羅紅燕,女,廣西天峨高中教師。大學時,醉心于詩歌,曾與五位趣味相投的同學合辦了南樓風文學社。大學后,執(zhí)教講壇,十數(shù)年后興趣重發(fā),詩歌、散文、小說均有涉獵。
對于媽的再婚,大姐二姐堅決反對,導致媽心事重重,連上街買菜都如過街老鼠。溫柔來找我,沒想到媽看上的男人竟然是她外公。從幼兒園到高中畢業(yè),十四年來溫柔和我一直同班。溫柔就坐在對面直視我的雙眼,如審訊犯人般步步緊逼:“年輕人可以為了愛情為所欲為,為什么愿意相扶相持的老人反而不見容于世?”她逼我和她“歃血為盟”,共促二老婚事。臨走時,她眼里分明躊躇滿志。
好吧好吧,這好事要是成了,溫柔就要憑空矮上一輩,叫我“舅舅”!看溫柔這事事要強的女子怎么辦!我這當緝毒警察的兒子態(tài)度明朗了,兩個姐姐也不好擰著,只主張婚前財產要公正,我跟媽要住到男方家里,把老房子租出去,租金由我們姐弟瓜分。溫柔則跟我約法三章:同一屋檐下,我倆只在老人跟前論輩分;倆人互不干涉對方的生活;不能因個人原因破壞老人的幸福。
表彰大會上,緝毒隊長譚英雄獲得英雄稱號,記二等功。清理會場時,魯克和我善后。盯著墻上的紅色條幅,我忍不住說:“譚隊長真是我輩楷模?!?/p>
“哼,還不知道哪天英雄變成狗熊呢!”魯克冷冷地答了一句,“等著瞧吧?!?/p>
下班時,譚隊長攔住我的去路:“石寒,今晚有空吧?”
他的眼睛熱切閃亮,仿佛嗅出毒品的緝毒犬。我心頭一悚,忙忙點頭。
他直拍我的肩頭:“好,打扮光鮮點,一定要展現(xiàn)出人民警察的英武與帥氣!”
我才想起他說過要將他妻子的侄女介紹給我。當時以為是玩笑便隨口敷衍,沒想到他來真的。譚隊長說這是他第一次做媒,是看得起我。我只好爽快答應。
姑娘叫吳媚,人如其名,舉手投足風情滿滿。我沒話找話,逗得她巧笑嫣然。幾罐啤酒下肚,我四處一望,意外發(fā)現(xiàn)溫柔就坐在不遠處。今晚的她與常日迥然不同,說不出的溫婉柔靜——這般束手束腳裝美人,該不會也是等人相親吧?
她恰好看向這邊,我趕緊把臉藏到暗處。吳媚提議沿河慢走,我把心一橫,硬著頭皮陪她朝溫柔走去。我強制自己不看溫柔,但心里又莫名其妙跳得亂七八糟。
我特意緩了腳步,就等著路過溫柔身邊時看她震驚的模樣。她正好雙眼定格在我的臉上。那算什么表情?最低限度也該動一動眉毛吧!偏偏她波瀾不驚,仿佛與我素昧平生。
“怎么了?”美人停下腳步。
美人瞧見溫柔,又瞟我一眼,霎時沉了臉,只管往前走。
“追我干嗎?不與老情人敘舊情嗎?”美人打破沉默。
我實話實說:“別瞎猜。她是我外侄女?!?/p>
美人半信半疑,與我黯然分手。
回到家時,溫柔正在客廳吃蘋果,家里的老人已經睡了。
“吃那么多,不怕?lián)嗡?!?/p>
“一個蘋果而已。你吃火藥了?”
“剛才為什么要裝出不認識我?”
“剛才?我今晚沒出門??!喂,你有氣別沖著我發(fā),我可不是你的出氣筒!”
我簡直都要氣瘋,瞪大眼睛仔細審核溫柔的表情。她坦然相對,面目清明。
忽然,她笑得前仰后合:“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不是我!”
“不是你,是狐貍精啊?”
她走到衛(wèi)生間拿出幾件衣服:
“看好,這是我才換的衣服,不是白色連衣裙吧?”
我愣了。我方才見到的溫柔穿著白色連衣裙,看上去嫻靜溫婉,哪里似眼前這個瘋丫頭?
“石寒,今晚是不是做了虧心事?”
“什么虧心事?”
“假如我有興趣,那個人一定會告訴我哦。你明早起早些,我?guī)闳ヒ娝!?/p>
“我有毛病???見她做什么?”
“嘻嘻,小心,別夢見她啊?!?/p>
一片白光刺得我暈頭轉向。都是溫柔那張烏鴉嘴,害我一夜都在做夢!要是夢到別人還好,偏偏夢來夢去都是她。難道說我喜歡她?不!我死都不愿把她稱做女人,看她那副發(fā)育不良的樣子,誰敢相信她已22歲了?再看我,要身高有身高,要相貌有相貌,龍灘縣再小,美女又不是沒有,有必要去迷戀她?
門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打開門,溫柔的臉如特寫鏡頭般直撲眼簾,我頓覺噩夢成真。
“干什么?”
“送我去學校?!?/p>
“你有手有腳,憑什么要人送?”
“小舅?!睖厝岬穆曇衾飵е还商鹞?,每次她如此叫喚總沒好事。
把溫柔送到教學樓前,我正想離開,她叫住我,仰頭往上看。我不知何意,也跟著瞄。三樓走廊站著一個人,恰是昨晚被我認錯的人。
“很像吧?她叫秦萱,見過我倆的人都以為我們是孿生姐妹?!?/p>
“不像。沒你說的那么像?!?/p>
“別自欺欺人,昨晚你不就認錯了人嗎?”
“得了吧,她氣質比你好,笑容比你甜,曲線也比你玲瓏。你根本沒法和人比!”
溫柔鼻子一皺,哼了一聲:“切,登徒子,看看你那黑眼圈,趕快反省一下自己吧!”說罷,她朗朗大笑,上樓而去。
喲喲喲,這個溫柔,莫非她是透視機?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沒想到世間有這么像的兩個人,好在我已能區(qū)分。不是說大話,就算她倆現(xiàn)在穿一樣的衣服站在我面前,我也能分得清。秦萱眼波似水,宛如柔弱的植株,一旦失去呵護便會夭折;溫柔則靈韻生動,張揚著一種頑強的生命力??粗?,我往往有種“活著真好”的感覺。
我陡然發(fā)現(xiàn),十四年了,我的視線一直在不由自主地追隨她……沒錯,我愛她!我一直在患得患失地愛著她!可現(xiàn)在,我能怎么辦?我們成了一家人,她是我的“外甥女”啊!
“哎,發(fā)什么呆?”有人拿東西拍我的頭,抬眼一看,是譚隊長。
我張了張口,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隊長,我還能再見你的侄女嗎?”
譚隊長疑惑地看著我:“昨晚沒成?”
“有點誤會,我想跟吳媚解釋一下?!?/p>
譚隊長把臉湊過來:“你真有那個心,我就幫你問問。像吳媚那樣的姑娘,追的人不說一個連,一個加強排是絕對少不了的,你可要當心?!币蛴腥苏遥坏貌淮掖易唛_。
這時,魯克端著茶杯在我身后徘徊,我回過頭:“老魯,有事嗎?”
他眼里別有深意:“年輕人,小心點,便宜無好貨?!?/p>
什么意思?我轉過頭,他卻揪住其他同事說笑去了。略有好轉的心情又壞了,我煩躁地推開材料,干脆到超市去。走在貨架與貨架間,我神思恍惚。忽然有個熟悉的身影飄入眼簾,是溫柔,身旁跟著秦萱。我往邊上一閃,沒讓她們瞧見。她倆邊談邊走。
“同學十四年,你的一點一滴他一定都看在眼里?!?/p>
“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蟲?!?/p>
“過去是同學,現(xiàn)在是舅舅,同住一個屋檐下,會不會尷尬?”
“基本上相安無事。”
秦萱笑了一聲:“這么說,他人挺好嘛。這樣也好,如果你們是那種關系,在親戚面前就不好抬頭。”
這話讓我的心狠狠一抽,也讓溫柔開了口:“放心,就是找個有婦之夫,我也絕不去碰他,免得背‘亂倫的臭名聲。”
秦萱說:“你拿這種話敷衍別人就算了,干嗎戲弄我?我是跟你說真的?!?/p>
我心如鼓打,耳朵緊貼貨架。過了一會,溫柔才說:“我那個‘小舅人是蠻好,不過他——”我的心驟然躥到嗓尖,大氣都不敢出。
“哎呀,我還有最后一節(jié)課!”
“真的?快點,從這到學校,騎電單車最快也得十五分鐘呢!”
倆人急匆匆地朝收銀臺走去。她是指我哪方面有缺陷?我有哪點配不上她?我不愿在她心里僅僅是個“好人”,既然她可以主宰我的心情,為什么我不能在她心里占有同等的分量?管他什么“舅舅”“外甥女”!我實在太矛盾了……
事情首先被大姐說破:“石寒,昨晚跟你在大街上摟摟抱抱的女人是誰?”
我心虛地瞟一眼溫柔,看到的是一張若無其事的臉,便又低頭扒飯。
二姐接過話題,咄咄逼人:“一看就不是好貨,你怎么挑的人?”
“那女人連正經工作都沒有,你看上她哪點了?”
“喜歡漂亮沒錯,也該找個清白的!你還是警察呢,在大街上打情罵俏像什么樣子!”
“搞不好她還是別人的小,你撿破鞋來穿,丟臉!”
聽到這話,媽的筷子掉在地上,溫柔的外公面皮緊縮。
我憋不住了,“啪”的一聲掐斷筷子,“哐當”一聲,碗也摔在地上。還不及出聲,溫柔已站起來。我看到她眼里流露的憤怒比我還濃,誰知她頓了頓,說:
“小舅,我給你再拿一副碗筷?!?/p>
……
那晚,喝得大醉的我硬拉著溫柔去她學校后山的草地看螢火蟲。我張開雙臂,仰頭倒在草坪上,醉醺醺地對坐著的溫柔說:“這地方不但安全,還蠻有情調。瞧,螢火蟲?!?/p>
她順著我指的方向,果然看見兩三只螢火蟲在草叢中穿梭。不,其實不止兩三只,細細看,螢火蟲就像是突然從地下涌出,源源不斷飛撲過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轉眼間便星星點點。她轉著腦袋追逐那些精靈,心底全是喜悅。
我趁機問她:“我在你的眼里就那么可悲?晚飯時你看我的最后一眼是什么意思?”
“你那時就像喪家之犬,看著可憐?!?/p>
“我不要你可憐!你懂得是誰害我變成這樣的嗎?”
“如果你認為吳媚的事是我在通風報信,那就是我唄!”
“知道嗎?溫柔,我喜歡你。”
時間仿佛停止了,我的心肝飛速墜落。溫柔沒有我預想中震驚,臉上反而現(xiàn)出一絲憂郁。
“這算是借酒壯膽嗎?也好,十四年了,要別人看準會說我們是青梅竹馬,值得回憶的事要多少有多少。不過這十四年里,只要我回頭,總會看見你突然挪開目光。初中時,我以為你討厭我,話也不肯說一句。直到高中,我路過操場被籃球砸暈,你第一個跑到我身邊那么焦急地將我送到校醫(yī)室,我才敢確定你喜歡我的猜測……”
“這么說,你也一直在意我?”我的胸腔一片滾燙,連眼眶也跟著發(fā)熱。
她訝然:“那又怎樣?你可別忘了你是我‘小舅。”
“別拿這個做借口,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但你我又能怎樣?你還不是找了吳媚……”
我聽這話竟含著許多小女兒的醋勁,不禁心花顫顫:“是我不好,你怎樣說都行。給我次機會,我一定……”
“你別會錯意。我不可能愛上你?;丶野?。太晚了,外公和外婆要擔心的。”
“到底為什么?”
“因為你猶猶豫豫吞吞吐吐的性格?!彼卮鸬卯惓K臁?/p>
幾天后的一次緝毒行動中,我負了傷,同事們派代表來看我,其中有做了副局長的譚英雄。他轉達了吳媚的問候,主張盡快讓雙方家長見面,擬定婚期。這讓我很不舒服,我跟吳媚交往還不到一個月,不但她急著要嫁,譚英雄夫婦也是一有機會就來打探消息。作為親戚,這兩口子未免太過熱心。我吞吞吐吐表明想分手。譚英雄像聽不懂似的,一個勁替吳媚道歉,說她忙,抽不出時間來看我,叫我體諒。我被這種故意曲解別人的做法氣得講不出話來。突然手機鈴聲大作,是大姐打來的:
“吳媚昨天流產了。是不是你的?”
顧不得身上的傷,我?guī)е鴿M肚皮的氣要找魯克喝酒,我預感魯克其實什么都知道。幾杯白酒下肚,我的舌頭便不聽使喚,把所有的怨恨全告訴了他。魯克也借著酒勁把一個秘密和盤托出——譚英雄居然是本縣頭號毒販!而吳媚是他的情人,不但負責銷售毒品,還吸毒。
譚英雄在局里獨獨挑中我,定是看中我好忽悠,使個美人計就能拖下水;魯克則是想利用我的怨恨與我擰成一股麻繩。從良心上來說我應當協(xié)助魯克將譚英雄繩之以法,何況我確實也不能原諒他。但魯克的動機也不見得有多高尚,與其說他是為民除害,不如說是公報私仇,借機把一直壓制著他的譚英雄除掉。若是跟魯克一起干,兩人各懷鬼胎,多半不能同心同德,到頭來肯定被譚英雄發(fā)覺。若是倒向譚英雄一邊,只怕將來閻王爺也嫌我腌臜了他的地盤。魯克已經向我交底,不管我愿不愿意,他必定纏著我;而譚英雄早把我視為甕中之鱉,也不會放過我!
我左右為難,但還是決定與魯克聯(lián)手,收集證據舉報譚英雄。譚英雄提到要我去看流產住院的吳媚,我就答應去看。吳媚在我面前誠心懺悔,要跟我過一輩子。她除了發(fā)狠戒毒,還陸續(xù)把內情全告訴了我。她販毒的量足夠被槍斃十幾次。她認為,販毒是最方便的生財之道,她唯一做錯的事就是相信譚英雄會離婚,還懷了他的孩子。另一邊,魯克頻頻催促,我也把一些情況透露給他。魯克斷定絆倒譚英雄的日子指日可待。然而他不慎留下蛛絲馬跡,驚動了譚英雄。
時隔不久,有一伙毒販從貴州下來。我、魯克、譚英雄在同一個行動小組。雙方交火時,兩個毒販朝我們的藏身處跑來。我和魯克已瞄準目標,正要下手,譚英雄突然弄出響聲,驚動了毒販,他們立刻撲到樹叢中。我手一抖竟朝空放了一槍。毒販判斷出我們的藏身之所,兩人同時扣動扳機,魯克哼都沒哼就倒下了。我懵了,只聽到耳邊又連響兩聲,對面的毒販應聲而倒。
戰(zhàn)斗以警方勝利告終,魯克是這次行動中警方唯一犧牲的人。譚英雄一面安慰我,一面又悲痛地請求局長追認魯克為英雄。我心頭直哆嗦:魯克的死不會是他事先策劃的吧?說不定我這條小命也被算計在內,只是運氣好躲過一劫!后來從吳媚口里套出實情,證明我的疑慮完全正確。譚英雄為自己能不露痕跡地拔出肉中刺感到萬般高興,對自己能把握機會更是揚揚得意——那個機會就是我,他早就算定危急關頭我會出錯。魯克的血不只是流在地上,也潑到我心上。那一槍為什么不打中我呢?是譚英雄算準了我跑不出他和吳媚的手掌心?
我牢牢抓住譚英雄最信賴的吳媚??恐?,我終于進入他的核心“事業(yè)”。我的一舉一動瞞過很多人,但還是逃不開溫柔的眼。盡管她狠狠摑了我一個耳光,但她還是在關注我。她的注視讓我如芒在脊,我才沒有迷失方向。很快,該要的數(shù)據、物證,我一一弄到手,并以魯克的名義把它們舉報上去。上邊立刻逮捕譚英雄和吳媚,當然也捎帶上我。法律面前,我本無罪,再加上辦案人員都是老辣的姜,他們很快便發(fā)現(xiàn)舉報材料是我寫的。我爽快承認,愿做人證,唯一的要求就是把功勞記在魯克名下。
但我被捕的消息——涉嫌利用職務販毒,與龍灘縣原公安局副局長譚英雄一同蹲了監(jiān)獄的消息,還是嚇壞了全家,更嚇壞了溫柔。我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媽喜極而泣。我再也按捺不住思念溫柔的心。我想立刻就見她!在與魯克、譚英雄、吳媚周旋時,在被隔離審查時,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溫柔。我熬過的痛苦中,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和她在一起。世俗的風言風語算什么?經歷過生死的我不再懼怕他人的評價。就像當初溫柔逼問我為什么不能理解老年人的愛情一樣,我也要說服她大膽接受青梅竹馬的我!她可以誤解我,可以瞧不起我,也可以不理睬我,但要讓我時時見著她,那樣我才能確信自己還活著!
我別無所求,只希望能快一點再快一點,名正言順地陪在她的身邊……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