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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花淘盡英雄·彈指驚雷

      2015-09-10 07:22:44燕歌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寒衣顏如玉天真

      燕歌

      一系列驚天動地的故事,從一場刺殺開始。

      四月十三,天氣晴朗。

      京城的大街上,滿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各類店鋪鱗次櫛比,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其中不乏嬌俏的大姑娘小媳婦,為了銀釵、玉飾、刨花油,燕語鶯聲地與小販們討價還價。

      此時的大明朝,已經(jīng)存在了兩百五十多年,北京城也自建都的那天起,便日復一日地呈現(xiàn)著繁華昌盛的樣子。直到這一年……

      天啟皇帝繼位了。

      一場遍及朝廷和江湖的紛爭巨變已在悄然醞釀,如同無數(shù)干柴堆在一處,只差一個火頭。

      而這個火頭,則是一個人。一個非常有名的人。

      辰時剛過,突然街頭一陣大亂,只見由街口開始,所有人如同波開浪裂一般,都在忙不迭地向兩邊閃避,空出中間的路來,不少攤子被擠翻撞散,大人孩子的叫聲此起彼伏。

      然后一陣吵嚷之聲響起,沖進來四匹高頭大馬,馬上黑衣騎士手執(zhí)長鞭,朝著走不及的路人劈頭便抽,口中大罵:“許公子駕到,閑人滾開……”

      不少人挨了鞭子,卻不敢回口,只是奔行更急,場面大亂。

      少頃,只聞金鑼聲響,走來一隊官人,前面十余人開路,滿面驕橫之色,中間擁著一頂轎子,轎簾高挑,卻是空的,轎邊玉龍馬上騎著一人,獐頭鼠目,滿身錦衣,一條玉帶映著日光,上面鑲珠嵌玉,光華耀眼,價值萬金。此人一邊走,一邊不住地朝街兩邊觀望,一派色迷迷的猥瑣下流模樣。

      轎子后面跟著一個人,卻是步履穩(wěn)重,面沉似水。

      再瞧兩邊的大姑娘小媳婦,幾乎早跑得干干凈凈,有生得漂亮卻跑不及的,或者是不敢抬頭,或者是用灰土在臉上涂抹,生怕被他看到。

      那錦衣公子走過大半條街,突然眼睛一瞪,用手一指,幾個手下過去,扯過一個女孩子來。

      這女孩子早怕極了,不敢抬頭,但仍可看出,她膚白如脂,那公子伏下身子,用手托住女孩子的下巴,向上一扳,只見好一張?zhí)煜伤频拿纨嫛?/p>

      她約摸十八九歲,粉面含羞,柳眉如黛,杏眼凝波,一張小嘴如同熟透了的櫻桃,那公子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女孩子十分害怕,可也不敢作聲。

      那公子哈哈大笑,點了點頭。手下惡奴將女孩子推進轎子里,那公子翻身下馬,像猛虎一樣撲到女孩子身上,轎簾立時放了下來。

      敢情這公子要當街行淫。

      北京城的地面上,居然敢如此放肆,駭人聽聞。

      再看四下百姓,大多敢怒不敢言,有人已將腳邊石塊握在手中,幾乎攥碎。那些惡奴卻是相顧嘻笑,看來此種情形,已出現(xiàn)過多次,見怪不怪了。

      且說那公子,一進轎子便死命撕扯女孩子的衣服,那女孩子拼命掙扎,大聲叫喊,卻脫不得虎口,一雙小手不住在公子臉上、肩上亂打,卻是勁力不足,如同搔癢。

      那公子已將女孩子的衣服扯下半片,露出白玉香肩。他正待進一步動作,突然所有的動作在一剎那,完全停頓。

      因為他感覺到一股鉆心的疼痛,低頭一瞧,那女孩子手里握著一物,似是劍柄,而劍身,已完全沒入他的身體。

      他抬起手,滿掌的鮮血,立時眼睛瞪得老大,似是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沒等他明白過來,那女孩子猛一掣手,一柄藍光閃閃的細劍便從公子肚子里抽出來,緊接著,又是一劍。

      這一劍直刺入公子心臟。

      那公子驀地發(fā)出一聲慘呼,立時斃命。

      就在公子慘叫聲剛剛出口之際,后面那人手一翻,眾人眼前便是一道燦爛無比的金光。那人手中多了一柄金色薄刀。

      他一刀便揮向轎頂。

      轎子立時碎成幾塊。

      轎子一碎,里面的二人便顯露了出來。

      那女孩子抬腳將公子尸身踢飛出去,金刀人一手抱住,仔細一瞧,不由得怒吼一聲:“哪里的賤人,敢刺殺公子……”

      所有人聞聽,臉色劇變:“公子死了?”

      金刀人將公子尸體一放,面色陰沉:“你膽子不小啊?!?/p>

      此時人群大亂,那些公子的護衛(wèi)已將女孩子團團圍住。

      那女孩子此時卻鎮(zhèn)定無比,冷笑一聲:“許天齊這個畜生,如此死法,已太便宜他了。”

      金刀人將手中刀一晃,金光耀眼:“我要將你送給千歲,看他怎么懲治你!”說著也不見抬腿,身如滑行,便到了女孩子面前,左手向她咽喉抓了過去。

      女孩子向后一撤身,想避開這一抓,可是金刀人的步子更快,手臂不動,腳下如踩著風火輪一般,欺進女孩子一尺之內(nèi)。

      眼看那女孩子就要被他抓住,突然半空中金光一片,無數(shù)暗器打來,又急又密。

      面對著如雨的暗器,金刀人竟不慌亂,手中刀一起,畫個圈子,所有暗器全部被吸在刀身上。

      便在此時,猛聽一陣巨響,也不知道誰將幾筐煙花爆竹點燃了,一時間街上硝煙四起,砰啪之聲震耳欲聾,其中不少煙花噴射火舌飛炮,街頭已是一片大亂。

      那公子的護衛(wèi)們大呼大叫,亂沖亂撞,唯有金刀人負手而立,金刀已不在手中。他冷眼向天,不住冷笑。

      陋室,孤燈。

      孫承宗就站在燈影中,偉岸的身軀挺得筆直。

      這間屋子不大,四壁雪白,室中只有一張木幾、兩個蒲團,再無他物。室內(nèi)靜得很,唯有燈花偶爾爆響。

      孫承宗面沉似水,對著墻壁,似乎在思索著什么,便在此時,房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孫承宗沒有動,因為門根本沒閂。

      門外的人走了進來,站到孫承宗身后,躬身道:“閣老,我來了?!?/p>

      孫承宗淡然道:“坐吧?!?/p>

      那人坐到蒲團上。燈光下,見此人年紀很輕,只有二十三四歲,面色很白,潤澤如玉,兩道黑眉微微低垂,眼睛微微瞇起,兩片薄唇緊緊抿著,透出一股奪人的冷傲。只是當他目光轉(zhuǎn)向?qū)O承宗時,那股傲氣才會變?yōu)闊o比的尊敬。

      無論怎么看,這人都是個美男子,只有一樣……

      他的手。

      這人的一雙手,始終抄在袖子里,仿佛怕冷一樣。四月間的天氣,當然不會冷。

      孫承宗還是沒動,面對著墻壁說話:“今天京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你可知道?”

      白面人搖頭:“末將今日午后接到傳書,此時剛剛趕到,并不曉得京城發(fā)生了什么?!?/p>

      孫承宗道:“許天齊死了?!?/p>

      白面人臉上閃過一絲冷笑:“他早該死?!?/p>

      孫承宗道:“他的死,本身是好事,可之后的事,卻難料了?!?/p>

      白面人道:“誰殺了他?”

      孫承宗道:“據(jù)目擊者的描述,兇手應當是碧落堂的人?!?/p>

      白面人一皺眉:“江南碧落堂?他們怎么可能在京城內(nèi)殺人?會不會有人冒名頂替?”

      孫承宗道:“不大可能,聽人說他們的身手,來的是風、雨二人?!?/p>

      白面人眉頭更緊:“您說的是‘秋風’花落葉,‘微雨’燕雙飛。”

      孫承宗道:“不錯,出手的人是他們兩個,想來另外兩個分堂主雷、電,并沒有來?!?/p>

      白面人道:“一下子出動兩個分堂主,看來他們是怕許天齊身邊的鳳歸亭?!?/p>

      孫承宗笑笑:“鳳歸亭險險就要留住他們了。有人制造混亂,方才脫身?!?/p>

      白面人道:“只怕是鳳歸亭有意不追殺?!?/p>

      孫承宗道:“鳳歸亭號稱玉碎昆山,他的刀太狠、太戾,中者立斃,故此他留下這二人的命,以便追查?!?/p>

      白面人點頭:“不錯,一個小小的碧落堂絕對沒有這么大的膽子,也沒有這個必要來殺許天齊,定是有人背后支使。”

      孫承宗道:“這正是我擔心的?!?/p>

      白面人道:“閣老請明示?!?/p>

      孫承宗這才轉(zhuǎn)回身來,鐵面如水:“魏忠賢權(quán)勢越發(fā)不可抑制,朝堂已被他掌控十之六七,而江湖中人卻始終對其恨之入骨,數(shù)次刺殺,均未得手。魏忠賢早想借機對江湖進行清洗,這幾年來,他暗中收買江湖中貪財好爵之徒,隱成勢力,京城則首當其沖,最大的幫會‘寒衣社’,后臺便是他。這次他最寵愛的干兒子被刺殺,正好給了魏忠賢清洗江湖的借口,我想他必定會上奏皇帝,在江湖上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到時他鏟除異己、鎮(zhèn)壓正派勢力,便可得到皇帝首肯,整個江湖就會控制在他手里?!彼D了頓,又道,“因此我急急招你前來,就是讓你先一步找到碧落堂的人,查清楚內(nèi)情,我再伺機而動,稟明皇帝,盡量阻止這場殺劫?!?/p>

      白面人點頭:“好,我立刻趕往江南?!?/p>

      孫承宗道:“不必,你只在京城便可。”

      白面人一怔:“刺客還在京城?”

      孫承宗道:“正是。據(jù)探子報,一個時辰以前,他們曾在蘭秀坊一帶出現(xiàn)過。也許他們要見幕后的人?!?/p>

      白面人道:“許天齊被殺,京城已經(jīng)戒嚴,他們當時不走,只怕有更重要的事。而且他們一定有后招,可以逃過搜捕。”

      孫承宗道:“所以,此事定不簡單,你從未在京城久居,人生地疏,探查時務必小心。據(jù)傳聞,京城的三大幫會,寒衣社、玉賭坊和墨家樓都卷了進來?!?/p>

      白面人應了一聲,起身出門。

      孫承宗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他走出門外,只見天空陰云四合,不見星月,遠處隱隱傳來悶雷之音。

      風漸起,吹動孫承宗的帽子飄帶,他抬眼望天,目光中透出無比堅決:

      任你山雨欲來,狂風遍起,我自巋然不動。

      夜更深,風更狂,雷聲也越發(fā)近了。

      蘭秀坊中魚鱗街,窄如魚腸,地面鋪的盡是魚鱗形的片石,故此得名。

      街的盡頭處,有間不大的宅院,門燈已滅,黑色大門緊緊閉著,門內(nèi)的院子不大,因此正屋里傳出的說話聲,隱隱可聞。

      屋中坐著兩個人。

      四張椅子分為左右,第一張椅上坐的正是刺殺許天齊的女孩子,對面坐有一人,是個書生模樣,瘦削身材,全身陷在椅中,閉目養(yǎng)神,始終沒有說話。

      此時那女孩子說著:“我等舍死忘生,才殺了姓許的,你們當家的,怎么也得給個面兒見吧。”

      書生這才道:“堂主不要急切,再過一會兒就能確認,許天齊是不是真的死了?!?/p>

      他的聲音有些尖銳,冷淡之極,如同一把冰刀,女孩子冷笑:“你這是信不過我花落葉了?!?/p>

      書生道:“花女俠說哪里話來,咱們合作又不是頭一次,不是一直親密無間嗎?”

      花落葉道:“既是親密無間,那么請當家的出來啊。見了他老人家,我們將堂主的話當面交代,也好回江南去?!?/p>

      書生道:“不是不讓你們回去,眼下風聲太緊,里九外七各門緊閉,街上除了差人,就是東廠的番子,只要你們一露面,必被發(fā)現(xiàn)?!?/p>

      花落葉道:“說得不錯,既然大家同舟共濟,我想當家的一定已為我們安排好了一切?!?/p>

      書生點頭:“那是自然。因此,還請少安毋躁?!?/p>

      此時門開了,閃進來一個年輕人,黑色勁裝,腰間挎著鹿皮囊,手上戴著鹿皮手套。

      花落葉道:“燕兄弟,是不是有人來了。”

      來人正是“微雨”燕雙飛,他笑了笑:“沒有?!?/p>

      此時聽到后院傳來兩聲梆子響,書生站起道:“當家的招呼了,大家都隨我來?!?/p>

      眾人到了后院,見門外停著三輛一模一樣的馬車,書生帶碧落堂二人鉆進其中一輛,三輛馬車同時出發(fā),在路口折向三個方向而去。

      坐人的這輛馬車走到一個路口,又有兩輛相同的馬車等著,三輛馬車又分三個方向而去,下一個路口,仍舊停著兩輛相同的馬車,這次書生卻沒有讓大家換車,而是下車,快速進了一間宅院的后門。

      等他們再到前門時,那里居然停著一頂十六人抬的官轎。轎子很大,兩個人在里面睡覺尚顯寬敞。眾人全部進入官轎后,門里出來十六個轎夫,抬起轎子走了。可是書生等人卻沒有離開,因為轎子下面的青石板已被掀起,露出了地洞,一干人全部進入地洞。

      地洞并不長,直通到街對面的一家大宅的后園,假山里開有暗門,等碧落堂眾人出得假山時,他們這才吃了一驚。

      眼前是一座宮殿,雕梁畫棟,雨獸飛檐,顯然是皇家規(guī)格。然而這里也不是最終的目的地,一行人又鉆進一間耳房,開啟了一扇暗門,進入地道。

      最后,他們來到了一處看上去已經(jīng)廢棄的園子,四面蛛網(wǎng)密結(jié),腳下腐枝敗葉,頭頂上巨大的樹冠遮住了已經(jīng)落下的雨珠。

      園子正中有一座破敗的小樓,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書生等人走近小樓。剛到門外,也不知從哪里傳出一個細幽幽的聲音:“風雨漫中州……”

      書生低聲道:“陽關(guān)無故人!”

      嘎的一聲,小樓的門開了。

      進到樓中,書生一拍手,四角上四盞燈亮起,然后“呼”的一聲,正中的一個青銅鼎燃起火來,照得四下通亮。

      正中站著一個青衣大袖的人背對著他們,一頭雪白的長發(fā)如同瀑水般垂在背后。

      書生見了這人,恭恭敬敬地施禮道:“二當家,人已經(jīng)到了?!鼻嘁氯诉@才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一對時刻帶笑的眼睛一掃眾人,輕輕點頭,指指青銅鼎四周的座位:“諸位辛苦,請坐?!?/p>

      此人不光眼睛帶笑,嘴角也微微上揚,鼻子微聳,一張笑臉讓人看著極為親切??墒撬穆曇魠s是如同一片片冰花,離得近了,都會感覺到那刺骨的寒涼,而且語調(diào)凄苦,讓人聞之欲悲。

      眾人坐定,燕雙飛道:“您便是大名鼎鼎的‘萬事俱備’秦笑哭先生?”青衣人點頭:“幾位為天下立大功,秦某先行謝過?!?/p>

      燕雙飛四下看看,再無旁人,微微有些不快:“請恕在下直言,我等甘冒大險,不避生死,刺殺賊梟,還以為大當家能賞臉一見,不想眾位還是看輕我碧落堂?!?/p>

      秦笑哭道:“燕兄弟不要見怪,大當家尚在閉關(guān),怠慢之處,還請諸位見諒。”

      燕雙飛道:“有了大事便閉關(guān),好清閑……”

      花落葉聽燕雙飛的話太重,忙打個岔:“我等雖然得手,可也身陷京師,今后如何脫身,還要仰仗二當家?!?/p>

      秦笑哭微笑:“無妨,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只還須一件事?!?/p>

      燕雙飛道:“何事?”

      秦笑哭道:“等人?!?/p>

      燕雙飛道:“等誰?”

      秦笑哭道:“自然是跟在你們后面的人!”

      燕雙飛臉色一變,與此同時只聽轟然一聲,小樓東面一扇窗子被撞碎,飛進一人,砰地摔在地上。此人黑色緊身衣,黑色頭罩,只露出鼻子眼睛,可是此時他的頭竟扭向背后,顯然頸骨已被人扭斷。

      書生赫然一怔:“曾斷袖……”

      緊接著又是一響,對面的窗子亦碎,飛跌進同樣衣著的死人,這人死法不同,頸子幾乎被切為兩段,僅僅連著一層皮。

      書生脫口道:“方續(xù)弦!”

      只聽東面有人道:“不錯?!蔽髅嬗腥私拥溃骸笆俏??!?/p>

      緊接著眾人眼前便出現(xiàn)了兩個人,東面那人寬衣大袖,年紀三十上下,臉上一塊老大青色印記,西面之人年紀大一些,背上背著一張弓,卻不見箭支。

      書生臉色微變,秦笑哭微笑道:“原來是寒衣社的朋友到了,看來我在外面的六位兄弟,全部殉職了?!?/p>

      花落葉等人同時站起:“寒衣社……”

      臉上有青記的人拱手道:“正是寒衣社,在下‘清明’曾斷袖?!北彻死湫Γ骸拔沂恰仃枴嚼m(xù)弦?!?/p>

      二人聲音不大,但花落葉等人聽來,無不重若沉雷。寒衣社在當今江湖,真的是如雷貫耳,自成立以來,威震江湖,人數(shù)雖非最多,可根枝廣布,論勢力,無論朝廷、江湖,都有人身屬其社,故此消息靈通,手腕通天。論實力,其首領(lǐng)“胡笳千里”計寒衣,武功神鬼莫測,為人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幾乎無人見過其出手。所以江湖人更熟悉他手下那八個分社,八個分社主。

      元宵、寒食、清明、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重陽,這八人的名字,江湖人已不太知曉,只知道他們的外號。八個人,八個節(jié)日,無論你遇到哪一個,都是你的祭日。

      這八人并稱寒衣八杰,而今天,秦笑哭等人同時面對的,是清明與重陽。

      書生道:“你們何時跟上我們的?”

      曾斷袖一笑:“墨家樓果然行動詭秘,但在我們看來,也不難找。秦先生,還有這位墨青小兄弟,你們說是不是?”

      方續(xù)弦道:“只是可惜,你們大當家的沒出現(xiàn),這次行動只是成功了一半而已。”

      曾斷袖道:“成功一半,也比不成功強得多。如果墨家樓少了你們,至少塌半邊?!?/p>

      秦笑哭道:“就憑你們兩個,能留下我們四個人么?”

      曾斷袖道:“你錯了,不是四個,是兩個……”

      說完,他已出手。

      他動的不是手,只是袖。

      他出袖,袖長一丈三尺。

      說來也怪,自他現(xiàn)身時,那袖子看來與平常衣袖并無不同,僅長三尺,到他手心處,可眼下他一甩手,那袖子陡然長了一丈。也不知這一丈布是從哪里多出來的。

      兩條丈三長袖,卷向燕雙飛與花落葉。

      燕雙飛大叫一聲,雙手齊揚,發(fā)出十二把飛刀,射向長袖,花落葉則飛身而起,不退反進,踏著長袖,向曾斷袖撲去。

      這二人的反應與對策,都屬上乘。

      可惜,他們對上的是曾斷袖,“清明”曾斷袖。

      十二把飛刀射到袖子上,全部被彈回,以快逾一倍的速度,回擊燕雙飛,燕雙飛大驚,再次出手,飛出十二顆鐵彈丸,將自己的飛刀擊落。

      可這時,曾斷袖的長袖已經(jīng)擊在他的胸前。

      轟然一聲,燕雙飛倒飛丈許,口噴鮮血,不知死活。

      而花落葉也沒有討得好去,她的腳踏到袖子中央,卻覺得一股吸力傳來,下一步居然飛不起來。此時這只袖子的袖口部分回擊而來,正撞在她后背?;淙~同樣口吐鮮血,飛跌出去。

      只一招,兩名高手便倒地不起。

      曾斷袖一收袖子,仍舊是不長不短,正到手心處,呵呵一笑:“我說兩個,就是兩個?!?/p>

      那書生墨青冷笑:“那也不比你們?nèi)松??!闭f著欺向方續(xù)弦。

      墨青已亮出兵器,那是一把尺長短劍。

      此劍一出,屋中便閃起一道清光。劍身流光蕩漾,如同有一汪清泉來回奔涌,所以劍身看來似是軟的,每一顫動都蕩起無數(shù)圈的漣漪,回環(huán)流澈,使得劍竟像是活的一般。

      天下再也沒有第二把這樣的劍。

      此劍一出,方續(xù)弦便叫了一聲:“清流……”

      曾斷袖聽了,眉頭便是一皺,他也清楚此劍的來歷,乃是二百余年前不世出的鑄劍大師天機子所鑄,天機子一生共鑄名劍四口,紅塵黑冢,藍月清流。相傳四劍早已盡毀,也有人說并未毀去,只是擁有之人怕懷璧其罪,不敢張揚而已。

      今日墨青一出手,便使名劍現(xiàn)身,難怪曾、方二人吃驚。

      墨青也不說話,挺劍直刺。

      方續(xù)弦冷笑:“劍是好劍,卻不知人如何!”

      說著他拇指、食指一捻,拉動弓弦,“嘶”地射出一箭。破空之聲尖銳異常,刺動耳膜,讓人很不舒服。

      墨青迎著氣箭,將短劍一橫,錚地一響,清流劍被氣箭射中劍身,流光激蕩,劍身彎了一彎,然后發(fā)出一聲龍吟,清越至極,劍身隨之復原,絲毫無損。方續(xù)弦一箭無功,墨青已搶入他一尺之內(nèi),清流劍直刺心窩??伤麉s并不忙亂,用弓背一格,錚然聲響,將劍封了出去。

      墨青知道對方二人全是硬手,而且定有援軍,說不定少頃便至,一旦被圍,自己拼死便罷,累了二當家可是萬死難贖其罪。想到此,他叫了一聲:“二當家速速離去。”

      秦笑哭號稱“萬事俱備”,自然是思慮周詳,眼下情形,墨青勝敵不易,脫身應當不難,眼下之事,須盡快救走傷者。

      他眼睛一掃,見花落葉與燕雙飛傷重,心中便有了計較,一個飄身落到二人身前,伸手將之抓起,將二人全部夾在肋下,向窗子外面躍出。他的輕身功夫遠在曾斷袖之上,雖然夾著兩個人,也不在乎。自己只要一走,曾斷袖必定追出來,到時候墨青再脫身,便不難了。

      秦笑哭明白,對于寒衣社來講,自己要比墨青重要得多。

      曾斷袖厲喝一聲:“你逃不掉的……”

      便在此時,只聽秦笑哭驟然一聲悶哼,身子躍出一半便停下,嘴里發(fā)出暴喝,甩手將肋下二人扔出去。

      花落葉與燕雙飛本來傷重,此時卻變得身法輕靈,半空一個翻身,輕輕落在地上。再看秦笑哭,吐出一口血,一個身子搖搖欲倒,左肋下鮮血染紅了一大片衣服。

      原來就在秦笑哭身子躍起的一剎那,花落葉突然手一抖,亮出一把匕首,鋒刃藍汪汪的,回手一刀,刺在秦笑哭左肋下。

      與此同時,一直昏迷的燕雙飛陡然也動了,他一個肘錘打在秦笑哭后背上。

      如果這兩記攻擊落實,秦笑哭不死也要殘廢,幸虧秦笑哭久經(jīng)大敵,已經(jīng)感覺到不對勁,他方才將燕雙飛夾在肋下躍起時,驟然發(fā)覺此人內(nèi)力鼓蕩,不像是一個暈倒之人,因此身子雖然躍起,仍舊有余力提起內(nèi)功,護住自己要害。

      所以花落葉的一刀,只刺進去三分,便不能再進。燕雙飛那一肘錘,也只是震得他口吐熱血,并沒有擊斷骨頭。

      墨青怒吼一聲:“你們……”話音未落,燕雙飛已經(jīng)向他射出了滿把暗器,外加兩枚斷魂釘。

      同時正與墨青交手的方續(xù)弦早有準備,挽弓如滿月,吐氣開聲,一股氣箭當胸射到,勁力之強,射速之快,遠比方才凌利十倍。

      方才只是虛張聲勢,這才是他真正的實力。

      這一系列的突變僅僅是剎那之間的事,看來雙方早有默契,才能配合得天衣無縫。

      墨青雖然年輕,卻臨敵不亂,手中清流劍直刺,迎向飛來的勁箭,“嘶”的一聲,氣箭被一分為二,擦著他兩腮而過,然后他一擰身,燕雙飛的暗器貼著他后背的衣服穿過。

      可是還有兩枚斷魂釘。

      墨青再想閃躲已是不及,只得回劍一格,將一枚斷魂釘擊飛,而另一枚已射破他衣服,墨青只得行險,用左手去抓斷魂釘。

      他果然抓到了,可燕雙飛心思歹毒,這枚斷魂釘上竟然裝有倒刺。墨青一抓之下,倒刺入肉。

      墨青只覺得手心一麻,知道不妙,急忙將斷魂釘扔出去,再一看,手掌心有兩個小孔,正流著黑血。

      只一眨眼間,墨家樓二位高手,盡皆中毒受傷。

      敵人并沒有給他們?nèi)魏未⒅畽C,一擊得手之后,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曾斷袖的雙袖如兩條布棍,直擊墨青臉門與前胸,身后有燕雙飛虎視眈眈,只要他向任何方向移動,那些劇毒暗器便會截斷他的退路。

      花落葉已經(jīng)纏住秦笑哭,她的身法輕靈快捷,如貍貓一般,可并不出死力,看來她對于自己的那一刀也很自負,只要拖上一時半刻,秦笑哭便會不支倒地。

      方續(xù)弦拉開強弓,一連發(fā)出三箭,這三箭甚是詭異,第一箭風聲大作,威勢懾人,直射秦笑哭前心,可箭到中途,第二箭已后發(fā)先至,將第一股箭氣劈為兩半,轉(zhuǎn)射向兩腿,第二箭才是射前心。

      兩箭分為三股,已是難敵,更難敵的還有第三箭。

      這一箭悄無聲息,如同暗流奔涌,射向秦笑哭咽喉,因為有前兩箭的威勢,這第三箭幾乎無人可以發(fā)現(xiàn),這才是最致命的一箭。

      此時來看,秦笑哭已是身負重傷,連氣也沒喘一口,任何人受傷之下,必然無法全力出手,更何況他面對的是“重陽”方續(xù)弦與另一個歹毒的殺手花落葉。

      他已成傷獸、困獸。

      困獸猶斗,更何況秦笑哭遠比最可怕的野獸可怕一百倍。

      他被人稱做“萬事俱備”,不是沒有道理的。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他都準備得十分充足。

      秦笑哭面對攻擊,從容不迫地出手。

      他的手臂一振,掌中便多了一把小小的斧頭。

      一把黑漆漆、烏亮亮、沉甸甸的斧頭。

      他揮斧,從上到下畫了一個圈子,這個圈子,畫斷了方續(xù)弦的第二箭與第三箭,震斷了花落葉手中的劍。

      只有方續(xù)弦的第一箭,分為兩股,射到秦笑哭雙腿之上,射出兩個血洞,鮮血激濺。

      秦笑哭理也不理,回手一斧,將花落葉震得口吐鮮血,倒飛出去。

      那小小黑斧沾了人血,竟似閃出了烏光,甚是懾人。

      方續(xù)弦大叫一聲:“驚神斧……”

      秦笑哭冷笑:“能識得此斧,也算不錯了……”

      陡然他身子一震,七竅內(nèi)一齊流出血來,血呈碧色,甚是可怖。

      花落葉傷他的那一刀,劇毒已然侵入五臟,若再動手,性命多半要沒了。

      方續(xù)弦瞧出便宜,嗖嗖嗖連發(fā)五箭,并排而至,令他無處可避,非要硬接不可。

      此時墨青的一只手已抬不起來。他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秦笑哭面前,一把將他摟住,向窗子外便跳。

      方續(xù)弦躍出窗子,大叫一聲:“急急如律令……”

      院中伏兵盡起,十余名黑衣漢子冒出頭來,雙手齊揚,無數(shù)暗器鋪天蓋地,打向秦笑哭與墨青二人。

      墨青手中的清流劍與秦笑哭的驚神斧畫出兩道光圈,將暗器盡皆擊飛,可是對方似乎料到了,一波暗器打完,又冒出十余人,再次打出無數(shù)暗器。

      而同時,第一波那十余人,已然又扣了暗器在手。

      秦、墨二人知道,此次已是兇多吉少。

      可便在此時,天空驟然一亮,一道疾電閃過,有條人影竟似比電還快,沖入人群當中,一閃而沒,再閃再沒。

      此人出現(xiàn)三次,消失三次,再看那二十余名黑衣漢子,盡皆被點倒在地。

      趁著暗器阻住秦、墨二人之時,曾斷袖等人已沖出樓來,堵住二人退路,讓他們只能面對無邊暗器的襲擊。

      可是眨眼間,己方二十余伏兵盡被擊倒,方續(xù)弦吃了一驚,喝道:“來者何人?”

      轟隆一聲,驚雷乍起,大雨當頭泄下。

      便在雷聲起時,一條人影沖破雨簾,闖至秦、墨二人面前,不由分說,雙手一分,一手一個,將二人攬住,向樓里便沖,嘴里道:“跟我來,進秘道……”

      阻在他面前的正是曾斷袖,一見對方?jīng)_來,曾斷袖喝道:“你找死!”右手袖飛出,當胸擊到。

      他只出了一袖,因為對方雙手攬住二人,還手不便,曾斷袖一方面自顧身份,另一方面他十分自信,認為自己這一袖,便可留下此人。

      可是他想錯了,對方手臂攬住二人,看似無法還手,可他手臂不動,手腕在大袖內(nèi)一翻,一指彈出。

      左手尾指。

      “嘶”的一聲,一道尖銳的風聲響過,指風迎上袖子,“噗”的一聲,曾斷袖的袖子居然癟了下去。

      曾斷袖大驚失色,一個云里翻,側(cè)翻七尺,抬起袖子一瞧,居然被射破了一個洞。內(nèi)力由洞中泄出,怪不得會癟。

      這可是“清明”出道二十余年來從來不曾遇到過之事。曾斷袖這對金蠶袖,乃是由當朝絲織圣手“神絲婆婆”花了三年工夫,妙手織成。由神絲婆婆自養(yǎng)的金絲蠶吐絲,混合大理天蛛絲、南海海蛇皮制成,可柔可剛,極其堅韌。九變神龍齊少商的九變金刀亦不能將之斬破,“江南一點紅”司馬克的一點神槍,也未能將之刺穿。

      可今日,來人只一指,便射穿了他的金蠶袖,豈不叫他吃驚。來人只一指,便逼退“清明”,身形如電,射向樓內(nèi)。燕雙飛大喝一聲,射出一支麻蜂釘,與此同時,方續(xù)弦的氣箭也到了。氣箭后發(fā),卻先至,因為“重陽”的功力遠在燕雙飛之上。

      來人背后受襲,卻不慌亂,左手拇指向后彈出。

      一聲尖嘯,來人的指風,竟將氣箭一分為二,余勢不歇,正迎上麻蜂釘,麻蜂釘雖然是有形之物,卻擋不住這無形指風,被激飛老遠。

      來人一指破二襲,余人震驚。

      眾人皆是老手,知道來者不善,可如果任由他救了秦、墨二人,是萬萬不甘心的,于是一驚之下,又復圍攻上來。

      可來人此時已跳進樓內(nèi),方才眾人聽他喝聲,樓內(nèi)竟有秘道,哪敢放松分毫。尾隨而入,以防他開啟秘道。但來人沒有任何遲疑,竟從另一邊的窗子躍了出去,方續(xù)弦心思電轉(zhuǎn),叫道:“不好,上當了……”

      眾人未等明白過來,來人雙指齊出,已將樓內(nèi)兩根立柱射斷,身形躍出窗子時,順勢一腳,將一面墻壁踹塌,身子則借力飛升,來到了圍墻之上,又一閃,便沒入了雨簾中。

      小樓沒了一面墻和兩根立柱,立時倒塌,眾人怕被砸到,四散飛躍而出,哪還顧得上追敵。

      來人出現(xiàn),制敵、救人、穿袖、破襲、斷柱、毀樓、消失,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真是如風如電。

      眾人站在雨中,各自心驚不已。

      花落葉道:“他是誰?他的指法好……好酷烈呢……”

      燕雙飛道:“他用的什么功夫?”

      他們當然是問清明與重陽,這二人見多識廣,想必會知道??墒窃鴶嘈浒櫫税櫭迹骸拔也恢浪钦l,只知道此人指上功夫,有點像當年的‘一指驚天’白小候?!?/p>

      方續(xù)弦道:“當世用指力的高手,首推落梅島主,可我看來,落梅島主的落梅指法,絕對接不住此人三指。”

      花落葉道:“他會不會是墨家樓的人?”

      方續(xù)弦冷笑:“墨家樓中,唯有大當家墨白,可與此人一戰(zhàn),除此之外再無敵手,因此,他決不是墨家樓的人?!?/p>

      曾斷袖道:“玉賭坊雖大,可也容不下他這尊神,他也不是玉賭坊的人。難道……”

      他與方續(xù)弦對視一眼,齊聲道:“孫閣老……”

      卻說墨青與秦笑哭二人,身子如同騰云駕霧一般被來人挾著飛奔。直奔出數(shù)條街,來人這才跳進一所小小的宅子,開了房門,將二人放在椅子上。

      此時墨青已經(jīng)接近昏迷,而秦笑哭卻已是面色如常,原來一路上,他所中之毒已被他服藥壓住,又用小斧割破肋下,將毒血逼出大半,現(xiàn)已無大礙。

      秦笑哭見救命之人乃是一個白面青年,從未謀面,不知是誰,便起身拱手,問道:“多謝少俠搭救,敢問尊姓大名,秦某自當牢記?!?/p>

      那青年大咧咧地不理,只是抄著手,盯著他看,目光之中傲氣凌人:“你是秦笑哭?”

      秦笑哭笑道:“正是在下,今日真是令秦某開了眼界,不想開國之時的‘一指驚天’白小候,尚有傳人在世?!?/p>

      那青年冷然道:“秦先生好眼力。只不過這次卻猜錯了。”

      秦笑哭道:“是嗎?倒要請教?!彼贿呎f,一邊將兩顆丹藥塞進墨青口中。

      青年道:“一指驚天白小候,乃是開國太祖手下名將,可他的驚天指法未免太過狠辣?!?/p>

      秦笑哭點頭:“不錯,少俠的指法似乎少了些狠戾,多了些冷傲獨尊之氣。”

      青年傲然道:“我所用的,是春秋指法?!?/p>

      秦笑哭一愣:“春秋指法?怎么和前代武林公敵司馬狂生的‘春秋筆法’如此相似……我記起了,你退敵那兩指,好似‘殘冬’式,指風掠過之余,讓人頓生寒意。”

      青年冷笑:“秦先生也認為司馬是公敵?”

      秦笑哭正色道:“司馬狂生雖為人狂戾,但卻是一等一的好漢。閣下想必是他的傳人,大名定須見告,不然秦某引為終身之憾?!?/p>

      青年的臉色稍平:“我叫元天真。”

      秦笑哭吃了一驚:“元天真……閣下莫非便是兩次救過先帝,位列‘三才將軍’的元大將軍?”

      青年傲然一笑:“大將軍可不敢當,只是小小的游擊將軍而已?!?/p>

      秦笑哭一拱手:“原來是‘天罡’將軍到了。失敬失敬?!?/p>

      他所說的天罡將軍,便是元天真的外號,數(shù)年以前,萬歷帝曾兩次被刺遇險,都被孫承宗手下的三位青年才俊殺退,萬歷對這三人贊賞有加,御口親封‘三才將軍’,一為天罡,一為地煞,一為人雄。這個稱號雖為虛銜,卻俸同游擊將軍,仍在孫承宗手下聽用。這三人平素身在朝廷,很少在江湖上闖蕩,因此江湖上對他們可說是知之甚少,更不知其武功底細。秦笑哭一口道出來歷,固然是其身在京城,消息通靈,卻也不能掩蓋其眼力的高明。

      秦笑哭又想說幾句道謝的話,可他并非婆婆媽媽之輩,轉(zhuǎn)問道:“將軍出手及時,只恐并非恰逢其會吧?!?/p>

      元天真不答,反問:“刺殺許天齊,果然是墨家樓的幕后支使。殺一個酒色紈绔之輩,除了能讓老百姓解解氣以外,對時局并無任何益處。你墨家樓見識如何這般短淺!”

      他語氣很尖刻,講話態(tài)度也盛氣凌人,可偏偏所說的盡是實情,讓人不得不服,無從反駁。

      秦笑哭只好道:“這是樓內(nèi)決定的,起初我并不贊成,因此樓內(nèi)才聯(lián)絡了江南碧落堂,讓他們出手。可萬萬沒想到,碧落堂真正的目的是摧毀墨家樓。他們一定要見大當家,便是這個意思。墨家樓行蹤詭秘,寒衣社找不到我們,便出此毒計?!?/p>

      元天真道:“墨家樓中定有寒衣社內(nèi)奸?!?/p>

      秦笑哭點頭:“不過這個內(nèi)奸職位并不高。他若身居高位,早將樓內(nèi)一切秘密出賣給寒衣社,那樣寒衣社也用不著費力找我們了?!?/p>

      此時墨青“嚶”的一聲,醒了過來。

      元天真道:“墨小姐可有不適?”

      墨青抬手看了看傷口,見血色不正常,又動了一下四肢,并無一絲滯澀,這才放心。可聽到元天真的話,陡然眼神一寒:“你怎知我是女孩子……”

      她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胸口,臉色瞬間白了下來:“你摸我身子……”說著清流劍一晃,便要刺出。

      元天真抄著手傲然挺立,冷眼相看,不做辯白,可墨青這一劍并未刺出,因為秦笑哭小斧一翻,已將她的劍輕輕壓住:“小姐不必動怒,元將軍是孫閣老的高足,知道小姐的來歷,自不奇怪?!?/p>

      孫承宗才望無雙,無論在江湖還是朝廷,可說是相知遍天下,因此消息靈通。

      墨青這才收劍,悻悻地道:“救命之恩,容當后報?!?/p>

      元天真道:“你們還是先管好自己樓里的事?!?/p>

      秦笑哭點頭:“將軍說的是。我即刻回稟樓主。這便告辭?!?/p>

      元天真隨口道:“不送?!?/p>

      墨青卻坐了下來:“秦先生回去,我不走?!?/p>

      秦笑哭道:“小姐尚有何事?”

      墨青道:“那些人如此密謀,定有大事,我得查探一番?!?/p>

      秦笑哭道:“此事須當稟明樓主,然后定計。”

      墨青道:“那樣耽擱時日,這幫龜孫子早跑回江南。我要趁他們?nèi)嗽诰┏?,先取了他們的狗頭?!?/p>

      秦笑哭道:“只是小姐一個人去……”

      墨青道:“此等事,人多無益,有我就行。鬼才怕他們。我也不明著去。當然暗著來。詳細的事以后說,查訪也要花工夫的?!?/p>

      秦笑哭一愣:“如此說來……”

      墨青轉(zhuǎn)臉看著元天真:“你以為元大將軍就不想找他們?”

      元天真暗自冷笑,這丫頭看起來脾氣暴烈,卻是心細如發(fā),她竟似看透了自己這個時候插手此事,必定會追查下去,而自己對京城不太熟悉,有她在身邊,正好也是個幫手,便道:“我不保證你能活著回墨家樓?!?/p>

      墨青一揚臉:“我的命,不要你來做保,管好你自己便是?!鼻匦尴蛟煺嬉还笆郑骸昂髸衅凇!闭f著也不見抬腳舉步,身子已然倒退著滑出門外,消失于夜色中。

      元天真微然喝了聲彩:“只欠東風身法,果然有些門道?!?/p>

      屋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墨青問:“下一步怎么辦?”

      元天真反問:“你有何想法?”

      墨青冷然一笑:“我跟著你,當然聽你的?!?/p>

      元天真道:“魏忠賢要借一個干兒子的死,除掉江湖上所有與他對立的門派。今晚出手刺殺的幾個人定會被送到刑部,用不著什么大刑,他們就會招供,牽扯出的諸多門派自然都是魏忠賢想要除去的門派?!?/p>

      墨青點頭:“因此,我們決不能讓這幾人進入刑部?!?/p>

      元天真道:“刑部侍郎常言笑是魏忠賢一手提拔,只要進了刑部,此案便會坐實,再無更改余地?!?/p>

      墨青急道:“那我們還愣著干什么?去路上截人啊?!?/p>

      元天真冷笑:“此舉你想得到,寒衣社會想不到?他們此時正等著你上鉤呢?!?/p>

      墨青沉吟道:“硬奪不行……只有智取……”

      元天真冷笑:“實話對你說,就算奪了人來,此案也會坐實。他們想必連供狀都已經(jīng)寫好了?!?/p>

      墨青緊皺雙眉:“如此說來,我們已無勝算?!?/p>

      元天真道:“想要敗中求勝,只有一個法子?!?/p>

      墨青道:“別賣關(guān)子,快講?!?/p>

      元天真道:“直接進刑部?!?/p>

      墨青瞪大雙眼:“說得好輕巧!誰不知道刑部的守備僅次于皇宮。光那三十六房機關(guān),就算千軍萬馬也闖不進去。再說,就算進去,你能干什么?”

      元天真道:“只干一件事,看看那些供狀。”

      墨青道:“看它有什么用?”

      元天真道:“看上面都列了哪些門派。然后再想對策,只要能占到先機,那些門派的損失便小得多?!?/p>

      墨青撇撇小嘴:“你這法子倒不錯,只是不好辦成?!?/p>

      元天真道:“你在這里等著,一個時辰內(nèi),我必回來。”

      門外雷聲隆隆,大雨傾盆,元天真已走了好一會兒,墨青獨自在房間里。她是個極精細的人,并不相信元天真所說的,她甚至懷疑墨家樓落入了元天真的圈套當中,因此她才沒有離開。她最后和秦笑哭說的那幾句話,每句的第一個字,連起來就是“此人有鬼,我當詳查”。所以秦笑哭才會一愣。

      因此元天真走后,墨青已經(jīng)上屋頂暗探了三次,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盯梢。好像元天真對她很是放心,這更令墨青摸不著頭腦。

      又過了兩盞茶的工夫,屋外響起腳步聲,門一開,元天真走了進來,隨手關(guān)門,墨青看他的臉色很平靜,便問:“事情不嚴重?”

      元天真淡然道:“很嚴重?!?/p>

      墨青道:“那你還如此鎮(zhèn)定?”

      元天真道:“事態(tài)越嚴重,越需要鎮(zhèn)定?!?/p>

      墨青道:“行了,這道理我懂,快點明說?!?/p>

      元天真道:“那張供狀我看到了,株連的門派不多,只有四家?!?/p>

      墨青道:“是哪四家?”

      元天真道:“正義莊、無雙谷、天機洞、龍虎門?!?/p>

      墨青倒吸口氣:“正義莊在川西,無雙谷在東海,天機洞在漠北,龍虎門在江南,這四家威鎮(zhèn)四方,一直是江湖正道之首,聲名最正,弟子最多。看來魏閹是想殺一儆百。將這四家除去,江湖中正義之氣不復存在,邪風惡行大興其道,整個江湖便盡在魏閹掌控,只要四家一滅,不知會有多少巨惡大奸聞風而起?!?/p>

      元天真冷笑:“這是明擺著的?!?/p>

      墨青轉(zhuǎn)轉(zhuǎn)眼珠,笑道:“可是在魏閹身邊的,他卻沒有注意到。”

      元天真道:“你是說,供狀上并沒有墨家樓和玉賭坊?!?/p>

      墨青道:“不錯,可能是我們兩家在江湖上的名聲不那么正派,因此不入魏閹的青眼吧?!?/p>

      元天真冷冷地道:“你錯了,供狀上之所以沒有你們兩家,那是因為兩點,第一,你兩家身處京城,與朝廷多少都有關(guān)聯(lián),明著參奏你們,會有阻力,有可能連那四家都動不成;第二,魏閹與寒衣社覺得,能暗中除去你們,才是上上之策。眼下看來,他們已經(jīng)動手了。”

      墨青歪著眼看他,問:“你如何看到供狀的?”

      元天真道:“這個你別管?!?/p>

      他坐在椅上,將眼睛閉起:“明日一早,我先趕往玉賭坊去見顏如玉,可我對玉賭坊的事不太熟悉,還要你帶我去!”

      墨青道:“見她做什么?”

      元天真道:“寒衣社已經(jīng)對墨家樓下手,來的是清明和重陽,據(jù)我所知,寒食、中秋、端午、中元四人都在京城,你不會覺得他們只是窩在寒衣閣里喝茶吧。”

      墨青冷笑:“寒衣社這次是想把事情弄大,哼,誰怕誰!我跟你去?!?/p>

      元天真眼皮也不抬:“豈止弄大,他們是要把江湖攪個天翻地覆。你也睡會吧,明天可能會有惡戰(zhàn)?!?/p>

      墨青看看那張窄床,冷眼瞟著他:“只有一張床,怎么睡?。俊?/p>

      元天真道:“你睡床,我睡這兒?!彼蝗焕湫Γ澳惴判?,我這兒沒鬼,用不著詳查?!?/p>

      第二天上午,天氣陰晦,仿佛還有雨意。

      烏云壓得很低,云層與風中似乎都帶著水霧,沾染得整個天地一片迷蒙。

      烏衣巷是京城城南一條非常普通的巷子,這里房屋低矮,道路泥濘,巷道狹窄且曲長,一眼便知是條貧民巷。

      靠近巷底有一家字畫店,門開著半扇,挑著半舊的幌子,屋內(nèi)支起一張小桌,圍著四個人正在打麻雀牌。

      元天真與墨青走進來的時候,這四人的一局牌正打到要緊處,因此誰也沒有抬頭,更沒有人開口。墨青不喜歡講話,有旁人在時,她一般都不說一個字。元天真也沉得住氣,于是這間屋子雖然有六個人,卻是誰也不問誰。

      此時只聽上首的一個漢子抽出張牌,扔到桌上:“四索?!?/p>

      這漢子上手一人應道:“杠……”

      那人話音方落,對家一人道:“胡!”說著將手中的牌攤開來,果然胡四索。

      三個人都搖頭嘆氣,每人扔出一個銅板給胡的那家,直到此時,那個欲開杠的人才抬頭瞧瞧:“我是店主,客人要買什么?”

      元天真道:“什么也不買,我要見顏如玉。”

      那人哈哈一笑:“書中才有顏如玉。”

      元天真淡然道:“賭中也有。”

      那人仔細看了看他:“好吧,你也來賭一把?!闭f著站起,將座位空了出來。

      元天真也不客氣,大馬金刀的一坐:“我洗牌?!?/p>

      他手不出袖,將一副麻雀牌在手里洗了十幾把,然后放到桌上,大家開始摸牌。

      每個人只摸了兩張,臉色全都變了。

      因為所有人都看到,自己手里的牌全成了白板,沒有任何圖案。大家都明白,方才元天真洗牌的時候,已運用內(nèi)功,將紙牌上所有圖案完全磨去了。如果這是象牙牌或是竹牌,洗掉圖案并不太難,可這是硬紙做的牌,內(nèi)力稍有不當,便會將牌洗破,只擦去圖案而牌面無損,而且還是隔著一層袖子,這種內(nèi)力四人均是聞所未聞。

      店主與另三人對視一眼,一齊站起,向后門一指,拱手道:“請?!?/p>

      元天真再也不看四人,帶著墨青,走進后門。

      后面是一條小小的甬道,轉(zhuǎn)了一個彎,前面出現(xiàn)了小門,開門一瞧,里面是一間小小的院子。院門閉著,一塊寫著“玉賭坊”的招牌放在門邊。

      墨青低聲道:“這是玉賭坊的一處買賣,可是要等到天黑賭坊才開門,你這么早來,肯定見不到顏如玉的。”

      元天真冷笑:“我說見,就得見?!?/p>

      院子里有幾個小廝正在灑掃,見他們二人,急忙跑向正屋,隨后從屋子里跑出二十余人,為首的一個氣宇軒昂,衣著華貴,手中一副鐵膽叮當直響。

      墨青道:“此人便是這里的主柜,‘天杠’周子魚?!?/p>

      元天真哼了一聲:“我是天罡,他是天杠,倒也不錯?!?/p>

      此時周子魚皺著眉頭看看二人:“朋友,你們能過外面那一關(guān),可見手段不低,還請屋中說話,來人,上好茶伺候著?!?/p>

      元天真動也不動:“我要見顏如玉!”

      周子魚沒說什么,身后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其中一人道:“給你臉,你就順竿爬?小子屬猴兒的吧,也不照照鏡子,一來就要見我們主子……”

      這人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因為所有人都聽到“嘶”的一聲尖嘯,然后說話的人便是一聲慘叫,腦袋向后猛地一仰,等他低回頭來,已是滿口血水,向外一吐,竟吐出來四五顆牙齒。

      每顆牙齒都碎成四塊。

      誰也沒看清楚元天真是如何出手的,只是周子魚發(fā)現(xiàn)他的袖子好像動了動,這位罵人的手下就像被鐵錘砸在嘴上一樣。這手功夫,只怕整個玉賭坊也無人能及。

      點子太硬了,而且是來找麻煩的。

      周子魚右手仍抓著鐵膽,左手卻背在身后,輕輕做了個手勢,后面一人悄悄溜了出去。周子魚還是滿面春風:“我這個手下出言不遜,閣下教訓得好。只是我們主子沒在城內(nèi),不如改天再見?!?/p>

      元天真道:“一定要見?!?/p>

      周子魚面現(xiàn)難色:“這個在下就無能為力了,她老人家在辦大事兒,我就算有九條命,也不敢去打擾她老人家。”

      元天真冷笑:“既如此,只好讓她老人家來見我了?!?/p>

      周子魚一愣:“這個……只怕更不可能?!?/p>

      元天真道:“我說能,就能?!闭f著他吩咐墨青,“打開火折子。”

      墨青不明所以,但他既然說了,定有深意,便取出火折子。

      元天真淡然道:“把這個地方燒了?!?/p>

      墨青啊了一聲:“你說什么?”

      元天真道:“燒!”

      墨青有點發(fā)急,低聲勸道:“這可是玉賭坊,連寒衣社也不敢這么干……”

      元天真回頭盯了她一眼,瞇著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墨青就覺得像是有兩根淬了火的鋼針刺過來,忙錯開眼神:“你想清楚后果,打起來我先跑,可不管你!”說著向周子魚一拱手,“對不住了,我不能不聽他的。請你讓開,我要燒屋子了。”

      周子魚見元天真的神色,決不是開玩笑,便一沉臉:“朋友,你真的不怕玉賭坊么?”元天真絲毫不理,看著墨青,墨青只得向屋子里走。

      這時周子魚身后的人不干了,這些人盡是好手,紛紛罵道:“哪里的王八羔子,敢來玉賭坊撒野……”跳過來擋住墨青。

      可是每跳過來一人,還未站定,便叫一聲,立在那里不動了。顯然被點住了穴道,這樣一連點住了十余人,余下的人便不敢再動了。

      周子魚冷汗涔涔,他知道自己的功夫,決不是這人對手,玉賭坊防范的一向是寒衣社,只要寒衣社有動作,玉賭坊自有對策,而對江湖上的獨行俠從不怎么理會,因此救兵不能立刻就到,若是這樣被人燒了賭坊,自己便不被處死,也會被江湖上笑死。看來只能好言相勸,多拖一時算一時,于是急忙拱手:“少俠且慢,我有話說?!?/p>

      元天真道:“立刻帶我去見顏如玉,別的免談?!?/p>

      周子魚道:“她老人家真不在城內(nèi),既然您執(zhí)意要見,等她老人家回來……”

      元天真想也不想:“燒!”

      便在此時,忽聽后門處一陣腳步聲,急匆匆走來數(shù)人,為首的一個是個白面黑須的書生,手中提著金算盤。

      周子魚見了此人,長出口氣,冷眼瞧了瞧元天真,暗想有他在,這回還容得你在此撒野?

      那書生三步并做兩步,搶到元天真面前,金算盤一擺,嘩的一聲脆響,周子魚等人精神一振,知道來人要出手了,沒想到那書生向元天真深深一禮:“不知是元大將軍駕到,失禮失禮?!?/p>

      元天真亦是一愣:“你認得我?”

      書生微然一笑:“在下數(shù)年前曾任宮中侍衛(wèi),有幸見過將軍?!?/p>

      元天真點頭:“那快帶我去見顏如玉?!?/p>

      書生道:“請隨我來。”說罷轉(zhuǎn)身吩咐周子魚,“三匹最好的馬,快!”

      周子魚道:“巫先生,他們……”

      書生低聲道:“孫閣老的人,你也敢耽擱?”

      周子魚一聽孫閣老,急忙閉上嘴,親自拉了三匹馬來。

      三人上馬要走,周子魚道:“巫先生,你孤身一人……”他還是對元天真二人不放心。

      巫先生冷笑:“元大將軍不是敵人,是貴客,不然你那些人早沒命了?!闭f完帶著二人出了賭坊,打馬向西。

      墨青問道:“巫先生,你帶我們?nèi)ツ膬???/p>

      巫先生道:“主人在甘露寺,與法明大師論禪。”

      元天真道:“誰約的誰?”

      巫先生道:“法明大師前天定的約。”

      元天真皺眉道:“不好,速去?!?/p>

      等來到香山甘露寺,墨青已將一切告知巫先生,巫先生倒沒表現(xiàn)出什么異樣,只是表示會勸說顏如玉暗中與墨家樓聯(lián)手,應對眼前的危機。

      到了山門,門前一個知客僧迎上來,巫先生認得他:“悟塵師父,我家主人還在論禪嗎?”

      悟塵合什道:“正是?!?/p>

      巫先生道:“我有急事,要見主人,相煩通告?!?/p>

      悟塵道:“小僧這就去,請三位稍候。”

      他轉(zhuǎn)身要走,元天真突然一聲冷笑:“用不著通告了!”說完了一踹馬腹,那馬長嘶一聲,直闖進山門。

      悟塵大驚:“佛門清靜地,施主不可縱馬……”

      元天真理也不理,打馬而入。

      元天真縱馬來到大雄寶殿前,只見殿門緊閉,大殿臺階下站著六個人,分為左右,三對人面面相覷,神色不一。

      左邊三人元天真不識,右邊三人卻都認得。

      那是刑部的三個主事,今日卻均是便服,為首的是個四十余歲的中年人,白發(fā)黑須,身材瘦削,卻像一張即要發(fā)射的弩,蓄滿勁力。不論何時,都呼之欲出。此人就叫張弩,外號叫做“有去無回”。

      這外號很不吉利,好像是說自己有去無回,可元天真知道這外號的真實意義,此人若“去”,無功不“回”。張弩在刑部負責捕殺巨寇強賊,出手一百零三次,無一空回。

      他身邊那人年輕一些,三十來歲,胖胖的身子,胖胖的臉,胖胖的手腳,面上時刻都堆滿笑容,加上兩撇八字胡,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師爺。此人叫何戒嗔。外號“有口無心”。其實元天真知道,這個人何止有心,簡直心機深沉得可以直追他的頂頭上司常言笑,可算得刑部的智囊。

      最后那人更年輕,二十四五歲,臉色發(fā)青,眼神如刀,時刻都帶著一種怨毒,看誰都像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此人名叫橫刀,外號“有我無人”。他雖年輕,卻是刑部三主事中武功最高的,據(jù)說已不在常言笑之下。

      橫刀張弩何戒嗔!既然三主事都到了,那么常言笑定在殿內(nèi)。

      墨青來到近前,與元天真并肩而立,她不認得刑部主事,卻認得另三個人,不覺得暗自冷笑,道:“看來顏如玉也并非沒有準備,身邊這三人,足可以應付寒衣八杰中任何三人……不,四人?!?/p>

      元天真道:“看來今天在這里,不會流血了。因為常言笑在。寒衣社不會來的?!?/p>

      墨青道:“為什么?”

      元天真道:“常言笑雖與寒衣社親近,可公開場合,他不想與寒衣社扯上關(guān)系,留下話柄。要知道,為官結(jié)交武林中人,總會有不正當?shù)膱D謀。就算皇帝不管,言官們也不會放過?!?/p>

      此時巫先生也到了,正要開口,忽聽殿門一響,一個人緩緩踱出。

      這人面長,無須,細眼,彎眉,背稍稍有點駝,水蛇腰,四肢頎長。出得殿來一眼看到元天真,眉峰略緊了緊,嘴角邊上又泛起了笑容。

      元天真向此人傲然一拱手:“常大人……”

      此人正是刑部侍郎常言笑,他還禮道:“原來是天罡將軍到了,失敬失敬。怎么?元大將軍向具雷霆之威,亦與佛家有緣嗎?”他抬手的時候,袖子上似乎落了些灰塵。

      元天真笑笑:“世間萬法同理,佛門亦做獅子吼。常大人向主秋刑,也時常來此清凈地,消一消戾氣不成?”

      常言笑點頭:“不錯,元將軍來此,為了何事?”

      元天真道:“私事?!?/p>

      常言笑道:“那好,本官尚有公事,失陪了?!闭f完帶著三主事,離了甘露寺。

      巫先生與余下三人正要進殿,只見大殿中又走出一人,一個女人。

      顏如玉!

      元天真第一次見顏如玉,不覺吃了一驚,在他想象中,能控制玉賭坊這樣大的幫派勢力,就算是個女人,也至少三十歲開外了,沒想到顏如玉看起來竟然連二十歲也不到。

      她根本就像一個尚未出閣的大姑娘。

      她美,自不必說,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則是冷。顏如玉就像一尊萬年寒冰雕成的美人,讓人不敢接近,不愿接近,不忍接近,生怕自己接近她,會給她沾染上一絲的煙火氣息。她無論站在何處,都像站在萬古荒原上一樣,永遠那樣獨特,永遠那樣孤獨,永遠那樣不可測度。

      現(xiàn)在顏如玉就站在元天真面前,元天真心底里也有這種感覺,可是,他與所有人的反應都不同,他直接伸出手,去摸顏如玉臉側(cè)垂下的頭發(fā)。

      他的手剛伸出,顏如玉身邊那三人眼神就變了,殺氣陡然而升。

      只要顏如玉稍皺皺眉頭,他們便要這個登徒子命喪當場。

      可是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顏如玉并沒有任何動作,好像并沒有看到元天真這個人,還有他的手。

      元天真的手觸到了她的頭發(fā)。

      僅僅如蠅落般的一觸,顏如玉的一綹秀發(fā)便飄然飛散,碎成粉末,消失于風中,而斷口處平整如削。

      元天真開口便問:“殿內(nèi)有幾人?”

      顏如玉道:“兩個?!?/p>

      元天真冷笑:“至少四個?!?/p>

      顏如玉道:“此話怎講?”

      元天真道:“你的頭發(fā)是被殺氣傷斷,常言笑的袖子也被殺氣震碎一角,而你們之間,只是談判,不可能有殺氣?!?/p>

      他繼續(xù)道:“斷你發(fā)的人,殺氣如刀,震碎常言笑袖子的人,卻將殺氣化為鈍器,必有慈悲心腸。因此,那兩個人,一是鳳歸亭,一為法明禪師,不是么?”

      顏如玉冷然道:“將軍好明斷?!?/p>

      元天真道:“如此看來,法明禪師是你的人,鳳歸亭要動你,他便動常言笑,兩勢均衡,故此相安無事?!?/p>

      顏如玉道:“暫時如此?!?/p>

      元天真道:“常言笑對你說什么?”

      顏如玉緩步下階:“你猜呢?”

      元天真冷笑:“我要你說?!?/p>

      顏如玉道:“元大將軍,你的官氣好大,官威好重??!你可知道,就算是當朝尚書,對我也客氣三分。”

      元天真毫不退讓:“就算是當朝尚書,我也是這般講話?!?/p>

      顏如玉道:“你傲氣凌人,在官場吃不開,在江湖上一樣吃不開,很多人不吃你這套的?!?/p>

      元天真道:“他們吃哪套我不管,我只要聽到我想聽的。如果你不說,我只有用強了。”

      巫先生忙道:“元將軍不必動怒,主人不想說的話,將軍最好不要逼問,想來主人也是為了將軍好。”

      元天真理也不理:“常言笑平素不見江湖人,此時約你,定有非常之事。請你務必實言?!?/p>

      他加了個“請”字,已是非??蜌饬?。

      顏如玉還是一副冷若冰山的神色:“我若不說,你能怎樣?”

      元天真道:“我會燒了你的玉賭坊。將你們連根鏟出京城?!?/p>

      顏如玉臉色更冷:“你有這個本事?”

      元天真道:“我并不介意試上一試?!?/p>

      顏如玉冷笑:“我知道你后臺是孫閣老,可我也并非朝中無人?!?/p>

      元天真道:“朝中有人便怎樣,你們與寒衣社勢不兩立,魏忠賢早就想將玉賭坊除去,如果我?guī)熢偌由弦话蚜Γ褓€坊只恐不是被趕出京城,而是被斬草除根了?!?/p>

      顏如玉霍然止步:“你威脅我?”

      元天直冷笑不答。

      兩個人并排站在臺階前,相隔三尺,元天真雙手插袖,仰頭看天,顏如玉低頭瞧著地,過了片刻,顏如玉才道:“你們都去山門外等著。”

      巫先生帶著三人走了,元天真也向墨青示意,讓她離開。

      等到四下無人,顏如玉才道:“常言笑見我,是勸我倒向他的。”

      元天真點頭:“是倒向他,不是魏忠賢?”

      顏如玉道:“他沒有明說,可我聽得出來,這個人野心很大,早晚會背叛魏忠賢,取而代之。他說我的靠山即將消失,只有投靠他,玉賭坊才有活路?!?/p>

      元天真道:“他說得不錯,你的靠山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盧陵,可近來盧陵已經(jīng)失去皇帝的歡心,不日便會被撤職或調(diào)離。他一走,玉賭坊便是眾矢之的。常言笑的提議不錯,你何不答應?”

      顏如玉冷然道:“你怎知我沒答應?”

      元天真道:“常言笑出來后滿面笑容,可見他的心愿并未得償?!?/p>

      顏如玉道:“是的,我還在觀望。事關(guān)上千兄弟的生死,我要先拖一陣子?!?/p>

      元天真道:“常言笑既已出頭,你不答應,便是拒絕。常言笑可不是一個能被拒絕的人。在我看來,你要平安回到玉賭坊,只怕很難?!?/p>

      顏如玉一皺眉:“你是說,他已經(jīng)在歸路上設好了埋伏?”

      元天真道:“如果我是他,也會這樣做?!?/p>

      顏如玉毫不在乎:“他便是十面埋伏,能奈我何?”

      二人出了山門,會同眾人一起上馬,回奔京城,元天真與顏如玉并馬而行,雖然沒有說話,也惹得玉賭坊那三人不滿,暗想此人算什么東西,頂個將軍頭銜,便在玉賭坊頭上作威作福,他們早欲發(fā)作,可巫先生一個勁擺手,只得作罷。

      離城尚有數(shù)里,眼前有了一個小小的集市,叫做高梁集。此時快至中午,集市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太陽落在每個人身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在發(fā)著光,好像心情都很不錯。

      好天氣,自然會有好心情,這本沒什么奇怪的。

      七個人,七匹馬,緩緩走進市集中。

      元天真抄著手,瞇著眼,眼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掠過。他的心情卻并非像陽光那樣燦爛。

      因為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殺氣,無比濃重的殺氣。

      殺氣來自四面八方,越走向集市中心,殺氣越重。元天真知道,集市中心,便是廝殺開始之處。一旦廝殺起來,定是驚天地泣鬼神般的慘烈。

      他眼角的余光向兩邊掃過,早看得清清楚楚。

      賣布的伙計隨手撕著布,毫不費力,至少練過十五年鐵砂掌。賣刨花油的女子十指異常靈活,發(fā)射暗器定然是百發(fā)百中。賣糧食的漢子筋骨勁健,汗水盡發(fā)出古銅色的光彩,顯然是練外家功的高手,代寫文書的書生手搖折扇,雙眸溫潤如玉,英華內(nèi)斂,必定內(nèi)功過人。

      短短半條街上,已經(jīng)不下二十余名高手埋伏,再向前肯定也是如此,照此看來,這集市上至少埋伏有五十名高手。

      這么多高手,只為了殺一個人,顏如玉。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殺氣,都暗自提起戒備,可顏如玉卻像是在花叢中閑逛的少女一般,眉頭也沒皺一下。

      元天真有點佩服起這個女人來。

      走到集市中心,顏如玉勒住馬韁,所有人都停下了,因為路的中央,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坐著一個小小的竹凳,低著頭,眼前放著一個小小的銅鍋,鍋里煮著幾個元宵。

      整個集市上的殺氣,到了這里竟全然消失了,因為所有人的殺氣,都被這個人的殺氣壓住。

      元宵煮好了,已經(jīng)飄了起來,這個人才慢慢抬起頭來,一個一個看過去,當看到元天真時,此人眉頭微然一皺,最后目光才停在顏如玉面上。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當他微笑時,所有的殺氣竟似全部消失了。

      顏如玉當然認得他,事實上,除了元天真,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認識他,因為他便是寒衣社中地位僅次于計寒衣的人。

      “元宵”。

      他就叫元肖,他從不吃別的東西,只吃元宵,而且從來都是自己煮,決不要別人代勞。自己的鍋,自己的水,自己的炭火,自己的元宵。據(jù)說在他煮元宵的時候,連計寒衣都不去打擾他。

      他一直覺得,煮元宵是一種學問,更是一種修為,煮的火候最重要,煮時間長了,元宵太軟,煮時間短了,元宵不熟,只有皮與餡都剛好熟透時,才是一個元宵最好吃的時候。

      差一分都不成。

      顏如玉還知道,曾經(jīng)有不少人認為他煮元宵時是最佳攻擊時機,也有不少人確實這么做的,而那些人,一個都沒活下來。

      因此江湖上達成一個共識,元肖最可怕的時候,就是他煮元宵的時候。

      因此沒有人動,大家就這樣靜靜地瞧著他把元宵煮好。

      元肖從邊上的茶攤上取過一個碗,親自盛上四個元宵,向顏如玉一笑:“請!”說罷手指一彈,那碗元宵便向顏如玉飛過去。

      碗飛得很慢,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下面托著,碗里不要說元宵,連湯也沒晃一下。

      這手內(nèi)力雖然驚人,可也并非遙不可及,能做到的人并不少。

      顏如玉身后的三人對視一眼,露出一絲哂笑。

      元天真卻皺了皺眉,他已看出這一招簡單的凌空移物中,至少蘊藏著六道不同的內(nèi)力。

      敢情對方一出手,便算準了后招,就算六個人同時出手阻攔,這碗元宵還是會穩(wěn)穩(wěn)地送到顏如玉手上。這才是真正厲害之處。

      果然,碗到中途,顏如玉身后一人冷然一笑:“我家主人不喜歡吃這玩意兒。”說著一拳擊出。

      他在顏如玉身后,離著那碗元宵至少有七尺,可是這一拳擊出,拳風如一條水柱,凝而不散,筆直向前。這哪里是拳法,分明是槍法。正是六合槍法中的“直搗黃龍”。

      元天真只看他一出拳,便已猜出他的身份,此人定是“六合神拳”岳不凡。他自從叛出六合門,江湖上便沒了蹤影,不想被收在玉賭坊門下。

      可是元天真也知道,他的拳雖然威猛,卻攔不住這碗元宵。

      果然,這一拳的拳風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擊到碗上,按岳不凡的心意,拳風觸碗之時,那碗便會向后倒飛,碎成瓷片,同時湯水回射,連同里面的元宵一起潑向元肖。至于顏如玉,自是連一滴湯水也不會濺到。

      可事實卻大出他的意料。

      拳風尚未觸到茶碗,卻不知怎么“嘶”的一聲,竟被破成兩股,擦著碗邊飛射而過,未能震動茶碗分毫。

      岳不凡大驚失色。

      元天真自然明白,茶碗的上、下、左、右、前、后、六個方位,暗藏著六股力道,至于茶碗本身,卻是輕飄飄地沒注上多少內(nèi)力,一遇外力來襲,那暗藏的六股力道便可以將外力化解。

      此時茶碗已經(jīng)飛到顏如玉面前。

      巫先生急道:“主子不要接,只恐有詐?!?/p>

      可是顏如玉已經(jīng)伸出玉手,輕輕地將茶碗托在掌心了。

      茶碗一定,六股力道盡去,勁風激得顏如玉耳上的玉環(huán)蕩了兩蕩,一縷馬鬃飄然而落。

      顏如玉剛剛將茶碗接到手上,耳邊馬蹄聲疾,四匹馬如龍似虎闖進集市中來,直到眼前,馬上騎士用力勒韁,四匹馬盡皆人立而起,嘶聲如龍吟一般。

      等到馬蹄一落,眾人才看清楚,來人盡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這四人勒住馬,左右一分,最后一騎當中馳出,卻是一個身穿便服的人,雖然身著便服,可是一張國字臉上,雙目如豺,鉤鼻如鷹,瞧來不怒自威。

      此人一到,滿市無聲。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大明朝幾百年,最不好惹的人到了。

      錦衣衛(wèi)。

      為首的人,便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盧陵。

      他端坐馬上,掃了一眼場中眾人,揚聲道:“元先生,你在這里,是要為難顏姑娘么?”

      盧陵所說的元先生,自然不是元天真,而是元肖。元肖一拱手:“盧大人,怎么有如此雅性,來逛市集?。恳f為難顏姑娘,元某可沒這個膽子?!?/p>

      盧陵道:“那好,既然如此,你閃開路,讓顏姑娘他們過去?!?/p>

      元肖笑道:“那是自然,只是元某還在等姑娘一句話?!?/p>

      盧陵沉聲道:“什么話?”

      元肖看看顏如玉:“姑娘自然清楚?!?/p>

      顏如玉冷然道:“我看到了,可眼下不能答復你。我需要考慮?!?/p>

      元肖道:“不知姑娘幾時能有答復?!?/p>

      顏如玉道:“三天之內(nèi),我定然回話?!?/p>

      元肖道:“好,一言為定。”

      說完他提起銅鍋,用里面的水澆熄了炭火,向盧陵拱了手,飄然而去。

      他一走,集市里的小販們紛紛撤去,走得極為從容,而且行動之間,有先鋒,有后衛(wèi),有兩翼,如同軍陣一般,相互策應,逐次退卻,不一時便走得干干凈凈。

      等到他們走遠了,巫先生這才射出一支響箭,剎那間集市四面伏兵盡現(xiàn),約有一百余人,盡都手持強弩,腰佩利刃,動靜之時亦如軍陣,顯見得訓練有素。

      墨青看得清楚,知道這些人便是玉賭坊旗下的精兵,神弩軍。

      盧陵看了看那些神弩軍,微笑點頭:“看來用不著我,姑娘自有后招?!?/p>

      顏如玉在馬上一拱手:“小女子無才,讓大人擔心了。大人能來,玉賭坊上下由衷感激?!?/p>

      盧陵苦笑:“說實話,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实勖魈毂銜略t,撤去我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讓我去西北做轉(zhuǎn)運使。這個苦差,不用想也知道是魏忠賢搗鬼。哼哼,到底是他占了上風?!?/p>

      顏如玉道:“大人切莫灰心,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盧陵搖頭:“話雖這么說,可今天常言笑約見你,定是勸降,你不應,玉賭坊便會有滅頂之災。無論你再大的幫派,只要沒了朝廷的庇護,瓦解冰消,也只是眨眼間的事?!?/p>

      顏如玉道:“大人的意思……”

      盧陵道:“答應他,盡可能保住玉賭坊,以圖后進,不要在乎江湖上的說法,正像你方才所說,只要留得青山,不怕沒柴燒。”

      元天真突然接道:“盧大人說得差了。”

      盧陵臉色一寒:“元將軍,你此時摻和進來,是孫閣老的意思吧?!?/p>

      元天真冷笑:“身在京城,大家都脫不開這張網(wǎng),什么摻和不摻和的。”

      盧陵哼了一聲:“孫閣老也想擴充自己的勢力了?他不是一向反對官吏與江湖人勾結(jié)的嗎?”

      元天真毫不客氣:“不錯,你今天的行為,本就應該被彈劾,可是念在你已經(jīng)失勢,閣老不想趁人之危,便宜你了。閣老早就料到你有今日,曾托我?guī)Ыo你一句話,到了任上,勿要一心為朝廷辦事,否則必定噩運連連,身家不保?!?/p>

      盧陵大怒:“你……”

      元天真道:“我什么?忠言逆耳吧??梢部偙饶承┤寺渚率玫枚??!闭f著向墨青一點頭,“我們走?!?/p>

      二人打馬回城。盧陵氣得全身直抖,想反駁卻無話可說。

      岳不凡在后面道:“這小子盛氣凌人,全然不通情理,主子,為什么要對他客氣?”

      顏如玉淡然道:“這個人嘴上雖然陰損些,不留情面,可心地倒還不壞。做事也并非全然不留余地,你應該慶幸,來的是他,而非他兩個兄長?!?/p>

      巫先生問道:“主人此話怎講?”

      顏如玉道:“他們?nèi)酥?,元天真算是最容易對付的?!?/p>

      且不說玉賭坊眾人如何商議對策,卻說元天真回到城中,他吩咐墨青回去,墨青不知怎么,就是不想回墨家樓,元天真只好讓她先回自己家休息,隨后趕往孫承宗府上。

      孫承宗正在后園中喂池塘里的金魚,這是他的愛好,每當有需要決定的大事時,也總會來這里,平心靜氣地喂一會兒魚,將自己的憂慮之心散去。

      一見到元天真,孫承宗知道有了消息,淡然一笑:“打探得如何?”

      元天真將今天之事講完,孫承宗點頭:“我已派人秘密傳書江湖正道,要他們先隱遁起來,這四家不在明面,不致大損,對于江湖局勢來說,或許更為有利。至于京城局勢,這三家必會有一場大戰(zhàn),魏忠賢欲控制天下,必先控制京城,寒衣社便是他最鋒利的刀。盧陵要玉賭坊投向常言笑,短期內(nèi)未嘗不是一條好計,可他卻沒想到,一旦為人所制,以后便想翻身,也很難了?!?/p>

      元天真道:“閣老說的極是。所謂一失權(quán)柄,無從再得。常言笑也不是傻子,一旦控制了玉賭坊,必定會來一番大換血。引入自己的親信,排擠掉原來的老人,再以此為班底,招兵買馬,為日后背叛魏忠賢積蓄力量。”

      孫承宗道:“顏如玉是個聰明人,遠比盧陵想得周詳,所以她是不會答應的。你帶著墨青前去找她,顏如玉和元肖自然會認為墨家樓已與你聯(lián)合。墨家樓與你聯(lián)合,自然就是靠上了我這棵大樹。眼下寒衣社投靠魏忠賢,墨家樓投靠我,只有玉賭坊沒了靠山,你認為她會怎么做?”

      元天真道:“自然是找一方投靠了?!?/p>

      孫承宗笑了,笑得非常慈祥,他丟掉了魚食,輕輕拍拍元天真肩膀:“你想得還是淺了一點?!?/p>

      元天真一愣:“閣老,您這話……”

      孫承宗道:“你讀過《史記》,眼前的形勢,是不是很像垓下大戰(zhàn)之前的態(tài)勢呢?寒衣社便是項羽,墨家樓算是劉邦,而玉賭坊就是韓信。當時的韓信,幫楚則楚勝,助漢則漢勝,因此,眼下的玉賭坊是一塊美玉,誰都想讓它為自己添些光彩。可如果誰先對玉賭坊開戰(zhàn),無異于逼迫它倒向另一方,況且此時玉賭坊雖然失勢,卻也成了哀兵,銳不可當。因此,寒衣社決不會下殺手來逼它,而是拉攏它。”

      元天真恍然大悟:“對啊,我說為什么元肖要送那碗元宵給顏如玉!”

      孫承宗道:“元肖送了元宵給顏如玉?”

      元天真道:“正是,我看得清楚,四個元宵上寫了四個字,竹馬之約。”

      孫承宗笑了:“果然在拉攏了。你不知道,計寒衣與顏如玉幼年曾有婚約,當然,訂婚的是雙方的父親,那時寒衣社與玉賭坊勢力都還不太大,所以曾有短暫的聯(lián)合,可是后來雙方反目,雙方父親互斗而亡,婚約也就不了了之,今天計寒衣重提此事,其用心一目了然。”

      元天真道:“那您說,顏如玉會答應嗎?”

      孫承宗看著池中紛紛來奪食的金魚,淡然一笑:“她會答應?!?/p>

      元天真道:“那……”

      孫承宗的話還沒完:“只不過,顏如玉應該也讀過《史記》,她決不想最后落個韓信的下場……”

      元天真道:“您的意思,我們當如何?”

      孫承宗道:“看看再說。眼下任何一點異動,都有可能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后果。謀定而后動,才是上策?!?/p>

      離了孫承宗府,元天真轉(zhuǎn)回自己的家,剛進胡同,就發(fā)現(xiàn)自己家正冒著煙,好像失了火的樣子。他幾步來到門口,推門而入,發(fā)現(xiàn)并非失火,那煙正從廚房冒出來。

      此時從里面咳嗽著跑出來一人,雙手亂揮,還不住地抹著臉,正是墨青。

      此時的墨小姐真成了“墨”小姐,整張臉完全被熏黑了,眼淚流下來,在臉上沖開兩條黑渠。有的地方竟然連臉皮都焦了,幾乎要脫落下來。

      元天真禁不住好笑,看來這位大小姐是想要做飯,沒想到險些將自己毀了容。他打過一盆水來,讓墨青洗臉,自己進廚房將火滅了。

      墨青用水在臉上抹了幾把,哭喪著臉道:“你家用的什么破爐灶啊,差點熏死人?!睂χ枵照兆约海巴炅送炅?,花大師的一番心血,全被你的破爐灶毀了……”

      元天真看著她狼狽的樣子,努力忍住笑:“自己不會燒火,卻來怪爐灶,真是奇談?!蔽亲?,聞到一股糊味自鍋中冒出,掀起鍋蓋一瞧,里面半鍋焦米,竟沒有一點水??磥磉@位大小姐不會做飯,竟然不知道煮米飯需要放水。

      墨青沒心思管米飯了,洗去臉上煙灰,摸了摸那些烤焦的面皮,跺跺腳,小心地從臉上揭下一層面具來。

      元天真走到她身后:“你戴的,是花月痕做的面具么?”花月痕是江湖上的易容大師,如果說她易容術(shù)第二,那么沒人敢說第一。她親手制作的面具,自然巧奪天工。

      墨青哭喪著臉:“自然是啦。這下可不知怎么向爹爹交代,他是賠了大面子才弄來的……”

      說著回過頭來。元天真的眼前,就像盛開了一朵帶雨的梨花。只是世上任何一朵梨花,也不像這般嬌俏可愛,惹人生憐。

      如果說顏如玉是冷艷的帝王的話,墨青就是嬌蠻的公主。尤其是現(xiàn)在雙眉微顰,泫然欲泣的樣子,讓人恨不得獻出自己最珍愛的東西,以博得她的一笑。

      饒是元天真如此孤傲之人,也心生歉疚,覺得她楚楚可憐,只得道:“好了,不要哭,真正的高手是用不著易容的。你摘下面具之時,便是踏入一流高手境界之時?!蹦嗔r不哭了,元天真這番馬屁拍得還真是時候,使她破涕為笑:“你說,我算是一流高手么?”

      元天真點頭:“能與‘清明’、‘重陽’對陣數(shù)十招而不落下風的人,當然是一流高手。清流劍的主人,果然不同凡響?!?/p>

      墨青笑容更燦爛了:“能得‘天罡’一贊,榮于華袞。至于你的破爐灶,本俠女就不放在心上了?!闭f著掩飾不住心頭的喜悅,還背著手踱了幾步。看著她幼稚地打官腔,元天真心頭好笑,也沒說什么。

      家里的鍋是不能用了,元天真帶著墨青下館子,聽到里面的食客們正在議論,說的竟是玉賭坊與寒衣社結(jié)親的事,看來這消息已經(jīng)散了出來。

      孫承宗坐鎮(zhèn)府中,不久之后,打探消息的人走馬燈似的報來:

      “稟閣老,顏如玉聚合玉賭坊十二大坊頭正在商議。”

      “稟閣老,十二大坊頭有十位不贊成結(jié)親?!?/p>

      “稟閣老,東林黨與魏黨均密切關(guān)注此事進展?!?/p>

      “稟閣老,顏如玉答應結(jié)親。”

      “稟閣老,玉賭坊無人再有異議……”

      “稟閣老,玉賭坊派出巫夢云,與寒衣社交涉結(jié)親事宜……”

      “稟閣老,三日后寒衣社主計寒衣將親往玉賭坊,行請期之禮……”

      孫承宗立召元天真來見,元天真見他神色凝重,知道定有重大舉措,果然,元天真剛剛站定,孫承宗便挑明了話口:“顏如玉要動手?!?/p>

      元天真一皺眉:“她要殺計寒衣?”

      孫承宗點頭:“本來行請期之禮,用不著新郎親往,之所以計寒衣要去,定是巫夢云依顏如玉的吩咐,請他前往。此計十分厲害,計寒衣若不去,一來親事不成,二來也為江湖人笑話,因此他必定前往??墒钦埰谥Y不是迎親之禮,計寒衣不能帶太多的手下,這就要考驗他的膽量了?!?/p>

      元天真道:“如果計寒衣親往,玉賭坊真的會圍殺他么?”

      孫承宗道:“肯定會,顏如玉乃是一奇女子,行事毫無顧忌,為了達到目的,就算得罪光了天下人,她也在所不惜。一旦殺了計寒衣,寒衣社群龍無首,必定大亂,那時魏忠賢非但不能對付她,還得加倍收買,她將取代寒衣社,成為魏忠賢的幫兇,在京城的地位不降反升。”

      元天真道:“寒衣社若真的散了,未嘗不是京城之福。”

      孫承宗臉色凝重,緩緩搖頭:“你這么想便是大錯特錯。眼下京城,寒衣社,玉賭坊,墨家樓三足鼎立,局勢尚可平穩(wěn),一旦寒衣社被滅,玉賭坊必將坐大,如果再將寒衣社的人手收編,墨家樓無法與之抗衡,京城便是一家之天下。魏忠賢的目的就達到了。”

      元天真皺眉道:“玉賭坊一向不買魏忠賢的賬,閣老怎能斷定顏如玉會為他所用?”

      孫承宗笑道:“這個世上本就沒有永遠的敵人。盧陵一倒,朝中還有誰能容得下玉賭坊這尊神呢?東林黨么?”

      元天真搖頭:“東林一黨自詡清流,而玉賭坊聲名不佳,自然到不了一處?!?/p>

      孫承宗道:“所以,除了魏忠賢,朝中無人能做得了玉賭坊的靠山。而顏如玉也急切要證明,玉賭坊比寒衣社并不差,因此這一場斗是免不了的,魏忠賢也不會阻止,因為無論誰勝誰敗,他都是最后的勝利者?!?/p>

      元天真緊抿嘴唇:“那我們應當如何應對?”

      孫承宗沒有回答,眼睛盯著窗外的花圃,那里,正有兩只蝴蝶結(jié)伴起舞。

      四月十八,丙寅日,利見大人。

      辰時剛過,顏如玉已經(jīng)端坐在玉賭坊總壇——名利坊大堂正中。按規(guī)矩,在新郎官迎親以前,新婚夫妻是不能見面的,可江湖兒女并不拘泥小節(jié),顏如玉只以紗巾蒙面,坐于珠簾之內(nèi)。

      兩旁侍立之人盡著鮮衣,以示喜慶。

      沒有外人,玉賭坊并沒有請人觀禮。單從這點就可以看出,顏如玉居心叵測。

      此時玉賭坊的斥候正一連串地報來:

      “寒衣八杰全部齊集社內(nèi)……

      “寒衣社麾下‘寒鴉軍’千余精兵分為十二隊,伏于十二坊左近……

      “寒衣社內(nèi)有人進入,似是常言笑……

      “有人送重禮于寒衣社,大紅名刺上書‘魏’字……”

      寒衣社內(nèi)抬出一頂小轎,直向名利坊而來,轎夫乃是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領(lǐng)路的是元肖。后面兩人身無武功,抬著一個箱子,上配紅花,應是聘禮。

      寒衣四杰做轎夫,元肖領(lǐng)路,不用問,轎子里的一定是計寒衣了。

      他真的來了,而且只帶了手下五杰。

      巫夢云站在顏如玉身邊,心頭暗自估計,寒衣四杰武功非凡,十二大坊頭可出六人敵住,必有勝算,元肖不好對付,用三人合擊,可取完勝,剩下三大坊頭與自己,加上顏如玉,攻殺計寒衣,當有九成勝算。

      至于朝廷中的實力派,顏如玉已經(jīng)說得明明白白,計寒衣一死,玉賭坊身價倍增,魏忠賢必定花大力氣來收買,就算十二坊盡被毀去,只要坊中高手無損,很快便可盡復失地,到時候重開鑼鼓另開張,又是一番氣象。

      想到此,他嘴邊露出一絲微笑,越發(fā)佩服顏如玉的心機與決斷。今天這番鴻門宴,顏如玉可不愿像項羽那樣收場。

      眼下只要做好一件事,擊殺計寒衣。

      巫夢云知道,十二大坊頭已經(jīng)分頭埋伏于左近,只等號令。

      最后一個斥候來報:“小轎已至街口。”

      巫夢云一擺手:“開門,奏樂?!?/p>

      一時名利坊中絲竹之聲大起,京城中最有名的“連云班”三十余名樂師起勁地吹奏,整條街熱鬧起來。

      但名利坊的四周卻靜得很,因為周圍五條街內(nèi)都是玉賭坊的產(chǎn)業(yè),無一個閑雜人等。

      一動一靜,足見得準備周詳。

      小轎一直抬進坊中來,抬轎的四人走得異常平穩(wěn),轎子不見絲毫顫動,仿佛在冰上滑行一般。領(lǐng)路的元肖滿面春風,步子輕快。

      難道他們絲毫沒料到顏如玉擺的是鴻門宴?

      轎子過了中門,直抬到堂下,這才停步。

      元肖向廳中冷笑:“我家社主親行請期之禮,你玉賭坊為何無迎接之人?”

      只見巫夢云擺擺手,眾人一齊站起,并排站于臺階兩側(cè):“有請寒衣社主!”

      抬轎的四人這才落轎,元肖后退兩步,侍立于轎旁。

      眾人一齊注目,都想看看這位威震京師,名聞天下的人物。

      據(jù)傳說,計寒衣身高過丈,腿如屋梁,手似鋼鉤,也有人說計寒衣矮似侏儒,不足三尺,形貌如七歲小童,更有人說他雖然年不過三十,卻已蒼老如七十老翁。種種傳聞,不一而足。

      其實人們更懷疑,那些都是他的替身,寒衣社使的是障眼法,真正見過他真面目的,只有寒衣八杰、常言笑與魏忠賢,而今天,與玉賭坊結(jié)親的日子,他還會用替身么?

      可是,計寒衣沒有下轎,請期之禮規(guī)定,新婚夫婦不可照面,不可對語。

      因此顏如玉不能說話,巫夢云便代她說:“計先生能親來敝處,甚感榮幸。”

      計寒衣卻淡然道:“你們要殺我……”

      巫夢云也不反駁:“看來先生早想到了,既知如此,還敢前來,果然不愧是寒衣社主?!?/p>

      計寒衣冷笑:“我既已來,誰敢殺我!”

      巫夢云大笑:“用不著旁人,我先來領(lǐng)教先生高招!”說完他手臂一震,袖中劍已經(jīng)在手。

      他一劍便刺向顏如玉!

      血花飛濺,使得那件喜衣更加紅得刺目。

      這一劍由顏如玉的左肋刺入,右肋透出,對穿而過。

      除了寒衣社來人,喜堂中的人無不大驚!

      巫夢云哈哈大笑,猛地抽出袖劍,一個縱身躍到計寒衣身側(cè),大吼一聲:“玉賭坊中人聽了,我乃寒衣第九杰——除夕!臥底在顏如玉身邊,今日巨兇已除,爾等早早歸降,免得一死!”

      堂中一時大亂。

      誰也想不到,寒衣社中居然還有一個第九杰,除夕!而他一出手,就刺殺了顏如玉。

      此時的巫夢云已是激動得滿面通紅,他也沒有想到,自己這一劍居然刺得如此順暢,顏如玉連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便一命嗚呼。

      暗暗地,他甚至有一點替顏如玉惋惜的意思,如此一代奇女子,便這樣輕易地喪生在自己劍下。

      大堂中群龍無首,都不知所措,十二大坊頭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卻不知為何。眼見如此,有的人已經(jīng)放下了刀槍。

      計寒衣一陣朗笑:“除夕,你做得很好,近前來?!?/p>

      巫夢云依言走到轎前,計寒衣道:“掀起轎簾。”巫夢云輕輕抬手,去掀轎簾。

      就在他掀起轎簾的一剎那,眼前閃過了一抹青光。隨后他便覺得自己的身子突然變得好輕好輕。

      陽光為什么那么刺目,而且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那廳堂,那屋檐,那明柱,那個直立當?shù)兀瑓s沒有了頭的身軀……

      他的意識到此為止。

      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就當巫夢云掀起轎簾的一剎那,他的頭被輕輕攫了下來,被自己腔子里的血激飛上三尺。

      轎子里的人殺了他!計寒衣殺了他!

      所有人都呆住。

      巫夢云殺了顏如玉,為寒衣社建立了不世之功,可計寒衣卻沒等他說一句話,便摘下了他的頭。

      為什么?

      原因很簡單,因為轎子里的人已經(jīng)站了出來。

      顏如玉!

      轎子里走出來的,竟然是顏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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