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杰
2015年盛夏,我正在德國拜羅伊特看瓦格納,收到李章同志的短信,要寄我一本《書信里的辛豐年》。當我剛從德國回到家,《書信里的辛豐年》已經出現在我的書桌上。
忙完手頭一系列的活,方才定下心來拜讀李章的書。這一讀,心頭大熱,引發(fā)多少往事,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如何說。
我幼時練書法,年輕時轉好文學,古典音樂長期以來僅是我讀書寫作時的背景音樂。直到有一天,猶如釋迦牟尼面壁十年,一朝開悟——古典音樂突然成為我生命中最大的歡喜。這個奇特的徒變,我至今都難以解釋清楚。從此由文壇轉入樂壇。
不久,通過朋友介紹,我認識了李章,他那時在《音樂愛好者》雜志社工作。李章儒雅謙和,毫無架子,為人熱情厚道。他說身體不太好,就要離開雜志社了,去編書,工作壓力小一些。他送了幾本《音樂愛好者》給我,問了我一些情況,其中說道:“要祝賀你喜歡上音樂,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福分。熱愛音樂,享用一世?!焙竺娴陌藗€字,可謂是精辟之言,在后來的愛樂生涯中,我越來越體會到這八個字的分量。2003年,當我出版第一本音樂文選《音樂心情》時,我在書眉的自序中特意寫道:“‘熱愛音樂,享用一世?!@是一位音樂資深人士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現在,我想把這句話再轉送給廣大讀者和愛樂者。想補充的是,此話千真萬確?!蔽闹械摹耙魳焚Y深人士”,就是李章。
從李章那里回家后,我當晚就開讀《音樂愛好者》,馬上被吸引住了,那種酣暢淋漓的共鳴感覺,勝過我以前讀小說的快感。其中印象最深的是辛豐年的文章。記得以前在《讀書》雜志上看到過辛豐年談音樂的文章,現在讀來,更覺親切,于是聯系李章。他也很高興我喜歡《音樂愛好者》,就翻箱倒柜,把他能收集到的《音樂愛好者》雜志統統給了我,有沉沉的一大疊,我很感動。說到我喜歡的辛豐年,李章說,他正在編一本辛豐年的音樂文集,文章大都來自《音樂愛好者》,馬上就要問世出版了,“你可以一下子看個夠了”。這就是后來風靡樂迷界的《辛豐年音樂筆記》。
寫音樂文章而風靡樂界、知識界,辛豐年很可能是改革開放以后的第一人。雖然后來也有人寫,但辛豐年的獨特地位和影響力難以撼動。我想,這可能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一,文革中,中西經典文化遭到巨大毀滅,西洋古典音樂更是深受其害,人們饑餓了十幾年,辛豐年橫空出世,正當其時,加之他文思泉涌,佳作源源不斷。二,辛豐年懂一定的樂理,但他的文章不擺譜,很少有專業(yè)術語,深入淺出,娓娓道來,尤其受音樂愛好者和文化人士的歡迎和激賞。三,辛豐年具有深厚的歷史和文學功底,閱讀廣泛,他是將古典音樂放在歷史和人文背景中的,所謂厚積薄發(fā),常人難以企及。四,最重要的是,辛豐年有真性情,對音樂懷有真摯淳樸的大愛,真正的赤誠之心。大家可以看一下辛豐年的兒子嚴鋒為《辛豐年音樂筆記》寫的序——《辛豐年其人》,這篇序我不知看了多少遍,每次看每次感動。辛豐年對音樂的摯愛,猶如木心對文學的摯愛。他寫戴留斯,說“人也惆悵,樂也惆悵!”他寫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說“向太陽”……真摯性情躍然紙上,感動無數樂迷。
辛豐年的音樂文章最早出現在《讀書》雜志,后來主要發(fā)表在《音樂愛好者》雜志,其關鍵人物就是李章。現在,讀了《書信里的辛豐年》才知道,李章是通過《讀書》雜志編輯向辛豐年約稿,才促成了后來的音樂美事。李章拉過琴,作過曲,當過指揮,當他遇見辛豐年后,就像鐘子期與俞伯牙,成為難得的知音。喜歡音樂而成為朋友的人,有,但像辛豐年與李章這般深情厚誼,就極為罕見了。其中的關鍵,用辛豐年的話來說,“李章是位好人”;用辛豐年的兒子嚴鋒的話來說,“父親也是位好人”。如此,好人碰到好人,自然就成為人間佳話。可以說,辛豐年寫作生涯最高潮的文章,就是發(fā)表在《音樂愛好者》的佳作,即李章編輯的《辛豐年音樂筆記》一書。
辛豐年于2013年3月26日以九十高齡去世,與他最熱愛的貝多芬去世日相同,這樣的巧合意味深長。他的去世,不僅在樂迷中、音樂圈,而且在文化界,都引起關注。有媒體發(fā)布他去世的消息,有著名人士撰文悼念,這對僅以音樂文章聞名的人來說,是極為鮮見的禮遇,在辛豐年之前,似乎還沒有哪位獲得如此殊榮,可見辛豐年的影響力。現在,與辛豐年友誼最為深厚的李章編著的《書信里的辛豐年》問世出版,是對辛老最好的紀念。
李章與辛豐年相識二十多年,他們的交往可以分為兩部分,前十年是李章供職《音樂愛好者》的時候,后十年是李章在出版社當編輯的時候。他們之間這二十多年的友情,可以說是現代版的鐘子期與俞伯牙。關于《書信里的辛豐年》一書,我印象深刻的有這么幾點:第一,這本書展示了我們平時在辛豐年音樂文章里很少看到的、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認真、仔細、踏實,他的音樂文章寫得這么好,一定與他的這些品格分不開。第二,想不到辛豐年平時聽音樂的條件居然那么一般,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與簡單的“隨身聽”為伴,更不用說身在南通的他,幾乎沒有機會聽現場音樂會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寫下了如此美妙的賞樂文章,真是吃進去的是草,化出來的是奶,令我更為感佩。第三,也有人認為,辛豐年的文章太過文學味,不夠音樂主體——其實,“以音樂為主體”恰恰是辛豐年所反對的,請看他寫給李章的信:“現在的音樂書刊中之偏向:讀樂大多虛而不實,以并不高明的‘文學性’還有‘新聞性’掩蓋了對音樂美的不關心與無所知,愛好者們似乎只知唱片、版本、音響,有文無樂之書,而不去從更多更實在的方面去熱愛、認識音樂?!彼?,那些認為辛豐年的文章文學性大于音樂主體的人,是有失偏頗的。
如果說,我們以往對辛豐年的文字還比較熟悉的話,那么在這本書里,我們“意外”地見識了李章的才情。作為編輯,李章平時較少寫文章,但《書信里的辛豐年》讓我見識了一位以往深藏不露的李章,他不僅精通音樂,見識獨到,文字老練,還不乏幽默,令我忍不住要摘錄幾段。
寫到海頓的音樂流暢:“我發(fā)覺流暢是很重要的美質,也許是我本人不太流暢的緣故?!?/p>
談到自己喜歡色彩豐富的音樂:“知道自己淺薄也控制不住,就像歲數很大還喜歡甜食?!?/p>
說莫扎特:“莫扎特總能用小把戲玩出大氣象?!?/p>
更意味深長、令人動容的,是李章寫給辛豐年的最后一封信,時間在2013年的7月4日。以往,李章每每欣賞到讓他心動的現場音樂會,都要寫信給辛豐年共享?,F在,辛豐年不在了,李章以2013年5月23日(辛豐年離世近兩個月),維也納愛樂六把大提琴音樂會現場觀賞的生動描寫,結束全文:“辛豐年先生,您以為如何?”讀到這里,我不禁熱淚盈眶。
俞伯牙走了,鐘子期還在。我想,李章心中寫給辛豐年的信,將會是綿延不絕的。高山流水,知音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