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克鈺口述 陳啟兵整理
何克玨 女,1932年3月29日出生。家中房屋被炸毀,本人小腿被炸傷,3個妹妹和1個弟弟先后死去,哥哥被送進孤兒院?,F(xiàn)住重慶市南岸區(qū)龍門浩街道前進村特2號。
炸彈炸傷我小腿 ?妹妹慘死防空洞
日機轟炸重慶城區(qū)之前,何克玨一家居住在重慶市中山二路飛來寺9號。父親在川鹽銀行工作,母親在家操持家務(wù),照顧幾個兒女。何克玨有3個妹妹、1個哥哥和1個弟弟,當時母親的2個妹妹也住在何家,一大家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
1939年4月,日機飛臨重慶城區(qū)上空。由于身處大后方,當時人們的防空意識不強,一些大人和小孩不僅沒有跑去防空洞躲避,還好奇地站在自家屋外向天空觀望。何家附近有個陳家花園,里面有防空洞。此刻,何克玨來不及跑進防空洞,只好躲在花園內(nèi)的一棵大樹下。這一天,陽光熾烈,日機3架一組,排成三角形,地面上的人能清楚地看見銀色的機身閃閃發(fā)亮。少頃,日機扔下炸彈,密集地往地上砸。爆炸掀起的沖擊波,如同猛烈的狂風,將何克玨和身邊的人掀倒在地。他們嚇得全身發(fā)抖,失魂落魄地爬起身便往防空洞奔去。
跑進洞內(nèi),何克玨感覺到右腿膝蓋以下劇烈疼痛,流血不止,這才知道小腿被彈片劃傷。日機走后,何克玨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雖然她家房屋未被炸毀,但飛起的石塊還是將墻壁和屋瓦砸壞了。事后何克玨沒到醫(yī)院醫(yī)治,只是簡單地進行了包扎。由于傷口深且長,腿傷一直在惡化。此后的兩年里,她都不能自由地行走、奔跑,留下了永遠無法消褪的傷疤。這一年,何克玨7歲。
隨著日機轟炸越來越頻繁,市民跑警報成了家常便飯。每當警報響起,何克玨就拖著傷腿帶著弟弟妹妹們跑。有一次,在日機持續(xù)不斷的轟炸中,彈片橫飛亂竄,將弟弟何克均的雙眼炸瞎。眼見弟弟用小手捂住雙眼,鮮血像泉水般從指縫間往外冒。他全身是血,到處是傷,不停地慘叫,令何克玨心碎不已。
在何克玨的記憶中,重慶市區(qū)被炸得最慘的是1939年的“5.3”和“5.4”日機大轟炸,一時間,舉目皆是廢墟,尸橫遍野,血流成河。許多家庭家破人亡,人們或被炸死,或被燒傷。1940年8月19日,何克玨的家也被炸毀了,當警報拉響的時候,何克玨的母親不愿跑了,她憤懣地說:“國難當頭,日本飛機把我們炸死算了!”母親最終還是被家人架走,躲進了防空洞。當警報解除,他們趕忙回家,昔日的家園已蕩然無存,被炸成了足有半個籃球場大的彈坑。何克玨和弟妹哭成一團,母親傷心得昏死過去。
根據(jù)當年重慶防空司令部記錄:“8.19”轟炸,137架日機分兩次共4批次輪番轟炸市區(qū),共投炸彈402枚,燃燒彈52枚。炸毀房屋647棟1180間,幾十處熊熊大火,從較場口、都郵街、演武廳、大梁子向東,一直燒到了蒼坪街,西邊一直燒到十八梯以下。市區(qū)主要幾條街道再次被燒成一片焦土,焚毀大小街巷30余條,上萬人無家可歸。
何克鈺回憶,那天下了一場大雨,彈坑里積滿了水,一家人在泥水和破磚爛瓦里翻尋,希望能找到一點兒生活用品或食物,但一無所獲。他們將磚頭、木頭撿起來,在彈坑旁搭了個簡易棚住進去。隨后,打擊接踵而至。父親被銀行解雇了,全家失去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生活陷入困境。斷炊成了常事,他們經(jīng)常整天吃不到食物,餓得暈頭轉(zhuǎn)向。雖然政府有救援物資,但由于日機的持續(xù)轟炸和人為的貪污腐敗,救援物質(zhì)不能及時或根本就發(fā)不到難民的手中。何克玨的二妹何克熔和三妹何克銖,在日機轟炸和饑餓的雙重折磨下,死在又臟又亂的防空洞里。這一年,二妹年僅4歲,三妹年僅3歲。
父失業(yè)走投無路 ?我撿廢品貼家用
當時,宋慶齡在重慶成立了一個賑濟委員會,收留戰(zhàn)時孤兒。何家的鄰居,一個姓王的老先生,見何克玨的哥哥何克銘面黃肌瘦、體弱多病,若再不想辦法,恐怕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其死去。老先生對何家說,由他將哥哥送往賑濟委員會孤兒院。但哥哥不是孤兒,怎么辦?王老先生便讓哥哥隱瞞身份,說沒有父母。然而孤兒院因人員已滿,不愿收留。這時,一位老師操著浙江口音,問哥哥是哪里人?哥哥腦瓜機靈,用浙江話回答,稱自己是杭州人。老師心生憐惜,就將哥哥收留下來,在孤兒院學習印刷技術(shù)。新中國成立后,哥哥還當過軍代表,直到2003年去世。
為求活命,何克玨的大姨嫁給了沙坪壩當?shù)氐囊粋€農(nóng)民,小姨則借住到同學家中。當時,小何克玨成了家中頂梁柱,到處撿廢品貼補家用。她還記得,當時陳家花園緊挨蘇聯(lián)大使館,每當大使館有人出來倒垃圾,自己就飛快地跑上前去,撿白蘭地酒瓶。這種酒瓶比其他廢品可以多賣點兒錢;她總是趁日機轟炸剛停,就向彈坑跑,去撿爆炸后的彈片。有人專收彈片,出價也比一般廢鐵要高。有時候,撿起的彈片還在手中發(fā)燙。何克玨將每天撿廢品換得的錢拿去買米,家人將其熬成極稀的米粥勉強度日。有時,自來水管被日機炸毀,他們就用盆子接雨水熬粥。后來撿廢品的人多了,何克玨常??帐侄鴼w。有一次,她撿的廢品只能買到半角米(大概2兩左右)。商家不愿賣,她便苦苦哀求。見她太小、太可憐了,商家才改變了主意。
小姨經(jīng)同學幫忙,在大昌裕鹽號當上會計,又由小姨擔保,介紹父親到大昌裕鹽號在瀘州設(shè)的分號做事,于是何家遷到瀘州。后來父親又到涪陵,鹽號派父親去押鹽,結(jié)果被土匪綁票,土匪要鹽號拿90個大洋贖人。小姨將自己的金銀首飾賣了,又東拼西湊,才將何克玨父親救了出來。誰知鹽號卻無情地將父親解雇,一家人只好又回到重慶,住在觀音巖純陽洞一個吊腳樓下。這是一個石堡坎,裂縫中常年往外滲水,有時還有蛇蝎進出,環(huán)境十分惡劣。瞎眼的弟弟病情惡化,大小便失禁,又冷又餓不停地哭,不久就死去了。
迫于無奈,父母也想過將何克玨送人,考慮到家中需要何克玨做幫手,才打消了念頭。因為舅舅在朝天門信義街做小生意,父親去做業(yè)務(wù)員,家里開始有了微薄收入。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久,朝天門發(fā)生特大火災(zāi),火勢綿延,朝天門一帶的商戶損失慘重。父親因此又失業(yè)在家,家庭再次陷入困境。這時,何克玨的妹妹何克君也未能熬過戰(zhàn)亂,不幸身亡。父親本有才干,卻累遭坎坷。日機轟炸,又讓他痛失5個子女,沉重的打擊令他一生都在憂郁與傷痛中度過。
1949年11月,重慶解放。何克玨被選為所在街道最年輕的居民代表,在國民黨潛伏特務(wù)伺機行動的時期,她堅持參加街道冬防巡夜等活動。并于川東師范夜校畢業(yè),先后在江北一中、南岸區(qū)教委文教科、南岸區(qū)新民牙膏廠等部門、單位供職。擔任過南岸區(qū)火藥廠代廠長,后在重慶塑料廠退休。
2004年,日本律師一瀨敬一郎,到重慶為大轟炸調(diào)查取證,采訪了何克玨。他與何克玨在機場握手一幕,被新華社記者攝入鏡頭,刊登于2004年12月28日的《人民日報》第5版。
(作者系重慶市寫作學會、散文學會理事。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韓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