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海成
【摘要】晚清政府的外交取向是拒世界于外,近代日本的外交取向是與世界接軌。同時代兩種不同外交取向的原因在于,近代中國受朝貢體制的捆縛而積重難返,主觀上不肯承認西方的先進,在外交上表現得行動遲緩。而處在朝貢體制邊緣的日本早就建立起自己的外交體制,并能快速吸取西方先進的文物制度,進而邁上了外交近代化的步伐。
【關鍵詞】鴉片戰(zhàn)爭 中日外交 取向
【中圖分類號】D5 【文獻標識碼】A
眾所周知,近代以前的東方世界唯有華夏文明一枝獨秀、源遠流長。在這里諸國皆因“慕德”而來,覲見須行叩首之禮,由此形成的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體制綿延千載,直至清王朝統(tǒng)治時期。自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后,西方形成的歐洲列國制度興起。在那里,大小國邦林立,沒有一家獨大的中心國家,國家間是法理上的平等關系,由此建立的近代西方條約體系包含三大原則,即勢力均衡、主權平等和武力擴張。世界歷史的演進表明,國家間橫向的平等關系是發(fā)展趨勢。然而,這種平等關系只是近代西方條約體系的一個方面,在處理同非西方國家間的關系時它并不完全適用。正如日本學者初瀨龍平指出,近代西方條約體系包含“適用于歐洲國家之間的‘內部原理’和適用于非歐洲國家之間的‘外部原理’,是一個二重原理的體系”①。當西方國家東來時,這種內外不同價值取向的差異成為阻礙東西方之間不能對話、無法對視的最大障礙。但是,這樣的西歐國際體系卻被完整地導入日本。
與世界接軌—近代日本的外交取向
日本長期以來都未停止關注世界的變化發(fā)展以及關心自身的創(chuàng)新變革。從江戶時代中后期起,一批優(yōu)秀的思想家們就已開始關注西方,他們逐漸意識到日本將面臨的機遇和挑戰(zhàn),他們倡導的是通商富國和加強海防的治國方略。其中,軍事思想家林子平在其著作《海國兵談》中提醒日本國民掌握防御海外諸國之術,極力主張作為島國的日本須加強海防和重視武備。通商富國論的代表人物本多利明則主張日本應結束鎖國狀態(tài),大力發(fā)展海上貿易。在他看來航海、運輸、貿易均為國君之天職,更是國家的首要任務;他甚至提出效法西方諸國海外擴張的做法,認為政府應“向萬國派遣船只,攫取所需物品及金銀銅,運回日本充實國力,乃海外必然采取之方法?!雹?/p>
1804年,俄國遣使日本要求通商,幕府卻將其驅逐出境。對此,思想家司馬江漢批評幕府的行為甚為傲慢不遜,在他看來“以夷狄相待豈非無禮?列沙諾特是該國國王的使者,國王和我國國王有何不同?”③這是在批判幕府的鎖國政策,主張應采平等的姿態(tài)處理國家間的事務。當有著泱泱大國美譽的大清帝國,鴉片一役后割地賠款、喪權辱國,這給還未聞到戰(zhàn)爭硝煙、尚未嘗到船堅炮利之威力的日本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激發(fā)起日本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詩人出身的齋藤竹堂在《鴉片始末》中一針見血的指出,“此(鴉片戰(zhàn)?。┮蚯鍑钥渲腥A,侮海外諸國,不見外國機械之進步也”。④所以,當美國使臣柏利來日投遞國書要求開埠通商時,阿部老中為此整整忙碌了三個月以研究對付之法。最終,日本采取了退讓以待的策略,用和平的方式簽訂了一些對國家利益損害較少的條約。此后,日本在自主平等的基礎上又主動與荷俄等國簽訂了內容相似的條約,這樣做的結果是“為而后外國提出貿易問題奠定了如何處理的基礎,為今后預料中的對美英等國的談判制定了藍本”。⑤從中可以看出,幕府的外交已經走上了軌道。
從“黑船事件”開始,日本便國門大開,結束鎖國狀態(tài),簽訂一系列條約,被迫開埠通商。從中國的戰(zhàn)敗,日本看到了中華帝國的虛驕無妄和不可再學;從黑船的來航,日本想到的是要加強海防和增強軍備,進而轉向了解西情、研究西方。
1860年,幕府就開始主動遣使出訪歐美,而此時的中國正在經受著戰(zhàn)爭的劫難。當這批使節(jié)成員親眼目睹了歐美先進的文物制度后,紛紛意識到日本應盡快拋棄祖制、結束鎖國,必須盡快同西方建立新的關系,進而融入新的國際體制。時隔兩年之久,佐久間象山在《痛論時事上幕府書稿》中積極主張摒棄貶低外邦他國的錯誤認知,提出應稱域外他國為“外藩”,并與之建立平等的國家關系,他在書稿中反問道:“本邦又仿效漢人的錯誤,只管貶低外邦他國,把學術技巧制度文物比本邦更完備的有力大國也稱為戎狄夷狄,成何道理?”⑥。1868年,明治皇帝以政府名義頒文昭告天下,提出日本國將遵循國際公法,積極開展同外國的交往,并把“求知于世界”作為今后日本的基本國策,是為“國是五項誓文”。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萬國公法》的傳入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日本人的國際觀。1870年,時任太政官大臣的三條實美在《派遣特命全權大使事由書》中強調日本要修約應“依據萬國公法”,他主張凡國內法與萬國公法相抵觸者都要修訂。他在上書中還要求使團帶著開放的眼光,閱遍諸國先進的法律規(guī)章,探求適合日本的治國方略。另外,他還主張向各國特派使節(jié),理由是“一則借整體更新,修聘問之禮,以篤友好之宜;一則借修改條約,向各國政府闡明并洽商我國政府的目的與期待。”⑦1873年,巖倉使團在考察報告中進一步提出,“東洋各國現行之政治風俗不足以使我國盡善盡美。歐美各國之政治、制度、風俗、教育、營生、守產,無不超絕東洋。將此開明之風移往我國,以使我國迅速進步至同等化域”。⑧直至后來,明治維新時期的思想家福澤諭吉直接把走西方資本主義文明之路作為日本的唯一出路,他認為“如果想使本國文明進步,就必須以歐洲文明為目標,確定它為一切議論的標準,而以這個標準來衡量事物的利害得失。”⑨文人學士的高調倡導,歸國使團的極力主張,使得日本政府的外交吹響了“脫亞入歐”的號角,踏上了對外擴張的不歸路。
在知識階層的強大輿論壓力下,日本政府主動順應歷史大勢,內政上創(chuàng)新變革,外交上力求快速與歐洲接軌。最終,文明開化徹底改變了日本對西方世界的認知,明治維新使得西方對日本的認知也發(fā)生了改變。在西方看來,“日本向稱侯國,今則改除舊規(guī)而宗西法,儼然一大國矣”,“即外國聚會議事之時,日人亦從事其中”,“觀日本勵精圖治,是已入萬國會中矣?!雹饷鎸ξ髁|傾的歷史現實,面臨民族存亡的巨大壓力,日本政府選擇主動出擊,并最終得了先機,占了主動。從一定程度上說,避免了國家淪為殖民地,贏得了民族獨立,這本身就是日本近代外交的勝利。
拒世界于外—晚清政府的外交取向
自古以來,中國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認為周邊的少數民族皆是依附于華夏聲樂禮教的蠻夷之邦。近代,當西方列國紛紛東來時,清廷朝野仍舊寐于世界發(fā)展的大勢,依然習慣性地稱西人為“夷人”,固執(zhí)地拒絕公使駐京和親遞國書,傲慢地排斥西方的外交禮儀,繼續(xù)奉行天朝上國的朝貢體制。
當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遠去,《南京條約》的墨跡漸干,在清廷官吏和文人學士的奏章公文及書信著述中,我們還不時地看到用“夷狄”來指稱西方的例子。毫無疑問,這種帶有鄙夷色彩的稱謂有悖于近代國家間交往的大勢,西方也因此多次與清廷交涉辯難。直到《天津條約》明文規(guī)定:“嗣后各式公文,無論京外,內敘大英國官民,自不得提書夷字。”然而,積淀千年的認知傳統(tǒng)豈能是一朝翻然改變的。1858年10月,英使額爾金照會清政府,抗議清廷違背了條約內容,理由是北京邸報刊載的上諭中有“夷船闖入天津字樣”。欽差大臣桂良立刻復照額爾金,保證“嗣后仍當照約辦理”而化解了事。但是,我們知道清政府編輯的有關中外交涉的官方文本,仍被欽命籌辦夷務始末。王開璽先生形容這是類似阿Q的精神勝利法。我們認為出現如此反復,仍是華夷觀念、“夷夏之辨”的思想在作祟,傳統(tǒng)的思想認知和僵化的外交觀念不可能頃刻鏟除,中西外交上的矛盾沖突更不可能瞬間冰釋。一直等到甲午戰(zhàn)爭以后,此種事情才最終得以徹底的解決。
從馬戛爾尼來華開始,西方就希冀遣使駐京。在馬戛爾尼看來,“歐洲各國互派使節(jié)的慣例,通過常駐使節(jié)來解除兩國間的誤會,敦睦兩國間的友誼”。乾隆帝卻以不能“更張?zhí)斐儆嗄攴ǘ取睘橛?,堅決回絕了英王的請求。隨著鴉片戰(zhàn)敗,清廷迫簽條約,英法美就提出了駐京要求。然而,清政府認為公使駐京“窒礙難行”,要么拖延不辦不了了之;要么委派大臣敷衍了事予以婉辭。于是,西方最終選擇用武力把公使送入大清帝國的首都。當戰(zhàn)火重燃,面對進不可戰(zhàn)、退不可守的嚴峻局面,清廷上下無計可施,只好接受英軍的要求,唯獨國書親遞糾結不已。在咸豐帝眼里,此乃“國體所存,萬難允準?!彼烀钇涞苻仍D展開談判,開出的條件是如欲親遞國書,則須行拜跪禮儀;否則,只有決戰(zhàn)??上У氖?,僧格林沁的皇家子弟兵一潰千里,萬人皇家軍隊敵不過四千英法聯(lián)軍。前方的清軍節(jié)節(jié)敗退,北京城內的咸豐帝攜妻帶妾逃奔熱河。可是,身在熱河、心在京師的咸豐還整天做著“撫局速成,和約已換,國書已遞,朕即可盡早回鑾”的白日夢,萬沒想到英法聯(lián)軍燒了他的皇家園林,逼得奕訢簽訂城下之約。事已至此,咸豐還是念念不忘親遞國書一節(jié),一再推遲回鑾的日期,直至病死熱河。
固執(zhí)的咸豐突然駕崩,年幼的同治匆忙繼位。隨著幼主年長,親政在即,覲見勢在必行??偫硌瞄T就覲禮等問題征詢各地將軍督撫意見,以期未雨綢繆共謀良策,結果歷時一年的大討論沒有結論,總理衙門繼續(xù)以同治未親政為由搪塞各國覲見要求。直至等到同治大婚,親政為時不遠,覲禮問題又一次提上了日程。外國公使一致認為使臣覲見“系兩邦和睦之證”,而清廷官員則堅持覲見問題應由清廷“自行舉辦”,他國不可強求。清廷官員意在消弭外國的覲見請求,想法設法延宕推諉以期了事。外國公使要求用西方禮節(jié),極力反對跪拜禮儀,認為有失“(本國)政府之尊嚴,己身之體面?!笨傊型庠谌胗P及覲禮問題上反復照會,相互辯難交涉長達三個月之久,到了“幾于舌敝唇焦”的地步。最終,清廷同意各國公使以五鞠躬之禮覲見清帝,形式上要隆于其覲見本國君主的三鞠躬禮。于是在1873年6月29日,各國駐華公使等依次在中南海紫光閣,以鞠躬禮完成了對清帝的覲見。從馬戛爾尼以來的西方外交官們,期待了八十年之久的以西禮覲見中國皇帝的愿望終告實現。
鴉片戰(zhàn)爭前后,清政府在一些無傷大雅、無足輕重的稱謂問題上,斤斤計較咬文嚼字,完全看不到整個世界的發(fā)展趨勢,認識不到自身存在的諸多缺陷和問題。因為公使駐京意味著親遞國書,親遞國書又將以何種禮儀覲見?在咸豐及其朝臣眼里這是有關天朝體制和帝王尊嚴大事情而決難允準??梢哉f,戰(zhàn)時的咸豐仍舊做著天朝上國的迷夢,依然寐于綿延千年的體制,局限在自己“九五至尊”的世界里,不肯順應世界形勢,一味強拒外國人進京。戰(zhàn)后的咸豐認為公使駐京不可允準,西禮覲見更是萬難之請,就連夷酋面見親弟也是極大的恥辱,是對“人臣無外交”體制的踐踏。這些認知充分反映出鴉片戰(zhàn)后,晚清政府外交取向依舊走的是維護天國秩序,外交觀念堅守的是綿延千載的華夷觀念。這樣的結果只能引發(fā)戰(zhàn)爭,導致割地賠款而淪為殖民地,必然付出慘重的政治經濟代價。
比較的視野—近代中日外交取向的原因
如前所述,在同樣面對西力東侵時,中日為何做出不同的外交選擇,走上不同的國家發(fā)展道路?根本原因在于兩國獨有的外交體制。從遠古時代開始,中國人就一直認為中國是世界中心,華夏文明是最優(yōu)秀的文明,中國的君王是全世界的統(tǒng)治者,他國皆因慕德化而來朝貢。由此形成的天下觀、華夷觀奠定了朝貢體制的對外關系基礎。反觀日本,在德川幕府統(tǒng)治時期開始就已構建起自己的外交體系,形成游離在朝貢體系之外的新的外交體制。
大君外交體制是以日本為中心,同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體制形似神非。兩種外交體制雖然都承認國家之間關系的不平等,主張國家之間地位的尊卑之分;但是在對“夷”的認識上兩者卻大相徑庭。在朝貢體制下,“夷”被認為是野蠻的未開化之國,允許其慕德化而來,須行進貢之禮。出于這樣一種認知,鴉片戰(zhàn)爭前后的清政府把西歐各國的通商請求看作是朝貢,因此使節(jié)來朝必須跪拜如儀,行三跪九叩之禮方能覲見。同樣,在大君外交體制下的日本把西方為通商而來的諸國也稱作“夷”,但是它并非將西歐各國看做朝貢之國,只是其通商要求違背了鎖國的“祖制”。即使在幕末時期,俄英等國為開埠通商而來,日本政府也并非認為他們因慕德而來,更未按納貢之禮待之,反而在關系處理上視其為對等的國家。
朝貢體制視己為一家獨大,追求的是唯我獨尊,他雖不排斥外來者,卻時時處處惠人以恩德,實行“薄來厚往”的對外政策,以此昭以中華之國威,進而突顯天下共主之地位。相反,朝貢體系包容下的日本建立起自己獨特的新國際秩序,存在于朝貢體制邊緣的大君外交體制從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挑戰(zhàn)姿態(tài),伺機擺脫朝貢模式,進而重新定義同中國的關系。鴉片戰(zhàn)爭前后,西方文明給日本提供了改變現狀的絕好契機,正是基于這種外交體制所產生的對外認知,近代日本的外交才能夠迅疾轉身,用極短的時間完成了開國外交,用和平的方式加入了西方條約體系,用融入的態(tài)度與西方各國建立起“通信”關系,也造就了日本外交的近代化。
綜上所述,當西方以先進的武力和強大的國力不斷沖擊東方世界時,華夷觀念影響下的近代中國受朝貢體制的捆縛而積重難返,主觀上不肯承認西方的先進和強大,行動上不愿接受西方的文物制度,在外交上表現得步履沉重行動遲緩。而處在朝貢體制邊緣的日本早就建立起自己的外交體制,并能迅疾轉身主動求變,快速吸取西方先進的文物制度,進而邁上了外交近代化的步伐。
(作者單位:內江師范學院)
【注釋】
①[日]山本吉宣:《國際政治理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3年,第99頁。
②⑤[日]信夫清三郎:《日本政治史》(第一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第75頁,第73頁。
③[日]永田廣志:《日本哲學思想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28頁。
④田毅鵬:“近代中日開國的歷史比較”,《東北師范大學學報》,1993年第6期。
⑥[日]藤原文亮:《圣人與中日文化》(下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15頁。
⑦[日]信夫清三郎:《日本外交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138頁。
⑧轉自關翠霞:“論近代日本之脫亞入歐”,《沈陽師范學院學報》,1996年第3期。
⑨[日]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11頁。
⑩王明偉,張紅蕾:“19世紀中后期中日外交取向比較研究”,《焦作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
王鐵崖:《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102頁。
[英]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第400頁。
朱杰勤:《中外關系史譯叢》,北京:海洋出版社,1984年,第186頁。
責編/豐家衛(wèi)(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