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億力
古代士人研究
走出“蠻荒”的陰影:唐代科舉與閩地文士的文化認同
楊億力
眾所周知,閩地士子在中晚唐科場中的表現(xiàn)尤為出色。實際上,在中唐以前,閩地一直被視為“化外之區(qū)”。不僅北人視仕閩為畏途,閩籍士人似乎也不太情愿接納北方。一個明顯的表現(xiàn)是:閩人起初并不愿意北宦,正如韓愈所言“(閩地)雖有長材秀民,通文書吏事,與上國齒者,未嘗肯出仕”(《歐陽生哀辭》)①。不過,從中唐開始,隨著閩地士子在科場與全國性知識界中的崛起,這種隔閡開始逐漸消融。通過閩士的詩文作品及其科考經(jīng)歷,我們可以考察這一士人群體是如何利用科舉制度獲取文化認同并重構(gòu)家鄉(xiāng)“文化印象”的。
唐人常以“嶺”及“嶺外”描述他們對中國南方地域范圍的感知。初唐的狄仁杰曾說:“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略之外,故東距滄海,西阻流沙,北橫大漠,南阻五嶺,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②既然“嶺”是區(qū)隔中外的屏障,那么“嶺外”之地自然不屬于與中原文化的范疇。狄氏的話凸顯了“嶺外”的尷尬處境:一方面,它是唐王朝的領(lǐng)土并接受中央政府的管轄;另一方面,由于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與中原迥異的社會風(fēng)俗,它不但沒有得到時人的認同,反而被視為“夷狄”而倍受排斥。
有意思的是,在唐人的觀念中,“嶺”還與今天的福建地區(qū)有關(guān)。詩人李頻客死于閩地,曹松以《哭李頻員外》一詩悼之。詩中有“瘴中無子奠,嶺外一妻孀”一句。此處的“嶺外”當(dāng)為閩地。從地理空間上說,此“嶺”未必實指“嶺南”之“嶺”。但唐人以“嶺”指稱閩地并非毫無依據(jù)。首先,從地勢上說,福建境內(nèi)群山密布,入閩亦須翻越重重高山,交通十分不便,因此唐人又以“度嶺”、“入嶺”指代通向閩地的旅程。晚唐張蠙《逢漳州崔使君北歸》寫道:“離城攜客去,度嶺擔(dān)猿來。”③此外還有劉長卿的《送崔載華、張起之閩中》:
不識閩中路,遙知別后心。猿聲入嶺切,鳥道問人深。旅食過夷落,方言會越音。西征開幕府,早晚用陳琳。④
其次,在初唐時期,閩地曾歸屬嶺南道管轄,直至開元年間才劃歸江南東道。因而長期以來,人們將閩、粵渾而視之。劉禹錫《送唐舍人出鎮(zhèn)閩中》言:“暫辭鴛鷺出蓬瀛,忽擁貔貅鎮(zhèn)粵城?!雹蒎X起在《送李大夫赴廣州》中道:“按節(jié)化甌閩,下車佳政新。應(yīng)令尉陀俗,還作上皇人?!雹尢粕崛擞伴}地為官,劉禹錫稱之“鎮(zhèn)粵城”。李大夫要出鎮(zhèn)的是廣州,錢詩卻稱之“化甌閩”。再次,從文化認同上看,唐人眼中的閩地與“嶺外”皆屬于化外之地。劉禹錫即在《送喬判官赴福州》中寫道:
揚帆向何處,插羽逐征東。夷落人煙迥,王程鳥路通。江流回澗底,山色聚閩中。君去凋殘后,應(yīng)憐百越空。⑦
劉長卿《送崔載華、張起之閩中》以為山的那邊盡是“夷落”與“越音”。而劉禹錫則以“鳥路”突出入閩道路的艱險。似乎閩人都居住于“夷落”之中,以“越音”相交流——那里的一切都與中原文明有著巨大的差異,也無怪之前駱賓王直言“閩俗本殊華”(《晚憩田家》)⑧。直至五代時期,有些閩地官員還以“夷貊”自居:
通文二年,閩王王昶遣公(鄭元弼)貢方物于晉,執(zhí)書執(zhí)政,辭旨不遜。晉祖怒,以公屬吏。獄具,引辯,公伏俯曰:“昶夷貊之長,不知事君之禮,得其善言不足為喜,得其惡言不足為怒……”晉祖奇之,賜帛遣歸。⑨
通文二年即937年。既然王昶是“夷貊之長”,那么他所統(tǒng)治的區(qū)域即“夷貊之區(qū)”。王昶雖非出自山東大族,但亦晚唐入閩之北方豪強。真正土生土長的閩人恰是這位以“夷貊”自處的鄭元弼。有意思的是,元弼的家族也有過甚為光彩的歷史。其父良士亦生于閩地,是晚唐知名的詩人。雖然屢舉不第,但良士還是得到了昭宗皇帝的賞識并命以康州刺史兼御史中丞之職。之后,鄭氏辭官歸鄉(xiāng),與徐夤等詩壇巨子相交甚密。然而,這一切并沒有讓“夷貊之區(qū)”的意識在鄭元弼身上消退。在中原王朝的威懾下,“夷貊”成了他脫身的借口。或許鄭氏以“夷貊之長”指稱其主是迫于無奈,但從晉祖的反映來看,這番言論在當(dāng)時似乎還算是合情合理??梢?,在時人看來,閩地與嶺南一樣,是有待開化的“蠻荒之地”。而閩人則是處于“夷貊之區(qū)”的“遠人”。
由于文化認同的缺乏,來自閩地的舉子感到了深深的疏離感和孤獨感。陳弱水指出:“福建士人在求舉入仕的過程中,艱辛倍嘗,有深刻的邊緣感,他們在晚唐科舉系統(tǒng),是屬于‘孤寒’或‘寒畯’的位置?!雹鈱嶋H上,閩人的邊緣感不僅源于“孤寒”的社會身份,也源于“遠人”的文化標(biāo)識。中唐的歐陽詹記錄了他在北上赴考途中的感受:
某遠人也,父母昆弟居萬里之外……某代居閩越,自閩至于吳,則絕同鄉(xiāng)之人矣。自吳至于楚,則絕同方之人矣。過宋由鄭,逾周到秦,朝無一命之親,路無回眸之舊,猶孤根寄不食之田也。人人耘耨所不及,家家溉灌所不沾。(《上鄭相公書》)?
歐陽氏之前,僅有閩人登科者甚少,在外為官的閩人野不多見。作為北上赴考的先行者之一,歐陽氏難以迅速融入北方士人社會。因此他的心頭橫亙著無法消解的孤獨感。由于受到知舉官崔沆的提攜,來自嶺外的鄭隱不費吹灰之力便迅速登科。然而在同僚們看來,鄭氏乃“遠人,素?zé)o關(guān)外名,足不跡先達之門,既及第而益孤”?。加之鄭氏性格孤僻,終為同僚所害。這個事例生動地告訴我們:一個南方士子,閩人要真正融入以北士為主體的全國性士人社群是極其不容易的。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閩士都認同這種“被賦予”的“遠人”標(biāo)識。當(dāng)時,有相當(dāng)一部分的閩士在積極思考自我證明并擺脫“遠人印象”的方式。
晚唐詩人李頻被朝廷任命為建州刺史。在臨別之際,閩人林寬作《送李員外頻之建州》以贈之:
勾踐江頭月,客星臺畔松。為郎久不見,出守暫相逢。鳥泊牽灘索,花空押號鐘。遠人思化切,休上武夷峰。?
用今天的話說,所謂“化”即儒家所倡導(dǎo)的文化規(guī)范及社會秩序。詩中將“遠人”與“思化”對舉,似乎要傳達閩人對儒家社會規(guī)范的向往。對于南地士子而言,“思化”還是對文化認同的期盼。林寬希望李頻長留閩地并以惠政教化閩鄉(xiāng),使其早日走出“蠻荒”的陰影,因此才有了“休上武夷峰”的感慨?;蛟S,林寬將家鄉(xiāng)視為尚未開化的“遠地”、將鄉(xiāng)人視為迫切地期盼歸化的“遠人”是一種謙遜的態(tài)度以及對李頻的恭維。但這種“低姿態(tài)”同時也流露出林氏對“文化認同”的真誠企盼。與林寬同時代的翁承贊在歸閩途中作有《漢上登舟憶閩》一詩:
漢皋亭畔起西風(fēng),半掛征帆立向東。久客自憐歸路近,算程不怕酒觴空。參差雁陣天初碧,零落漁家蓼欲紅。一片歸心隨去棹,愿言指日拜文翁。?
西漢循吏文翁在治蜀期間大興文教。在其治下,蜀地的經(jīng)濟文化得到了迅速發(fā)展。唐人在詩中亦常用“文翁”之典。但總的來說,人們多以之喻指蜀地的官員。將閩地的官員比作文翁,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對閩地缺乏認同感現(xiàn)狀的“默認”,同時也多少流露出了“思化切”的色彩。懷有相似想法的還有盛均:
大禹分九州島之產(chǎn),生物各有其處,獨人之善惡無區(qū)別之地,是圣人知民心牽于所化也。夫理有風(fēng)而化有本。國者,風(fēng)帝王之理;邦者,本牧守之化。二漢以還,風(fēng)化相蕩,貪波勃漲,人不棲身。故有得一郡若豪虎之暴豚羊焉,猛既有余化宜不善也。有唐洗叔世之弊,惟牧守不新其規(guī)實,乃知風(fēng)化之本未可移去。然則祿食者佐國不務(wù)其理,為邦不敞其化。愚不知夫祿食之道也。惟閩嶠拔一臂西指,則建安在焉。其郡襟山而束水,其人猱黠而易隨等。閩之支屬,特稀聞善化者,得非地深法蠧,會斂無時,猾吏坐姿,奸欺黎庶,日為葷蠆哉?;实圻h懷疲俗,樂有嘉政,使君前刺三郡,雅稱善化,今茲東授,必能伸病俗以抒重寄矣。(《送建安郡守之任序》)?
相比于林寬與翁承贊,盛均更側(cè)重在政治制度方面闡釋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地有善惡之別而人無善惡之分,原因就在于人心是可“化”的。這實際上是對“遠人”身份的一種委婉的拒絕。在文章中,盛均提出了“理”與“化”兩種概念。其中,“化”屬于地方官員(郡守)的職責(zé)范圍。然而長期以來,由于“地深”等因素,朝廷一直未能對閩地實行有效的管理。地方官員權(quán)力的弱化給了當(dāng)?shù)伛憷魝冊S多可乘之機。他們毫無顧慮的欺壓百姓、聚斂錢財大大敗壞了閩地的社會風(fēng)氣。在盛氏看來,這就是閩地“疲俗”、“病俗”的根源。也由于此,才有了當(dāng)時閩地“特稀聞善化”、閩人“猱黠”的局面。而此次朝廷派來的新任建安郡守“樂有嘉政”、“雅稱善化”,必將掃除這些“葷蠆”,使閩地風(fēng)俗為之一振。由此可知,盛均將閩地未開化的原因歸結(jié)于中央權(quán)力的缺失(即“風(fēng)化未及”)及其所引發(fā)的地方社會秩序的混亂。希冀朝廷行政權(quán)力的有效管理,正是盛均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歸納林寬、翁承贊及盛均三人的觀點可以看出,當(dāng)時許多閩籍士人都懷有“思化切”的想法。這既是對自己“遠人”的身份的默認,也流露出了擺脫這一身份標(biāo)識的渴望。
如果說林寬等人是希望通過國家權(quán)力的介入、社會秩序的改易來改變閩地及閩人缺少文化認同的現(xiàn)狀,那么另一批士子則將目光投向了科舉制度。據(jù)《唐語林》載:“閩自貞元以前未有進士。觀察使李綺始建庠序,請獨孤常州及為《新學(xué)記》云:‘縵胡之纓,化為青衿?!衷?、弟蘊與歐陽詹睹之嘆息,相與結(jié)誓,登科第。”?此事可從林蘊《泉山銘》得到確證:
泉山,古泉州也,今福州據(jù)其地焉。山瞰巨浸,見于扶桑。人生其間,或明或哲,馳騁畋獵,習(xí)學(xué)為常。自大歷紀年,猶未以文進學(xué)者。滿門終安,豪富寂寞,我里曾無聞人。是以獨孤及制李成公碑云:“縵胡之纓,化為青衿?!钡梅且晕覟楫愃祝谪戠?,不已甚矣!
予仲兄藻懷此耿耿,不怡十年。謂張令公出自韶陽,陳拾遺生于蜀郡。我以況彼,彼亦何人?遂首倡與歐陽詹結(jié)志攻文,同指此山,誓報山靈。不四五年,繼踵登第。天下改觀,大光州閭。美名馨香,鼓動群彥。三十年內(nèi),文星在閩。東堂桂枝,折無虛歲。?
在林氏看來,他們的家鄉(xiāng)“人生其間,或明或哲,馳騁畋獵,習(xí)學(xué)為常”,并非化外之地。然而面對“縵胡之纓”的指稱,林氏兄弟與歐陽詹的第一反應(yīng)僅是“睹之嘆息”,似乎在默認中又帶有些許無奈。也許這是因為他們已認識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由于直至大歷間閩人“猶未以文進學(xué)者”,導(dǎo)致人們“我里曾無聞人”的印象。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全國性知名賢士的多寡正是衡量一個地區(qū)文化發(fā)展水平的重要依據(jù)之一。同時,他們還找到了可資效仿的榜樣——陳子昂與張九齡。林藻認為,自己的狀況與陳、張二人相似,只要閩人能像二人一樣科場中第,便可以世人改變?nèi)藗儗﹂}地、閩人的印象。易言之,他希望以科場成績的彰顯來擺脫自己“遠人”的身份。因此,“懷此耿耿,不怡十年”的林藻以一首《梨嶺》表達了自己“不得科名誓不還”的強大決心:“曾向嶺頭題姓字,不穿楊葉不言歸。弟兄各折一枝桂,還向嶺頭聯(lián)影飛?!?從這個角度而言,“遠人印象”不僅在某種程度上堅定了“遠方士子”競趨科場的信念,也促進了南地社會對科舉的接納。
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閩地士子投身科場。與此相應(yīng),越來越多的南方士子逐漸融入全國性的知識界并開始扮演重要的角色。
至晚唐,閩地士子經(jīng)由科舉在知識界日趨活躍。文學(xué)方面,徐夤、閔延嚴等人在辭賦創(chuàng)作方面蜚聲海內(nèi),成為文壇之巨子。又如盛均“聰穎超邁,文名一時。舍人皇甫煥辯博自雄,每賓客及門,置酒延坐,廣引發(fā)難辭,曰為證事,屈者多不終席,自引去。惟均酬答如響,時謂勁敵。嘗廣《白氏六帖》為《盛氏十二帖》,貫穿囊括,頗資時賢所好”???梢娛⑹显诶糁尾鸥梢驳玫搅耸咳穗A層的廣泛認可。雖然在經(jīng)學(xué)上沒有卓越的建樹,閩地儒士的影響亦波及全國,例如黃璞:
璞善為詩歌,一時撰著,藩鎮(zhèn)間傳誦之。黃巢寇建州時,軍中謠曰:“逢儒辱,師必覆?!奔叭腴},過璞家,令曰:“此儒也,毋辱之。”滅炬而過。?
黃氏于大順二年(891)進士登第,官至崇文館校書郎便致仕還鄉(xiāng)。從品階上說,黃璞的仕途并沒有太多的亮點。然而在當(dāng)時,連黃巢也不得不承認他是當(dāng)世之儒,足可見璞之聲望早已流布全國。
閩地舉子的登第以及南地名士的群體性崛起,很大程度改變了時人關(guān)于閩地及閩籍士子的觀感。正如《泉山銘》中所說,諸林、歐陽詹登第以后,“天下改觀,大光州閭。美名馨香,鼓動群彥”。雖然林藻比歐陽詹早一年及第,但后者不僅是閩地第一個具有全國性影響的文人,同時還是中唐古文運動的一位健將,顯然有著更高的知名度。又由于歐陽氏與韓愈私交甚好。因而韓愈筆下的閩地頗有世外桃源的味道:“閩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魚之樂……”(《歐陽生哀辭》)?開成三年(838),閩人蕭贗登第,“閩中同舉者三人,自是號為‘文儒之鄉(xiāng)’”(《舊英志·縉紳·福州府·侯官縣》)?。時人文化印象的改變在詩文中也有所反映。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是,詩人們所描繪閩地的“風(fēng)景”發(fā)生著極大的變化。韋莊曾結(jié)交一位來自福州的王姓舉子并作詩以送之:
豫章城下偶相逢,自說今方遇至公。八韻賦吟梁苑雪,六銖衣惹杏園風(fēng)。名標(biāo)玉籍仙壇上,家寄閩山畫障中。明日一杯何處別,綠楊煙岸雨蒙蒙。(《送福州王先輩南歸》)?
從詩中可知,王氏應(yīng)已進士及第。在韋氏的筆下,閩地風(fēng)景可入畫障,全無“蠻荒”的色彩。然而,在不到一個世紀以前,劉長卿等中原士人還將閩地視作一片散布著“鳥道”、“夷落”、“越音”的“化外之地”。不難看出,科舉的確極大改變了人們的閩地印象。
而閩人在科場上的優(yōu)異表現(xiàn)又成了黃滔重構(gòu)閩地“文化印象”的主要資源。他在《莆山靈巖寺碑銘》中寫道:
初侍御史濟南林公藻與其季水部員外郎蘊,貞元中谷茲而業(yè)文,歐陽四門舍泉山而詣焉(四門家晉江泉山,在郡城之北。其集有《與王式書》云:“莆陽讀書?!奔雌澦乱玻?。其后皆中殊科,御史省試《珠還合浦賦》,有神授之名。水部應(yīng)賢良方正科,擅比干之譽(策云:“臣遠祖比干因諫而死,天不厭直,生微臣也”)。歐陽垂四門之號,與韓文公齊名,得非山水之靈秀乎??
莆山巖寺是林蘊與歐陽詹讀書之處。用林蘊的話說,歐陽詹等閩士的“繼踵登第”使得閩地“天下改觀,大光州閭”。但黃滔卻有意倒置這種因果關(guān)系,歐陽氏之所以得與韓愈等文壇巨擘齊名,是得益于閩地靈山秀水的滋養(yǎng)。換言之,不是歐陽詹光大了閩地,而是后者所具有的“山水之靈秀”哺育了前者。因此,黃滔十分強調(diào)“江山之助”在閩人科場成績中的重要性:
閩越江山,莆陽為靈秀之最。貞元中林端公藻冠東南之科第,十年而許員外稷繼翔。其后詞人亹亹,若陳厚慶、陳泛、陳黯、林顥、許溫、林速、許龜圖、黃彥修、許超、林郁俱以夢筆之詞、籝金之學(xué),半生隨計,沒齒銜冤。曠乎百年,而公追二賢之后,七年而徐正字寅捷,八年而愚(缺一字,應(yīng)為“捷”),莫不江山之?dāng)?shù)耶。(《司直陳公墓志銘》)?
在祭文、墓志中夸耀逝者家鄉(xiāng)之靈秀屬諛墓之辭,本不得當(dāng)真。然而,黃氏有關(guān)“靈秀”的陳述仿佛一份當(dāng)?shù)嘏e子的科舉成績清單,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重視。在文中,黃滔不僅如數(shù)家珍般地羅列了當(dāng)?shù)刂娜?,還進而近似反問的語氣強調(diào)“江山之?dāng)?shù)”的存在及其重大意義。事實上,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及類似“莆稱秀絕”的話題:
伏以靈閩之江山,莆稱秀絕。首武德之科級,自貞元之英哲。其后繼生,碩儒亹亹,鴻都交懷,荊璞互握。隋珠皆指期于拾芥,終慟哭于彎弧。洎宣皇之后年,則夫子之斯出。持曾參之孝行,袖孟軻之文帙。薦賦諸侯,上書圣日。射宮而勁挺弦矢,藝圃而葳蕤華實。(《祭陳侍御》)?
文中的“首武德之科級,自貞元之英哲。其后繼生,碩儒亹亹”,依然是對當(dāng)?shù)乜婆e成績的夸耀。根據(jù)本文附錄中的統(tǒng)計,蒲陽地區(qū)的登第舉子數(shù)量并非福建地區(qū)之首??梢婞S滔所謂“莆陽為靈秀之最”之說包含有一定的主觀色彩。我們不難想象,在歡呼“靈秀之最”一類的詞語時,黃滔的內(nèi)心是何等的自豪。支撐其這種自豪感的,除了中唐以后閩人的“文戰(zhàn)之績”外,還有當(dāng)時莆田地區(qū)“詞人亹亹”、“碩儒亹亹”的人文盛況。其實,在黃滔的心目中,自己的家鄉(xiāng)早已不再是散落著夷落的“化外之地”:
閩山秀氣,魯國清塵,天之授受,鐘我仁人。卓矣生世,學(xué)而立身。(《祭陳先輩》)?
將閩地與魯國對舉,并不是單純的比擬或比較,而更像是一種文化印象的渲染——一種類似“文儒之鄉(xiāng)”的文化印象。換言之,在黃氏看來,閩籍文士的群體性崛起正是閩地的“江山之?dāng)?shù)”的直接體現(xiàn),憑借著這種特性的“發(fā)現(xiàn)”,黃滔終于從邏輯上成功將閩地“帶出”了“蠻荒之地”的陰影,并完成了對閩地“文化印象”的重構(gòu)。
與林蘊相比,黃滔有著更加強大的文化自信。他所謂的閩地“山水之靈秀”等觀念,既是對“荒蠻陰影”的祛除與剝離,更賦予了閩地儒家的文化秉性。應(yīng)該說,面對中原士人“化外之區(qū)”與“遠人”的指稱,閩士并沒有強硬的抗拒,而是選擇了科名博取文化認同的策略。中唐以后的科場佳績則讓閩士收獲了自信,借助著閩籍文士群體登上全國性舞臺的契機,閩人不僅擺脫被“強加”于閩士身上的“遠人”標(biāo)識,也祛除了閩地“化外之區(qū)”的陰影。
錢穆先生這樣評價唐代科舉帶來潛移默化的社會影響:“各地域按名額獲得其進士參政權(quán),而歷年全國各地士子群集中央會試,對于傳播國家意識,交換地方情感,熔鑄為一體,更為有力?!?也就是說,科舉制帶動了各地域之間的文化交流,同時也相應(yīng)地擴展了各地區(qū)之間的認同感。
恰如錢氏所言。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閩地被視為化外之地。而“遠人”成為當(dāng)時閩地士子被賦予的一種文化身份。在默認這種身份的同時,閩士也在思考走出這種文化陰影的途徑。經(jīng)過長期思考,以閩人為代表的士人群體得到了兩種答案:一是熱切期盼中央權(quán)力的介入,并以此推動地方社會秩序的重構(gòu)以及社會風(fēng)俗的改易;二是毅然投身科場,希望用科名實現(xiàn)自我證明。而后一種答案對南方地區(qū)產(chǎn)生了更為深遠的影響。中唐以后,閩士在科場上迅速崛起并逐漸成長為一支不可忽視的文化力量?!翱泼辈粌H極大改變了人們對閩地的觀感,也給了以黃滔為代表的閩地士人自我證明的勇氣,還為其重構(gòu)閩地的“文化印象”提供了必要的資源。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210023)】
①?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01、301頁。
②《舊唐書》卷八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889頁。
③⑥⑧????彭定求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087、2602-260、83、6999、8090、359、8030頁。
④⑦褚仲君《劉長卿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468、50頁。
⑤瞿蛻園《劉禹錫集箋證》卷二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30頁。
⑨趙與泌《仙溪志》卷四,《宋元珍稀地方志叢刊·甲編》(第八冊),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頁。
⑩陳弱水《中晚唐五代福建士人階層興起的幾點觀察》,《唐代文士與中國思想的轉(zhuǎn)型》,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66頁。
?歐陽詹《歐陽詹文集》卷八,華中科技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251-252頁。
?王定?!短妻浴肪砭?,《唐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4頁。
?????《全唐文》,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516、385、385、385、3860頁。
?周勛初《唐語林校正》卷四,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83頁。
?陳尚君編《全唐文補編》卷二六,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756-757頁。
???何喬遠《閩書》,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747、2900、2204頁。
?錢穆《國史大綱》,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事業(yè)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453頁。
本文系南京大學(xué)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基金資助項目“蘇州府學(xué)與蘇州地方社會”(編號:2013CW0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