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功正
《紹興十二年》作為一部歷史文化散文,首先得力于作者夏堅勇先生深厚的歷史功力。從作品文本看,作者的史學根基是扎實的。書尾列有“主要參考書目”,正文部分凡是直接引用的典籍均有頁后的出處注釋,遵循歷史學的學術規(guī)范。誠然,以歷史學的范式對待歷史,但它又非史學撰述,而是歷史文化散文,歸入審美創(chuàng)作范疇,乃為彰顯一種態(tài)度和處理方式,即以歷史學的態(tài)度,處理可以依循、借用的原始素材資源。
考察歷史文化散文也跟歷史小說大致一樣,歷史和美學的觀點是兩個基本點。然而歷史文化散文和歷史小說還有一些區(qū)別,歷史小說可以充分虛構,所謂《三國演義》“七實三虛”,歷史文化散文在史實的可靠性和可信性程度上有更高的要求。
對歷史文化散文又有兩個重要的評價尺度,一是歷史事實,簡稱史實;一是歷史價值判斷,即歷史見識或識見,簡稱史識。對于這兩大項,《紹興十二年》的作者在充分依循史料、史實的基礎上表達了正確而犀利的價值判斷,史中有識,識寓史中。當前歷史文化散文和歷史小說的弊病就出在這里,或則隨意打扮歷史,或則價值判斷荒誕不經(jīng),令人不堪卒讀。其中的一個要害是對封建專制主義涂脂抹粉、歌功頌德。
《紹興十二年》所涉及的《宋史》是二十四史中卷帙最為浩繁的篇什。史有兩宋,北南宋在時間長度分割上,基本是對半分。宋代經(jīng)濟實力超過唐代,南宋雖偏安臨安(杭州),但經(jīng)濟、社會、文化高度發(fā)展、發(fā)達,甚至超過了北宋,猶如六朝偏安江左,也是如此。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沒有兵燹戰(zhàn)禍,老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安居樂業(yè),促進了江南富庶之地的開發(fā)、利用,這是其根本原因。
在兩宋文化方面,近代學者王國維先生、陳寅恪先生對之評價甚高,王國維的《宋代之金石學》說:“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标愐≡凇督鹈黟^叢稿二編·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中認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宋代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鼎盛時期。
《紹興十二年》的作者依托這樣深廣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詩性化地展現(xiàn)和繁衍出一幅幅生活場景和畫面。
更重要的是,作者敏銳地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了紹興十二年(1142)這個特定年份、特定時空域的特定歷史價值。這就是作為歷史分界嶺獨特的社會意義,即前此的紹興十一年(1141)的年底南宋朝廷違背祖制、踐踏刑律、迫不及待地加害岳飛,自此可以放心大膽、全無臉面地“外示茍且”,守內(nèi)虛外,做穩(wěn)了兒皇帝。這成了作者的題材選擇的節(jié)點、切點和視域之所在,也成了題材本身價值之所在。
黑格爾在著名的《歷史哲學》中說,歷史學是原始的歷史、反省的歷史、哲學的歷史。中國傳統(tǒng)史學,提倡膽、識、才、力?!督B興十二年》的作者就是沿著中外史學的方向去做的。
所謂原始的歷史,就是本真的歷史。作者熟讀了《宋史》等正史資料,又熟讀了與宋史相關的李心傳的《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周密的《武林舊事》、吳自牧的《夢粱錄》等典籍文本,這就在史實方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從而為創(chuàng)作提供了宮廷生活和民間習俗兩大素材。不僅關節(jié)點上立定腳跟,而且細微處亦見功夫。
毋庸爭辯的是,歷史文化散文完全不同于歷史考據(jù)文章。它吸收前人和他人的既有或最新考據(jù)成果是必要的,為文學的審美創(chuàng)作所利用。然而,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對考據(jù)有意外新發(fā)現(xiàn),竟然大出其彩,則應當格外擊節(jié)贊賞。例如全書的結尾對《東京夢華錄》作者孟元老真實姓名的考證。雖然孟元老是否就在紹興十二年年底開始寫《東京夢華錄》尚無肯定的結論(這一點在文學作品中可以虛構),但是在紹興十七年(1147)為該書自寫序言,卻是完全可以肯定的。(《〈東京夢華錄〉序》末明確署道“紹興丁卯歲除日”,紹興丁卯即紹興十七年,公元1147年)這篇序言文采煥爛,猶如北朝時楊衒之的《洛陽珈藍記》,乃少有之美文。序言是“為了忘卻的紀念”,滿含沉痛情感地回首往事,字里行間布滿了愁云慘霧,奏出了半是依戀半是挽歌的凄清曲。孟元老自署幽蘭居士,生平無考,清人常茂徠認為,是替宋徽宗督造(總工頭)艮岳的戶部侍郎(相當于副部級)孟揆“這類人”,但是考證文字留有余地,只是泛指“這類人”,而不是特指“這個人”。但《紹興十二年》的作者從“揆”即“首席長官”,從《東京夢華錄》只字不提艮岳,有意回避、屏蔽宋徽宗最大的弊政和腐敗的現(xiàn)象中,考證出孟元老就是孟揆“這個人”。這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
特別是從史料中罕見地發(fā)掘南宋“士”——士大夫階層——中國思想史頂級大師朱熹,以一闋《念奴嬌·過洞庭》而風靡天下的愛國詞人張孝祥等人的另一面史實。這維護了“全人”的完整性,顛覆了人們對他們的已成定勢的印象和論評。例如作者在非史著的筆記體作品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 (治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學者相當程度上將此視之為“詩話”)中發(fā)現(xiàn)了張孝祥的馬屁連天的策論,“東拼西湊加虛文偽飾”。作者又進而發(fā)現(xiàn)為先人諱的現(xiàn)象——“在后世流傳的《于湖居士(張孝祥)文集》中,這篇策論被悄悄抽調(diào)了”。這種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具有證明和證偽的雙重功能。對于體認宋士的雙料面目和“二重性格組合”,不啻振聾發(fā)聵、醍醐灌頂。
所謂反省的歷史,就是具有歷史批判主義意識,這是現(xiàn)代性文化精神的重要構合要素。我認為,作者的史識,即價值判斷立場是正確的、堅定的,自始至終貫串著反封建專制主義的主題、主旋律。馬克思曾經(jīng)尖銳地指出:“專制制度必然具有獸性,并且和人性是不相容的,獸的關系只能靠獸性來維持?!盿該部散文全面、深入地清算、批判了封建專制的“獸性”制度、體制,具體到政治制度、組織人事制度、科舉制度、刑法制度,等等。因此,其反封建專制主義就有了思想的深度,這樣,就進入“哲學的歷史”層面。
哲學的歷史就是思想的歷史。倘若史學沒有哲學和思想,只能是枯木朽株或行尸走肉。歷史中應當有當下敘述者的思想亮點和審視意識。《紹興十二年》的作者尤其是對士大夫知識分子的“攀比性墮落”、“適應性變異”、“策略性妥協(xié)”的思想現(xiàn)象的探賾索隱和精神解剖,入木三分,行文中潑墨如注,淋漓酣暢。對士大夫的人格剖析和靈魂拷問,“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b,閃爍著該部散文的思想光彩。不是僅僅著眼于個人的道德原因,而是歸結于其孕生的體制因素。這樣,對于朱熹、張孝祥等具體人物的史料運用和價值判斷,便上升到一個高端層面,即完成了史實、史料和史思、史議的結合。
該部散文以歷史為對象,以審美為指歸。結合作者自身的審美素養(yǎng)、審美才能,運用審美手段傳達出來。這是歷史形態(tài)對美學形態(tài)的轉化、溶解和有機洇潤、皴染。該部散文充分激活、調(diào)動作者自身的生活記憶和體驗,化為審美的情景,如油菜花景觀的描述等;或者是進行文學的審美想象和復現(xiàn),如對臨安生活場景的描繪等。這絕非古典文獻的白話文翻譯,而是融匯主體審美經(jīng)驗、情緒的創(chuàng)化。
這又不同于歷史小說,而是鑄成歷史文化散文。作者是在歷史文化散文的文體規(guī)范框架和范圍內(nèi)進行創(chuàng)作的。明確了這一點,就可以對該書的創(chuàng)作主體議論,作出解讀。不是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歷時態(tài)和共時態(tài)的類型比照,互為連接,相同聯(lián)想。
在美學成就方面,首先選材獨特,不是歷史的縱剖面,而是橫切面。而這個切面又僅是一年——紹興十二年。把所有的材料經(jīng)過選擇、過濾,獨取這個年份自然形態(tài)的12個月,然后再把特定的這一年的12個月發(fā)生的歷史事件,所產(chǎn)生的歷史事變凝聚起來,歸入體裁的構架之內(nèi),于是,自然形態(tài)的年份和月份就轉化成社會歷史形態(tài)。這又非拉洋片、走馬燈似的依次陳述流水賬,而是發(fā)現(xiàn)、發(fā)掘歷史事件、社會事變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和結果。先選、先挑最有歷史和美學價值的材料,由大凝小,聚焦紹興十二年的12個月,然后把南宋的臨安風光、風土人情,攝取其中,這就叫做小中納大,進而小中見大,遂致宏觀敘事和微觀精描交相為之,這便進入美學領域。當然也就顯著地區(qū)別于同以歷史年份為題,記錄純歷史事件、歷史事變、歷史演進的美籍華裔學者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因為那是歷史著作。
反封建專制主義的主題是集中通過人物形象宋高宗趙構的描述和刻畫來實現(xiàn)的。在以前歷史題材的作品中,帝王形象不乏其例。我國第一部長篇歷史小說《三國演義》有漢獻帝。其他類型的小說如《水滸傳》有宋徽宗,但都形象稍嫌單薄。自從當代作家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塑造了崇禎皇帝形象,徐興業(yè)先生的《金甌缺》塑造了宋徽宗形象,這種狀況就得以改觀,人物形象豐滿、性格飽滿,有獨立、完整且富于過程性的性格生命和性格邏輯。
當今一流的宋史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資深研究員王曾瑜先生因不滿于當前長篇歷史小說戲說瞎說、胡編亂造、一地雞毛的亂象,“下?!庇H為歷史小說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專業(yè)研究人員操刀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還有多人)。他寫有史詩性、多卷式《宋代紀實小說系列》 (7卷,340萬字,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初版,2014年再版),開啟了專業(yè)研究家轉換角色身份、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家之一路,開啟了當代紀實長篇歷史小說之一路。該部小說以反封建專制制度為核心價值觀,以忠實于歷史事實為創(chuàng)作原則,第一次刻畫和塑造了宋高宗趙構的形象。小說發(fā)掘了作為特定歷史階段的這個封建獨裁者的殘忍、暴戾、虛偽、奸詐、荒淫等特征。這一形象蘊含著作者深刻的歷史理念,繼而澄清了歷史真相。殘害岳飛,傳統(tǒng)的看法,兇手是秦檜,小說則用大量令人信服的情節(jié)、細節(jié),描寫和定格了宋高宗是首犯、元兇,秦檜則是走狗、幫兇。在杭州岳墳遭萬人唾罵的塑像中應當增加趙構,列為首惡。小說運用形象的藝術表現(xiàn),從根本上顛覆了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只反奸臣、不反暴君的歷史政治倫理的認知定勢。
而《紹興十二年》的作者,以歷史文化散文的藝術形式,同樣描述了宋高宗趙構的形象(在該部散文的“主要參考書目”中就開列有王曾瑜先生的著作《荒淫無道宋高宗》 《王曾瑜說遼宋夏金》),并勾勒了和岳飛的關系,由器重、利用到萌生疑竇,直至殘害的演變程序及其心路歷程。既揭示了個人的精神因素,又探究了歷史的時勢動因。恩格斯曾經(jīng)精辟地說:“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階級和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們時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們的動機不是從瑣碎的個人欲望中,而正是從他們所處的歷史潮流中得來的?!眂這就開掘了宋高宗其人的思想深度和內(nèi)涵。作者還運用書法、飲食等的動人細節(jié),豐富了這個人物的生活側面,加大了審美容量。
宮廷生活和市井社會,依據(jù)自然月份的序次,比照對襯,穿插交叉,顯示結構美學的匠心。全書貫串著歷史的評述和審美的展示,文筆靈動自如,文字有溫度,“敢遣春溫上筆端”d。因為作者選取了一個獨特的敘述視角,即主體的敘述話語視角,任由文字驅遣、調(diào)度。歷史和現(xiàn)實、古往和今來、正說和趣說、嚴肅的文字和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相融相洽?;蚪栌?、或化用,交赴腕下;或嬉笑、或怒罵,皆成文章。從容裕如,手筆伸暢,文氣盈旺,所在充滿。
正因為作者有強烈的主體性,激情和沖動欲罷不能、按捺不住,猶如鯉魚潑剌,爭跳龍門,“兩岸排闥送青來”e,迫不及待地跑到書卷的前面、正面,對歷史加以抨擊,對現(xiàn)實進行評說。議論風生,縱橫排奡,是散文的元素(廣義的史傳散文,早有“太史公曰”樹立楷范),不像小說,亦非戲劇。《紹興十二年》的創(chuàng)作審美主體優(yōu)選了審美文體,審美文體又優(yōu)選了審美主體,雙方投緣交契,則議論滔滔,毋責其麻辣,惟望其多多。倘無此,該部散文審美特色減半矣。
【注釋】
2.[德]馬克思:《德法年鑒》,《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14頁。
3.吳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版,第139頁。
4.[德]恩格斯:《致斐·拉薩爾》,《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343-344頁。
5.魯迅:《亥年殘秋偶作》,《魯迅詩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60頁。
6.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