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章池
“及物”大勢中的遙遠現(xiàn)實
楊章池
少數(shù)故事和情景,說著說著就產生了詩。而大多數(shù)時候,當我們用一筆一劃的描摹去捕捉時,往往是竹籃打水——詩的真身莫名其妙地蒸發(fā)掉了。這就是當我們反復強調“及物”的重要性時可能產生的另一個問題:我們會不會就此止步于就事說事,將詩歌文本矮化為可以被應用文取代的敘述?帕斯說,“現(xiàn)實是最遙遠的。”我們如何在詩歌構建中奮力一躍,掙脫庸常言說的“萬有引力”,進入令人欣喜的詩性空間?唐力的《頭羊》、橫行胭脂的《產婦》、楊鍵的《夫婦》部分地滿足了我的期待。
《頭羊》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我們遭遇過太多“見題知詩”的無效寫作:寫作者對對象進行費力不討好的圖解,他的勞動就像一只忙碌的螞蟻怎么也爬不出熱鍋,不比一條面對刺猬狺狺亂叫卻無從下嘴的汪體面多少。除了說文解字和說明書式的過程解答,提供不了任何詩學意義上的營養(yǎng)。而《頭羊》以其豐富性和復雜性成功避開了這樣的“路徑依賴”。在我們談論頭羊的時候,我們接觸到的可不止是這一頭,不管是心存憐憫還是充滿憤懣。受到贊美、目空一切的頭羊自有其“活該”之處,但歡樂“鋪展成一條街”、“一路卷起紛揚的灰塵”的羊群是無辜的(盡管它們生而就是為人類犧牲的),這樣的引領充滿了欺騙和陰謀。一大群羊跟著頭羊興高采烈奔向屠宰場,這是揭示圈套的寓言,也是飽含嘲諷的解構。我甚至認為,盡管詩題是《頭羊》,真正的主角卻是那個“被趕出羊群”的、曲意逢迎的卑瑣趕羊人。我這樣講不知唐力本人同不同意。
《產婦》更像是一個自我的宣言?!芭ⅰ弊鳛橐粋€美好的象征,蘊含著對生命的希望?!拔乙呀浻洸坏没橐隼锏呐_詞了”,由于婚姻的失敗或失意,身為女性的“我”決心生一個女孩,在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中甚至準備為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在人民醫(yī)院里,兩個床位,嬌氣的城里女人在恐懼中等待新生命的降臨(尚不知男孩女孩),而“用被子裹起嬰兒”的農村婦女可能正走在遺棄女嬰的路上。此詩游離了對于母性“偉大”的慣常偏好,對于悲情的渲染也適可而止,因“產婦”的復數(shù)化而具備了較強的“代入感”。
在《夫婦》一詩中,“出了神的悲痛的衰老”,有著較強的表現(xiàn)力?!氨恍詣e踐踏著”,是我們暮年的真實寫照,也是對這個業(yè)已到來的老齡化社會的憂思?!澳軌蛘f自己的時候仿佛在說另外一個人,又能在說他人的時候仿佛我們進入了他人的身體”。這是帕慕克揭示小說藝術訣竅的一個陳述。我覺得同樣可以套用在這三首詩中?;剡^頭來看,我們究竟是浸淫在自我的儀式感中顯得“沉著”、“冷靜”、“高貴”、“有著尊嚴”的頭羊,是渾渾噩噩不知死期就在眼前的蒙昧羊群,還是污穢不堪、脅肩諂笑、包藏禍心的趕羊人?抑或是嬌養(yǎng)的城里女人,蒙著臉拋棄女孩的農村婦女,滿懷著愛并作好犧牲準備的獨身母親?或者被歲月磨蝕得只剩下蒼老,變成剪影和雕塑的老夫婦?也許我們只是辛波斯卡筆下的凝視者,“凝視著那座橋和橋上的人們,仿佛看到他們自己在那里”。也許沉痛才讓我們更深地體驗此在,“在劈開和撕裂中我是完整的,離開它們我將無以發(fā)育”(伊利亞斯·卡內蒂)。
略有遺憾的是,這三首詩都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唐力對于頭羊的表述用了兩個“沉著,冷靜”,似力有不逮。對三個對象組成的行進隊伍的“建設”,沒有撐起應有的立體感?!懂a婦》也不是橫行胭脂最好的作品,因襲著宣告、敘述、呼應的陳舊套路,散文化傾向嚴重。楊鍵也逃不開自我的牢——過于追求“欲辨已忘言”的澄明之境而約束了詩的延展,不當?shù)摹傲舭住笔棺髌贰拔赐瓿伞?。可見,一味強調“風格化”,后果是嚴重的。
也許該再借唐曉渡之語呼應一句:“敘述從來就不是詩的真正目標,而是為了解決文本內部語言與現(xiàn)實的相互的矛盾而可資調動的元素之一?!保ā杜c沉默對刺》)當及物寫作已經取代凌空蹈虛的大抒情時,詩人應更沉潛地鉆研技藝,進而以“誠懇的感悟力”去把握“遙遠的現(xiàn)實”,為世界帶來更多細微、持續(xù)而深刻的變化。
(作者單位:湖北荊州市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