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波
冰層下的暖流
——食指詩歌談
張建波
以言說描摹并揭示詩人的時代特質(zhì)殊非易事,原本豐富的存在常為個性解讀所遮蔽,任重道遠的文學(xué)批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激活并還原歷史仍然存疑。言是言非,詩人曾在那里,評古評今,詩歌恒存此處。詩人食指寄情孤獨與命運等主題,以“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先覺精神拓印時代圖景,引一代朦朧新風。有人講,食指的思想是一架在清醒與瘋狂間蕩悠的秋千,我想說,食指的詩歌是一面列于現(xiàn)實府邸與朦朧意境之間的影壁,是連接現(xiàn)世孤獨與未來理想之域的天梯,是穿越盛衰世事映襯蕓蕓眾生的一縷心魂。他接續(xù)傳統(tǒng)文化并融入現(xiàn)代性的創(chuàng)新,以其特異的精神體驗與個性姿態(tài)豐富了中國當代的詩歌遺產(chǎn)。
一
詩人食指視痛苦為詩人的財富,將內(nèi)心的痛苦變?yōu)樵姼璧倪^程也得到了情感的釋放與心理的滿足。其詩歌有著“覺醒中有感傷,孤獨中有凜然”的風格特質(zhì)??娝够鸱N深埋于冰層之下,其詩歌如冰層下的暖流緩緩而至,這冰層下的一線暖流,化解著曠日持久的冰凍,以溫情浸潤人間。“多希望你是溫暖的陽光/能暖化我心中凍結(jié)的冰層?!保ā断M?968年),“然而,誰也沒有能力來遏制啊/冰層下感情的暖流奔騰向前/”(《你們相愛》1968年),“‘春天在哪里啊’,它含著眼淚/重又開始了冰層下的旅行/”, “冷漠的冰層下魚兒順水飄去/聽不到一聲魚兒痛苦的嘆息?!保ā遏~兒三部曲》1967—1968),冰層隱喻著時代特質(zhì),是生活狀態(tài)的固化劑,將個體生命與情感重重壓縮于線隙之間,這一暗冷的意象充滿了些許的頹廢與絕望,也糅合了幾多的憧憬和希冀。食指在《詩探索》上寫道:“那是1967年末1968年初的冰封雪凍之際,有一回我去農(nóng)大附中途經(jīng)一片農(nóng)田,旁邊有一條溝不似溝,河不象河的水流,兩岸已經(jīng)凍了冰,只有中間一條瘦瘦的流水,一下子觸動了我的心靈。因當時‘紅衛(wèi)兵運動’受挫,大家心情都十分不好,這一景象使我聯(lián)想到再見不到陽光的冰層之下,魚兒(即我們)是在怎樣地生活。”這種即景生情、源情化詩、因詩悟理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脈相承。與冰層意象平列的各類物象顯現(xiàn)并散發(fā)出濃郁的革命氣息,詩中“子彈、槍膛、士兵的營房、要塞、陣地、遠航的兵艦、軍用的皮帶”等軍事化術(shù)語的閃現(xiàn),真實流露出時代的革命氣息與深埋的戰(zhàn)爭情結(jié),而“皮鞭、辱罵、白色的繃帶、苦役、動蕩、痛苦的嘆息”傳遞出革命的暴力氣息與嚴酷生態(tài),“毛澤東像章、北斗星、偉大時代”隱喻著崇拜乃至膜拜的癡狂,諸如“漂泊、心的原野、彎月的扁舟、野生的荊棘”則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疏離與遠遁。結(jié)合食指詩歌寫作的時代,其早期詩歌寫作于“紅衛(wèi)兵運動”的落潮期,青春的激情在“革命”的盲動后漸趨消退,“革命”口號的虛幻與“革命”行動的荒謬為理性的回歸提供了參照,青春的叛逆唯有在真實的詩情中方得以淋漓盡致地宣泄,對于荒謬年代的質(zhì)疑也將其清醒而孤獨的剪影留存于時代影像之中。正是寄身于這樣的時代,詩人壓抑于冰層下的激情得以宣泄,禁錮于眾聲喧嘩之中的思想也旁溢斜出,對現(xiàn)實的失望、對未來的迷惘,傾注于詩情詩意之中。對現(xiàn)實的失望疊加了生命的憂傷,“我終于明白了,在這地球上/比我冷得多的,是人們的心/”(《寒風》1968年)“昨天才被暖化的雪水/而今已結(jié)成新的冰凌/”(《希望》1968年),即使世易時移,仍然窺見在時代夾縫中生存的個體,甚至有著比瘋狗更多的辛酸,有時又將憤怒隱匿于可怕的沉默,其詩中的“瘋狗”意象何嘗不是對秩序倫理的近乎絕望的掙扎!食指詩歌中彌漫著孤獨、悲憤之情,生活中尋常的物件被如影隨影的負面情緒熏染,網(wǎng)繩緣何猙獰?夜色因何恐怖?月亮為何冷漠?大地何以凄涼?以情潤物,無物不在情網(wǎng)中,以意馭景,何景不在生命中?他妙手摘句,精警人心,“為什么還沒等魚兒得到暗示/黎明的手指就摘落了滿天慌亂的寒星?”黎明時分,水中魚兒,天上寒星,水中魚兒暗示未傳,天上寒星寂寥稀疏,黎明之手摘星而隱退,曙光一線洞開光明在即,詩意星空與喧囂人世的輪番登場交織了生活的復(fù)雜與生命的神奇?,F(xiàn)實不可期,未來可堪寄?詩人對于未來的期盼與焦灼時時流露于詩中,“我把腳印留給死亡/仍然向著未來奔走/”(《我這樣說》1968年),“我依然固執(zhí)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相信未來》1968年),“我的未來是抽不出鋒芒的青稞”(《命運》1967年),“前程啊,遠不可測/又怎能把希望寄托?”(《魚兒三部曲》1967-1968年)對未來的想象延宕了現(xiàn)時的苦楚,在無限遙遠的展望中過濾掉生活的音質(zhì)?!拔磥怼背休d著童年的夢想,意味著詩意的遠方,隱喻著美好的可能,對于“未來”的態(tài)度顯現(xiàn)精神的流向,正是借助對于“未來”的無限猜想,慰藉了對時代悵惘乃至失望的無數(shù)知識青年,成為一代人走出歧路悲歌與人生迷茫的精神導(dǎo)航。
詩人林莽講:“食指以獨立的人的精神站出來歌唱,他讓我們感到了詩歌是語言的藝術(shù),并首先是人的自由意志和人格的體現(xiàn)。他的后來者,朦朧詩的早期作者們正是沿襲了這點,才成為了開一代詩風的代表人物。從這一點上講,食指的詩歌作品確實是劃時代的?!盵1]北島、芒克、多多、嚴力、張朗朗、宋海泉等詩人均或多或少地受到食指這一地下寫作的踐行者詩歌的影響,堂皇的詩歌正史的座次應(yīng)遠遜于一代人情感與體驗認同的意義。食指因襲著傳統(tǒng)文學(xué)的質(zhì)素,以詩為媒,抒情言志盡遣佳句,敘事抒懷寓意造象,其個體的獨特感受與藝術(shù)的獨創(chuàng)特質(zhì)殊途同歸。其“窗含西嶺千秋雪”的自我藝術(shù)認知既與世家詩文教育有淵源,也與其討教何其芳等名家見賢思齊有牽涉,更重要的是,詩人命定生在那樣的一個時代,詩人注定是那樣一個有著特立獨行性格的浸染悲劇色彩的宿命者。
二
梳理文學(xué)正史,解讀食指的詩歌文本,探宏入微處凸顯政治漩渦裹挾的歷史本相,正側(cè)映襯間隱顯紛亂世事中不與現(xiàn)實妥協(xié)的決絕姿態(tài)。謝冕稱“食指是傳統(tǒng)的浪漫主義的最后一位詩人”,張清華評價食指為人格與詩合一的“一次性生存”且其詩有著悲憫崇敬的品性,于堅詩將其描摹為“左邊是汽車奔馳 右邊是/彈冠相慶的知識分子/窮人食指 目不斜視兩袖清風/”的拋名脫利者,李憲瑜則直言“食指及其詩歌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所做的是“擦拭”并“還他本來的光澤及簡樸的榮耀”。眾說紛紜,何偽何真?平民詩人的特質(zhì)受制于無數(shù)理論的刑具,削足適履者古已有之,隱缺揚長者今人可為,文學(xué)評論角力四方的看客向來不缺,缺少的是直面的勇氣與思辨的意識,匱乏的是真誠的感悟與理性的估量。詩人個體成長的經(jīng)歷容易雕成木乃伊式的標本供人觀瞻,其實無限豐富的生活色彩絕非黑白兩色可以獨染。食指固然有著對于時代的清醒與疏離,就像昌耀未被命運壓垮的詩歌一樣,但在轟轟烈烈的時代洪流中又怎能不留下與時代趨同的和聲?文學(xué)評論者往往執(zhí)著于“剪一縷特征映襯時代”的選擇性取樣,忽視了作者的復(fù)雜與作品的豐富,淡漠了心魂的走向與精神的彷徨。詩人食指有唱和時代關(guān)注民間底層的詩作,也有體悟親情友情的思索,這些不可避免影響了詩人精神特質(zhì)的純度與高度。如對時代的唱和:“太陽一出樂開懷/溫暖窮人心里揣/地主窗上冰花敗/俺家窗花向陽開”(《窗花》1968年),“高粱一熟一大片/好似山野紅旗展/紅旗開路向前進/楊家川又在最前面/”(《楊家川——寫給為建設(shè)大寨縣貢獻力量的女青年》1969年),詩人往往以“少用眼淚敘說悲歡/多寫詩歌贊美勇敢”的意識真誠地謳歌時代,直白中裸露赤誠,與潛于冰層之下的寫作相映成趣,此時彼時的情感變換是否因循著時代的變遷抑或性格的雙重衍生出悖謬一體的詩品?如果抽離了詩人的名字,這樣的詩歌必將淹沒于尋常巷陌間,泯然隨眾難以留世。食指詩歌亦有對民間底層的關(guān)懷:“盼到家信,她請你們/一字不落地讀給她聽/你若留心她眼角的淚水/便看到她質(zhì)樸的心靈/”(《北京的安徽女傭》1979年),一個尋常的女傭的“思鄉(xiāng)難歸”生活狀態(tài)凸顯其對民間底層傾注的無盡關(guān)懷。食指詩歌還有對深沉愛愿友情的描摹:“可你親切的目光和會心的微笑/像春日的陽光溫暖著我的心房”(《給朋友之三》1995年),“一離開朋友們熱情歡聚的酒席/便立即感到寒冷的圍困與侵襲/”(《難忘的朋友聚會》1995年),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于時代動蕩變幻中彌足珍貴??季吭娙撕笃诰佑诟@旱纳?,這種無可奈何的絕緣隔離是對友情親情的反證:“懶惰、自私、野蠻和不衛(wèi)生的習(xí)慣……/在這里集中了中國人所有的弱點/”(《在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1998年),“病房中躲都躲不開的低級取樂/打罵中夾雜的慘叫更令人寒心/恐懼中暗暗期盼春天的來臨/我終于走出了福利院冰冷的鐵門/”(《解凍的新潮——聽施特勞斯的‘春之聲’》2003年)。好在求仁得仁又何怨,每一處角落都隱匿著無限風景的闡釋,福利院的生活狀態(tài)拓展了常人未及的生活疆域,特定群體的思維意識與生活方式在生命的極端體驗中凸顯出難以估量的價值。
三
疾病的折磨、“運動”的顛簸、生活的潦倒、福利院的邊緣構(gòu)成了食指的難以復(fù)制的生存在軌跡。帶來苦痛的冰層時代滋生了詩人的情懷,和平繁榮時期的現(xiàn)狀泯滅了詩人漸趨衰退的才華,或許,驕傲榮耀未嘗不是心靈的負荷!詩意在遠方,生活在當下。也許對詩人食指而言,重要的反而不是詩歌化境的水到渠成,而是茶濃煙兇后一種近乎與生活同構(gòu)的堅持的姿態(tài)更令人贊佩。食指的經(jīng)典之作《相信未來》傳誦已久,流傳甚廣,“當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這樣純凈而明朗,執(zhí)著而真摯的信仰曾經(jīng)影響了多少人!“我堅信人們對于我們的脊梁/那無數(shù)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借助部分“空洞話語”的形式傳遞了理性的價值判斷!《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定格歷史鏡像,傳遞離情別緒,“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我吃驚地望著窗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上山下鄉(xiāng)的離別場景觸動了多少命運趨同的家庭,歷史運動滋生的動蕩猶如建筑物的一陣抖動,震顫著軀體,精警著人心!詩歌將公共空間的話語與私人空間的話語巧妙縫合,自然流暢之極,借助“告別”的儀式祭奠青春的記憶,憑借聚散的場景展開漫長的征途。但食指詩歌也有著先天不足,伴隨著生活場域的窄化與生活交流的相對缺失,詩中經(jīng)驗世界的循環(huán)凸顯了智識的匱乏?!陡韬驮姟锤璩》排@伞怠罚?005年),題材、語言的重復(fù)顯而易見,遑談意象與手法!詩中流于語言的描摹而缺乏詩歌語言的彈性質(zhì)感,夕陽老年之人,對于季節(jié)時令的變換愈加敏感,《冬日的陽光》、《秋雨》、《秋陽》、《苦夏》、《春雪》,大多是對生活的簡單描摹,當屬“寫境”而非“化境”,詩人相對隔離的生活狀態(tài)也顯現(xiàn)出與社會人生的疏離,《潤物細無聲——給林莽》也從反面揭示出詩人常常固守于狹小故交之圈與社會相對隔離的生活狀態(tài),個別針對現(xiàn)實的作品如《我軍將士的百年一哭》(2008年),真情可覺可解,質(zhì)量淪為下乘,易誤認為唱和時代的重復(fù)之作。
優(yōu)秀的詩歌擁有一種韌性的力量,在現(xiàn)實與夢想間釋放出無形的張力,又如一股清純的緩流,在巖石花樹里點綴出山林的靜謐。食指的名字已是一代詩歌的密碼,是自由精神的寓言,是特立獨行的冊頁。尹耀飛在解評食指的抒情性時曾講“就抒情而言,與同一時期和稍后的優(yōu)秀抒情詩人相比,食指比昌耀多了些格律的規(guī)范,比海子多了些赤誠,比北島多了些理想的堅定,比舒婷多了些心靈的苦澀味,從而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抒情模式對食指詩歌的包容?!盵2]千山競秀,一壑風流,參差多態(tài)之間,獨受此份,百載而下,當享朦朧詩前源之引領(lǐng)者美譽。詩人的勝利有時在于對經(jīng)典的無知,經(jīng)歷絕境的精神凈化似乎可以免檢,只有無意著墨方能偏得風流,當語言與命運劈面相逢,即可淬煉出時代的真質(zhì)之音,綿綿不絕?!坝啦晃窇掷淇岬娘L雪/絕不俯仰寒冬的氣息/”,食指曾于紅色海洋中狂歡背景下顯現(xiàn)冷靜與沉默,源于靈魂深處的真實陣痛如泉汩汩而出,當激情與才氣隨著時代背景的變換逐漸淡出之際,他“卻甘愿深院躲藏,閉門著書/還我本色,做一個草民書生/”(《人生舞臺之四》1995年),隱于鬧市任隨風淡云輕。他曾以其“帶血的雙鰭”于時代的冰層下滑行,在凍結(jié)的夜夢暖化后,完成了一次次的凌空躍展,此刻,腦海中幻化出這樣的一幅畫面:在魚兒群居的海灣邊,在翕動的腮片平靜后,一具具鋒芒畢露的魚骨赫然在灘,像不公正時代的一個無足輕重的犧牲品,為歷史的蒼白記憶提供了鮮活的素材,為后來“地下寫作”的標簽提供了命名的資源。
1.廖亦武﹒沉淪的圣殿[M]﹒烏魯木齊: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122.
2.尹耀飛﹒論食指詩歌的古典情懷及當下意義[J]﹒涪陵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7,(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