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庫什涅爾
讀吉狄馬加的俄文版詩集《黑色奏鳴曲》
亞歷山大·庫什涅爾
在莫斯科出版了吉狄馬加的一本書,它就擺在我面前,書名叫《黑色奏鳴曲》,白色的護封上配有黑色的圖案,這些美妙的線條畫出自詩歌作者本人之手,它們與詩作構成呼應,是在用它們線條的語言為詩句伴唱。三位譯者不辭辛勞,努力地、貼切地將這些詩作從中文譯成俄語,感謝他們付出了這份艱辛的勞作!
然而詩真的可能等值地譯成另一種語言嗎?這個問題會出現(xiàn)在任何一種語言的詩歌翻譯中,嗚呼,答案也只有一個:不可能。與音樂、繪畫等用世界通用的同一種語言創(chuàng)作的藝術形式不同(我羨慕那些藝術家?。?,詩歌只用自己的母語說話,而不可能在另一種話語中被復制。任何一個詞,在翻譯中都必須用另一個發(fā)音不同的詞來替換。讓我們設想一下,塞尚或梵高的畫作能被另一位畫家用其他的色彩來替代嗎?單詞變了,語音變了,節(jié)奏變了,韻腳也變了(如果有韻腳的話)。俄語詩是韻律詩,其杰作多遵循固定的詩歌格律,如抑揚格、揚抑格和抑抑揚格等,更重要的是,它是押韻的!沒有韻腳,俄語詩就會黯然失色,氣喘吁吁。
但是,譯文中還是能留下很多東西,根據(jù)一棵樹的影子也可
以判斷出它究竟是橡樹還是榆樹,是槭樹還是松樹,同樣,根據(jù)譯文也可以感覺到意義和詩歌思維的深度,感覺到情感的真誠、形象系統(tǒng)的鮮明和獨特。樹影同樣會呼吸和移動,同樣會激動和安靜。我讀到了這樣一首詩:
你還記得
那條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嗎?
一個流蜜的黃昏
她對我說:
我的繡花針丟了
快來幫我尋找
(我找遍了那條小路)
你還記得
那條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嗎?
一個沉重的黃昏
我對她說:
那深深插在我心上的
不就是你的繡花針嗎
(她感動得哭了)
一首出色的詩!它的影子已然如此美妙,那么便可以想象,它的中文原作該是多么的神奇……一位俄語讀者在此時可能會想起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離別》一詩:
把沒拔出的針
別在繡花布上,
突然看見全部的她,
他在悄悄地哭泣。
這一點很重要,即在閱讀外語詩歌時借助母語詩歌,你有時會因為意外的巧合而興奮不已。不過,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無論在中國、俄國還是在英國,愛都是一樣的。一如憂傷、善惡觀以及對真理和正義的渴望,在任何地方也全都相同。這是另一首詩:
……總會聽見
自己的心跳
空洞
而又陌生
似乎
肉體并不存在
難道這就是
永恒的死亡?!
多好的詩!這很像19世紀杰出俄國詩人費奧多爾·丘特切夫的詩:
……夜空中能聽見
蛾子無形的飛舞……
無言的悲傷時分!……
一切在我心中,
我在一切之中!……
丘特切夫的詩也以關于死亡的思考作為結束,面對夜幕他感慨道:
暢飲毀滅吧,
與沉睡的世界融為一體!
這些詩句與何種哲學或宗教傳統(tǒng)相關,這并不重要,馬加的中文詩或許與儒教和佛教傳統(tǒng)相關,丘特切夫的詩或許與帕斯卡爾的哲學相關,但更為重要的,是人的情感的相同,是詩歌動機的相近。
我有時覺得,在所有世紀,在任何時代,過去和現(xiàn)在,地球上其實只活著一位詩人,他的名字或者叫荷馬,或者叫奧維德,或者叫杜甫,或者叫歌德,或者叫普希金……荷馬并未在一千年前死去,他是我們的同時代人,我們因為赫克托耳與安德洛瑪刻道別一幕而獲得的感動,并不亞于《伊利亞特》的第一批讀者。
我還可以舉出其他一些相近詩作的例子,比如吉狄馬加對生活之自然本原的崇拜,他因自然本原受到文明之排擠而發(fā)出的怨訴,就與羅伯特·弗羅斯特很接近。我也可以指出馬加與我喜愛的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的相近:我在閱讀馬加的《記憶中的小火車》時,便想起了拉金那首描寫英格蘭鄉(xiāng)村火車的出色詩作
(《降臨節(jié)婚禮》),只不過拉金寫的是英格蘭鄉(xiāng)村的新婚夫婦,而馬加寫的是乘坐火車去市場的農(nóng)民,“麻布口袋里的乳豬/發(fā)出哼哼的低吟/竹筐里的公雞/認為它們剛從黑夜/又走到了一個充滿希望的黎明/它們高昂的鳴叫此起彼伏……”
但是,我還是要返回我更為熟悉的俄語詩歌。一位是1961年誕生在大涼山的吉狄馬加,他是既放牧又農(nóng)耕的彝族人民的兒子,一位是彼得堡詩人奧西普·曼德施塔姆(1891--1938),他從青年時期起便獻身于歐洲文化和普希金傳統(tǒng),受到巴赫和舒伯特的音樂、倫勃朗的繪畫和法國印象派的熏陶,在這兩位詩人間究竟有什么共同之處呢?我卻讀到了這樣一首描寫青海嘉那嘛呢石的詩作:
它是恒久的紀念之碑
它用無言告訴無言
它讓所有的生命相信生命
石頭在這里
就是一本奧秘的書
無論是誰打開了首頁
都會目睹過去和未來的真相……
每一塊石頭都是一滴淚
在它晶瑩的幻影里
苦難變得輕靈,悲傷沒有回聲……
我便立即想起了曼德施塔姆,后者曾將他彼得堡主題的第一
部詩集命名為《石頭集》,他也曾在詩中將山地小國亞美尼亞稱作“石頭的國度”、“鳴響的粘土之書”和“書籍的土地”。
當然,我也明白此類比較是假定的,不準確的,但是我覺得,馬加本人或許不會反對這些對比,因為他本人在詩中也曾獻詩給許多詩人,如美國詩人弗羅斯特、西班牙語詩人塞薩爾·巴列霍、智利詩人巴波魯·聶魯達、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立陶宛詩人托馬斯·溫茨洛瓦等。在這些向外國詩歌致敬的詩作中,獻給俄語詩歌的詩作似乎獨占鰲頭。在吉狄馬加年少時,當一本薄薄的普希金詩選落到他手上時,他便感覺到了自己的詩歌使命!美國漢學家梅丹理先生在他關于馬加的文章中談到了這一點。而我在讀了《致痛苦》之后:
……如今我找到了你,
我不會像天氣那樣任性。
就讓帶刺的花冠
最終帶上我的頭顱。
痛苦,我需要你,這不是錯,
而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便想起了普希金的詩句:“我想活下去,為了思考和痛苦?!?/p>
吉狄馬加有一首詩是獻給茨維塔耶娃的,另有一首獻給阿赫馬托娃。阿赫馬托娃一準會因此而高興(我在六十年代曾拜訪過阿赫馬托娃)。她曾遭受蘇聯(lián)報刊的無數(shù)羞辱和咒罵(僅有蘇共中央書記處書記日丹諾夫的那份報告便已足夠!),因此,她
總是對各種夸贊充滿感激和興奮,其中也包括那些崇拜她的年輕詩人發(fā)出的夸贊。我記得,我曾當著她的面背誦《沒有主人公的長詩》的開頭部分,當時這部長詩尚未發(fā)表,我讀的是手稿,在聽我背誦的時候,安娜·阿赫馬托娃的臉就像一輪冉冉升起的太陽。
我果真能理解吉狄馬加詩中的一切嗎?我能贊同他詩中所寫的一切嗎?不,我并不能理解一切,他詩中的某些地方也會使我產(chǎn)生詫異和疑惑。比如,我就很難同意他對文明成就的否定態(tài)度,他對遙遠過去的無保留崇拜,在他看來,遙遠的過去與當下相比仿佛就是黃金世紀。是的,人們在遙遠的過去培育蕎麥,牧羊捕魚,但也同樣有過戰(zhàn)爭、火災、水災和瘟疫;有過美麗的神話,但也同樣有過無數(shù)的偏見、死刑、欺騙、族群仇殺和部落敵意……馬加鐘愛的字眼之一是“祖先”,這個字眼反復出現(xiàn)在許多詩作中,至少不下20次。詩集中沒有一個男孩(也沒有一個女孩),而只有一位回憶其童年的作者本人。沒有任何一條街道,除了羅馬的納沃納廣場(這位詩人喜愛意大利),沒有任何一個房間,任何一副桌椅,也沒有沙發(fā)和電話……
我把我的詩寫在天空和大地之間,
那是因為,只能在這遼闊的天宇,
我才能書寫這樣的詩句。
這句詩寫得極好,但是事實上有可能在天空和大地之間寫詩嗎?我猜想,吉狄馬加是坐在室內的書桌旁寫詩的。“我喜歡躺在綠色的小徑,或在鮮花盛開的牧場入睡……”這兩句我也十分
喜歡,但我敢肯定,馬加通常是睡在自家的床上的。躺在小徑和牧場是可以的,但在那些地方入睡卻很困難,因為那些地方有螞蟻在爬,有黃蜂在飛,它們會蜇人的。
而令這位詩人感到恐懼的城市,其實也是必不可少的,是十分壯觀的。羅馬、威尼斯、巴黎、阿姆斯特丹、彼得堡……吉狄馬加如果來到彼得堡,我一定會領他在全城看看,讓他看一看涅瓦河、莫伊卡、豐坦卡、宮殿和尖頂、橋梁和教堂、涅瓦大街和參政院廣場……多么漂亮啊,那些小巷和胡同、公園和花園、花崗巖和大理石的建筑立面,帝國風格,巴洛克,20世紀初的現(xiàn)代派……樣式統(tǒng)一的新住宅樓也必不可少。人們總得要有安身之處,更不用說是在彼得堡和北京這樣的大城市里!
馬加不喜歡摩天大樓:“這高聳云端的摩天大樓/這是鋼筋和水泥的奇跡/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我從未從它那里/體味過來自心靈深處的溫暖……”我也不喜歡摩天大樓,可是它們必不可少,只不過高樓大廈應該建在郊外。
寫到這里,我在想,我對詩人馬加的理解或許不正確?我或許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因為我讀的是譯詩,我看到的不是樹木,而是樹木的影子。
就整體而言,我對中國詩歌又有多少了解呢?在北京的時候,我與中國詩人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他們人數(shù)很多,情緒熱烈地談論詩歌,他們手里都捧著文飛教授翻譯的我的詩集,可我卻從未讀過他們的詩!
吉狄馬加的《黑色奏鳴曲》是獻給他的民族彝族的,獻給彝族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彝族人民置身于大自然,四周有高山和牧場、蝴蝶和蜻蜓……他為他的民族擔憂,怕他的民族像美洲的印
第安人一樣受到排擠和壓迫:“巨大的城市吞噬一切,/在摩天大樓的頂端看不清印第安的帳篷……”我理解這樣的擔憂,這樣的痛苦。
不過,難道能夠如此咬文嚼字地閱讀詩作嗎?要知道這是詩歌啊,這里不需要學術性的理解。鮑里·帕斯捷爾納克曾說:“詩寫得越偶然,便越真實。”吉狄馬加在《詩的總結》一詩中這樣寫到詩的真實:
它是詞語的另一種歷險和墜落
還有:
它不喜歡在邏輯的花園里漫步。
這只是一個“在懸崖旁”神奇“冒險”的例子:“……因為我們不如羔羊?!倍嗝唇^妙的一句,而且不需要去逐字逐句地理解它,只需要對這行詩微笑一下,謙遜地贊同它。
當我在這位中國詩人的詩集中讀到這些詩句,我仿佛覺得自己懂得中文,覺得自己與馬加在用同一種語言說話,不是俄語,也不是漢語,而是一種全人類的語言。不曾有過巴別塔的故事,《圣經(jīng)》中我們那些遙遠的“祖先”(我也用起了這個字眼)不曾有過建造巴別塔的荒謬念頭,這只是彼得·勃魯蓋爾那場可怕夢境中的所見。(劉文飛譯)
亞歷山大·庫什涅爾,1936年出生于列寧格勒,已出版詩集20多部。2005年,庫什涅爾榮獲俄羅斯首屆民族詩人獎,他之前獲得的重要獎項有:彼得堡的北方巴爾米拉獎(1994)、俄羅斯國家獎(1996)、德國阿·喬普費爾基金會普希金獎(1999)和俄羅斯普希金獎(2001)等。布羅茨基稱他為20世紀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