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身
飛翔之書與飛翔技藝
——沃爾科特詩集《白鷺》及其藝術性
程一身
首先,沃爾科特詩集《白鷺》中的白鷺意象具有客觀性,或者說白鷺是一種客觀存在。沃爾科特是一個注重寫作客觀性的詩人,其詩中的白鷺首先是一種客觀性的存在。除了白鷺,詩中還寫到白鷺家族中的蒼鷺、雪鷺、大白鷺、朱鷺等,詩中還寫了黑鸝、海鷗、鸚鵡、麻鴉、八哥、燕子、鴿子、鴨子、麻雀、斑鳩、渡鴉、白嘴鴉、烏鴉、云雀、天鵝、夜鶯、軍艦鳥、蜂鳥、貓頭鷹、鷹和鸛等不同的鳥,以及螢火蟲、蝙蝠、蛾子、蝴蝶、蜻蜓等飛行動物。這些構成了沃爾科特詩中鳥的世界,一個輕盈飛翔的世界。詩中刻畫白鷺的句子有“這些渾身潔白、鳥喙橙黃的白鷺多么優(yōu)雅”,“橙黃的喙,粉紅的腿,尖尖的頭”等。
其次,白鷺具有象征性,或者說是情感的對應物。詩人把白鷺視為提問者(可以說,沃爾科特的詩就是為了“應對白鷺尖利的提問”)、撫慰者(勸慰詩人超越欲望擺脫悔恨進入平靜)、教導者(教導詩人在寫作時加以嚴格選擇)等多重角色。至于白鷺的對應物有如下幾種:六翼天使(《白鷺》之4),突臨的天使與已逝的詩友(《白鷺》之6),死神的幽靈與美麗的靈魂
(《白鷺》之8),褪色的遺憾(《在鄉(xiāng)村》之2),破碎的詩篇(《在懸崖上》)等。
第三,白鷺具有貫穿性,或者說是結構詩集的核心因素。它以潔白美麗的形體、飛翔舞動的姿態(tài)、神出鬼沒的方式結構了全書,并將生命與死亡、友愛與遺憾、現(xiàn)實與藝術、清晰與神秘融為一體??梢哉f,白鷺如同一個美麗的天使貫穿了這部飛翔之書。
《白鷺》藝術性的源頭無疑是細察式寫作?!叭绻屑氂^察……/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金合歡樹》之2中的句子。不妨把“仔細觀察”壓縮為“細察”,可以說,細察是發(fā)現(xiàn)的前提。眾所周知,細讀是新批評的重要方法。我認為細察應成為當代漢詩寫作的重要方法。因為它能讓詩獲得一定的客觀性,而不至淪為“美學的空洞”(希尼語)。在《白鷺》中,“細察”共出現(xiàn)兩次:
細察時間的光,看它經(jīng)過多久
讓清晨的影子拉長在草地上……(《白鷺》之一)
細察那些遲緩的、駝背旅客是我唯一的嗜好……(《在意大利》之九)
在某種程度上,這兩處“細察”集中體現(xiàn)了沃爾科特的創(chuàng)作方法。這個兼為畫家的詩人已把細察作為“唯一的嗜好”,他看見的對象未必美麗,甚至往往被常人視而不見,有幾個人能看到時間的光呢?如果說“駝背”凸顯了形體的話,那么,“遲緩”則是對速度的暗示,這兩個詞的并置自然會使讀者意識到詩人所
寫的是個老人。事實上,細察的意義更在于寫出抽象物的具象性,或通過奇妙的組合將抽象轉化為具象,“時間的光”就是如此。當抽象的時間與具象的光一起進入詩人以至讀者的視野,可見的便不僅是光,連時間也是可見的了。這正是細察的魅力。
《白鷺》藝術的完美源于其技術的綜合性與復雜的清晰性。技術的綜合性對應于其劇作家身份,復雜的清晰性對應于其畫家身份。
如果所有這些詞語是不同顏色的卵石,
點綴著那只憂郁的蒼鷺可能從中飲水的小池塘,
一幅鑲嵌畫被淺灘碎裂的水泡,
和涌向大海的鼓的整齊波浪覆蓋并上光,
如果它們不只是白紙上的黑點,
和我們的眼睛與它們相遇的聲音,
那么它們都會成為你的,因為你是瞬間奇想的
賦形者,你的詞語是對樹叢中斑鳩的
持續(xù)問候,是被投擲在
水灣顫動的石床上的網(wǎng),
而且你的詞語是貝殼,其中蜷縮著一只耳朵
或一個祈禱的胎兒,預言和遺憾。
這里正值下午酷熱的時刻,疲憊的
心是快樂的,滾燙的大海泛起錫似的波紋,
在潮水過后留下的水洼里,黑巖石常常激起
鯔魚在清澈河灣中成群出動;
這是隱秘之地的安靜與熱烈,
在此地一個巖石潭里,為它自身賦形的是一張少女的臉。
這是《在意大利》的第11首,表面上看這是一首寫景詩,其實是一首元詩,是在詩句的展開中揭示如何寫詩的詩。從寫景的層面看,它具有復雜的清晰性,可以說畫面感很強,筆觸極細,如“滾燙的大海泛起錫似的波紋”。一般的詩人會寫“大海泛起波紋”,至多加個“滾燙的”體現(xiàn)灼熱感,“錫似的”別人很難寫出來,這就是沃爾科特技術的綜合性:把液質的波紋和固體的錫組合在一起,將流動之物凝固下來,可以說是截取了無窮時間中的一個瞬間,這促成了畫面的清晰性。此外,“一幅鑲嵌畫被淺灘碎裂的水泡,/和涌向大海的鼓的整齊波浪覆蓋并上光”,“被投擲在水灣顫動的石床上的網(wǎng)”這兩句景物雖然兼具喻體的功用,但同樣具有復雜的清晰性。前一句是說小池塘像一幅鑲嵌畫,其中不斷從淺灘冒出水泡又碎掉,這時整齊的波浪從池塘表面涌向大海,像鼓錘連續(xù)敲擊著鼓。而且,這幅畫(本是喻體又變成實體)又被波浪覆蓋并賦予光澤。后一句的本體是詞語,詩人的意思是詞語是網(wǎng),“被投擲在石床上”,強調其堅硬靜止,卻又被“水灣顫動的”修飾,這就把靜止的事物搖動起來。詩人的詞語就有這種搖動靜物的魔力,用詩人的話說,就是賦形能力,將萬物的動靜呈現(xiàn)于詩中而不失其本相。從這個角度來說,可以把“這是隱秘之地的安靜與熱烈”視為寫作的隱喻。
隨著政府這永久的鈷藍色的轉變,
這種許諾我們將信將疑,
隨著政府這永久的海藍色的轉變,
用改組的內閣這永久的紫羅蘭色,
這暗礁上永久的丁香紫,這赭色淺灘的
永久漫流,這潮水似的撕裂的彩旗
和這浪花似的遠去的橫幅。
隨著政府轉變,沒有轉變的是蟋蟀的唧唧聲,
公牛低沉、滑稽的吼叫聲,或
甩頭的馬的驚人對稱。
隨著政府轉變,你開始聽到
寬闊的雨的煙霧,就像統(tǒng)治者聽到聚集
在陽臺下的群眾,那位領袖已經(jīng)許諾
政府的轉變這永久的鈷藍色
用他的內閣轉變的丁香紫和紫羅蘭色。
《一次巨變》這首詩以自然景物寫社會政治,抽象與具象并舉、寫實與反諷交融。其意為政府向民眾承諾轉變其實并未轉變,而蟋蟀、公牛和馬雖然沒有轉變但它們不曾承諾轉變。對照之下,政府承諾的轉變分明是騙局,但一屆屆政府就這樣聲明轉而永不變下去。這首詩運用了大量視覺化詞語,如將政府喻為“永久的海藍色”,將內閣喻為“永久的紫羅蘭色”,當這些顏色與自然物的顏色,如“這暗礁上永久的丁香紫”并置時,便獲得了另外的意味:暗礁的丁香紫可以永久下去,政府的海藍色是否能一直永久下去呢?與其說這是質疑,不如說是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