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倩
——讀張楚《長發(fā)》
黃文倩
張楚(一九七四-)是大陸“七○”世代值得關注的作家之一。根據中國百度百科的說法,他生于河北省唐山市,遼寧稅務高等??茖W校會計系畢業(yè)后,一邊在濟南縣的國稅局工作,一邊維持著他獨立的寫作追求迄今。一些文學獎的榮譽,見證他一定的才華與潛力,例如,二○○三年的《曲別針》曾獲得河北省優(yōu)秀作品獎和第十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二○○四年的《長發(fā)》獲得河北省優(yōu)秀作品獎和同年的《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櫻桃記》獲得《中國作家》的“大紅鷹文學獎”,《細嗓門》獲二○○七年河北省優(yōu)秀作品獎,《剎那記》獲得二○○八年河北省優(yōu)秀作品獎,等等。二○○五年,他曾當選為第二屆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也入選《人民文學》雜志社評選的大陸作家“未來大家Top20”,網路百科對他上榜的評價是:“張楚以誠實的寫作姿態(tài),敏銳洞察小鎮(zhèn)人物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慮,表達自己對于生活的追問和思索。他把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塑造得個性鮮明,從而為讀者打開了一個沉默的世界……”二○一三年冬天,中國作家協(xié)會組織青年作家代表團來臺參訪,張楚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我們在臺北有過數(shù)面之緣,或許談過幾句無關緊要的話,記憶中的張楚有點沉默低調,并以一種小鎮(zhèn)鄉(xiāng)土作家的憂郁、淳厚與善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陸續(xù)追蹤一些七○作家的代表作時,張楚二○○四年的《長發(fā)》引起我的注意。大陸的鄉(xiāng)土和城市題材,較具有爭議性與能見度,而張楚的《長發(fā)》初看上去,只是一篇介在城鄉(xiāng)中間的小鎮(zhèn)書寫,在常識的視野中,很容易坐實到日常與世俗性,格局和思想縱深似乎不大。近年來臺灣也有吳憶偉《努力工作》、賴鈺婷《小地方》、劉維茵《小村種樹志》等類似作品,但我以為張楚的這些小鎮(zhèn)小說,卻有著特殊的藝術與思想的追求,純熟地運用現(xiàn)代派的荒誕與陌生化的技法的同時、在堅持文學的獨立品格的同時,目的仍導向了對中國當下社會和現(xiàn)實的反省與批判。而他的文風與人格特質中的細膩抒情,亦強化了批判的尖銳性和疼痛感,美學感染力不因其現(xiàn)實的針對性而消減。
《長發(fā)》的故事不復雜,在主題上,可以用“人在‘中途’”來加以概括。小說的背景/場景/空間,位在一個名梅鎮(zhèn)的小地方,是大陸改革開放后快速城市化的一種暫時結果——未能達到北京、上海等城市的規(guī)模,但也已經脫離了農村的景觀和原有的民俗和習慣。小說中的角色,是深受這種巨大社會變遷的一些底層人物,或者更精確地說,是大陸近三十年的高速的社會異化,直接地生產了他(她)們這種具有“中國特色”的底層命運。他們對于身處“中途”命運的生產基礎,沒有什么自覺,但也因此更令人疼惜。
從底層的主人公王小麗的眼光來看梅鎮(zhèn),充滿強烈的不耐。這里不存在著任何知識分子由上到下,觀看“風景”的事不關己的詩意。對王小麗而言:“她討厭這個病怏怏的季節(jié),梅鎮(zhèn)的冬天樹木枯澀,一只飛鳥都沒有,而天空,天空被熱電廠的煙囪里噴薄出的廢氣渲成死者臉龐似的暗灰,即便太陽蹭出時,也沒有班駁的、柔美的光亮,只是一只守寡多年的老女人的乳房罷了,空蕩蕩地、憂郁地垂懸著?!边@樣陰暗的色澤、情調貫穿整個背景,形成了一種氛圍式的命運隱喻。
王小麗長相平庸,在大陸改革開放后,仍在國營工廠工作,但工廠出了問題,好幾個月拿不到薪水,或許是已經習慣于早年的社會主義的集體意識,王小麗還是認真地繼續(xù)工作。她的家庭關系,也從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共同體的相濡以沫,走向“現(xiàn)代”化的瓦解——王小麗的父親,原本是梅鎮(zhèn)皮影戲的名角,現(xiàn)在卻成為只能每天看著各種通俗的電視節(jié)目打發(fā)時間的守財奴。同住的姐妹們,為了賺取多一點的金錢,在家里總是在做手工,連對身邊親近的人,都無能力相處、關懷與愛。至于家中的外甥女,雖然有年少天真善良的一面,但也不足以安慰王小麗——因為在已經半“現(xiàn)代”的王小麗的感覺里,她時常能聞到對方身上餿飯般半年沒洗澡的氣味,而外甥女卻不以為不自然。王小麗不是那種完全能靠精神、智慧過日子的人。
王小麗的婚姻與愛情,也位在“中途”。她離過一次婚,夫家對她不好,前夫又有陽痿,王小麗想要孩子卻不能得,所以她勇于離婚,也不吝于將身邊較有價值的財物賠給男方,這是她很“現(xiàn)代”、獨立的一面。但她又有相當傳統(tǒng)的另一面——她的現(xiàn)任未婚夫——一個也離過婚、有個四歲孩子,在劇團里跑龍?zhí)椎哪腥?,成了她目前生活的唯一安慰,她因此“珍惜”著跟這個男人的純情往來,在正式二婚前,不打算發(fā)生性關系。因為有著這樣的“愛”與精神想象,“她覺得這樣的日子終于是暖和的。”
但張楚雖然不是一個溫情主義的作家,他所塑造的介在城鄉(xiāng)“中途”的王小麗們,既早已經不同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受啟蒙的主人公“香雪”(鐵凝:《哦,香雪》,一九八二年),也不若九十年代后,直接大膽投入資本主義身體物化邏輯的“英芝”(方方:《奔跑的火光》,二○○一年),“王小麗”無論在工作、家庭關系和婚戀感情,跟整個小鎮(zhèn)的發(fā)展一般,都因為位在中途而進退維谷——不那么純粹與無知,卻也還不愿意或沒有勇氣真的“下?!薄晕锘瘬Q取自由、解放。我認為張楚的《長發(fā)》所發(fā)現(xiàn)與提出的最好的文學扣問正是在這里:她們要活,愿意活,而為了活,她們生產出了一種獨特的、中國式的自我安慰的“中途”主體性,甚至可以說推進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來平衡自身,同時,那樣的主體跟他所使用的荒誕技術一樣荒誕,張楚強烈地知覺并藝術化地對應這一點。
王小麗主體平衡的精神勝利法,在小說中核心地展現(xiàn)在兩個跟“現(xiàn)代”與“性”有關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里。其一,骨子里仍傳統(tǒng),不愿跟未婚夫發(fā)生性關系的純情王小麗,有一天,發(fā)現(xiàn)未婚夫跟他的前妻仍有著“性”的往來,她本來非常哀傷,從情感邏輯來看,王小麗也本應如此,從傳統(tǒng)的意義上,她對愛情和婚戀的信任,可能就此崩毀,但奇特的轉折是——王小麗不但仍決定賣掉她美麗的長發(fā),繼續(xù)對未婚夫付出,同時強化她的自卑與自我貶抑:“可我還能找個什么樣的?”甚至自我安慰——那至少證明未婚夫“性”能力并無問題,未來她很快可以有個孩子。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性,王小麗被逼迫快速地過渡。
其二,為了給未婚夫買一臺二手摩托車作結婚禮物,王小麗在賣掉她長發(fā)的過程中被買方強暴。張楚非常仔細地刻畫她被強暴的多個環(huán)節(jié),展現(xiàn)了在社會和個人命運“中途”的王小麗的極端不堪和殘忍的主體平衡——王小麗由于不曾跟男人有過真正的性關系,或許再加上一些傳統(tǒng)的質樣,她完全無法直覺地理解男性的欲望、感官變化和靈魂的發(fā)展進程,也因此一直到要被強暴的最后一刻,才忽然意識到整個危機,以至于完全失去第一時間自我保護的機會。其次,在被強暴的過程中,王小麗在最初的掙扎過后,甚至很快放棄掙扎,她滿心只關心她剛剛賣掉長發(fā)的五百元錢——仍然塞在胸罩里。她想到自己只是想買輛摩托車、想到自己要結婚、想到只是想要好點的嫁妝……主體的被物化、罪惡、傷害、不堪……通通都不在王小麗的感覺與知性的意識里。小說末了,張楚讓主人公王小麗,松開了被強暴者按壓的手,用力地拉掉了房間的窗簾(她仍然沒有掙扎),那瞬間的變亮的白,染滿王小麗的瞳孔,似乎是在暗示:有光,也亮了,但一切卻都看不見。張楚以存在主義的象征手法,強烈地表現(xiàn)了王小麗“人在‘中途’”的中國式底層命運。
作為始終在小鎮(zhèn)成長、工作的作家,張楚非常清楚自己必然的局限。在其《長發(fā)》的創(chuàng)作自述里,他曾這樣的表示對小鎮(zhèn)人民和寫作關系的見解:“作為小鎮(zhèn)上的居民,他們都保留著‘復制人’的美好品德——你無法在他們身上挖掘出更多的情感類型和不安因素,你只能依賴自己的想象和略顯粗糙的技法,將降臨到你身上的靈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化為人們稱之為‘小說’的東西。你不安,你膽怯,同時因為無知,這膽怯不安又會派生出莫名的勇毅。”這就是張楚了,他最好的狀態(tài),我以為就是這樣的擔憂局限下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才能讓他維持對普通人的各式小秘密、習性的探索耐性,只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才能讓他在各式的場景、人物、作為和心理的可能性上,一點一滴展開他的想象。而這種書寫方式,對他而言的階段性優(yōu)點是:他得以大幅降低處理“底層”題材時的概念先行、大敘事的虛浮,甚至問題小說過于政治正確的弊病,從而更靠近了某種靈魂的真實,達成文藝對社會解放的一種刺激效果。
當然,《長發(fā)》也并非完全沒有弱點。但我傾向認為,這不只是張楚個人的生產,身為大陸改革開放后成長與成熟的“七○”世代,他們既沒有前輩作家的光環(huán)和寫作條件(如“右派”、“知青”世代,甚至隨后而來的余華、蘇童、格非等先鋒一代),又不若八○、九○后作家能理直氣壯地向文化通俗消費市場靠攏,而張楚對所謂“文學”特殊性與獨立性的品格的堅持,又必然讓他和他的寫作工作,只能是一種孤獨者的實踐。在現(xiàn)今兩岸文學已失去社會話語權與影響力的時代,能夠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就已經是一種非世俗意義上的精神工程,應該優(yōu)先給予支持和扶植。也因此,如果真的要說“批評”,我覺得張楚在創(chuàng)作上的問題,恰恰是太自覺了一些、太珍惜了自我一些,在《一個老文藝青年的夢想》(文藝報,二○一二年十一月三十日)一文中,張楚曾說:“有時我會很小農意識地想,我想要的生活,或許就是我已得到的生活,盡管從青春期就厭惡著它,且它不華美紛繁,它不強健壯碩,但與我這種散漫溫和的人而言,粗鄙、粗糙的它或許就是我的仙境,就是我的福祉。我寧愿相信這是我最真實的感受?!?/p>
或許是千百年文明和智慧的積累,中國雖然有“詩言志”的傳統(tǒng),但其話語的貌合神離、未盡、沉默與縫隙之外,可能更為關鍵。我因此并不完全相信張楚的“小農意識”說,也不認為他想要的生活,就是他已經得到的生活——尤其還有那么多的中國人像王小麗一般,可能過著有光卻不一定看得見希望的日子。即使不說勇于承擔,但像張楚這樣的作家,是不會過于善待自己的。盡管無論從他的性格或新的歷史條件——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過于后現(xiàn)代及世俗的風潮——都很容易讓作家找到退回自己的心靈世界的借口,但這并不意味作家不能提出對中國、甚至人類命運的更新的見解,如果我們中壯的作家們,不過于妄自菲薄,不愿簡單地認同今日的一些流行觀念的話。
李云雷在和張楚的一篇對談稿中曾說:“他的小說更接近波德萊爾以降的‘現(xiàn)代派詩歌’,他不回避現(xiàn)實中的黑暗、丑陋甚至骯臟,相反在對這些現(xiàn)象或事物的描述中,讓人深刻地認識到當代人的現(xiàn)實處境與精神處境,逼迫人去尋找另外的出路?!贝颂刭|評價到位。而我想再補充一句:如果張楚也愿意逼迫自己,去尋找另外的出路——像世界文學史上長于中短篇的前輩:契訶夫、莫泊桑、甚至茨威格等,對社會、歷史、公共性、人心和苦難不懈扣問,在新的歷史詩意、感覺、知性的形象化上,繼續(xù)開墾、擴大、深化,張楚有潛力且值得期待成為更成熟的作家——這將不只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理想中的未來中國。
(責任編輯 韓春燕)
黃文倩,臺灣淡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