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希平
傅作楫,字濟庵,別號雪堂、圣泉,奉節(jié)人,祖籍巫山,順治十四年(1657)生??滴醵?1687)中舉,四川學政許汝霖的門生。任黔江教諭,花縣、良鄉(xiāng)知縣。在任良鄉(xiāng)知縣時,有內監(jiān)馳御馬,蹂躪莊稼,傅作楫杖內監(jiān),扣御馬??滴醯垡詾橛杏凤L骨,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將之升為御史(從五品),巡視京師北城科道。歷官至左副都御史。由于傅作楫正直耿介,受人誣陷,于四十四年(1705)被朝廷指斥“為人狂妄,聲名甚劣”,被流放邊荒戍所,時傅作楫四十九歲,出戍遼陽。五十四年(1715),準噶爾汗策妄阿拉布坦入寇哈密,傅作楫為支援前線,于九月十九日捐戰(zhàn)馬一百匹,折銀二千兩,向朝廷請命籌邊,出征厄魯特,轉運糧餉,勛名卓絕,凱旋而歸,使康熙帝對傅作楫的人品才學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于是給以平反昭雪,并“蒙溫旨還鄉(xiāng)”,此時傅作楫已經五十多歲了。臨行,康熙帝御題唐人劉長卿六言詩賜之:“危石才通鳥道,青山更有人家。桃源意在深處,澗水浮來落花?!逼浔两耜惙旁诜罟?jié)白帝城東碑林中,為其鎮(zhèn)館之寶。傅作楫約卒于康熙六十年(1721),享年65歲。
傅作楫以工詩聞名,康熙五十七年(1718),其《雪堂詩集》付印。四川學政許汝霖(字宗伯)為傅作楫撰《雪堂詩序》,章藻功為之書跋。時許汝霖七十九歲,傅作楫六十二歲?!堆┨迷娂钒ā堆嗌郊贰哆|海集》《西征集》《南行集》。此書因歷經歲月滄桑,現已很難再見其蹤。
許多清代詩歌選本都選其零星詩作,清乾隆年間李調元編撰《蜀雅》,錄傅作楫詩近40首,并予以高度評價:“濟庵詩,余從農部唐港處覓得。其詩如老將臨戎,步伐森嚴,不事攻撼,而氣自奪人?!庇终f:“如此等詩,置之唐人集中幾不復辨。余選《蜀雅》,費氏而外,端推濟庵,以其格正調高,不落宋元谿徑也,故所選獨多?!泵駠蹩偨y(tǒng)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詩話》卷四十八贊曰:“(濟庵)詩以高健雄渾勝,李雨村謂如老將臨戎,不事攻伐而氣自奪人。近體高朗閑適,尤擅勝場?!?/p>
重慶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夔州詩全集》收集傅作楫的《雪堂詩集》僅15首詩,令人深感遺憾。
夔州學者李江先生在夔州杜甫研究學會主編的《秋興》雜志第十七期發(fā)表《我縣匿跡多年的〈雪堂詩集〉重新面世》一文,給我們提供一條重要信息,李江先生介紹道:“近年定居成都的傅作楫后代傅家榮、傅寒父子從全國各地收集到有關《雪堂詩集》的大量材料,包括《燕山集》《遼海集》《西征集》《南行集》近500首詩。這是我縣文學藝術令人非常高興的一大喜事!”“新發(fā)現的《雪堂詩集》尤為可貴的是有傅作楫的同年呂履恒、吳青霞、湯西崖等人的眉批和圈點,有無名氏毛筆手書行草的眉批、旁注和圈點。這些批語一語中的,犀利雋永,揭奧發(fā)微,給讀者以啟迪,十分難得?!崩罱壬€對傅作楫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做了考訂,為研究其人其詩打下基礎。
差不多與此同時,2011年,黑龍江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李興盛主編整理的《雪堂集(外八種)》,署名傅作楫等,編入黑龍江流寓文化歷史源流系列,在其前言中,編者對《雪堂集》版本介紹道:“《雪堂集》四卷:清代傅作楫著,內含《燕山》《西征》《遼海》《南行》四集,集各一卷??滴跄觊g刻于武林,后又有乾隆刻本,民國九年守墨齋復出刊本。此外還有康熙年間傅氏在夔州的家刻本(《雪堂詩賦》)。……此次整理系以傅寒先生搜集之《雪堂集》康熙武林刻本與乾隆本為底本,補以家刻本?!?/p>
其后,李江先生與傅寒先生又共同主編《傅作楫雪堂詩集評注》,對傅作楫詩詳加評述,2014年由重慶出版社正式出版。在2014年5月杜甫夔州詩研討會上,我讀到編入論文集中的冉云飛先生為該書所作的序——《乾坤何處不容愁》,該序除了對傅作楫詩予以評價之外,還對李江先生《雪堂詩集評注》和李興盛主編的《雪堂集》(外八種),在相關的傳記資料收集方面的差異得失等作了比較,頗有助于研究。
也是在此次會上,筆者見到了傅作楫十四世孫傅寒先生,他給我出示了收藏的傅作楫詩集,不作《雪堂詩集》,或《雪堂集》,而是題名《雪堂詩賦 》,下署:“夔州府,傅御史手著,宅第藏版”。傅寒先生對傅作楫崇杜情懷的簡介和他對祖輩文化遺產的情感,也激起我的研究興趣。
由于夔州特殊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和傅作楫長期流寓的坎坷經歷,他崇尚沉郁頓挫的杜詩風格,故其《雪堂詩》被稱為宗法漢唐直追少陵??登瑫r期即有許多學者評其詩為“漢魏氣魄”“盛唐格律”“李杜風調”“酷似工部”。張邦伸《錦里新編》稱其詩:“尤悲壯雄渾,直逼少陵”。
如許汝霖在序中稱道的兩句傅作楫詩“讀書萬卷不報國,浮生百歲無顏色”,出自其七言古詩《白達喇河晤李大伊山有贈》,是傅作楫在西征瀚海途中,與好友李伊山在白達喇河邂逅相逢,有感而作。其五言律詩《述懷》:“我昔遼東去,蕭然十一秋。病從肝膽受,身為國家留?!倍急憩F出與杜甫一樣的愛國情懷。
傅作楫有許多詩是直接表達對杜甫的傾慕,如《杜坦如侍御題準康節(jié)先生世襲博士有贈》,自述胸臆:“吾家世住瀼西曲,門對青山杜甫祠。年少登壇作詩句,淫耽一卷浣花詞。非惟擷芳贍游泳,慷慨至性真吾師。斗間宿暗過千載,烺烺猶傳唐拾遺?!丫龝萑龂@息,服膺詩史同襟期。更欲手自書一冊,傳與瀼西草堂長并垂?!贝嗽娍梢哉f是比較全面地道出了傅作楫對杜甫的崇敬。
類似之情在其它詩中也不斷展現:
如《七月一日》:“杜陵漫興驚新句,張翰羈懷感舊游?!?/p>
《日晚城西訪友》:“故人家在城西住,屋角遙青掛遠山。最好煙云殘照里,肯辭車馬暮塵間。藥欄會少情逾密,花徑歸遲意亦閑。莫為飄零過憔悴,五陵心事不孤還?!?/p>
《賦得“側身天地更懷古”》:“太平風物舊堪憐,去國離家亦偶然。游子設身無善策,古來流寓有高賢。海邊盡日群鷗近,塞上何時眾馬還。最喜百花潭畔路,嫩槐新柳綠娟娟?!?/p>
《賦得“白帝城高急暮砧”》:“他鄉(xiāng)夢斷黃樓月,故園愁添白帝砧?!?/p>
《花朝后四日次戎州,偕樊昆來先生祝同門王會川明府》:“梅柳陰濃春未半,盤餐市遠味逾真?!?/p>
《貧交行懷吳青霞同學》:“垂老飄零獨凄楚,冠蓋京華無一語?!辈粌H用杜甫的《貧交行》,更令人想起千古傳誦的李杜交情,讓人唏噓不已。
《秋云》:“久客悲秋常病臥,今年初起見秋云。翻將北海魚龍氣,變出南山虎豹文。晚樹陰從天外合,寒江色向雨中分。五陵衣馬情如許,舊說荒唐不可聞。”此類詩作是比較顯而易見地仿杜摹杜。
再如其寫夏日風光,“乳燕乍飛還緩緩,嫰荷新出漸依依”(《夏日雨后過友人宅分韻》),像這樣的句式有多處使用,很難不讓人想起老杜的《秋興八首》中之“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另外除前面《貧交行》外,還有題目仿杜甫的《莫相疑行》以及《九日登高不果七首,用杜詩“老去悲秋強自寬”為韻》等,都抹上十分濃郁的學杜痕跡。至于其他從杜詩中信手拈來的典故及深沉的風格情懷則比比皆是,不能盡敘。
還有一點也比較明顯的見出其與杜相近的是民族關系的認識。杜甫對待民族關系的基本態(tài)度是主張各民族友好交往,和睦相處,希望天下和平,永無戰(zhàn)爭。強調以德服人,攻心為上,反對大興殺伐,傷害生靈。著名的《前出塞》之六便集中見其觀點:“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傅作楫在觀厄魯特戰(zhàn)場時寫道:“此地曾經戰(zhàn)觸蠻,二十萬人如草菅。血肉淋漓不忍見,至今聞之心膽寒。我皇尚德不尚力,放牛歸馬人休息?!?《青大目阿羅海觀厄魯特、喀爾喀戰(zhàn)場》)與杜甫思想如出一轍。
杜甫筆下頗多民族風情的敘寫:“一縣蒲萄熟,秋山苜蓿多。關云常帶雨,塞水不成河。羌女輕烽燧,胡兒掣駱駝。自傷遲暮眼,喪亂飽經過。”(《寓目》)
寫民族語言的差異,如《秋野五首》其五:“身許麒麟畫,年衰鴛鷺群。大江秋易盛,空峽夜多聞。徑隱千重石,帆留一片云。兒童解蠻語,不必作參軍?!?/p>
再如欣賞民族音樂與歌舞:“久嗟三峽客,再與暮春期?!f里巴渝曲,三年實飽聞。”(《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羌婦語還笑,胡兒行且歌”(《日暮》)。在杜甫寫民族歌舞的作品中,下面這首是較有代表性的:“州圖領同谷,驛道出流沙。降虜兼千帳,居人有萬家。馬驕朱汗落,胡舞白題斜。年少臨洮子,西來亦自夸?!?《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三)
傅作楫對此也是深得其精神,作品中大量描繪東北、西北地域風情和民族習俗,滿懷心悅。如《氈廬寓目》同樣是寫少數民族的風情,落腳在氈廬(即帳篷)里所見少數民族婦女的熱情好客和語言差異,其詩曰:“窄袖三英女,明珰兩辮垂。閑來卷毳幔,獨坐弄花枝??悛q細,阿齊味更奇。殷勤留客坐,無那語難知?!?/p>
七言古詩《自保安行經渾河寓目》中,寫行軍渾河所見兩岸少數民族的民俗風情,其詩曰:“渾河兩岸田如畫,一幅一幅掛在山。渾河兩岸人如蟻,一群一群居穴間。穴間女兒好眉目,椎髻當顱不裹足。牽牛飲水喚阿娘,笑指山花紅簇簇。”
七言律詩《烏塔河望丹吉喇部落》寫邊塞生活的感受和愿望。其詩曰:“綠水青山任去留,閑花野草不生愁。興來赤足調驕馬,倦后提壺捋乳牛。羌笛數聲邊塞月,琵琶一曲漢宮秋。功成我亦還鄉(xiāng)去,日與兒童話釣游?!?/p>
傅作楫對夔州風情的描寫,在《雪堂集》中也常常可見,包括夔州特殊的民族風情,其《九日登高唐》“峰環(huán)巴子國,云出楚王臺”顯然與杜詩“久游巴子國,臥病楚人山”(《自瀼西荊扉且移居東屯茅屋四首》其四)有關。而“異哉毛延壽!存心何太慈?一筆爭千古,請君且三思”(《青?!?等對王昭君青冢的描寫,也難免不令人聯想到杜甫對三峽女兒王昭君的贊嘆。
而最突出的則是所謂的“夔州詩意象群”,如杜甫《詠懷古跡五首》里的瞿唐、滟滪、白帝、八陣、猿、巫山及巫山云雨、永安宮、昭君村等意象群,都在傅作楫詩中出現,這就不得不說到傅作楫《錦江秋懷八首》與杜甫《秋興八首》之關系。
杜甫在夔州所作《秋興八首》,歷來被視作詩人七律的絕唱。因此傅作楫作了很多類似組詩,見出其師承關系。如《種園八首》《遼都春興八首》《錦江秋懷八首》,都是七律組詩,在此謹以《錦江秋懷八首》為例,加以具體說明。
《錦江秋懷八首》編于《雪堂集》之三《遼海集》,可見該組詩作于東北流寓時期,這不僅讓我們想起杜甫在夔州的經歷,“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五首》其一)。《遼海集》中的五言律詩《九日登高不果七首,用杜詩“老去悲秋強自寬”為韻》,引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詩中登高飲酒,強作歡顏,為仕途坎坷而奔波的情結而作。
冉云飛在《傅作楫雪堂詩集評注》的序中曾比較傅作楫詩對杜甫詩歌的借鑒,指出傅作楫“老年閑居寫下的《閑居獨酌》:‘老去身閑意趣舒,晝長無事樂庭除。小妻弄筆鴉為字,稚子投懷口授書。枝上鶯妨人睡美,水邊鷗與世情疏。興來濁酒頻斟酌,俯仰乾坤得自如。’從立意到情境,特別是頷、頸二聯,立馬讓人想起老杜的《江村》:‘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蓖瑫r他特別推崇傅作楫《錦江秋懷八首》:“至于說《錦江秋懷八首》,我認為是傅作楫的組詩里最好的八首,基本上達到了既有篇亦有句的佳境。八首中寫與夔州人事有關的有《八陣圖》《永安宮》《白帝城》《瀼西草堂》,《永安宮》里的‘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當誅’,把劉備與孔明的對話用詩體活靈活現地表達出來,實在妙到顛毫。而《白帝城》里的‘西控巴渝收萬壑,東連荊楚壓群山’,絕不輸于老杜的‘眾水匯涪萬,瞿唐爭一門’(《長江二首》之一)。而‘一代風流鮮頡頏,幾年漂泊瀼溪傍。攤書只對青山靜,把釣惟看綠水長’(《瀼西草堂》),直是向杜甫脫帽致敬?!?/p>
在此先將傅作楫《錦江秋懷八首》抄錄于下:
其一,百花潭
百花潭上草萋萋,花蕊宮前訪舊溪。夾道香塵浮玉輦,橫空煙樹鎖金堤。魚牽細藻翻波急,雁蹴寒蘆壓岸底。滿目繁華何處是,不堪惆悵錦官西。
其二,百花草堂
去國離家老病身,天涯何處不相親。花卿好客才偏放,嚴武多情氣未馴。萬里風塵空隕淚,五陵衣馬漫傷神。會須買棹夔門去,瀼水東西理釣綸。
其三,瀘州江
瘴雨蠻煙擁節(jié)旄,炎征何時狎波濤。漢家帝業(yè)原無外,丞相天威孰敢撓。一戰(zhàn)西南安隴蜀,十年東北定吳曹。不然阻海窮山計,擒縱寧堪久頓勞。
其四,八陣圖
千里連營制勝難,十年生聚漫摧殘。北山猛獸何時縛,東浦孤雛不可彈。劫火只今余石壘,風云空自涌江湍,傷心八陣圖邊水,嗚咽隆中淚未干。
其五,永安宮
當年此處遺明詔,賣履分香一字無。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當誅。艱難力盡三分鼎,終始恩酬六尺孤。今日西陵撫松柏,青青依舊鳥空呼。
其六,白帝城
瞿塘峽口彩云間,白帝城南不可攀。西控巴渝收萬壑,東連荊楚壓群山。花開香鎖魚鳧國,月上寒侵虎豹關。別后天涯漫留念,幾回搔首鬢毛斑。
其七,瀼西草堂
一代風流鮮頡頏,幾年漂泊瀼溪傍。攤書只對青山靜,把釣唯看綠水長。舊恨空搔雙短鬢,新詩漫索九回腸。自憐我亦悲秋客,皂帽何時過草堂。
其八,籌邊樓
天府金城古益州,文饒節(jié)鉞舊風流。春秋兩見桐花鳳,晴雨三調柘樹鳩。夢里關山情漠漠,天邊烽火路悠悠。不堪憔悴西征日,人在籌邊第幾樓。
下面試作簡要探析:
其一,百花潭
百花潭為成都市名勝,但其名稱下卻有多種含義,故需略加梳理,方知傅作楫詩所指。
提到百花潭之名,首先就會想到杜甫的名句:“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狂夫》),“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懷錦水居止二首》)。據明代曹學佺《蜀中廣記》引《方輿勝覽》:“浣花溪在城西五里,一名百花潭”,這里可將整個浣花溪都稱為百花潭。該書又引吳中復《冀國夫人任氏碑記》:“夫人微時,以四月十九日見一僧墜污渠,為濯其衣,頃刻百花滿潭,因名曰百花潭?!薄锻ㄨb》卷第二百二十四《唐紀四十》載:代宗大歷三年(768)“夏,四月,壬寅,西川節(jié)度使崔旰入朝……。崔旰之入朝也,以弟寬為留后,瀘州刺史楊子琳帥精騎數千乘虛突入成都;朝廷聞之,加旰檢校工部尚書,賜名寧,遣還鎮(zhèn)?!?六月)崔寬與楊子琳戰(zhàn),數不利,秋,七月,崔寧妾任氏出家財數十萬,募兵得數千人,帥以擊子琳,破之;子琳走?!贝迣庢醇絿蛉耍址Q浣花夫人。
由此可見在杜甫居住成都時,浣花溪已有百花潭之稱。永泰元年(765)嚴武卒后,杜甫離成都,“崔旰等亂,甫往來梓、夔間”,大歷三年,入峽離蜀,游于湖湘。崔旰賜名寧,妾任氏出家財募兵得擊子琳成功后,封為夫人。百花潭名之由來也附會其身,這個美麗的傳說在成都廣為流傳,但到底何時出現并不清楚,最早的文獻記載出現在杜詩之后?!都絿蛉巳问媳洝纷髡邽樗稳藚侵袕?1011~1079),字仲庶,興國軍永興(今湖北陽新)人。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進士。神宗熙寧三年(1070)知成都府,元豐元年(1078)十二月卒,《宋史》卷三二二有傳。有類似記載的還有宋人任正一《游浣花記》。則杜詩所稱百花潭時,崔寧尚名為旰,其妾也尚未稱浣花夫人??梢姸鸥λQ百花潭與浣花夫人尚無關聯,應是整個浣花溪的別名也。再據其《懷錦水居止二首》“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可考其舊居在浣花溪水之北岸。崇拜杜甫的唐代著名詩人張籍《送客游蜀》詩云:“行盡青山到益州,錦城樓下二江流。杜家曾向此中住,為到浣花溪水頭?!?/p>
杜甫離蜀后,浣花夫人擴建房舍,將杜甫草堂舊居占為私宅;后因篤信佛教,又舍宅為寺,變成后來的梵安寺,又稱草堂寺,客觀上起到容納和保護杜甫草堂故居的作用。草堂歷經歲月變遷,曾多次重修,其中最大的兩次,是明代弘治十三年(1500)和清代嘉慶十六年(1811),基本上奠定了今日草堂的規(guī)模和布局。今天草堂博物館內還有“浣花夫人祠”,塑有任氏像。
其次,所謂因浣花夫人微時浣衣而得名的古百花潭也同樣在浣花溪附近,但其含義顯然不同于杜詩中與浣花溪略等同之意。相對狹義,有人考其遺址在今杜甫草堂西南浣花溪上游的龍爪堰,水淺灘急,浪花翻涌,似百花盛開,另一方面溪邊確實又是繁花似錦,唐、五代時為成都著名郊游勝地,宋代以后,水系變動,原來的潭址已淤沒不存。
第三,今百花潭位于成都市區(qū)西郊浣花溪南岸,與青羊宮相鄰。西郊河水由北向南,浣花溪從西而東,兩水在青羊宮東北角處匯合,水勢急湍,形成一個波翻渦漩的深潭,泛著白色水花。百花潭也因此成為成都著名景點。其得名因清末名士黃云鵠,黃氏曾任雅州太守、成都知府、四川按察使。他尋訪古跡,誤據邑人所指認定此水潭為百花潭,于清光緒七年(1881)在北岸的寶云庵豎“古百花潭”石碑一通,周圍修造涼亭敞軒供人游覽。至因百花潭復現于世,并漸成名勝之地。但實際上表思古之幽情,而與舊址無關。
傅作楫為康熙時代大臣,身處遼海,懷念西蜀故園,此時尚無后來的所謂百花潭,其詩意自然與杜甫詩意相關,指最早的百花潭,也就是草堂南岸的浣花溪。
其《錦江秋懷八首》其一《百花潭》詩首聯云:“百花潭上草萋萋,花蕊宮前訪舊溪。”恰巧的是,寫有“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的杜甫《懷錦水居止二首》,正是作于傅作楫故鄉(xiāng)夔州,其一末聯云:“朝朝巫峽水,遠逗錦江波?!逼涠簿淇畤@道:“惜哉形勝地,回首一茫茫。”可見其密切關系。傅作楫在此是將百花潭與浣花溪、錦江同作為蜀地典型象征,同杜甫《秋興八首》其一一樣,有八首詩總括之意,表達了其與之相似的深重的一樣思鄉(xiāng)的情懷。
頷聯云:“夾道香塵浮玉輦,橫空煙樹鎖金堤?!辈挥勺屓讼肫鸲鸥Α肚锱d八首》之五:“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杜詩指盛唐明皇之享樂與邊境之憂患。成都其后也曾一度被名為南京,迎接明皇南巡。但均為過眼往事,化為云煙。
頸聯:“魚牽細藻翻波急,雁蹴寒蘆壓岸低”明顯與杜甫“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草堂即事》)、“隔巢黃鳥并,翻藻白魚跳”(《絕句六首》之四)相關聯。
尾聯:“滿目繁華何處是,不堪惆悵錦官西”更直接與《秋興八首》末聯“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相關聯。該詩的眉批曰:“酷似工部。又:五六似杜沉雄悲壯,直追少陵,吾無間然矣。敬服!敬服!”其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其二,百花草堂
此首全是詠杜甫,而又自詠。當年杜甫因戰(zhàn)亂去國離家,漂泊西南,“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正是其真實寫照?!昂竦摴嗜藭鴶嘟^,恒饑稚子色凄涼”,總之,靠著友人的接濟和幫助,杜甫才能在天府之國得到短暫的寧靜,在百花潭畔茅屋草堂詩意棲居。他曾經對平叛將領花驚定“錦城絲管”豪華歌舞后的狂放僭竊予以委婉的諷刺,也曾對故人嚴武進行過真誠的告誡,但最終還是空自嗟訝。時事變遷,故人或離別“天涯春色催遲暮,別淚遙添錦水波”(《奉寄高常侍》),或傷逝“一哀三峽暮,遺后見君情”(《哭嚴仆射歸櫬》),或是“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秋興八首》其三)。五陵衣馬一詞,在《雪堂集》中也每每用到,可視作同樣沒有顯赫背景、身世坎坷的傅作楫對杜甫的理解。被迫離開錦水草堂故居后,杜甫沿岷江而下,順川江再到夔州,居于瀼水岸邊,期待戰(zhàn)亂平定,時局好轉,得以回家?!皡簿諆砷_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秋興八首》其一),這是杜甫的心聲,又何嘗不是千年之后傅作楫故園情思的流露。在傅作楫的心中,夔州自然是其故鄉(xiāng),但推而廣之,杜甫曾經居住過的長江上游,一水相連的成都錦江,作為巴蜀文化的代表同樣是其魂牽夢繞的故園所在。如他在塞外思念孩兒所作的《望兒來》:“戊子春別我,迢迢赴省闈。秋風不得意,隔在錦江湄。……故鄉(xiāng)薄產盡,萬里行無資。……”《暑雨晚晴》亦稱:“客居龍塞外,家在錦江邊?!边@里不能排除與杜甫相關的情結。
接下來的四首詩都與諸葛亮有關:即其三《瀘州江》、其四《八陣圖》、其五《永安宮》、其六《白帝城》。
有人曾經說傅作楫“少時即因詠《永安宮》詩‘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當誅’句而名聞遐邇”,雖然時間有誤,其作并非少時,但可見其影響。
諸葛亮是杜甫最為崇敬的賢臣楷模,“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諸葛亮與巴蜀夔州都有特殊關系,自然也成為傅作楫重點頌揚的對象。傅作楫所選的八陣圖、白帝城、永安宮均在其家鄉(xiāng)夔州,與巴蜀文化和杜甫都有特殊關系,杜甫詩中也多有體用,由此也可見出傅作楫選材之特殊用心。其中無論是寫諸葛亮之忠心,還是寫白帝城瞿塘峽之險要,都非常出色,還有對劉備的描寫也堪稱極為出彩,“當年此處遺明詔,賣履分香一字無”,賣履分香用曹操臨終《遺令》安排后宮諸夫人之典故,反襯劉備托孤無一語涉及個人家事,真為明君,則諸葛亮之忠誠就非愚忠,君臣遇合,高風亮節(jié)皆可想見。
而排列于這類主題之前的《瀘州江》,內容是寫諸葛亮率眾南征。據諸葛亮《前出師表》:“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付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币约瓣悏鄣摹度龂尽?“三年春,亮率眾南征。”知三年春,指蜀漢建興三年春,即公元225年。“五月渡瀘”,“瀘”指的是瀘水,但非今日云南的瀘水。歷史上有兩條江被稱為瀘水,一是四川西南部的雅礱江下游以及與金沙江交匯一段,一種說法是云南怒江。一般認為在四川會理,瀘水是指長江的支流金沙江。酈道元所著的《水經注》第三十六卷:“繩水又經越雟郡之馬湖縣,謂之馬湖江。又左合卑水,水出卑水縣,而東流注馬湖江也。又東北至犍為朱提縣西,為瀘江水?!?注:繩水、瀘江水均為金沙江古稱)《水經注》第三十六卷還記載道,瀘江水上有地名曰瀘津,距朱提縣“東去縣八十余里,水廣六七百步,深十數丈,多瘴氣,鮮有行者”。另外,匯于瀘津的禁水,因其“時有瘴氣,三月、四月,徑之必死?!逶乱院?,行者差得無害”。此詩極力推許諸葛亮五月渡瀘,指平定益州南部越雟、永昌、建寧、牂牁四郡的少數民族豪強叛亂之意義。
按照時間順序,其事應該是白帝城、永安宮托孤之后,而傅作楫安排在前,或許更能強調這對于安定巴蜀后方具有重要意義的大事,為諸葛亮忠誠與智慧之集中體現。關于諸葛亮治蜀,還有一點應特別提及,這就是其治理西南邊疆的才能和智慧,這也是杜甫對其特別景仰的原因,“諸葛蜀人愛,文翁儒化成”(《八哀詩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諸葛亮治蜀法治嚴明,而又符合實際,寬嚴適度,正如后來著名的攻心聯所總結:“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zhàn);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薄吨T葛亮集》中有《和人》一則,其文曰:“夫用兵之道,在于人和,人和則不勸而自戰(zhàn)也。”其集又有《南征教》曰:“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zhàn)為上,兵戰(zhàn)為下。”此外書中還有不少關于如何處理東西南北邊境及民族關系的文字和建議,其基本觀點如其《東夷》篇所謂戒戰(zhàn)伐,待機“修德以來之”。此外還有《貴和》第十一,然現已不存。都反映其善于處理民族關系。五月渡瀘,不辭辛勞,故傅作楫詩中贊其“一戰(zhàn)西南安隴蜀,十年東北定吳曹。不然阻海窮山計,擒縱寧堪久頓勞?!闭姵鰧χT葛亮攻心審勢,穩(wěn)定和處理西南民族關系措施的充分肯定。
其七,瀼西草堂
此詩開篇即明確表達對杜甫的敬仰,全詩多處融化“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白頭搔更短”“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等杜詩實則表現對自己與杜甫“萬里悲秋常作客”相似漂泊身世的慨嘆。其表現十分明顯,與第二首主旨相近,無須贅言。亦點明杜甫成都、夔州所居皆稱草堂也。
其八,籌邊樓
籌邊樓始建于唐文宗大和年間,時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的李德裕為加強戰(zhàn)備、激勵士氣、籌措邊事,在成都西位于四川省理縣雜谷腦河岸的薛城鎮(zhèn)修建了“籌邊樓”。當時,唐朝與吐蕃邊境戰(zhàn)事頻仍,而李德裕在任期間,唐朝與吐蕃在川西相安無事,為邊境的和諧安寧做出了很大貢獻。傅作楫詩中頷聯為“春秋兩見桐花鳳,晴雨三調柘樹鳩”,上句指李德裕在成都所作《畫桐花賦序》:“成都夾岷江,磯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靈禽五色,小于玄鳥,來集桐花,以飲朝露,及草落則煙飛雨散,不知所往?!泵枥L出當時成都和平寧靜的景色。下句柘樹鳩,典出《山海經》有關精衛(wèi)鳥的神話,以此喻李德裕執(zhí)著國事之性情。皆為對其事業(yè)之肯定??上浜髴?zhàn)亂頻仍,令人扼腕。正因為如此,唐代女詩人薛濤曾來此登樓憑吊,留下一首流傳千古的名詩:“平臨云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表現出對民族和平的期待。傅作楫在此對晚唐一代名相李德裕的懷想,表現詩人對歷史與現實民族問題的深切關注和思考,仍然是杜甫憂國憂民情懷和精神的傳承。
結語:
通過以上簡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作為夔州詩人的傅作楫,所受巴蜀地域文化與民族文化尤其是杜甫的深刻影響,“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其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與經歷,使他對杜甫國家民族情懷與個人身世遭際的結合有了深刻的理解,其詩歌創(chuàng)作自然打上深深的杜詩的印記,反映出不同時代特色和創(chuàng)作成就的一個側面,對于我們了解清人繼承弘揚杜甫精神也有特殊的意義。
(國家民委2013年度高等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編號:13019)暨四川省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質量和教學改革項目:川教函【2014】156號“民族高校中國古代文學教學與民族文化資源結合彰顯特色之理論與實踐研究”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傅作楫生卒年多有歧說,此據李江先生考訂,參《秋興》2012年所載李江《夔州詩人傅作楫生平創(chuàng)作考論》一文,以及李江主編,傅寒副主編《傅作楫雪堂詩集評注·前言》,重慶出版社,2014年,第4頁。
②據李興盛主編,傅作楫等著《雪堂集(外八種》附錄轉摘,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47頁。
③據李江主編,傅寒副主編《傅作楫雪堂詩集評注》附錄轉摘,重慶出版社,2014年,第359頁。
④夔州詩全集編輯委員會編,《夔州詩全集》,重慶出版社,2009年。
⑤李興盛主編,傅作楫等著《雪堂集(外八種》,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前言,第1頁。
⑥本文所引傅作楫詩均據李興盛主編,傅作楫等著《雪堂集(外八種》,李江主編,傅寒副主編《傅作楫雪堂詩集評注》18頁載此詩無“年少登壇作詩句,淫耽一卷浣花詞“二句。
⑦冉云飛《乾坤何處不容愁:序〈雪堂詩集評注〉》,李江主編,傅寒副主編《傅作楫雪堂詩集評注》,重慶出版社,2014年,第75頁、第76頁
⑧段熙仲、聞旭初編?!吨T葛亮集》,中華書局1965年,第99頁。
⑨段熙仲、聞旭初編?!吨T葛亮集》,中華書局1965年,第33頁。
⑨段熙仲、聞旭初編校《諸葛亮集》,中華書局1965年,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