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波
“黃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半個多世紀前,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在寒風凜冽的彼得堡寫下這樣的詩句,仿佛懷揣莊嚴的使命去承領一份天啟般的授權,這令人心顫的聲音,除了顯示出詩人與詩歌之間相互揀選的神秘宿命,同時更是詩人以孱弱的肉身對高峻與寒冷的精神占領。然而詩人所領取到的往往不是塵世的冠冕,而是難以想象的厄運,逮捕、流放、苦役乃至死亡,因為詩人所具有的語言叛逆的天性、桀驁不馴的反骨,以及對整個現(xiàn)存制度的質(zhì)疑,使他們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野蠻世紀”中不合時宜的異端。從古到今,正是那些檢察官和庸眾成就了一個個偉大的天才的詩人。難道不是嗎?或許有人站在大眾化的立場反對以“天生的殉道者”來拔高詩人,那么至少可以說,正是詩歌或文學本身培養(yǎng)了他們的內(nèi)心敏感,使獨特的個體難以被粗暴的世界兼容。
如今,殉道者的身影早已遠去,玩世主義和享樂主義大行其道。在消費至上的時代語境下,談論文學的話題并不比小時候撥開草叢與一只蚱蜢對視更令人激動——輕靈的音樂戛然而止,振翅沒入深深的密林,而留給一個少年捕手的除了無盡悵惘,還有刮過頭頂?shù)膩y云與灰鴉。
請原諒,如此隱喻式的表達不僅出于一個寫作者對詞語活性的重視,同時也是為了提醒自己必須對話語中可能出現(xiàn)的高音設限,從而避免將一種文學觀念的伸張不自覺地滑向戲劇化的呼喊。在這樣一個時代,一個詩歌寫作者更恰當?shù)男蜗笠苍S是一個隱匿者、隱修者,應該發(fā)聲的是他的文本,而不是詩人本人,因此即便詩人不得不現(xiàn)身談論所謂文學與寫作,他要說的也只是來自個人經(jīng)驗的只言片語,而不是某類人抑或某個群體的宣言,詩歌恰恰是對宣言的抵制。
回到無名的狀態(tài),回到大地深處,回到河流、山川、草木、蟲魚,回到牛羊眼中的源始世界,也許這是我們得以想見的最富有詩意的生存方式,寫作成為從豐盈內(nèi)心涌出的泉水,滋養(yǎng)靈魂,構筑精神的烏托邦。寫作的本質(zhì)就是一種尋找替身的沖動,正如當那只蚱蜢與你對視,誰能說你的左翅下不也鼓蕩起一陣狂風。或者如德勒茲所闡述的:寫作是一個生成事件,是一個過程,一個穿越未來與過去的生命片段。寫作與生成達成了一種密不可分的關系,在寫作中,人們成為女人,成為動物或植物,成為分子,直到成為難以察覺的微小物質(zhì)。
這樣說意味著寫作首先來自經(jīng)驗世界與詞語的猝然相遇,并借助想象之翼為隨后展開的語言之歡娛帶來持久的動力。經(jīng)由語言的創(chuàng)造,存在的經(jīng)驗被擴展被刷新,賦予日常生活以自圓其說的意義。而偉大的詩歌飛翔于翅膀之上,高聳起另一種與大地垂直的維度,它也是血肉生命投向燃燒的一種方式,“猶如千萬條火焰照亮人類之愛”。人類對終極理想的攀越,從未因但丁、屈原、歌德等等龐然身影的遠去而止步,它所開辟的道路,布滿深淵、蒺藜與未知的神秘,使一個初涉文學的少年早早地就體認到黑夜與光明的角力。在幽微的燭火下,他寫到:此刻,在這黑夜,我想念家鄉(xiāng)的親人和遠方的朋友,靈魂中血液流動的喧聲使我能以微笑面對時光的劫掠。靜守著一顆空靈的心,我想像這空靈將會永恒,在經(jīng)年的永恒中,我將無比堅定地生活并且戰(zhàn)斗。
哲人云,未經(jīng)省察的人生不值得度過。而這個世界之所以還富有詩意,皆因一雙清澈的眼眸長久的凝視。一個飛速流轉(zhuǎn)的客體世界被目光捕獲,隱匿的事物在一個瞬間顯現(xiàn)于詩人的心象。而生活在當下的寫作者的憂傷在于,一個整全的統(tǒng)一性的世界已經(jīng)分崩離析,也無法喚回,寫作者成為破碎時代的目擊者、見證者。不僅目睹一個古典家園的日益淪陷,而且不得不被迫目睹一出出不斷上演的悲情敘事:汽油、刀、絕望和火焰,投向脆弱的肉身,在言詞失效的黑暗地帶,那些燒焦的皮膚、尖叫與呻吟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蔓延,見證著一個痛苦橫暴的時代。因此,寫作者要與時代保持一種“目擊”和“凝視”的緊張關系。這樣的身位取決于那些“既不完美地與時代契合,也不調(diào)整自己以適應時代要求的人”。傾聽那些被遮蔽的痛苦,它們發(fā)自外部世界的深淵,也觸摸到自身的黑暗。詩歌是什么?——痛苦的發(fā)聲學。
近年來,有關“文學與時代”、“詩歌與公共性”的話題一再被焦慮的人們提及,成為嚴肅的寫作者無法繞開的尖銳之痛。作為一種有別于社會性話語的詩歌,其力量何在?詩歌與現(xiàn)實應該發(fā)生怎樣的關聯(lián)?有沒有一個自外于文本的現(xiàn)實呢?詩歌僅僅是一種自我指涉的話語嗎?作為保險公司副總裁的詩人史蒂文斯無疑深諳分身術,為此他極力推重想象的崇高,認為想象是祛魅時代的最大信仰,詩人通過語言的秩序和內(nèi)心的整飭來平衡世界的混亂。而經(jīng)歷過時局動蕩的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則強調(diào),想象力“如果忽略了無法融入到藝術中的現(xiàn)實世界”的話,就會成為自己的敵人。
一個電子碎片化的時代業(yè)已到來,痛苦被削平,無聊被信息填滿,低吟淺唱的詩歌也變成了文化時尚的甜點。單純的美學意義上的“好詩”,其意義是缺失的,如果寫作沒有與存在、與不存在發(fā)生一種深刻的關聯(lián)的話,單純的“好詩”很可能淪為一種空洞的能指游戲。這也是為什么重提“介入詩學”的必要性。詩歌就其本質(zhì)來說,是反體制的話語。它的文體特征,它對語言的高度要求,與日常話語、權威話語構成了一種對抗的關系,而且它很難與市場、資本,與消費文化產(chǎn)生利益互換,也即詩歌本質(zhì)上是反消費的,它以一種陌生化的話語方式制造審美慣性的中斷、阻礙,為人們的美學經(jīng)驗帶來一種震驚,一種刺痛,一種思考,一種生命更新的愉悅。詩歌的“介入”,不僅僅是對藝術禁區(qū)的涉入,更代表著一種自由精神,是話語的去蔽和敞亮,它是一種寫作方法,也是一種文學立場,介入的寫作就是力圖將詩意和審美從新的壓抑機制中解放出來。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爾蘭詩人希尼曾經(jīng)精研過前輩詩人葉芝的寫作技藝,贊嘆這位大師有“在一念之間抓住真實與正義”的藝術能力。事實上,他也在自己天賦的基礎上做到了最好,詩藝的精微,對人類生存的深切關注和同情。對一個深陷于美學危機和倫理危機的世界來說,詩人真的無法給出圓滿的解決方案,對詩人的種種指控都是無理和粗暴的。在某種意義上,詩人仍然只能扮演著“一個發(fā)出警報的孩子”的角色。如何解決審美的詩歌和正義的詩歌之間兩難的局面?希尼認為,在異化的歷史環(huán)境里,“詩歌本身就是抵抗非人道的暴力現(xiàn)實的基本的人道主義行為,屈服于詩的沖動便是服從良知;寫作抒情詩本身就是徹底的見證”。因為,“人性是由純粹的詩人以其純凈的存在對所有詞語的忠誠來維護的,它存在于詩人堅定的發(fā)音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