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少楓
木屋土屋石屋
萬少楓
這片土地上,只有三種房屋:木屋、土屋、石屋。
木屋最為單薄。幾根水桶粗的柱子往地上一插,中間卡上寸許厚的木板,上面搭一個木頭架子,再往架子上鋪了瓦,看上去有些皮包骨頭的味道。但是,往里面添置家具,架一火爐,擱置些生活用具,倒不失為一個遮風擋雨的好去處。
百年光陰彈指而過,木屋業(yè)已坍弛傾頹,毫無煙火氣息了。支柱底部被啃噬了大半,木板也皸裂了道道口子,而頂上的瓦片,早已謝頂,活脫脫的一個禿子樣。居高臨下地看,木屋的地方,是一個大大的凹字。至于屋子是何時建起的,現(xiàn)今無從考證,只能從那發(fā)黑的瓦片、窗桕、木板以及腐朽的支柱揣摩出它長長的壽命。
是的,萬事萬物,都有生命的界限,終有一天都將走向滅亡。但是,在生命的盡頭,往往有著巨大的能量。
早年間,屋子里還有兩個耄耋老人,一個癱瘓在床,為時不多;另一個雖說硬朗,卻也風燭曳曳,行將就木了。記憶中,深刻的不是他們那褶皺如樹皮的笑靨,也不是那佝僂如鋤頭的背影,更不是那顫抖著的手給我夾菜的情景,而是他們對他們的孫子的一句句念叨:小超兒,快點長大給我生個曾孫子。
誠然,癱瘓在床的老人未能如愿,在床上苦苦掙扎了三年多,就撒手人寰了。走的時候,他的意識,應該是執(zhí)念,只有一個:等他孫子回來給他說爺爺你有曾孫了。老人走的那個夜里,眼睛是一直凹陷的,從沒有睜開過,嘴里喊的“小超兒……你……回來了……沒……”,慢慢變成“小……超……兒……”。所幸,他的孫子最后趕了回來,在老人面前一直哭著喊爺爺,但老人卻完全沒聽見,嘴一張一合,完全沒了聲音。直到他的老伴,叫村里人抱來一個孩子到老人床頭,使勁一拍。終于,老人在一聲稚嫩的哭聲中走了。
后來,我離開了那個地方。另一個老人,我確是再也沒有見過了,至于老人是否還在,我也沒去問,因為我相信,只要那房子還有一絲痕跡在,老人就會鮮活地浮現(xiàn)在眼前。
較之木屋,土屋更為踏實、厚重。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土屋是他們最終的歸宿。
十幾年前,姑奶家修房子,把土屋推了。先是除草,從高到低,把屋頂的所有麥草全部用力地扯下來,人站在簡易的架子上,雙手用力握住茅草的一部分,咬緊牙,用力地往下扯,然后上身轉動,將草從里面抽出來,隨手丟到下面。濕潤的麥草從空中重重地摔落到地上,沒有任何聲音,即便是被點燃,也沒有呻吟,只有光,只有熱,它已完成了一生的使命。
草除完后,自然是推墻了,其實用推不太準確,墻體實在太硬太厚,只能用錘子一錘一錘砸,聲音像超度的鼓聲。人們站在墻上的低處,凝視著高處,用力握緊錘柄,在空中掄個半圓,狠狠撞在墻上,聲音是咚——咚——咚!沉郁雄渾,十來錘后,一大塊從空中砸下來,也是咚!
錘與墻碰撞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撞到村后的大山,大山頓時成了墻,只聽見咚——咚——咚!
錘與墻碰撞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碰撞到姑奶心里,她的心也變成了墻,也是咚——咚——咚!
幾天后,姑奶病倒了。吃藥,沒用,醫(yī)院去了,還是沒用,最后只能找村里的先生。先生聽完緣由后,表情肅穆,閉著眼睛,大拇指不停地在其他四指來回轉動,神叨叨地說了一句:“地勢,坤也,用六永貞,以大終也?!币馑际抢先松谕晾?、活在土里,住在土里,突然把房子拆了,失了魂,自然就病倒了。后來,姑奶住進了我家的老房子里,身體也漸漸好了,但精神頭卻大不如前。
至于石屋,稱之為圈更為合適,因是牲畜居住,建造也很是隨意,幾十塊大石頭隨意地壘在一起,罅縫中填滿粘土,再打上頂就算完成了。所以,石屋是沒窗的,就算有幾個狹小的透氣孔,也投不進半絲光線。
在我看來,石屋是人們的發(fā)泄的具象,他們被大山困住,被貧窮圍起,找不到地方發(fā)泄,只好把所有的怨恨發(fā)泄到家畜身上,把它們鎖進黑暗狹小的空間里。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如此,命運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