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才興
回 憶 漁 事(外二篇)
王才興
江南的四月,細雨綿綿,持續(xù)幾日幾夜,河水直往岸上漲,春汛到了。此時,桃花盛開,村里人稱之為發(fā) “桃花水”。發(fā) “桃花水”的季節(jié),村里人就開始抓魚。
發(fā) “桃花水”時,水溫升高,河水上漲,魚兒耐不住寂寞,到處亂闖,此時,最適合扳魚。用四根竹竿的一頭分別系住魚網(wǎng)的四只角,一頭相交于魚網(wǎng)中央的高處,再用一根粗竹竿的梢頭和麻繩同時系在這個交叉點上,另一端則固定在岸上作整個網(wǎng)的支點,起到 “綱舉目張”的作用。村里人愛惜漁網(wǎng),一口扳魚網(wǎng)要反復使用多年,冬天時,村人常把魚網(wǎng)置在陽光下晾曬,防止?jié)O網(wǎng)發(fā)霉坼裂。個別考究的,還在網(wǎng)上涂上桐油、豬血,曬干,藏在干燥處,用時取出。扳網(wǎng)捕魚,有點像 “守株待兔”,魚兒路過魚網(wǎng),扳魚人正好起網(wǎng),魚兒就成俘虜,常有的是鯽魚、鲹鰷魚、鳑鲏魚、鰱魚、河蝦等。但很多時候,十網(wǎng)九空,我們小時候模仿扳網(wǎng)捉魚的情景,邊做著游戲,邊唱著歌謠:“網(wǎng)網(wǎng)空,一網(wǎng)卟隆咚”。“卟隆咚”,指網(wǎng)中有大魚時的聲響。扳魚人起網(wǎng)時間的長短,全憑自我感覺,是否有魚,似乎碰運氣,但只要堅持,多少總有收獲。扳魚,考驗的是人的信心和耐心。
雨季一過,春光明媚,陽光開始轟隆隆地照在小河上,波光粼粼,河水折射的光線,耀眼得無法直視。岸邊的桃樹,艷麗無比,成熟的花瓣,隨春風漂落到水草上,紅的,白的,薄薄一層。清澈的河水,一下子浸潤著脂粉氣。魚兒正是產(chǎn)卵期,它們喜歡躲在岸邊水草里,打趴,翻滾,產(chǎn)卵。茂盛的水草,是魚兒溫暖的產(chǎn)床,產(chǎn)下的卵兒粘著水草發(fā)育。魚的脾性,村里人都諳熟摸透。此時,我拿出休息一冬的漁叉,用鐵砂皮反復擦磨,根根鋼刺锃亮锃亮,在光照下閃閃發(fā)亮。我守候在河畔,盯著水面,時有小魚 “噼啪噼啪”,在水草里翻滾戲嬉。等水草攪動出很大的響動,我神經(jīng)開始緊張,知道大魚出現(xiàn)了。突然,“嘩”的一下,一個打滾,鯉魚紅白的身段躍起,飛得很高。鯉魚喜歡跳水,所以有 “鯉魚跳龍門”的說法。但鯉魚還沒落到水草,我已使出渾身力氣,擲出魚叉。“嗖”,一道白光,向魚刺去,五根鐵刺穿過魚肚,牢牢把魚戳住,鮮血淋漓。魚竭盡全力掙扎,揮動著尾巴,想逃離這魔掌,但無濟于事。在孕育生命、繁衍后代的神圣時刻,這條兩斤重的鯉魚,連同它的成千上萬的子孫,犧牲在我的魚叉下。江南好多地方都推崇鯉魚,忌諱捕食,不像北方人那樣喜歡食用。鯉魚肉質(zhì)鮮嫩,我們捉住鯉魚,照樣下鍋,做成餐桌上的美味。
說到叉魚,就會想起黑魚。產(chǎn)卵期的黑魚,成雙成對,出沒在產(chǎn)卵場地,像鳥一樣,他們用口銜取水草、植物碎片及吐泡沫,營筑漂浮于水面的魚巢。隨后,雌雄黑魚相互追逐、發(fā)情,雌魚在魚巢之下接近水面處,腹部向上呈仰臥狀態(tài),身體緩緩搖動而產(chǎn)卵于巢上。與此同時,雄魚以同樣姿態(tài)射精于此。產(chǎn)卵后,雌雄黑魚守于巢底,保護魚卵,免受侵害。過幾天,黑色的魚苗孵化出來,漂浮于水面,有大魚保護。此時,從岸上望河里,魚苗象一條條蝌蚪,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灘,有臉盆大。捕魚者知道,在小魚背后,必定有大魚在護航。只要大魚的影子出現(xiàn),哪怕是一個晃動,村里人那明晃晃的魚叉,就會飛速刺去,黑魚將有喪命之虞。在這濃濃而溫馨的深情里,誰能料到,背后藏有如此的兇險呢。黑魚性情兇猛,專吃小魚小蝦等活食,在江南一帶,口碑并不好。但從黑魚筑巢孵育后代,“舔犢情深”般保護小魚的行為中,我們是否應該重新認識黑魚,改變對它舊有的看法?
春汛只是捉魚的開端,高潮應該在黃梅季節(jié)?!包S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泵芳镜慕希晁f來就來,一會兒還是晴空萬里,一會兒大雨鋪天蓋地,傾盆而下。有時,淫雨霏霏,天空里霧靄彌漫。田野里,白嘩嘩的雨水從秧田匯聚到溝渠,再從溝渠滾滾沖向大河。溝渠出口,水流湍急,落差大的,發(fā)出“轟轟”的聲響,濺起的浪花,高高地拋向空中。河水汪汪,快要溢到岸上。我激動、亢奮,盼望已久的捉魚時機終于來了。我無法安坐在課堂,心思已飛向嘩嘩的雨水和水中的魚。此時此刻,最熱烈、最活躍、最興奮的是水里的魚們,鲹鰷魚、鯽魚、鯉魚、黑魚、草魚、昂公魚都不約而同趕到溝渠口,爭先恐后,奮力逆水沿溝渠而上,在浪花中穿梭、跳躍。這是魚兒一年中唯一的,也是最快樂的季節(jié)。魚兒喜歡在逆水中旅游行走。因為魚的呼吸器官是鰓,而鰓中的鰓絲布滿毛細血管,吸收水中溶解的氧氣,當逆流而上,鰓絲之間的間隙增大,魚兒更多地吸收著氧氣;水流速度越快,魚兒吸收的氧氣越多,它就越舒坦、快活。但魚兒純屬懵懂莽撞,圖的是一時的快樂,一時的刺激。它們歡呼雀躍,勇往直前,飛入溝渠,躍進秧田,哪里知道危險就在前面,捉魚人設了種種的機關(guān),在暗算著它們。
在溝渠里,村人放了圓柱形的竹胎籠,恭候著。竹胎籠由竹篾編成,四周有銅錢大的眼,可以出水,籠子兩頭也可以流水,只是嵌著密密的倒刺的竹篾,魚一旦闖入,就別想退出。我和村里伙伴阿國抓魚的辦法是,一人在溝渠的出水口,按上網(wǎng)兜;另一人在溝渠的入水口,用木板或用泥土把水壘住,水立馬小下來。魚很機靈,水勢一旦減小,感覺不妙,慌忙回頭游。結(jié)果,都進入網(wǎng)兜,大小魚兒,統(tǒng)統(tǒng)成了俘虜,成為餐桌上的美味。捕捉稻田里的魚,方法一樣,在放水口用網(wǎng)守著,其他進水口統(tǒng)統(tǒng)堵住,水放得所剩無幾時,秧苗間到處是“噼哩啪啦”的聲響,哪里有動靜,哪里就能捉到魚。記得讀高中的黃梅季節(jié),中午吃飯,我和同學衛(wèi)東打開飯盒,經(jīng)常是同樣的紅燒鯽魚或雪菜鯽魚,兩人相視一笑。現(xiàn)在,他已定居美國幾十年,最近我突發(fā)奇想,發(fā)微信問他,高中時黃梅天吃的魚是誰抓的,是不是他爺爺抓的 (他爸在外地工作)。他告訴我,是自己抓的。呵呵,他和我一樣,放學后,也回家抓魚。清貧的日子里,抓魚,既滿足了口福,又獲得了精神的樂趣。
長長的溝渠,總有一些較深的積水潭。梅雨過后,水位迅速消退,部分魚還留在積水潭里逍遙。在濕熱沉悶的下午,我們常常在水潭兩邊用泥土筑壩,堵住水流。然后用臉盆、木桶把水從潭內(nèi)舀出。水位下到一尺左右,就停止舀水。我們開始把淤泥從水下翻起,用腳把水攪渾。渾水嗆著,魚忍不住露出水面透氣,魚頭一露,就迅速被捉,這就是 “渾水摸魚”。后來我在書上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南至廣西,北至東北,都在沿用。真想不到,一個深潭,有時竟能抓到大大小小的魚幾十斤。我們興高采烈,拎魚回家。我們圍在磚場上分魚,參與者人人有份,公正公平,按魚的大小種類搭配,大家心平氣和,在那個不見葷腥的日子里,想到晚餐有鮮美的魚兒,臉上綻出的全是燦爛的笑容。
炎熱漫長的夏季,我們除了在河里戲水,偷鄰居家、生產(chǎn)隊的瓜果外,釣魚也是消夏度假的內(nèi)容。小學三四年級,教我們語文的何老師,禮拜天常提著很洋氣的魚竿,來到我們村的小河邊,一坐就是老半天。我們圍著他轉(zhuǎn)悠,平時不茍言笑的他,釣魚時一點不兇,眉開眼笑。他釣的魚,都是拇指大的,他講釣魚的趣味,什么釣的是心態(tài)、釣的是心情,我們?nèi)牪欢?。實在沒有耐心,等不到結(jié)束,我們只能棄他而去。我們釣魚,沒有何老師講究,魚鉤是自己做的,母親做針線活用的鋼針,在煤油燈上燒紅,用老虎鉗彎成鉤。浮子 (浮漂)更簡單,把用麥稈秸或雞毛桿,剪成一小段,或找來海綿拖鞋底,用剪刀裁成黃豆大的顆粒。魚線,用扎鞋底的麻線,或一般的尼龍線。我們不像何老師那樣,在野河里釣。中午日照當頭,大人都在午休,我們偷偷來到鄰村的魚塘,帶上一根不長的竹竿,魚餌用面粉、山芋、蚯蚓之類。那時生產(chǎn)隊真窮,魚塘長年累月不喂食,哎,魚餓極了。魚鉤扔下去,不一會兒,魚就來咬鉤。見浮子動了,我們胡亂揮舞魚竿,“嘩”的把魚扔到岸上。那三四兩的鳊魚、半斤多的鯉魚特別饞,見鉤就咬。釣得幾條,我們沒耐心,又生怕被發(fā)現(xiàn),被逮住,所以決不戀戰(zhàn),一溜煙回家。
南方的冬天,難得會下點雪,有時,河面也會結(jié)上薄薄的冰。這個時候,魚兒大多已經(jīng)冬眠,在河底淤泥里,做著美夢。下午三四點鐘,村里會有一兩個摸魚人出現(xiàn),我們叫他們“摸魚公公”。他們?nèi)蔽溲b,穿著密不透風的橡皮衣,像宇航員或潛水員,只有頭和手露出,看上去十分笨重。冬季河水很淺,摸魚公公輕輕來到水花生旁,雙手伸進水花生下面,在淺灘的河泥中掏摸,三下兩下,藏在泥里睡覺的鯽魚,一條條被生擒。村里大人小孩見了,個個歆羨眼紅。
隆冬時節(jié),夕陽即將西下。突然,一陣喧鬧聲響起,七八條漁船飛速來到村莊。船上人用木板敲打著船板,發(fā)出 “乒乒乓乓”的聲音,嘴里發(fā)出 “噢、噢”的怪聲。一下子,小河變得熱鬧起來,兩岸擠滿看熱鬧的男女老少。那陣勢那氣勢,像電視里土匪進村的場景。在河面寬闊處,漁人用撒網(wǎng),拋向河里。這急劇的吵鬧,把魚驚醒,在河里亂穿,突入網(wǎng)內(nèi),等于自投羅網(wǎng)。但多數(shù)漁船使用的是三角形的漁網(wǎng):三邊三根竹竿系住網(wǎng),中間用一根粗毛竹連接底部和頂端。將漁網(wǎng)伸進河底,圍在水花生外側(cè)。那根粗毛竹,被漁人夾在褲襠下,兩手忙著,借助大腿的力量。漁人用竹竿在河泥中來回反復推拉,把魚往網(wǎng)里趕。那竹竿也是特制的,伸進河的一頭綁架一個二三尺長的木棍,成十字架。加了木棍,增加了與河泥的接觸面積,效果更好。起網(wǎng)時,有許多活潑跳動的獵物,除了魚,還有蝦、蟹、泥鰍、黃鱔,甚至田雞 (青蛙)、癩蛤蟆等。有的漁船,養(yǎng)有魚鷹,被主人趕下水去,魚鷹一個猛子扎下去,幾分鐘過后,就銜著魚,冒出水面。漁人用竹竿把魚鷹撈上船,從魚鷹的喉嚨里把魚摳出,再把它扔回河里。小河被折騰了近一個時辰,漁人滿載著收獲,駕著木船飛快向村外離去,河面漸歸平靜……
前些年,水田、溝渠、魚塘、村莊隨著大拆遷,一起消失了,村里的小河還在,但廢棄的垃圾、臟水都灌進河的胸膛,河中堆積的淤泥足有幾米深。我想,不久的將來,小河也將消失。我時常夢見家鄉(xiāng)的水田、溝渠、魚塘、小河;也時時夢見在梅雨紛紛里,穿著雨披,光著腳,在水中歡快抓魚;有時,我還夢見自己就是那汪汪一池里的一條魚,在嬉戲玩耍。
江南的小村,黑夜?jié)獬?。勞作一天的農(nóng)人,晚飯后,在湯罐里或者在灶膛燉鍋里,舀些溫水,開始洗刷一天的勞累,而母親總是最后一個上床。在昏黃幽暗的煤油燈下,我們常常圍在一捆帶莖萁的毛豆或蠶豆前,小手在豆莢里靈巧翻剝。起始剝豆,新鮮而有趣。不久,便哈欠連連,睡意襲來。母親讓我們先睡,自己還忙著針線活。燈光搖曳,母親彎弓般靜坐著,身子影照在白色的墻上,像端坐的玉佛。女工是貧寒時光的必備技巧,每個家庭都有針線、頂針、鋼針之類的針線包,所有的衣物,都是破了縫,縫了穿。年幼的我們,從不珍惜母親的勞動。白天的頑皮,把身上的衣褲弄齷齪不算,還不時把衣褲撕裂,把扣子弄丟。無數(shù)個夜晚,母親總是把我們扯掉的紐扣、裂縫修補完整。第二天,我們整潔地出門。
深秋的夜晚,清寒的燈光下,母親在舊砂輪上把菜刀磨得锃亮。她把曬得半干的雪里蕻菜壘齊,從根部開始,“咔嚓,咔嚓”,刀起刀落,均勻而有節(jié)奏。父親把切碎的雪里蕻菜,放在甕頭里,薄薄一層,均勻灑些鹽。當甕頭里的菜一層層墊起,父親用洗衣的棒槌,不停地塞啊塞,扎扎實實,不留罅隙,不留死角。這幾甕頭的腌菜,是冬天和開春后餐桌上的必需品,是農(nóng)家生活的光彩和亮色。清冷的月光下,父親把大顆大顆的青菜撕開,把莖葉扔到大水缸里,撒上鹽,他赤腳跨入缸內(nèi),不斷踩踏,踩扎實。滿滿一缸,上面壓塊大石頭。過了個把月,那腌制的青菜,水淋淋從缸里撈出,切成小段,成了吃稀飯時的菜肴。有時,懶得切,整葉的塞進嘴里,咸咸的,酸酸的,滑爽可口。
冬日,漫漫長夜。母親在做好家務后,會牽著我,去河對面舅舅家串門。外公死得早,外婆在上海,母親眷顧他的兄弟妹妹,尋隙去照看他們,舅舅和阿姨還沒有成家。在舅舅和阿姨溫馨的懷抱里,我度過那一個個黑黑的夜晚。晚歸的路,黑咕隆咚,望不到腳下的地,要借助電筒,那幽幽的一點光亮,照我們回家。有時,忘了持手電,就在柴堆拔一個稻草,點燃了照明回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每每走過通向舅舅家的水泥橋時,我呼吸急促,心跳加速,雙腿發(fā)虛。橋底下,發(fā)生了悲劇。朱家17歲的女孩,淹死在河里。那天,大隊放電影,家家小孩像過節(jié)似的開心。朱家有5個子女,家里擠不下,讓她借居在隔壁鄰居家??赐觌娪盎丶遥瞄T要睡覺,鄰居家門已關(guān)閉,再敲自己家的門,也關(guān)閉。她孤獨孑孓,游蕩在夜幕里,心碎絕望。她來到橋邊的河灘頭,扎進水里。黎明時,在河灘的石階上,發(fā)現(xiàn)了一雙塑料涼鞋和一把蒲扇。家人從河里把她撈出,她手腳僵硬,四肢展開,像浮著的青蛙,一副痛苦掙扎的樣子。
逼仄的小村,周圍是茫茫的田野。不通電的夜晚,靜謐安詳。雞鴨歸籠,人事已休,在無盡的黑暗里,犬也懶得吠叫。鰥寡老人阿水金,成了黑夜的主人。阿水金老婆死得早,膝下無子女。他體弱多病,干癟的軀體,像冬天田野里的枯枝。蒙眬睡眼,仿佛一直半開半闔,一副睡不醒的模樣。白天里,他很多的時間在床上慵懶躺著。當陽光褪去,黑暗來臨,阿水金兩眼放光,精氣神十足。村里人數(shù)落他是日不見,夜出現(xiàn),像只貓頭鷹。夜空闃寂,他背著蛇皮袋,邁著輕盈的步子,行走在田埂。此時,他興奮,刺激。農(nóng)人地里的土豆、毛豆、黃瓜、冬瓜、南瓜、山芋等蔬果,只要他喜歡的,就摘了,塞進麻袋,回家食用。黑夜,成了他的糧倉,農(nóng)人,仿佛他的長工。他不專偷一家,分散著,零碎地偷。他知道,村里人自家要養(yǎng)身活命,針對一戶,傷害忒重,他仿佛顧及村里人的感受。凡值錢的,像竹筍,魚塘里的魚,鄰居家的雞,阿水金偷了,拿到集市去賣,變換些現(xiàn)錢,買油鹽醬醋。春天的清晨,在后宅的街市上,阿水金在叫賣昨夜偷來的竹筍,村里的麻子在集市里轉(zhuǎn)悠。麻子見阿水金把頭壓得低低的,臉漲得像豬肝。麻子問他,“在賣竹筍?”阿水金結(jié)巴了半天,回答:“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是替親戚家賣?!甭樽邮莻€膽小鬼,他怕阿水金報復,陰損他的自留地,一直替他保守秘密。阿水金從此經(jīng)常討好麻子。偷來的食物,會分些給麻子,麻子心里不舒服,無端受人饋贈,心里空蕩蕩的,不踏實。分糧時,阿水金的名字年年出現(xiàn)在 “困難戶”的名單上,隊里的瘌痢頭鄙視他,拿他開涮:“阿水金,你喜歡吃田里的蔬菜瓜果,稻米就免了?!卑⑺鹣癖幻鄯湎U了一口,一陣刺痛,滿臉羞赧。他輕聲嘀咕:“不吃飯,哪行?”稻米分到手,他腳步零亂地離開,一臉悻悻。63歲時,阿水金得了重病。春天里,一個和風祥和的晚上,他握住隊長的手不放,神情沮喪地說:“我,多年來,對不起鄉(xiāng)鄰,也對不起集體。鄉(xiāng)親對我好,我來世愿意再和大家做鄰居。我死后,兩間老屋歸隊里,算是我對鄉(xiāng)鄰的一點補償吧?!卑枷莸难劭簦瑪D出渾濁的眼淚。阿水金的老屋,是他爺爺在世時砌造的,到他時,有60年的歷史。隊長安慰他,放心地走,一切后事由他安排。
夏夜,無際無涯的炙熱。戶外空地上,處處是乘風涼的人,人和天對峙著,等待著夜涼。夜深了,天涼了下來,外面的人陸續(xù)進屋睡覺。彩英剛生兒子,坐著月子。村上好姊妹英子,圍著彩英轉(zhuǎn),端水遞毛巾,輕輕為她搖著蒲扇。疲倦來了,彩英開始瞌睡,合著眼,朦朦朧朧。“咯吱咯吱”,一陣響動,驚醒了彩英的好夢。她努力坐起來,開出房門,瞥見月光下一幕:春凳上,他男人正新和英子光著下身,扭動著,滾在一起。頓時,她大哭大叫,傷心罵著:“死X,不要臉的,勾引我的男人,不得好死。你這殺千刀的,幾天,就熬不住啦。”英子一骨碌從春凳上爬起,提著褲子,拔腿就往自家屋里逃?!皢鑶琛?,只留下彩英凄慘的哭聲。當下,大隊吃食堂,糧食由大隊統(tǒng)一管理,正新是大隊米票管理員,隔三差五,他悄悄把米票塞給英子。他們已經(jīng)好上一段時間了。
有年夏天,村里經(jīng)常來外村人,提著桅燈,光影在墻上忽上忽下,像戰(zhàn)爭片里發(fā)出的暗號。好事的瘌痢頭,上前探個究竟,那男人說是捉壁虎的。壁虎夜晚尋食,伏在壁上,紋絲不動。捉壁虎的出其不意,用木棍迅速摁住壁虎的頭,用力摁,直到窒息斷氣?;丶液?,把壁虎放在鐵板,烘得半干,再在太陽底下暴曬,把水分蒸干。曬干的壁虎,藥材店收購制藥,幾毛錢一條。蹊蹺的是,那捉壁虎的,到了英子家的后門口,倏地不見了。那晚,瘌痢頭好生不解,整夜思索。隔幾天,那捉壁虎的又來了,瘌痢頭死死盯住捉壁虎的。捉壁虎的,到了英子家后門,一閃,蹩進英子家,門關(guān)閉了。瘌痢頭候在門外,耳朵伸得老長,諦聽著。過一會兒,一陣騷動,捉壁虎的開門而出,把瘌痢頭撞個向天,瘌痢頭哇哇直叫,捉壁虎的一溜煙,不見了。原來,英子家男人火根睡得正香,被口渴擾醒,起身去灶間喝水。此時,灶倉柴堆里,老婆和捉壁虎的媾和在一起,一陣云雨?;鸶姶饲榫埃鹑f丈,拔起拳頭向捉壁虎的頭部打去,捉壁虎的頭一扭,打了個空。捉壁虎開門而出,火根順手揪住英子的頭,一陣痛打,把心中的火傾注在英子身上。英子抽泣著,不吭聲。火根看到灶頭上捉壁虎的留下的半袋米,提起來,想扔出去。但又放下,他舍不得。家里缺糧啊,七口之家,兩個勞力,七張嘴,常常揭不開鍋啊。此時,火根的臉色,十二分的難堪,他眼中充滿仇恨,他想把眼前的女人撕個粉碎。但又不忍心,她也在撐住這個家。火根開始怨恨自己,不停抽打自己的臉,他恨自己窩囊,渾身的力氣,無法填飽這無底洞般的肚皮。他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瘌痢頭看到了全部,他原先激動跳躍的心,變得深沉壓抑。他無法高興,默默地回家。他給自己說,積點德吧,讓此事永遠留在黑夜,爛在深淵般的黑夜。
夜色茫茫,黑夜沉沉,小村人在煉獄里涅槃。
村里人說,牙齒風是毒的,不能信口胡說,特別是不能說一些不吉利的話。想起那場吵架,我恐懼,我內(nèi)疚,一直以來,我認為是我和她,把我好婆 (奶奶)和她外婆咒死,像讖言。
三月的夕陽里,我和村上的一群孩子在田埂上割豬草。記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和一位女孩吵起架來,我們互相謾罵,我罵她:“你外婆馬上要死了”,她反罵我:“要么你好婆馬上要死了”。過了一周,我好婆死了,她外婆也死了。這是四十年前的事,那年我12歲。
好婆走了,在春寒料峭的春天里,世上少了一個疼愛我的親人。好婆走時,在黎明來臨前的三四點,她沒有來得及和他眾多的子女們道別,默默地走了,帶著她一生的苦水,完成了她艱難的人生,終年63歲。她稀少的頭發(fā)向后綰著,滿臉像樹皮般的褶皺,瘦得如稻草似的身軀,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好婆有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家徒四壁的好婆,無法養(yǎng)活他們,只能把大伯父過繼給村里一戶姓陸的人家,把十多歲的二伯父送到蘇州去學裁縫,把最大的叔叔送給上海的一戶人家養(yǎng)育。爺爺死得早,四十開外就離開了人世,好婆一直是全家的頂梁柱。我的爺爺活著時,是個好吃懶做之徒,還沾染賭博的惡習,所有農(nóng)活都落在好婆身上。父親經(jīng)常和我說起一事,農(nóng)忙時節(jié),爺爺找了個借口到隔壁村賭博。日照當頭,他手里拎了一塊肋條肉,晃蕩晃蕩回來吃中飯,好婆看到他那副懶散的模樣,氣得把那肉扔到外面的場地上,爺爺?shù)纛^就走,又找人賭錢去了。
從我懂事起,好婆最開心的日子是大年夜,已在蘇州做工人的伯父帶了蘇州娪嫚 (伯母)和兩個兒子回家,全家兄弟姊妹還有我們這些孫兒輩的,擠在好婆逼仄的房間里,吃著蘇州帶來的豆腐干、芝麻糖,有說有笑,其樂融融。這個時候,好婆平素緊鎖的神經(jīng),才舒展出燦爛的笑容。提起二伯父,好婆心里隱隱作疼,他十多歲孑身到蘇州學裁縫,吃盡了苦頭,成家后,還念著鄉(xiāng)下好婆和兄弟姊妹,在不多的工資里,摳出一部分貼補好婆,幫助鄉(xiāng)下的骨肉至親。好婆時時牽掛在外闖蕩的兒子,有人去蘇州,她總要帶些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去,以寄托自己的想念之情。有一次,她得知自己的堂侄去去蘇州賣竹編,把自己腌制的一甕 (方言讀pen)頭腌菜和一只老母雞,捎給自己心愛的兒子。那堂侄在蘇州有歇腳的朋友,到了朋友處,和他們喝酒揮拳,盡興時,竟將那三四斤的老母雞殺了煮熟,做成了喝酒的佳肴。二伯父在甕頭出口封扎處,發(fā)現(xiàn)好婆請人寫的紙條,知道帶去的物品,二伯父心知肚明,沒有戳穿,若干年后,他才把真相告訴給鄉(xiāng)下好婆,好婆痛心疾首,罵著那沒良心的黑骨頭。
好婆臨死最大的心病是,想和上海的第四個兒子見個面。她常嘆息當初家境實在貧困,不得已才把他送給人家。介紹人是同村在上海工作的 “小上海”,對方姓潘,沒有小孩。潘家和 “小上海”講好給一筆鈔票我奶奶,算是賣給他們,而我奶奶只答應送給人家養(yǎng)育。那“小上?!币婂X眼開,悄悄地把鈔票私自吃進,把我叔叔賣給了潘家。潘家一直把我叔叔當做買去的,從不寶貝,動輒打罵。叔叔長大后,瞞著潘家尋到鄉(xiāng)下,提起此事,好婆氣得七竅生煙,她說,我再窮,也不會出賣自己的骨肉。說著說著,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擠出,她罵起了那闕失人性傷天害理的 “小上?!?,后來 “小上海”退休回村里,好婆沒有理睬他,她永遠無法寬恕他。上海叔叔長大后,知道鄉(xiāng)下人生活的難處,對于把他送人的事,沒有怨言和指責,相反,還時時牽掛鄉(xiāng)下苦難的兄弟姊妹。潘家經(jīng)濟寬裕,叔叔常常把積余的零錢和糧票,偷偷寄給鄉(xiāng)下好婆。他把家里半新的毛衣毛褲都積攢起來,他知道鄉(xiāng)下窮人需要它們,幾年積了三麻袋。一位親戚回無錫時,拜托她捎帶回家,指明分給幾個兄弟妯娌。但那親戚見了紅紅綠綠的衣服,起了貪心,悄悄把三麻袋衣褲據(jù)為己有,獨吞了,白白糟蹋了我叔叔的一份真情厚意。
好婆火化的那天,全家盼著上海的叔叔回來,能見好婆最后一面。大家焦急等待,到中午11點,看看時間實在不允許,運送好婆的水泥船只能出發(fā)了,因為搖船到查橋火葬場要幾個小時。叔叔一早從上海乘火車到碩放站,再坐汽車到大墻門,走泥路輾轉(zhuǎn)來到鄉(xiāng)下老家,結(jié)果晚了一個時辰。世事難料,造化弄人,母子還是沒能見到最后一面。自叔叔送給上海后,他們母子僅見過一面,我猜想,這是好婆心中的痛,永遠的痛,冥冥之中,一定還是恨恨不已啊。
好婆去世后,我經(jīng)常夢見她,她背著我,在村頭玩,我知道是她從小抱我背我長大,在所有小孩里,她最喜歡我。有一次,我在好婆昏暗的廚房間,腳墊在小凳上,我用小手抓那櫥柜里的黃豆吃,好婆提著水桶通過狹長黑暗的弄堂,打開廚房門。我聽見動靜,一骨碌從凳子上掉下,進來的好婆忙扶起我,只是一個勁問我有沒有摔疼,沒有一句責怪的話。這個場景,在我的夢里多次出現(xiàn),我知道,她在想念我,我也在思念她。是的,我們只能在晚上夢里相見,深夜寄托彼此的相思。
我曾夸下海口,長大了要孝敬好婆,要買最好的東西給好婆吃,可是我食言了,好婆在我和女孩的詛咒聲里走了,她沒有等到我長大。唯一一次,我去魚塘釣到一條半斤重的鳊魚,我親自燒了,端給患病臥床的好婆吃。她見后,把臉扭向里側(cè),淚水淌了下來。是幸福,是怨恨?長大后,我一直在細細品味那淚水的涵義,她是否早有預感,她的苦命即將結(jié)束,苦盡之后,她已無法享受人生之甜。直至現(xiàn)在,我還耿耿于懷,無法原諒自己,那次該死的吵架,把我的好婆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