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瑛

轉(zhuǎn)經(jīng)路上

王瑛

寫在前面

天亮就要出發(fā)了。依舊是一個人。朋友都勸我不要單獨遠(yuǎn)行。但心底的渴望無法停止。我依舊是那么任性。在城市里我總是渾渾噩噩。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樣的。哪里才是真正的心靈的故鄉(xiāng)。

我懷念在路上的時間，在別處的生活。懷念那些單純的眼睛。

就讓我匍匐在卡瓦格博的腳下。

（一）車窗外的世界

在長途臥鋪車的顛簸中醒來，不覺已是半夜。車?yán)餃嘏?，四周的人都在熟睡。把車窗拉開一些，只聽得尖利的風(fēng)聲呼嘯過疾駛的車，夾雜著巨大的流水聲。在靜夜中轟鳴。

夜色發(fā)暗，我看不清茂密的樹叢、巖石后，那條河流真實的模樣。該是金沙江吧。我探身去看，虎跳峽鎮(zhèn)的招牌在夜色中飛快地擦身而過。

濕潤而冰冷的空氣透過車縫撲進(jìn)來，我呼吸著異鄉(xiāng)的氣息，感覺遙遠(yuǎn)而陌生。想到自己已在路上了，心里平靜充實。這次旅途請假不易，很是珍惜。

接近凌晨時，后排小嬰兒突然醒來，哭鬧著。我被驚醒，心像被猛地揪了一下。睡在孩子身邊的老人含混不清地拍他，哄他睡去。小孩子睡一會兒，鬧一會兒。車子無聲無息地停進(jìn)了中甸客運(yùn)站。

夜，仍是黑得無邊無際。心臟極不舒服，感覺到疼，且不能呼吸。平躺著閉上眼睛想忘記。

天色微微發(fā)亮。車子又駛在路上。窗外已能看到遠(yuǎn)處，半坐著眺望。開闊的山谷間有村莊錯落，隨著光線的漸漸清晰，白色的炊煙裊裊。我看到巨大的湖泊蕩漾在連綿的山間，像一幅淡彩，云低低的，草甸嫩綠。湖水中藏有天空的湛藍(lán)。昨天上車時，同車的男孩和我換了個鋪。古古為我提前買好的票是靠窗的，這下如愿換到了下鋪，如此躺著看外面倒也舒服。我是很喜歡這樣的長途臥鋪車的，常常覺得這樣才是遠(yuǎn)行的開始。

天亮起來，太陽也升起來，車上的人還在睡夢中?？炀劈c時，車停在一個小鎮(zhèn)上吃飯。

我下車洗漱，心臟已無大礙。沒有去吃東西，拿著相機(jī)四處晃悠。陽光很暖，我懶懶地在土路上閑逛。這邊的山像是皺著眉頭，令我想起怒江。那穿著棗紅色衣服的男子蹲在路邊，看著兩個同伴把磚從土窯里搬到卡車上。那條綠樹依依的小徑上，賣梨的女子臉蛋紅紅的走過。藏屋前的野花開得熱烈。我買了幾個梨，那女子說這里離奔子欄還很遠(yuǎn)。上車，慢慢開始盤山。路如同絲帶般在山體上蜿蜒起伏，遠(yuǎn)處的小鎮(zhèn)慢慢退到了谷底。不斷拐著彎，漸漸地，我這邊的窗外再也看不到山了，全靠著山崖。回過頭去，車窗的另一邊，巨大連綿的山就像是一幅幅壯觀的畫，我們的車子就如同在畫中駛過。窗那邊的男子睡得渾然不覺。而我早已驚嘆得坐了起來，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有氣勢的山，心中歡喜。

遠(yuǎn)遠(yuǎn)的高山頂上有大團(tuán)的云層，看不真切，似有積雪。我一直看著那里，想著途中將要經(jīng)過的那些埡口，祈禱著神山護(hù)佑。能讓我通過時有個好天氣。

隨著山勢的越來越高，植被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高山草甸，原始森林轉(zhuǎn)眼進(jìn)入眼簾。就快到白馬雪山埡口。

我一直在拍照，拉開車窗，手凍得冰冷。幾乎要僵掉。而窗外的景色讓我不斷地想按快門。車開得快，風(fēng)很大，只能拍幾張，然后關(guān)窗暖和一下。我靠在身后的枕頭被刮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到了地上，卻渾然不覺。車上的人還在睡。本地人對于這樣的景色早已習(xí)以為常。

山谷間的秋色已顯露。高原的山色彩很豐富。車行在這里，真是種享受。遠(yuǎn)遠(yuǎn)的有雪山，草甸的顏色一層又一層。伴著清亮的溪水流淌在山野。我躺在鋪上，就這樣慢慢過了白馬雪山。

在這樣雄渾的景色下會覺得人的渺小和外面世界安靜的力量。而我此刻，需要如此簡單的心情和純粹的旅行。中午時分望見有座模樣奇特的高山擋在眼前，寸草不生，土紅色，山頂?shù)呐排攀駨堥_的手指。我想那莫非就是傳說中的說拉山口。

車子又開始拐彎，毫無準(zhǔn)備，我忽然看到了卡瓦格博，他就那樣昂然而親切地注視著我。白云像是系在胸前的哈達(dá)，冰川蜿蜒著。很感動。能在路上就看到神山。多么幸運(yùn)。

離德欽越來越近了，心中又念起菜菜，不免有些難過。曾答應(yīng)過菜菜一起去梅里雪山，如今他已離去?？偸潜瘋偸切那槌寥牍鹊?。我已不再那么熱情，也不再能笑得純粹。我看到鏡子里自己那顆灰暗的心。

我一無所有。此刻，我所能做的，只是認(rèn)真轉(zhuǎn)好這次經(jīng)。

（二）決定

中午，十二點半，行駛二十個小時后，長途車轉(zhuǎn)過一片山谷，我看見德欽，鑲嵌在綠色的山谷。像航拍的照片。卡瓦格博一直在路上相隨，我的視線總被他深深吸引。在藏文經(jīng)典中，他又被稱為：“絨贊卡瓦格博”，意為 “河谷地帶險峻雄偉的白雪山峰”。千百年來，淳樸的藏民認(rèn)定卡瓦格博地區(qū)就是藏傳佛教密宗最著名的本尊之一——勝樂金剛的宮殿。在藏文的經(jīng)卷中，梅里雪山的13座6000米以上的高峰，均被奉為 “修行于太子宮殿的神仙”。而主峰卡瓦格博是藏區(qū)八大神山之首，相傳他原是無惡不作的煞神，后被蓮花生大師收服，成為藏區(qū)的護(hù)法神。掌管著人世間的幸福和死后的歸宿。

從見到他的那刻起，心被強(qiáng)烈震撼。我深深相信雪山是有靈性的。終于明白為何當(dāng)藏人說起卡瓦格博時都那么崇敬。他們雙手平舉，稱他為：“阿尼，卡瓦格博……”（我的父親，卡瓦格博……）。藏族人相信，每座雪山上都居住著神靈，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神靈所賜予的。而神靈需要凡人去供奉和朝拜。這是藏族人世世代代樸素的信仰。據(jù)記載，自從活佛噶瑪巴希的第三世 “羅尼杜吉”活佛開啟了神山朝圣之門，這條環(huán)繞主峰卡瓦格博的大小轉(zhuǎn)經(jīng)路已有了七百年的歷史。每年秋末冬初，一批批來自青海，西藏，四川的香客絡(luò)繹不絕，他們虔誠地用身體開辟了一條條從遙遠(yuǎn)家鄉(xiāng)延伸至卡瓦格博的朝圣之路。藏民族非?？粗貋硎?。在來轉(zhuǎn)經(jīng)之前，我查看過一些資料。每年都有在轉(zhuǎn)經(jīng)途中因體弱多病或精疲力盡而倒在路上的藏民，但他們并不以此為不幸，反而覺得這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在朝圣途中隕滅意味著靈魂得到解脫，直接進(jìn)入了天堂。沒有哪個山地民族能像藏族這樣，為了信仰能舍棄一切，甚至是生命。在如此圣潔的雪山面前，我對即將到來的旅程充滿了期待。心里暗暗決定就算再苦，也一定要將外轉(zhuǎn)之路走完。能沿著神跡，匍匐在卡瓦格博的腳下，是何等幸福的事。

我想起曾看到過的一句話：“每個轉(zhuǎn)經(jīng)人在轉(zhuǎn)經(jīng)途中，都是輕松愉快的。”我相信那會是一場自然的盛宴。在噶瑪巴活佛所作開山祈文：《絨贊卡瓦格博圣地贊》中，我記得有這樣一段經(jīng)文：

“光交錯的地界，法臺上雄踞絨贊山神卡瓦格博，其形如眾戟林立，其頂似雪，祭品林列。其色像飄逸的潔白哈達(dá)，在神山空行母靜居處，都是明持純潔，處處布滿空行勇士。樂器奏響，悲歌響亮如傾盆之雨。觀音行善如云聚籠罩。祈請絨域山神卡瓦格博引向涅磐樂土，至此不再入陰間，護(hù)送死者徑直升入西天極樂世界?！?/p>

我看到這段經(jīng)文時，心里一動，想要為菜菜做點事。自他在北京因意外離去已整整十個月。每每想起他的靈魂還在異鄉(xiāng)飄泊，心里就無比感傷。我想完成當(dāng)初的諾言，了卻他的心愿。選擇外轉(zhuǎn)經(jīng)的方式，也是自己心靈的需要。

午后一點。灼熱陽光下，車抵德欽。不寬的街道，來往全是藏人，這里有我喜歡的安靜生活氣息。在客運(yùn)站查看了時刻表，不久就有去羊咱的班車。但我不想太趕時間，在德欽休整，明天一早出發(fā)。還有些東西得準(zhǔn)備。住在德新藏家樓，安靜的樓里只我一個住客。偌大的三人間空空的，窗戶對面的山谷里可以看到一個叫卡博宮的地方。高原的陽光曬得我有點暈，四周深色群山環(huán)抱，我喜歡這個地方。洗澡，出門買點東西，回來睡了一會兒。醒來發(fā)現(xiàn)有倆外國小伙子同屋了。當(dāng)晚是中秋。昨天出發(fā)時，冬來送我，還要幫我背包。臨別忽然從口袋里摸出個包裝好的月餅，這個80后的小男生見面話總是很少，卻讓我感覺溫暖。這里過中秋倒也熱鬧，放煙花。街上游蕩的年輕人很多。客棧的老板邀請我一起看電視，一起吃桌上堆得高高的瓜果點心。老板的小兒子和我聊著天。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說了會話就要去念經(jīng)做功課了。一直記得他和小孩子說話時耐心好聽的藏語聲音。

回屋前在樓頂抽了支煙。四周一片黑暗，遠(yuǎn)處山上的房子里隱隱有些燈光。月亮很圓很亮。在街上溜達(dá)時并沒看到多少漢族人。去別的客棧也問了，最近并沒有去轉(zhuǎn)經(jīng)的漢族人。發(fā)消息給密蠟說看來是一個人走了。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并不感到孤單。本來就沒打算約同伴，想一個人安靜慢慢地走。在別人看來這很不靠譜，密蠟總說你至少要結(jié)一個牢靠的伴。

下午給付老買轉(zhuǎn)經(jīng)筒的時候，遇見一個坐在店門口的藏族男子，他戴著深色的軟泥藏帽，眼睛很深。他以為我要去雨崩，結(jié)果得知我要去外轉(zhuǎn)。勸我一定結(jié)伴而行，要小心。千萬不要一個人走。

密蠟很早就提醒我發(fā)征伴啟事，他說你需要幫助。我是倔強(qiáng)的，心里認(rèn)定的事，就不會改變。這次外轉(zhuǎn)是很快做出的決定。當(dāng)我慢慢看資料時，才知道它意味著什么。密蠟曾問我，你就一點沒打過退堂鼓么？我答：想好的事就要去做。雖然我知道自己毫無經(jīng)驗，只有一顆虔誠的心。祈望著神山賜給我好運(yùn)。我情愿一個人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認(rèn)同轉(zhuǎn)經(jīng)這樣的方式，何況是外轉(zhuǎn)。我自己怎么都可以。常常覺得旅行是自己的事。在出發(fā)前添了些路上必須要的裝備。我從來就沒露過營。對此一竅不通。除了去年走怒江時，路上碰到師傅和悟空，在怒江邊扎營兩晚，但那也是人家?guī)У臇|西。我的包在機(jī)場過磅，足有三十斤重。還不帶帳篷和墊子的重量。如同一塊巨大的石頭。出發(fā)前總讓我看著默默嘆氣。我如何能背得動它呢，但十幾天在外，不帶又不行。

但密蠟說不算重不算重。我自己也滿懷希望地想，到了羊咱村找到向?qū)Ь秃昧?。行李往騾子身上一扔，空身走路多輕松?？稍诶ッ鞒隽藱C(jī)場，搭公交車走了半小時到新南站客運(yùn)站，背著大石頭，我的衣服就都濕透了。早上六點半，黑暗中輕輕起身收拾。街道很安靜，德欽還未醒來。發(fā)往維西的車隔天一班，七點發(fā)車。車上坐滿了藏族人。天亮了，一上路就開始盤山，這條路不好走，車子蹦來蹦去的，有些路面很危險。坐車的人很多，位子都沒了，我把大包放倒在地上，讓一個男子坐在了上面。很快，車的右面出現(xiàn)了雪山。我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真美啊，和卡瓦格博很不同。我問身邊的女子，那是什么山，回答是緬茨姆。原來是卡瓦格博的妻子。車過云嶺后，又行了一段，兩小時后到達(dá)羊咱橋邊。在橋邊小賣部我掏出向?qū)ы斦娴恼掌蛉舜蚵?，得知他就住在上面查理頂村。羊咱橋看上去破破的，兩邊拉著?jīng)幡，在風(fēng)中好似向我招手。右邊山上有白塔，那里是上山進(jìn)村的路。橋下便是湍急的瀾滄江，上橋便開始外轉(zhuǎn)的道路，從此跨越瀾滄江，轉(zhuǎn)過怒江后再回瀾滄江來。我無限留戀地在橋上逗留了一會兒。前方未知，出門前第一次給自己上了份保險。聽從唐唐的話，留了份行程表在家中。還是沒有告訴父母實話。

過橋便上坡，我開始不爭氣地喘了。手里提著捆在一起的帳篷和墊子。到了上面索性把帳篷等綁在了包下面，脫了衣服。在村子問了人，得知那個曾帶密蠟轉(zhuǎn)山的向?qū)ы斦婢妥≡谇懊妗Ｎ蚁蚯白呷?，在村口看到五六個藏族人坐在路邊喝茶。想他們也是來轉(zhuǎn)山的。向他們笑笑就準(zhǔn)備走過去。

有人喊我，哎，你要去哪里？我停下來。那個長著白白的臉，胖胖的女子，在正午太陽下瞇著眼問我，她看上去倒不像身邊黑黑的藏族人。我說要去找向?qū)?。女子說你也是來轉(zhuǎn)經(jīng)的么。我們一起走好了。她喊我：“一起坐下來喝茶嘛?！蔽蚁肫鹉シ可厦醯脑挘骸安刈迦撕軣崆?，會邀請你一起吃喝的。”

我也想過跟著藏族人走的，但毛栗說了，包控制在二十斤以下。我對女子搖頭，指著我一卸下來就如釋負(fù)重的石頭說：行李太重了，非得找個向?qū)Ш万咇R。跟女子對著坐在旁邊，臉很黑瘦，頭發(fā)亂糟糟的男子用藏話說了幾句。那男子朝我看，笑了。女子說：我們做你的向?qū)О伞Ｕ埾驅(qū)Ф噘F啊。我搖頭，不行啊，自己走的話我背不動行李。女子說她們共兩個人，拉薩來的。本來只想去小轉(zhuǎn)。路上碰到了這一大家子，就跟著來轉(zhuǎn)山了。她叫澤西，不停地鼓動我，一起走一起走，沒事的。我坐在那里，左右為難。我能背得動自己的行李么？我是真想跟著藏族走啊，像毛栗說的，能體會更多人文的東西。多有趣啊。可是要真在路上背不動了可怎么辦，沒有向?qū)Э烧伊?，那就要一條路走到底了，那些埡口，那些高差。我不敢想下去。端著大碗，喝了無數(shù)碗清茶。澤西又勸我：“這不是酥油茶，是清茶，清茶好喝，喝了一會兒好爬山……”爬山？天哪。這時，從下面支信塘小廟走上來十幾個藏民。原來他們都是一起的，剛才去廟里行了儀式，這個廟被稱為“領(lǐng)取轉(zhuǎn)山鑰匙處”。不少男子的手里都拿著好幾個樹上采的石榴。女子的圍裙里也有。他們都很好奇地看著我，不會說漢語。澤西說了我也來轉(zhuǎn)經(jīng)。藏民都看著我，分給我石榴，不斷勸我喝茶。

這一大家子人真夠多的，男子偏多。幾個年輕的小伙子就在一根村口的水管下沖頭發(fā)。女人們忙著倒茶，穿著玫紅色上衣的女子坐在地上的樣子讓我想起一幅畫。

陽光下我忙著拍照，真好看啊他們。如果一起走的話能拍到不少有趣的片子吧。

有個頭發(fā)卷卷的男子看到我壯觀的行李。他好奇地用手去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很重，就大笑著叫起來。

澤西說，這是轉(zhuǎn)了三次經(jīng)的。他是領(lǐng)頭的。

卷發(fā)背著碩大的佛珠，穿一件藍(lán)色的舊衣服，笑容讓人很放心。澤西怕我擔(dān)心，一再說他們都是西藏昌都的牧民，人很好的。我很放心藏民，就像我在怒江碰到的師傅和悟空，一見到他們我就安心。但還是擔(dān)心自己會背不動行李。卷發(fā)把他的餅分給我吃，他們都不會說漢語，只有澤西和她的同伴會說。那個餅象馕一樣好吃。

我忽然想起自己連干糧都沒準(zhǔn)備。原想著反正要找向?qū)В毁I了四包方便面，還是HU發(fā)短信來提醒的。

澤西說沒事，你能吃糌粑么，我倆帶了好多呢。我點點頭，想糌粑是啥呀，一定很好吃。藏人們吃喝完，各自收拾起來，準(zhǔn)備上路了。澤西說，馬上要爬山了，我們走在前面吧，這樣輕松點。矛盾中，我還是無法抵擋和藏族人一起轉(zhuǎn)山的誘惑。我想起那句：轉(zhuǎn)經(jīng)人在路上，永遠(yuǎn)是輕松愉快的。好吧，背上我的石頭，出發(fā)。

（三）此時

我已記不清是誰一次又一次在我身后托起我的行李，好讓爬得像牛一樣喘的我稍稍省點力。我甚至懷疑自己的前世很可能是頭一直負(fù)重的驢子。低著頭，沉重的行李讓我再也直不起腰，汗水砸在泥土里……這就是澤西所說的爬山。但這僅僅是剛開始。

穿過查理頂村，開始往山上走。土路一點點往上盤。出村子的路邊有棵大樹掛著木牌，圍著哈達(dá)。用藏文寫著一串字。藏民們圍上去仔細(xì)地辨認(rèn)著，澤西說他們并不識字。忽然領(lǐng)頭的卷發(fā)往下面跑，大家呼拉一下扔下行李都跟過去。我不明白發(fā)生了啥事。澤西邊往下走邊回頭：聽說有活佛噶瑪巴留在巖石上的手印和足印……我也往下跑，在路邊一塊青黑色的大巖石上，圍著些經(jīng)幡。赫然有深深的手印在上面。學(xué)著藏民們用手摸，虔誠的用額頭去頂禮……我慶幸能跟著他們走?；貋砗罂赐炼菇榻B的那本書：《圣地卡瓦格博秘籍》，才知道這一路上可朝拜的圣跡比比皆是。不久又經(jīng)過蓮花生大師修行的山洞。藏民們走一段便會停下來靠著巖石壁休息。這也是我最為輕松和愉悅的時候。不卸包，就這樣靠一會也會好得多。藏人們已熱得拉起了外褲，露出里面厚厚的毛褲。澤西大姐和她的同伴已爬得滿臉通紅，她們買了兩個背簍，里面重重地壓著被褥和一蛇皮袋青稞粉。看上去可不輕。我估計自己的模樣也好不到哪去。

又往上行，漸漸地我們已爬到半山腰處，對面山上散落著綠色的村莊和田地。藏民們開始四散在路上采摘一種松柏。我好奇的問澤西，為啥要采這種葉子呢。這不是很平常的一種松樹么。澤西提著紅色的袋子，戴著手套，一把把的往袋里裝松葉，遞過來一片說：你聞聞，只有這里的松柏葉是香的呢。而且被活佛加持過，帶回去燒香或送人，是最好的禮物。我湊近，是有股特別濃烈的香氣。真神奇。藏民們或爬到樹上，或圍在一邊，采摘的速度特別快，嘻嘻哈哈的一會兒每人手里就很大一把了?？晌铱偛坏靡I(lǐng)，只抓得滿手碎葉子。有藏民來示范，喏，這樣采，就是一把。拿出保護(hù)相機(jī)的防水袋來裝。至今打開袋子，那香氣還不散。沿著碎石小路又往上行。漸漸地路越來越陡，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爬升。我的帳篷墊子綁在包的下部，往上爬時總覺得包在往下墜。拉緊了收縮帶，走一會兒就要彎著腰跳一跳，讓自己背上的包滑上來些。

正午時分，雖是深秋，卻覺得天氣炎熱，爬在山頭上無遮無擋。但也懶得戴帽子。唯一的愿望就是盼著快快卸包休息。前方高高的山頂有經(jīng)幡飄揚(yáng)。我們在山脊上行走。瀾滄江在谷底流動，兩岸的山壁林立著。之字形的小道在深紅色的山體上縱橫。景色壯美。

我的汗流個不停。老是聽到有 “嗡……”的一聲。以為是自己幻聽，或是身體虛弱出現(xiàn)的耳鳴?；仡^，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念經(jīng)的藏民發(fā)出的合音。他們手持念珠，低頭邊走邊念念有詞，尾音拖得很長。很佩服他們，我已爬得啥想法都沒了，唯一的指望就是聽到他們說休息。道很不好走，有時有深溝，背著重負(fù)的我控制不好自己的重心。忽然覺得自己渾身一輕。愣了一下?；仡^，滿臉皺紋的藏族阿媽自己扛著大袋的青稞粉，卻用力托住我行李的底部往上推。很不好意思。拉著背帶盡量靠自己走。

在這之后的山道上，不時有藏人在我身后默默幫我托行李。我們爬上一個個山頭，任風(fēng)吹亂頭發(fā)。汗水流滿臉龐。我看到高高的雜草后，藏人那純樸黝黑的笑臉和真摯的眼睛。他們坐在山脊上，樂呵呵地望著我給他們拍照。轉(zhuǎn)經(jīng)路上，他們從不以此為苦，反而像是去春游般快樂。他們和自然是如此融為一體，讓人心生感動。

澤西大姐看我背東西吃力，說，小王，把你的東西分給他們背吧。那我怎么好意思呢，第一天就要人家背包。我萬萬不肯。澤西勸我，說沒事的。卷發(fā)領(lǐng)頭剛才一再和澤西說讓我把東西分給他們背。我原先提在手上的那個裝水瓶和雜物的塑料袋已被藏族阿媽奪走，每到一個休息的地方。她都會把里面的水瓶遞過來示意我喝水。我很不好意思。藏族人喚我 “噶莫”，那是 “漢族女子”的意思。我總是對他們說謝謝。澤西告訴我，他們說，一家人不用說謝。他們看我彎著腰，吃力地往上爬。便想幫我分擔(dān)。指指我的相機(jī)腰包，指指我背后的大包。我都謝絕了，還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澤西笑，他們問你是不是包里有貴重的東西。所以不肯讓他們背……我們坐在山頭上休息。已跨過了瀾滄江，我看到從羊咱橋上來的那條路，那么遙遠(yuǎn)在遠(yuǎn)處的谷底。別了瀾滄江，前路漫漫，不知何時再能回來。

翻過山開始往林子里走，依舊是上升的路。坐下來休息。阿媽把裙子里藏著的石榴分給了我。舍不得吃，放在兜里。解開衣服扣子散熱，澤西幫我照了張相，看見自己累得不成人樣。

兩點半，越爬越高，遙遠(yuǎn)的山頭似有積雪。半掩在云霧中。喘息中，看到卷發(fā)連比劃帶手勢地對我做了個睡覺的動作，又指指前面那個坡地。笑了。澤西翻譯：老大說，今天是第一天爬，大家別太累了。就到前面住下了。算起來，今天才爬了四個小時。但佩服自己能堅持下來。很累。掙扎到坡地。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面斜斜向上的山坡。只有一棵大樹下有塊稍平整的平地。藏人邊上坡邊四處揀拾樹枝，很快卷發(fā)和一個男孩子用石塊搭起了灶，燃起了火。燒得發(fā)黑的水壺用木頭架起來。右側(cè)據(jù)說有泉眼，從山上引下來特地給轉(zhuǎn)經(jīng)人取水，幾個男子快步下去用鍋接來。大家卸包，四散成兩圈，圍坐在一起。

藏人煮茶，放一把鹽，放點粗茶葉。用水煮開。每人面前一個搪瓷小碗，有些是木碗。沖了水之后放一大勺酥油。他們還喜歡放大塊的奶渣。就著茶，每個人都會再摸出個小碗來，倒上青稞粉，用一點點茶，用力來捏糌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糌粑。在澤西同伴大姐的手里變成那么個褐色的團(tuán)子，很實心的樣子。澤西在小碗里放了些榨菜絲，沖了些水，就著糌粑吃。其他藏人都是用些辣椒末蘸水吃的。其他就沒了。老大掏出他的那袋餅，大力地掰一塊給我。然后挖很大一塊酥油，在放到我碗里前，他停下來看我。我有點猶豫，澤西說，喝點酥油茶吧，會有力氣的。于是我點頭，看那塊酥油瞬間融化在熱茶里。我心里也熱熱的。碗里又丟進(jìn)好幾塊奶渣。老大那一大布袋里裝的全是這硬邦邦的玩意。澤西遞過來捏好的糌粑，說趁熱吃。咬了一口，是淡的，有種糧食的清香。配著辣椒吃挺頂餓的。我只吃了一團(tuán)就再也吃不下了。時間尚早，才三點，已在吃吃喝喝了。掏出手機(jī)忽然發(fā)現(xiàn)還有信號。上路前，匆忙給密蠟等幾個朋友發(fā)了消息，告訴他們我跟著藏族人進(jìn)山了。以為密蠟一定罵我不找向?qū)?，就關(guān)了機(jī)。收到消息他讓我保重。天空是亮堂堂的，幾輪茶喝下來覺得身體的疲憊勁都過去了。我想起背包里有牛肉干，就拿出來分給大家。一直在吃他們的東西。很不好意思。

盤腿坐在石頭邊，看著云壓在山頂上，似有暮色籠罩著四周的群山。這里很高，望出去，山是一層又一層的連綿不斷。像海里的波浪。澤西忽然問我，小王，老大他們問你為啥要來轉(zhuǎn)經(jīng)……我艱難地告訴了澤西。以為自己已經(jīng)平靜下來，但是眼淚還是忍不住在打轉(zhuǎn)?；剡^頭去看那些山，這里雖美，但菜菜卻永遠(yuǎn)都不能再看見了。還是不爭氣地流下淚來。澤西遞來紙，她用藏語告訴老大他們。然后對我說：這樣外轉(zhuǎn)對你的朋友是最好的……老大提著壺給我倒水，不斷勸我喝茶。澤西說：你別難過，你這樣我們心里也不好受。聽她話語哽咽，回過頭竟看到澤西和她的同伴都在抹淚。澤西怕我還擔(dān)心一個人走不出去，告訴我，卷發(fā)老大說了，一定要把你帶出無人區(qū)。再往前走要三天，沒有村子。放心吧，我們一起走。明天把行李分給他們一起背……心里暖暖的。和藏人相遇不能不說是種緣。昨天還在后悔自己為何不買晚點出發(fā)到羊咱的那班車，那樣就不用早起了。那會是另外一種行走。

而此時，我就在這里，就和他們在一起。

（四）尋常眾生

坐在黑漆漆的山口，星星在眨著眼睛。世界是如此安靜。我想畫畫，名字就叫埡口晨曦。

我知道藏民爬山都起得早，卻沒想到四點多就要出發(fā)。澤西大姐和她的同伴昨晚和我擠一個帳篷。她們怕睡不下，建議橫過來睡，這樣寬敞點。我腿長，老伸不直，蜷縮在睡袋里，一宿沒睡踏實。

迷糊中只聽得刮了一夜的大風(fēng)。那風(fēng)聲很厲，一陣緊似一陣的。把帳篷布繃得緊緊的。我開始擔(dān)心三人是否會被這風(fēng)吹下坡去。帳篷扎在一個陡坡上，灌木叢邊。沒有別的選擇了。記得密指導(dǎo)說，選擇營地應(yīng)：安全，平坦，避風(fēng)，近水。喝茶的大樹下，是此處唯一較平坦的地方。藏民們?nèi)硕?，且沒有露營的東西。他們睡在這里最合適。一旁有土堆，也能擋風(fēng)。澤西有些害怕，我的帳篷可睡兩人，便說咱們仨擠擠吧。她放下心來。但又開始擔(dān)心山上會不會有落石砸在我們帳篷上。風(fēng)那么大。我安慰她一定不會的。平整營地時，地上有不少高高的雜草和石塊。這邊是上山的坡，并沒有特別大的石頭。在搭帳篷這個玩意時，發(fā)生了一件非常不好意思的事。我忘了怎么把地釘、內(nèi)外帳的鉤子掛在一塊兒。這是我第一次自己搭。買東西的時候，密蠟示范過一回。我看他輕輕松松就把兩根管子，兩塊布倒騰成個帳篷。當(dāng)下覺得倒也不難。密指導(dǎo)在我出發(fā)前曾提醒過，你自己得單獨搭一回。這話全被我拋在腦后，不在意地答：“沒事，我全部都記得呢……”可現(xiàn)在，怎么弄都好像不對啊，根本拉不緊。真是太丟人了。后來還是幾個藏族小伙子來幫忙，最終掛了上去，地釘全部深深地插在土里，并用大石頭牢牢固定了帳篷四邊。大約凌晨時分，我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一陣大風(fēng)，夾雜著密集的雨點砸在帳篷頂上。我們邊上就挨著露宿的藏民們。昨晚在天黑前，我忙著早早地搭帳篷，整理內(nèi)務(wù)。藏民們還要圍著火堆喝一頓茶。比我們仨晚睡?，F(xiàn)在下雨了，聽聲音還不小，睡在露天的他們可怎么辦呢。我聽到帳篷外的藏語聲此起彼伏，一陣忙碌。澤西醒了，輕輕說，小王，我們起來吧。澤西在臨睡前說今天要早起，最好比那些藏民還提前些，因為我要收拾帳篷，比他們慢。我看看表，才四點多。實在是不想起啊。從沒有這么早爬過山。天一定也黑著。澤西和她的同伴很快穿好衣服，鉆出了帳篷。在外面大聲和老大說話。才知道原來老大昨晚就睡在我們帳篷旁邊。

趕緊起來吧。穿衣服，鉆出來收拾東西。天黑著呢，空氣清冷。澤西和女伴很快收拾好了，和女藏民們背好行李，準(zhǔn)備上山了。我還在手忙腳亂拆帳篷。大家打著手電來幫忙。他們速度很快，一下子就把帳篷和墊子全收好了。老大把它們放在了自己的背架上。我使勁往袋子里裝睡袋，大家都好了，都在等我呢。一個小伙子過來把睡袋拿走，示意我上路。我背上包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穿好鞋。越急越是穿不進(jìn)去，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穿。眾人都笑起來。雨已經(jīng)停了，泥土微濕。我走在中間。沒有了帳篷，墊子和睡袋，大包輕了不少。我拉緊背帶。一步步向上。打著手電，路崎嶇不平，很費體力。很快，衣服汗?jié)窳?，沉重地喘著氣。我可不敢脫外套。我知道自己著涼了就爬不動山了。忍著，就讓汗淌個痛快。低頭時總能聞到自己身上散發(fā)的汗味，隱約間還夾雜著一股酥油味。大喜。路邊休息。大部隊與走在前頭的澤西她們會合了。天依舊黑著。和藏人們坐在地上。拿出背包里的奶糖和巧克力分給他們。出來前，沒多背，按路上的天數(shù)準(zhǔn)備了一點。一圈發(fā)下來，所剩無幾。倒也省得我再長途背著了。藏人們雙手接過，小心地剝開包裝紙。我后悔沒多背點。靜悄悄的山里一片寂靜。這樣的體驗何曾有過。繼續(xù)上路。月亮還在頭頂。在凌晨爬山，身體雖痛苦，但心里還是喜歡的，就把它當(dāng)早鍛煉吧。挺好。借著手電的光，我們爬上了一個埡口。這座長滿了松樹的山，《圣地志》中稱為多拉，意為松樹嶺。而它的另一個含義是：翻越此山能得獲得一億遍觀世音心咒即六字真言的功德。多拉意為億山。山頂?shù)倪M(jìn)香臺。3150M。

黑暗中，經(jīng)幡縱橫林立。密密的擋著前行的路。有了經(jīng)幡，氣氛就覺得不一樣。畢竟那是溝通世俗和神界的東西。藏人稱之為 “龍達(dá)”，俗稱 “風(fēng)馬旗”。我們順著路，撥開頭頂和前方密布的經(jīng)幡往前行。走在最前頭的藏女忽然大聲呼喚。老大跑過去看，那條下山的路異常陡峭。憑記憶，老大最終找到了正確的下山路。下去前，我們在埡口上卸包休息。喘著氣，看著還沒有亮起來的天空中，輕輕閃動的星辰。偉岸的松樹，遠(yuǎn)處連綿的山體沉在靜謐中?？吭趲r石上，深深呼吸，我感覺到幸福。忽然很想畫畫。愿意長久地記住這一切。

下山的路有些陡，好在天色微微地開始亮起來。我也關(guān)了手電。走進(jìn)林子里，慶幸不用吃力地爬坡了。轉(zhuǎn)眼就進(jìn)入了阿色大道。密密的樹，泥土很厚，若是雨季，這樣的稀泥路一定不好走。我想起同樣走過外轉(zhuǎn)之路的女孩——HU，我在她的博客里曾看到過這里的照片。那些在原始森林里行路的記錄曾經(jīng)一度讓我對外轉(zhuǎn)的路充滿了向往。而今，當(dāng)真踏上了這里的路。心里滿是感嘆。只有真正走過轉(zhuǎn)經(jīng)路的人，才會知道其中的滋味。從一月決定，到九月成行。其間的九個月都在做著準(zhǔn)備。花時間找資料，密蠟借了兩本書給我。每個休息日，帶小狗來來出去溜達(dá)。他高興地滿世界亂逛，我低頭一遍遍地看書。從對這條轉(zhuǎn)經(jīng)路一點都不了解，到慢慢知道我將要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切。這條外轉(zhuǎn)之路，圍著神山卡瓦格博作360度順時針朝拜繞行。迪慶藏語稱外轉(zhuǎn)經(jīng)為“叫古”。其中大半線路在西藏的察隅境內(nèi)。這中間需翻越高山六座，其中4000M以上的三座。整個外轉(zhuǎn)經(jīng)徒步距離約在200KM以上。累計高差數(shù)約在9000M以上。超過了我任何一次的遠(yuǎn)行。出發(fā)前有一天，坐晚上的輕軌，列車緩緩駛過夜幕下的城市。望著對面玻璃窗外，遠(yuǎn)處高樓的隱約燈光，想到自己將會跋涉在茂密的森林，宿在無邊的黑暗中，忽然感覺到一種無助。悟空同志很早就想陪我一起走這段路，我謝絕了。我理解他的好心，但不需要 “陪”。雖然他是個很好的同伴。出發(fā)前常老師也說，你得找隊伍啊。一個人找向?qū)?？你很有錢?。课腋嬖V他，其實我有一些害怕。但堅持不喜歡和嘰嘰喳喳的人一起走。我會嫌煩。雖然自己也有過嘰嘰喳喳的時候。但好像這幾年越發(fā)變得沉默了。不擅和別人交往。我記得老?？戳宋乙谎?，什么都沒說。我知道像我這樣的肯定有點傻。我的膽子不算大，也非猛驢。不想挑戰(zhàn)自己，也不想證明什么。只想安靜地走好這次來之不易的轉(zhuǎn)經(jīng)路。能碰上這些好心的藏民做同伴，實在是我的運(yùn)氣。

早晨七點，終于在路邊休息時拍下一張同伴的照片。但放大看，還是糊的。天色不夠亮。我卻沒舍得刪。他們坐在地上朝我笑。每個人的臉都是紅撲撲的。除去多余的衣物。繼續(xù)前行。這里山巒疊嶂，遠(yuǎn)處有村舍。翻了幾個山頭，八點左右，我們到達(dá)一處高山流下的溪水旁，在此休息喝茶。

從凌晨四點半爬到現(xiàn)在，大家都很疲憊，肚子也早就咕咕叫喚了。卸下沉重的行李，終于如釋負(fù)重。溪水冰冷，在水邊刷牙洗臉。澤西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說：總算舒服了。小伙子們都不怕冷，還在水里洗腳。老大他們卻顧不上洗漱休息，忙碌著生火煮茶。澤西問我現(xiàn)在要不要吃個方便面，我搖頭，就吃糌粑挺好的。

休息到九點。男人們還要喝一頓茶。我和女隊先行。澤西說，早出發(fā)早休息。這是不變的道理。

上包了，這是最痛苦的時刻。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息，雖稍稍恢復(fù)了體力，但身體對長時間的負(fù)重體驗仍有記憶，本能地抗拒著。阿媽的包就在我旁邊，是個黃色的蛇皮袋，裝滿了青稞粉?？此D難地背起來，這么重的行李。就靠著自己在袋子上縫的兩個把手，用塑料管套了。就這么一路背著。老阿媽一直穩(wěn)穩(wěn)地走在前頭。她還幫我拿著那個放水瓶和雜物的袋子。這一路上，同伴的行李都是用樹枝做的背架，叫作 “廓嘎”。這些自制的簡易背架完全沒有背負(fù)系統(tǒng)和牢固的背帶，就這么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上了十幾天在山里行走所必要的被子，鍋碗和青稞粉。但他們一路都飛沙走石的，完全不為沉重的行李所煩惱。我想起了怒江的同伴，師傅和悟空。當(dāng)時師傅背著個軍用的背包，也是非常的沉重。但他倆也默默地走了一路。

路上，我渴得冒煙，喝水時，先讓阿媽喝，她卻老是搖頭，我以為她客氣。再給別人，他們?nèi)紦u頭表示不喝。后來才知道。藏族人爬山時不喝水，到水源地會煮茶喝很久。

我們女隊共七人，澤西大姐和同伴走得很快。她們已在遠(yuǎn)處看不見了。我和藏女們在后面趕。還是繞著山的一側(cè)在爬，時而上，時而下。透過茂密的灌木看遠(yuǎn)處，山底的那條小溪蜿蜒著，很清亮。藏女們手持念珠，口中念念有詞。和藏民轉(zhuǎn)山，心里總是很純凈。但心里還是常常會想起自己喜歡的那個人。無法理出頭緒。一個小時后，終于在一處密密的林中看到了正坐在地上休息的澤西和她的同伴。澤西的同伴總是戴著頂寬大的遮陽帽子。雙頰通紅。她穿著藏裙，年紀(jì)和澤西差不多，聽澤西說是她的表姐。卻比澤西看起來更像藏族人。趕上她倆后，我們坐在那里不卸包休息。頭頂?shù)闹θ~隨風(fēng)簇簇落下。調(diào)皮的藏女爬到樹上去采野葡萄。遞過來一大串，黑色，小小的。很甜。笑聲回蕩在安靜的山中。

阿媽玩著葡萄葉子，沖著我的鏡頭做鬼臉。卓瑪在專心修她的佛珠。行走時，我并無多余的力氣拍攝。只有在休息時，盡可能多的想留下些回憶。遠(yuǎn)處的高山中有瀑布飛濺，心里很安然。澤西說我們繼續(xù)趕路吧。

沒走多久，我們來到了一處經(jīng)幡密布的地方。地上，樹上滿是舊衣物、首飾和用彩色毛線懸掛的小石頭。路邊有個小石洞。我看同伴們都默默排好隊朝石洞走去。澤西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這個洞叫 “中陰洞”。說是從這個小洞中鉆過，表示在死亡之時，能順利通過 “中陰”過程，達(dá)到往生凈土世界之愿。旁邊的樹上又有紅紅綠綠的毛線上掛滿了小石子，這是朝圣的人們表示將自己身上的所有孽障集中在這塊小石子上，遺棄在這里。中陰，是一種不確定的狀態(tài)。指的是人死之后，亡靈拋棄前身，而又尚未轉(zhuǎn)世投胎之前的狀況。中陰有七七四十九天，其中分為三個階段：初期：臨終中陰；中期：實相中陰；末期：投生中陰?！段鞑囟韧鼋?jīng)》的說法是：“亡靈進(jìn)入中陰境界，就像嬰兒進(jìn)入人世間一樣，所體驗的一切都既反常而又混亂。以善相、忿怒相現(xiàn)身的佛會相繼來到面前，救度亡靈的明光和誘惑亡靈墮入地獄的光焰也會不斷閃現(xiàn)。在生前經(jīng)過佛教修煉，洞悉死亡真相的人，到中陰境界后，能順利通過種種考驗，追隨救度的智性光芒得到解脫，或得到好的果報，轉(zhuǎn)生為六道中的天、人等善趣；生前如果作惡太多，或陷于貪欲不能自拔的人，進(jìn)入中陰之后，便會因報應(yīng)而墮入地獄，或轉(zhuǎn)生惡趣?！?/p>

圍繞卡瓦格博行走的旅程，也就是通過死后世界，再重新出生的過程。出現(xiàn)在轉(zhuǎn)山路途中的 “中陰狹道”，也就是 “中陰旅行”的一種象征。轉(zhuǎn)經(jīng)的人都相信，能否鉆過石洞或樹洞，和這個人的胖瘦沒有關(guān)系，而與他積累的福德和罪過的大小有關(guān)系。洞里狹窄黑暗，需要匍匐前行。心里默默念經(jīng)，出來后把手上的佛珠掛在了樹上。我們在路邊休息。卓瑪說著說著大笑起來。忽然，腳步聲傳來，男隊趕上來了。我大為詫異。他們走得可真快啊。半小時后，全體到達(dá)約南河邊。這條河從雪山上流下來，河水很大，水流湍急，寒氣逼人。兩旁高山聳峙，古木參天。我們又走一段，在一座木橋邊休息。在河邊接些水來喝，感覺很清洌。

繼續(xù)行走，漸漸感覺拉著背帶的手，不久就麻木了。雖然卸掉了帳篷墊子和睡袋。大背包在長時間的行走下仍是越來越重。走一小段就迫切地想要休息。我們又進(jìn)了森林。這里的光線有點暗。其實才中午的時候。可能是樹木過于茂密的關(guān)系吧。

那條叫 “曲格”的河發(fā)源于緬茨姆的背后，一路奔騰而來，在密林中轟鳴著。我們伴著寬闊的河水在林中跋涉。這樣的森林我第一次走，感覺新鮮。路上不時有漂亮的景色，如果我獨自走，不知拍照要耽誤多久。

路有些泥濘，厚厚的青苔，鵝卵般的滑石在腳底一路相隨。每走一步，都覺得腳底針刺般疼，一定是起泡了。就這樣走著，忽然感覺到林中的寒氣很重。我的外衣早就脫去，再沒穿上。從早上出的汗就這么干了再濕，一遍又一遍。漸漸地落在后頭，阿媽和幾個藏女陪著我慢慢走。時而爬點小坡，慢慢挪著。我忽然覺得肚子很餓，極想吃方便面起來，一邊走一邊想。感覺餓得不得了。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誘人的香味。這兩天來除了糌粑便沒吃過別的，覺得肚子空空的。可能漢人的腸胃還是適應(yīng)米飯啊。這可真是一種折磨。身上一陣陣發(fā)冷，腳步也不穩(wěn)起來。我看到路邊有塊大石頭，一屁股坐了下去。心想就讓我休息一會會吧?；杌枞婚]上眼睛，一下子就睡過去了，居然還做起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