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全球治理觀的實用主義轉型?

任琳+++程然然

【內容提要】 進入21世紀特別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受新興國家群體性崛起和自身內外交困等現(xiàn)實因素影響，歐盟全球治理觀呈明顯的實用主義轉型態(tài)勢，具體表現(xiàn)為積極響應“一帶一路”倡議、為IMF份額改革做出讓步、在TTIP和區(qū)域安全等領域與美國保持協(xié)調等。歐盟全球治理觀的實用主義轉型并不意味著對其傳統(tǒng)規(guī)范導向的全然摒棄。很大程度上，在實用主義與規(guī)范導向之間的實用主義選擇，成為歐盟全球治理觀轉型的另一重要特征：在其有利于歐盟利益時，規(guī)范導向可能再度成為主導性理念；反之，實用主義全球治理觀可能占據主導。作為當今世界主要的實力中心，在防范全球經濟風險、推動可持續(xù)發(fā)展等方面，中美歐三方需要逐步摒棄分歧、增加對話、加強合作，共同塑造未來世界的格局。

【關鍵詞】 全球治理 治理理念 歐盟 中美歐關系

【作者簡介】 任琳，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程然然，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博士后

【中圖分類號】 D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6-1568-（2015）06-0136-17

【DOI編號】 10.13851/j.cnki.gjzw.201506009

歐盟參與全球治理的理念或其全球治理觀有一個從萌芽到成熟的過程。自本世紀初發(fā)布《歐洲治理白皮書》開始，歐盟先后通過《歐洲發(fā)展政策》、《歐洲安全戰(zhàn)略》、《全球的歐洲》以及《歐洲2020戰(zhàn)略》等一系列政策性文件，促成了歐盟全球治理觀念的逐漸成型。但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歐盟的全球治理觀以價值或規(guī)范為導向，借助貿易、對外援助等手段，向外輸出價值理念。隨著內外形勢變化特別是受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和新興大國群體性崛起影響，歐盟的對外政策在保持規(guī)范導向之外，也越來越強調實用主義。歐盟全球治理觀的這一實用主義轉型有著遠超出歐盟自身的國際政治意義，進一步凸顯了中國、美國、歐盟在全球治理議題上強化合作的必要性。

一、歐盟全球治理觀的轉型態(tài)勢

相對于單純規(guī)范導向的規(guī)范外交，歐盟的全球治理理念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正不斷充實，越來越多的動向表明歐盟及其成員國在對外事務中越來越持實用主義態(tài)度。正如羅朗·柯恩—達努奇（Laurent Cohen-Tanugi）所指出的，“由于不能成為巨型國家，歐盟應該計劃成為一個有戰(zhàn)略利益需要維護的強大實體，而不是一個充當‘全球治理先鋒的玩偶國家”。 隨著合作伙伴日趨多元化，無論是維持原有的歐美同盟關系，還是開拓更廣泛的合作對象，歐盟都正從自身實際需要出發(fā)，通過尋找一種有效的平衡，謀求利益最大化，其全球治理觀的實用主義發(fā)展態(tài)勢相當明顯，具體體現(xiàn)為：

第一，歐盟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進行份額改革、將部分投票權讓予新興國家的方案。歐盟國家在國際金融體制中的“超額代表”問題由來已久。根據IMF規(guī)定，成員國投票權應當反映下列變量的加權平均值，即GDP（50%權重）、開放度（30%權重）、經濟波動性（15%權重）及外匯儲備（5%權重）。 由于新興經濟體的迅速崛起和發(fā)達國家金融危機、主權債務危機導致的經濟衰退此消彼長，使得公式計算結果與實際投票權偏差越來越大，成員國經濟體量與投票權不相匹配的情況愈發(fā)明顯，修訂現(xiàn)有國際金融運行規(guī)則的呼聲也日漸強烈。作為對呼聲的回應，IMF于2010年出臺了份額和治理改革方案，擬向發(fā)展中國家轉移總計6%的投票權，同時將份額從2 385億特別提款權增加1倍至4 770億特別提款權（約合7 370億美元）。改革方案落實后，中國的份額將從3.72%上升至6.39%，成為繼美國和日本之后的第三大成員國。擁有十大投票權份額的國家中將有四個新興經濟體，分別為俄羅斯、中國、印度和巴西。按照IMF的運作規(guī)則，該方案需要85%以上表決權才能通過。但因美國占16.8%的投票權，而美國國會遲遲未予批準該方案，導致改革事實上擱淺。目前，該方案已獲得144個國家批準，占76%的表決權。鑒于方案最后期限將至，2015年6月12日IMF執(zhí)行董事會決定，將發(fā)展中國家投票權方案的最后期限順延3個月至2016年9月底。

事實上，IMF長期以來一直由歐盟把持。歐盟在IMF內擁有32%的投票權，超過美國的16.77%，24名執(zhí)行董事中有9名來自歐洲，占比37.5%。 因此，歐盟對于該改革方案的態(tài)度非常重要。但與美國不同，歐盟內部對該改革方案的支持由來已久。歐盟早在2010年初于斯洛文尼亞舉行的財長會議上就已達成一致，承諾支持該改革方案。時任輪值國主席斯洛文尼亞財長安德烈·巴尤克稱，歐盟支持在成員國內部合理地分配份額和投票權以增強該機構的權威性。 時任歐委會主席巴羅佐也曾公開表達對IMF投票權改革的支持。 而IMF總裁、法國人拉加德甚至公開表達對美國國會遲遲未予批準改革方案的不滿，并多次呼吁美國加快批準進度。 客觀地講，IMF改革對美國和歐盟的利益影響最大，歐盟順應潮流、接受變革的態(tài)度與美國的故意拖延、消極抵制形成了鮮明對比，這充分表明歐盟全球治理觀的務實轉向。

第二，歐盟積極響應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一帶一路”是中國政府于2013年9月和10月提出的經濟合作概念，并逐步成型。中國國家發(fā)改委、外交部和商務部于2015年3月聯(lián)合發(fā)布的《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標志著“一帶一路”戰(zhàn)略正式進入實施階段。“一帶一路”在歐盟政界、商界和學術界引發(fā)廣泛關注和熱情。包括布魯格（Bruegel-The Brussels-based economic think tank）在內的多家歐洲智庫先后召開“一帶一路”相關學術研討會，發(fā)表深化合作構想的論文。歐盟成員國中，在中國與德國于2014年10月簽署的《中德合作行動綱要》中，率先提及“絲綢之路經濟帶”的概念。正如德國駐華大使柯慕賢稱：“德國歡迎各大洲和國家間貿易通道的擴展，這條路為中德合作開辟了新機會?！?2015年6月6日，外交部長王毅在訪問匈牙利期間代表中國政府與匈牙利政府簽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匈牙利政府關于共同推進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建設的諒解備忘錄》。這是中國與歐盟成員國簽署的第一份完全意義上的“一帶一路”建設諒解備忘錄。此外，李克強2015年6月訪問法國期間，與法方簽署了《開發(fā)第三方市場合作協(xié)議》。法國駐華大使顧山也曾公開表示，歐盟對于中國的“一帶一路”計劃非常感興趣。

值得關注的是，中國推動“一帶一路”適逢歐盟推進其“歐盟戰(zhàn)略投資基金”規(guī)劃。該規(guī)劃是“容克投資計劃”的衍生，基金總額高達3 150億歐元；該規(guī)劃與“一帶一路”的關系已成為國際社會的關注焦點。事實上，正如中國駐歐盟大使楊燕怡所稱：“一帶一路與歐盟戰(zhàn)略投資基金存在相通和契合之處。” 李克強總理在2015年6月28日訪歐期間，公開表示中國將參與該投資計劃，實現(xiàn)“一帶一路”與該基金的對接。中國相關部委也已經正式啟動對接具體工作，與歐盟探討合作方式。歐盟駐中國大使史威斯古特于2015年7月底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公開表示，歐方將與中國建立對接互聯(lián)互通平臺。 目前，絲路基金已經順利啟動，一批基礎設施互聯(lián)互通項目已在穩(wěn)步推進。多個亞歐國家正大力建設港口基礎設施，發(fā)展航運業(yè)、漁業(yè)和漁產品加工業(yè)，規(guī)劃臨港產業(yè)園區(qū)、特區(qū)、保稅區(qū)及自貿區(qū)。

第三，歐盟及其成員國積極呼應美國推動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xié)定（TTIP）談判。TTIP實質是借助規(guī)則構建，搭建新型的歐美自貿區(qū)。相關研究顯示，該自貿區(qū)的達成將分別為歐盟和美國帶來1 190億和950億歐元的產值。 然而，由于歐盟內部在農業(yè)等特殊產業(yè)上各成員國訴求不一，使歐盟和美國逐漸認識到按照既定時間與路線圖達成全面自貿區(qū)的可能性較小。2015年7月8日，歐洲議會以436票贊成、241票反對的結果通過相關談判決議，標志著歐盟內部統(tǒng)一了對美談判立場。決議內容包括，為歐盟公司打開美國市場準入門檻，維護歐盟標準，同時構建新的爭端解決機制以代替當前的投資者起訴國家爭端解決機制。 目前，談判已進行到第10輪，雙方的分歧主要集中在食品安全標準和爭端解決機制。

早在上世紀60年代，歐美謀求建立自貿區(qū)的想法就已開始萌芽。當時美國政府提出建立北大西洋自貿區(qū)（North Atlantic Free Trade Area，NAFTA）的倡議，但在冷戰(zhàn)陰云籠罩全球的歷史背景之下，該倡議并未得到歐盟國家的積極響應。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又提出建立跨大西洋自貿區(qū)的倡議（TFTA）。與北大西洋自貿區(qū)相似，該倡議仍更多關注政治領域的合作而非經濟領域。由于類似軍事合作組織北約的存在，歐盟國家對該倡議同樣未表現(xiàn)出積極的態(tài)度。 進入21世紀以來，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首先是在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和德國總理默克爾的推動下，“跨大西洋新議程”（New Transatlantic Agenda）于2007年正式被“跨大西洋新型經濟伙伴關系”（New Transatlantic Economic Partnership）取代。隨后，2013年雙方啟動全新的TTIP談判。歐委會前主席巴羅佐和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分別在不同場合對TTIP的重要性加以宣傳。歐委會前貿易委員德古赫特甚至明確指出：“TTIP關系到西方世界在全球經濟中的分量和地位?！?/p>

從美國和歐盟角度來看，相繼爆發(fā)的金融危機和主權債務危機使兩大經濟體長期陷入低迷。盡管連番的財政和貨幣政策收到一定效果，但也使得各自的國內政策空間進一步縮小。通過貿易和投資這兩駕馬車進一步提振經濟成為唯一的選擇。需要指出的是，美歐之間關稅水平本就不高，通過自貿區(qū)進一步降低關稅的實際效果有限。事實上，美國和歐盟均希望通過TTIP重塑高標準的國際貿易規(guī)則，為應對新興經濟體崛起爭取主動。因此，歐盟在TTIP問題上的實用主義轉向，一方面是為通過服務貿易和投資進一步提振經濟，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制定符合發(fā)達國家利益的國際標準。正如德古赫特所言，“歐盟和美國將共同就投資、政府采購、非關稅貿易壁壘、知識產權、環(huán)境與就業(yè)、競爭政策、國有企業(yè)的發(fā)展等方面制定共同的標準。”

二、歐盟全球治理觀轉型的動因分析

沃爾克·史丹澤（Volker Stanzel）將歐盟全球治理觀念轉型的時代背景總結為：其一，在后冷戰(zhàn)時代，支撐世界秩序的規(guī)則不斷出現(xiàn)，新興的政治經濟力量逐步涌現(xiàn)并參與到治理世界事務的活動當中；其二，在全球化時代，世界被有形和無形的聯(lián)系起來，國際社會各行為體處于深度相互依賴的關系網之中；其三，中國崛起帶動東南亞—南亞等新的世界中心不斷涌現(xiàn)。 柯恩—達努奇也從全球戰(zhàn)略的角度出發(fā)，回答歐盟全球治理觀實用主義轉型產生的原因，認為“當今歐洲——作為一項政治工程，又作為一個大陸實體——所面臨的問題是面對美國和新興亞洲強國所擁有的活力要避免被邊緣化?！?這些外部背景性因素加上歐洲的現(xiàn)實困境，共同塑造了歐盟的治理理念。筆者認為，歐盟全球治理觀的實用主義轉型主要出于以下動因：

第一，全球化改變了人們對安全和地緣政治的傳統(tǒng)認知。全球化以席卷全球的態(tài)勢推廣開來，將國際社會各種行為體前所未有地聯(lián)系在一起。各國對安全的認知與以往大不相同。在過渡到全球化時代的新安全觀之前，在傳統(tǒng)地緣政治框架下，各國對安全的認知塑造了國家間政治的基本形態(tài)。以中歐關系為例，盡管雙方并不存在根本性的地緣沖突和難解的地緣難題，卻面臨美國對亞歐地緣政治的整體布局的限制。因此，獨立的歐洲對華政策一直沒有成型，亞歐聯(lián)合始終缺乏足夠動力。

全球化改變了人們對安全內涵的認知，安全的主體、客體和治理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國家與非國家行為體都成為安全的主體；安全涉獵的客體領域驟然豐富，包括政治、經濟、環(huán)境、社會等等；治理這些種類繁多、不確定性大的安全隱患，需要從地方、國家、區(qū)域及全球等多個層次采取措施，需要全球合作，沒有一個國家處于安全的“避風港”。在全球化時代，傳統(tǒng)安全概念向“新安全觀” 轉向，涵蓋了多元性、綜合性、合作性。隨著各行為體對新安全觀的認知不斷加深，地緣政治的考慮變得更加碎片化。歐亞合作受到冷戰(zhàn)思維的牽制越來越少，在防范全球金融風險、反恐等領域內的合作也打破了所謂的“地緣隔絕”。世界被前所未有地聯(lián)系起來。就歐洲而言，理解全球化、新安全觀，就意味著主動或被動地獲取更多的擺脫歐美傳統(tǒng)同盟關系束縛的機遇。

第二，新興國家的群體性崛起及其積極參與全球治理，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歐盟對世界形勢的認知。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部分拉美和東南亞的新興工業(yè)化國家表現(xiàn)出強勁的經濟增長態(tài)勢，顯示出趕超發(fā)達國家的潛力。然而進入70年代后，除“亞洲四小龍”外，主要拉美國家均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雖然亞洲四小龍成功晉升為高收入國家，但經濟總量的限制決定其仍不足以挑戰(zhàn)歐美發(fā)達國家對世界經濟秩序的主導。進入新世紀以來，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快速崛起，深刻改變了全球經貿格局。新興國家的群體性崛起不同于上世紀新興工業(yè)化國家的相對孤立，表現(xiàn)出規(guī)模性特征。據統(tǒng)計，從2001年至2008年，分別有101個、73個和47個新興經濟體的經濟增速分別超過全球平均增速1、2、3個百分點。從2001年到2010年，經濟總量最大的十個新興經濟體占全球經濟總量的比重從14.1%上升至24.2%，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達到34.6%。 新興經濟體基本可分為三個梯隊，第一梯隊為金磚五國，包括中國、俄羅斯、南非、印度和巴西；第二梯隊即所謂的“新鉆”國家，包括墨西哥、菲律賓、土耳其、印尼、埃及、伊朗等11個國家；第三梯隊為其他國家。從經濟規(guī)模來看，金磚五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總量已經與七國集團（G7）成員國的總和相差無幾，如果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則基本持平。按中國當前的發(fā)展速度，在2020至2030年間，經濟總量超過美國的概率較大。

如何更好適應新興經濟體的崛起以便在變化的環(huán)境中維持歐盟的競爭優(yōu)勢，已成為歐盟內部重點研究的議題。正如時任歐洲理事會主席范龍佩所言：“我們要學會適應不斷變化的世界，歐盟和中國在這一過程中應該是合作伙伴，我們能夠而且應該在一起做更多的事情?！?其實，歐盟與新興經濟體的關系絕非零和博弈。以開放的心態(tài)看待世界經濟格局的變化，并采取積極的態(tài)度尋求合作機遇，也體現(xiàn)出歐盟在全球治理中的實用主義轉型。

第三，歐債危機使歐盟的一體化設想陷入泥潭，經濟復蘇任務艱巨。債務危機通常指一國在國際借貸中的負債超過自身償還能力。歐債危機始于2009年10月，當時希臘政府公布的財政赤字和公共債務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分別為12.7%和113%，遠超歐盟《穩(wěn)定與增長公約》所要求的3%和60%的水平。這引起國際社會一片嘩然，包括標準普爾在內的三大信用評級公司隨后相繼下調希臘主權信用等級，債務危機爆發(fā)，并蔓延至愛爾蘭、葡萄牙、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國，迄今仍未結束。毋庸置疑，歐元區(qū)的建立對于促進歐洲一體化進程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但歐元區(qū)統(tǒng)一的貨幣政策與各成員國間分散的財政政策客觀上減少了成員國政府應對經濟問題時的可用政策工具。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的爆發(fā)對歐元區(qū)國家經濟造成一定沖擊，為盡快走出危機，歐元區(qū)各國政府只能通過擴張性財政政策來調節(jié)經濟。雖然有明確規(guī)定要求政府公共債務占GDP比重不能超過60%，但在缺乏懲罰機制的背景下，該規(guī)定形同虛設。政府不斷舉債最終導致財政收入無法覆蓋支出，從而誘發(fā)危機。

客觀來看，歐債危機對歐洲一體化進程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歐盟28個成員國中有19個國家加入了歐元區(qū)。歐債危機使得原本有意加入歐元區(qū)的國家開始持觀望態(tài)度，已經加入歐元區(qū)的部分國家尤其是東歐國家，為籌資解決希臘等國債務問題承受著來自國內反對黨、輿論和納稅人的多重壓力。正如部分學者指出的，歐元區(qū)各成員國之間經濟發(fā)展不平衡及產業(yè)結構不合理問題是造成本次債務危機的主要原因。 此外，歐洲央行也在其官方通訊刊文指出，目前歐元區(qū)創(chuàng)始成員國的分化程度已超過歐元區(qū)成立之初。近15年來，與加入歐元區(qū)之前相比，部分歐元區(qū)國家如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經濟水平并無顯著增長；部分曾經的高收入國家，如意大利，近年來糟糕的經濟表現(xiàn)使其與其他高收入國家差距逐漸擴大；以希臘為代表的國家經濟甚至與歐元區(qū)平均水平越拉越大。 同時，歐盟在能源、電信、勞動力、金融市場融合等方面也存在很多問題，如歐盟能源融合程度仍處于1999年的水平，各國能源價格相差較大，成本更是美國的兩倍；在勞動力領域，盡管人員流動不受限制，但各成員國職業(yè)資格要求千差萬別，客觀上阻礙了自由流動。 所有這些都說明，在解決各國經濟發(fā)展不均衡問題上，歐洲很難實現(xiàn)真正的全面一體化。

第四，歐盟參與全球多邊治理受挫，最明顯地體現(xiàn)在世界貿易組織（WTO）多哈回合談判和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談判中。WTO多哈回合談判始于2001年在卡塔爾首都多哈舉行的世貿組織第四次部長級會議，并以2003年坎昆會議的失敗為轉折點。談判原定于2005年1月1日結束，但因談判陷入僵局難以在既定時間內完成，在2004年舉行的世貿組織總理事會上達成了《多哈回合框架協(xié)議》，將談判結束時間推遲到2006年年底，但此后的多次談判仍無果而終。2006年7月22日，世貿組織總理事會正式批準談判中止。雖然此后各方仍努力恢復談判，但終因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在農產品問題上難以達成一致，時任世貿組織總干事拉米于2008年7月29日正式宣布談判破裂。

多哈回合是WTO成立后的第一次多邊貿易談判，涉及議題包括農業(yè)、制造業(yè)、服務業(yè)、貿易規(guī)則、知識產權、發(fā)展、貿易與環(huán)境等方面。談判之初，農業(yè)和農產品準入問題就被認為是分歧最集中的兩個領域。實際上造成談判失敗的直接原因正是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在農產品特殊保障機制議題上難以達成一致， 而背后更深層的原因則是發(fā)展中國家對發(fā)達國家貿易保護主義抬頭的不滿。事實上，不僅多哈回合談判受阻，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在勞工保護問題上也存在較大分歧。發(fā)達國家試圖在世貿組織框架下推動承認國際核心勞工標準以及簽署勞動公約等問題的談判，但至今尚未取得積極進展。這促使歐盟放棄多邊框架，開始尋求通過雙邊自貿協(xié)定或伙伴關系協(xié)議，以普惠制為條件，引導發(fā)展中國家接受歐盟認可的勞工標準。這也從另一角度證明了歐盟已經認識到世貿組織框架下多邊治理努力的失敗。

在WTO多哈回合談判陷入困境之際，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談判也陷入僵局。氣候談判的最終目標是將溫室氣體濃度穩(wěn)定在一定水平。 共有195個國家參與了《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下的談判，自2007年以來，圍繞氣候變化問題已經進行了多輪國際談判。其中具有重要意義的標志性成果分別為2007年12月通過的《巴厘行動計劃》、2009年通過的《哥本哈根協(xié)議》和2010年通過的《坎昆協(xié)議》。目前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的分歧主要集中在減排目標和對發(fā)展中國家資金援助兩個議題上。發(fā)展中國家要求發(fā)達國家在2020年前將溫室氣體排放在1990年水平基礎上減少40%，發(fā)達國家中僅有歐盟成員國挪威做出承諾。在援助資金方面，歐盟認為每年需要1 000億歐元幫助發(fā)展中國家完成減排目標，但發(fā)達國家間就該資金分擔比例問題遲遲難以達成一致。 事實上，歐盟一直對應對氣候變化持積極態(tài)度。通過《歐盟氣候變化計劃》（ECCP）、《綜合污染防治法案》（IPPC）和歐盟溫室氣體排放貿易體系（EUETS）等政策，歐盟在內部已經建立了較為完備的環(huán)境保護和減排體系。然而，在面對利益錯綜復雜的氣候變化談判時，歐盟內部乃至發(fā)達國家間短期內仍難以達成一致。

三、歐盟全球治理觀實用主義轉型的影響

近年來，多極化世界蓄勢成型。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逐步上升，但由于IMF和世界銀行等機構內的投票份額沒有及時調整，全球實力格局與既成全球治理體系存在“不對稱性”。作為區(qū)域一體化最為成功的國際組織，歐盟全球治理觀的實用主義轉型必然對全球政治角力和國際關系格局產生一系列影響。

第一，歐盟全球治理觀的實用主義轉型對歐美關系的影響。歐美盟友關系向來是美國外交的“戰(zhàn)略后方”，美國戰(zhàn)略界不乏對歐亞大陸聯(lián)合的擔憂：“就地緣政治而言，美國是歐亞大陸海岸外的一座島嶼而已；歐亞大陸的資源與人口都遠遠超過美國。不論冷戰(zhàn)存在與否，單個大國主宰歐亞大陸兩大范圍之一（歐洲或亞洲），都會對美國構成戰(zhàn)略意義上的危險”。 防止歐亞聯(lián)合的外交思路一度占據主流。

歐盟和美國是傳統(tǒng)的戰(zhàn)略盟友，雙方有著共同的價值觀和理念。二戰(zhàn)結束以來，歐盟一直扮演著美國追隨者的角色，在各種國際事務中呼應美國的主張。進入新世紀以來，歐美在國際事務中的分歧逐漸顯現(xiàn)，并廣泛存在于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個領域：從多哈回合談判到IMF份額改革；從氣候變化談判到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組建；從對俄制裁到巴以沖突。這一方面是由于歐盟不甘落后，試圖在部分國際事務的話語權上追趕美國；另一方面則是歐盟全球治理觀的實用主義轉型，使其區(qū)別于美國傲慢的姿態(tài)和遲緩的變革。

盡管如此，歐盟在使其合作伙伴多元化的同時，為避免自我邊緣化，也積極參與美國主導的“再全球化”進程。具體表現(xiàn)為重視北約（NATO）和七國集團（G7）內的歐美對話，聯(lián)合商定全球經濟、政治和安全核心議題的對策，旨在設定影響全球治理的議程。因此，歐盟在與新興國家拓展多方位合作關系的同時，也借助傳統(tǒng)對話平臺夯實歐美同盟關系，并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試圖謀求歐盟利益的最大化。美國將大西洋聯(lián)盟視為其主導的國際秩序之基石，視歐盟為該秩序的堅強后盾。在歐盟合作伙伴多元化的同時，歐美同盟關系維持相對穩(wěn)定，并將在全球層面持續(xù)發(fā)揮作用。

第二，歐盟全球治理觀實用主義轉型對中歐關系的影響。歐盟與中國在歷史上沒有實質性的利益沖突和根本性的地緣政治矛盾，塑造積極的雙邊關系符合彼此利益。事實上，歐盟成員國對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積極響應，正是歐盟在新興經濟體日益崛起、世界經濟整體不景氣以及歐元區(qū)陷入債務危機的大背景下所作出的務實選擇。

2013年11月發(fā)布的《中歐合作2020戰(zhàn)略規(guī)劃》中明確提出：“中歐將致力于建立基于規(guī)則的，更加有效、透明、公正、合理的國際治理體系，強調多邊主義和聯(lián)合國在國際事務中的核心作用，重視二十國集團等多邊組織和平臺的作用。加強在多邊層面，特別是二十國集團和世界貿易組織，在全球經濟治理問題上的協(xié)調?！?李克強總理2015年6月28日出訪歐盟期間，在中歐工商峰會上明確指出：“中歐關系定位從‘建設性伙伴關系發(fā)展到‘全面伙伴關系，再升格為‘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實現(xiàn)了歷史性飛躍。中歐關系已成為世界上最重要、最穩(wěn)定和最富建設性的伙伴關系之一?！?2015年在第十七次中歐峰會上達成了多項共識，進一步夯實了未來中歐合作的基礎。 中歐雙方有待進一步擴展的合作領域 廣泛，包括貿易、投資、產能、科技創(chuàng)新、基礎設施合作、食品、農業(yè) 、衛(wèi)星導航系統(tǒng) 等。各種合作一旦落實，很有可能成為拉動彼此經濟增長的新動力。以基礎設施投資等相關產業(yè)為例，中國在技術層面的需求與歐洲的技術優(yōu)勢相對接；而歐洲基礎設施相對老化，更新?lián)Q代的需求與中國發(fā)達的基礎設施建設能力相對接。雙方在產能、技術和市場層面上的合作潛力巨大。

在看到合作面的同時，也應該注意到歐盟全球治理觀實用主義轉型的兩面性。一方面，歐盟重視與中國合作，并借助多邊平臺等治理機制，共同治理全球化帶來的各種問題；另一方面，歐盟也擔心來自中國日益增強的競爭力，可能會對歐盟的全球治理主張帶來挑戰(zhàn)。因此，歐盟往往在加強中歐務實合作的同時，在既有治理體系和新興治理平臺上強化傳統(tǒng)的美歐同盟，向中國施壓，在雙邊平衡與運籌中獲益。在多邊舞臺上，中歐之間既有共識也有分歧。如何化解異議、推動合作、謀求共贏，是擺在中歐面前的現(xiàn)實議題。可以認為，“伴隨著歐盟的務實性轉變和對中國期待的增加，中歐雙方的競爭面會同時擴大；如何管控分歧，縮小對‘互惠性的認知差距，是緩解競爭壓力和增加合作面的關鍵”。

第三，歐盟全球治理觀實用主義轉型對世界格局的影響。新興經濟體的全面崛起促成了世界格局的多極化，推動了國際體制機制的變革。一方面，全球經濟增長引擎從發(fā)達國家轉移至新興經濟體，傳統(tǒng)分工格局亟待調整，高附加值產品在新興經濟體出口占比越來越大。另一方面，G8等傳統(tǒng)國際合作組織已逐漸為二十國集團（G20）所取代，IMF份額改革的勢頭不可逆轉。新興經濟體開始在政治、經濟等領域尋求相應的地位。然而，必須認識到，新興經濟體在金融、人才教育、勞動生產率等方面與發(fā)達國家相比仍有差距，單純的經濟總量因素無法從根本上影響發(fā)達國家在國際格局中的中心地位?？陀^認識新興經濟體的地位及其與發(fā)達國家的關系，成為歐盟全球治理觀念實用主義轉型的基礎。

可以認為，歐盟全球治理觀的實用主義轉型并不意味著其完全摒棄其規(guī)范導向。歐盟參與全球治理、關注全球多邊對話主要是出于服務自身戰(zhàn)略與經濟利益的“功能性”定位?！肮δ苄浴钡膶嵱弥髁x選擇考慮到世界力量多極化的大趨勢，也考慮到了在美國與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國家力量之間謀得平衡的重要性。當規(guī)范導向有利于歐盟利益時，它就可能成為歐洲參與全球治理的主導性理念；反之，當實用主義導向有利于歐盟利益時，規(guī)范導向就可能讓位于實用主義導向的全球治理觀。因此，歐盟并非重視多邊主義的外部形式，而是看重參與多邊對話的有效收益；而這本身也是一種實用主義的表現(xiàn)。在歐盟現(xiàn)有的經濟、政治和社會條件下，歐盟“單槍匹馬”構建全球治理多邊機制的能力與訴求相去甚遠。因此，歐盟認識到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國家的作為或不作為都會深刻影響到世界的未來走向，需要加以重視。同時，歐盟在內外問題突出、國際地位又相對衰落之際，借助務實而平衡的外交，來繼續(xù)推廣其全球治理主張，強化現(xiàn)實利益導向。

結 束 語

歐盟全球治理觀的實用主義轉型，根本上反映了當前國際體系的深刻轉型：一方面，從西方到非西方或新興大國的權勢轉移勢不可擋；另一方面，無論是新興大國、歐盟還是美國，都難以實現(xiàn)對全球治理議程的單獨主導。在這一背景下，大國或大國集團特別是中國、歐盟和美國聯(lián)手共同推動全球治理，是國際社會的可行選擇。無論從雙邊還是從多邊關系角度，中美歐在全球治理上的合作都具有重要潛力。一方面，中、美、歐有著相對穩(wěn)定的雙邊合作：中歐經貿關系穩(wěn)定發(fā)展，中歐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既著眼雙邊，又著眼全球，具有前瞻性和戰(zhàn)略性；中美高層對話頻繁，雙邊關系總體穩(wěn)定。雙方雖在一些問題上存在矛盾，但在重大的雙邊、多邊和全球性問題上，中美的共識也越來越多；美歐伙伴關系的基本狀態(tài)是制約與合作并存，競爭與合作并存。另一方面，中美歐在彼此關心的、緊迫的全球性問題方面的共識也為共同推動全球治理奠定了基礎。在防范全球經濟風險、推動持續(xù)經濟增長等方面，三方需要逐步摒棄分歧、增強對話、加強合作；在消除貧困、環(huán)境保護、醫(yī)療保健和改善能源利用率等方面，三方尚有很大的合作空間。

就合作的可行性來說，中美歐都是重要的多邊國際組織和新興全球治理對話平臺的成員國，如聯(lián)合國、世界銀行、IMF、G20等。借助這些平臺和對話機制，中美歐能夠通過實質性對話來落實合作，提升全球治理的效果和效率。還有學者建議，“設立其他一些非正式的機制：例如‘四國集團或‘廣場協(xié)議+，或者讓中國加入其中成立一個新的‘九國集團或‘八國集團+等機制，以提升這三個關鍵的實力中心進行有效和實質性協(xié)商的能力”。 盡管中美歐仍存在不少差異性的利益和訴求，在部分領域內的分歧和矛盾還比較明顯，但中美歐之間的合作仍有利于世界的和平與發(fā)展，有利于諸多難解的全球性問題的有效治理。只有摒棄猜疑，增進互信，才能夠徹底克服“霍布斯森林”式的零和關系，培育健康的合作關系。

[收稿日期：2015-09-29]

[修回日期：2015-10-18]

[責任編輯：楊 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