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xué)蕓
一
凌元元回村的第二天,秦帽頂去世了。
秦帽頂?shù)脑岫Y很不像個葬禮。沒有哭聲,沒有人穿白戴白,甚至,連一掛紙錢也沒有。執(zhí)事是村里的一個電工,是村委派來的。他進(jìn)得屋來先拉開了秦帽頂臉上的被子,秦帽頂平平展展躺在那兒,額頭和面頰已經(jīng)塌陷了,只有眉骨和顴骨高聳著,撅著一張嘴,像是在和誰慪氣。執(zhí)事皺著眉頭對擠在屋里看熱鬧的人說,有啥好看的,出去出去!他橫起胳膊往外推了一把,那些女人便水一樣地朝外擁去。只有吳喜蓮沒有動。吳喜蓮是一個大個子,比門框都高。她嚷嚷說門樓你可不能讓我走,你讓我走我也不走。吳喜蓮把“走”說成了“zhou”,她是一個大舌頭,很多字音從她嘴里出來都像碾子軋過的,一點(diǎn)起伏也沒有。門樓問吳喜蓮為啥不“zhou”,吳喜蓮說,秦帽頂臨死之前有過話兒,讓我給他穿衣服。
“當(dāng)真說過?”門樓不相信。
“蒙你讓我爬著走?!眳窍采徔跉獠卉洝?/p>
屋里只有一只小木柜,門樓掀起柜蓋,一把就摸到了柔軟光滑的一堆東西。大襖,綢褂,坎肩,擺裙,瓜皮帽,軟底鞋,一看就是裝老衣服。門樓拿出來一件,吳喜蓮驚叫一聲。又拿出一件,又驚叫了一聲。吳喜蓮是個長下巴,驚叫的過程就是下巴不斷下滑的過程。后來吳喜蓮就叫不出來了,直著嗓子梗在那里,翻著白眼說:“他只說讓我給他穿衣服,從來也沒說過穿這么好的衣服!這是啥布料,咋讓人的心一片片地涼呢?”那個“涼”字吳喜蓮也說不清楚,發(fā)出的是與“娘”靠近的字音,帶點(diǎn)拐彎兒,聽上去很可笑。門樓約略笑了笑,就不動聲色地把一只手探到了柜子的深處,這邊摸了一下,那邊又摸了一下,摸到了錢包大小的一只布包,里面鼓鼓的,不知道裝了什么。門樓在柜子深處就把布包隱匿了。他穿的是一件勞動布的外罩,袖邊是緊口,有扣??圩記]扣,耷拉著。他若無其事地蓋上了那只柜蓋,看了會兒吳喜蓮對那些裝老衣服愛不釋手,然后說:“死人死沉,你一個人穿不上,我找個人幫你?!?/p>
門樓從屋里走了出來。外面的陽光很亮,不可思議的那種亮。那些亮光是從榆樹的枝杈間射過來的,都被榆錢擠扁了。今年的榆錢長得好,不可思議的那種好,都成疙瘩蛋了。接連好幾年的旱春,榆樹也好幾年沒有這樣煩累了。門樓站在門樓下面手搭涼棚望住人群,喊菊花嬸子進(jìn)去幫助吳喜蓮。他看見了榆樹底下抱著胳膊站著的凌元元,搭了一眼,沒打招呼。門樓招呼候在墻外的幾個男人進(jìn)院兒,對他們進(jìn)行了分工。
一輛越野車山搖地動地開了過來,“吱嘎”一聲停下了。張大飆從車窗里探出了頭,跟嬸子大娘們打招呼。看見了凌元元,張大飆推開車門下來了。他摸出一支煙插到嘴里,用手捂著點(diǎn)著了火,對走過來的凌元元說:“多咱來的?”
凌元元說:“昨天?!?/p>
又說:“帽叔今天早上死的?!?/p>
凌元元臉上明顯有一種憂戚。那種憂戚讓她顯得與眾不同。張大飆知道凌元元常回娘家,常來看望秦帽頂,但也僅此而已。秦帽頂屬于那種鰥寡孤獨(dú),跟誰都不親不近。張大飆對凌元元臉上的憂戚有某種看法,那種看法卻不方便與人交流。張大飆伸長脖子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有人乒乒乓乓地在砍木板了。木板原來塞在了房山與院墻的過道里,此刻被抽了出來。水缸有點(diǎn)礙事,被人轉(zhuǎn)著移到了墻角。土墻很低,只齊到張大飆的胸口,可張大飆還是伸著脖子朝里看,邊看邊頻繁地吐唾沫?!懊笔遄约侯A(yù)備下了?!睆埓箫j總結(jié)說,“別人就是幫個工。”
凌元元問他什么時候走。張大飆說馬上。他是來給女兒送換季衣服的。
凌元元說:“我以為你是來送帽叔的?!?/p>
張大飆重重地吸了一口煙:“——犯不著吧?再說我又不知道他今天死。”
張大飆因?yàn)檫@話受了啟發(fā),他問凌元元怎么趕得這樣巧。凌元元古怪地笑了一下,說帽叔告訴我了。
張大飆不相信:“帽叔告訴你?”
凌元元說:“帽叔告訴我他會死在榆錢開花的時候。我昨天在城里看見榆錢開花了,就趕了來。可巧,帽叔今天就死了?!?/p>
張大飆當(dāng)然不信,他覺得凌元元在講笑話。
張大飆沒再說什么。他抬臉看見了那棵榆樹,說了句:“嗬,這么多榆錢!”
門樓口里喊著大飆哥熱切地奔了過來,邊握手邊忙不迭地掏紙煙,門樓是一個小矮子,只有張大飆齊胸高。門樓手忙腳亂地掏紙煙,卻不見紙煙掏出來。張大飆早以從容地把煙盒拿在手里,頂出一支,說抽我的。門樓一看是軟中華,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整盒煙收走了。門樓這才像是剛看見凌元元的樣子,敷衍地說了句:“來了?”
凌元元更敷衍地“哦”了聲。
打墓子的人傍中午時才回來。他們回來了,另幾個人也把棺木打完了。棺木是白茬兒的,三六尺。頭是圓的,腳是方的。意為天圓地方。因?yàn)榇虻么颐?,不怎么?yán)絲合縫。一看就是二五眼的木匠還沒怎么用心思。棺木被架到了兩只條凳上,才有了氣宇軒昂的意思。吳喜蓮從屋里出來,羨慕得不停地咂舌。她比劃著跟其他女人說她的見聞,她的見聞其實(shí)就是秦帽頂?shù)难b老衣服。帽子,褂子,鞋子,襪子,裙子,都別提多好看。他穿成這個樣子,就像回到了舊社會。吳喜蓮吸引了院子里所有女人的眼睛,大家都圍攏過來,睜大眼睛看她。吳喜蓮與秦帽頂差不多的年紀(jì),但看上去比秦帽頂年輕多了。話沒說完,秦帽頂從屋里被抬了出來,吳喜蓮趕緊閃道,還是被撞了一下腰。秦帽頂身上沒有披掛。因?yàn)槊薇焕锸桥f棉絮,死沉死沉,被人扯到了一邊。秦帽頂就那樣仰面朝天躺在門板上,被人從那個黑洞洞的門口抬了出來。先是瓜皮帽的帽頂,貼著五分硬幣大小的亮片。煙紫色,渾圓。襯得頭又瘦又小。然后是那張焦黃的臉,像銅煙火鍋一樣有一層油彩。再然后,就是黑色的綢襖,栗色的坎肩和煙紫色的擺裙。鞋是軟底黑綢面的,配著雪白的布襪。女人們“呼啦”一下全圍了上去。秦帽頂?shù)臉幼酉駛€新郎官,他不像死了,倒像睡熟了。臉上所有的褶皺都抹平了,在日光底下,油汪汪地顯出來一種神氣。
吳喜蓮沒有圍過去。她湊到榆樹底下與凌元元說話。吳喜蓮大著舌頭說,你不過去看看帽叔?凌元元嫌吳喜蓮擋了她,挪動一下身子,伸著脖子專注地看著棺木,嘴里說我一會兒過去。吳喜蓮大著舌頭不厭其煩地介紹秦帽頂?shù)膲垡?,面料,做工,顏色,邊說邊嘖嘖有聲。她說也不知道老爺子從哪買的高檔貨,咱大集上見不到??!這得花多少錢,穿這一身上路,早死幾年都不冤枉!凌元元嘴里應(yīng)著,卻移動腳步湊到了劉木匠的身邊。他正指揮人抬棺木蓋子。棺木蓋子戳到了屋檐下,外面是光的,里面是毛的,而且不一個顏色,不一樣薄厚。有點(diǎn)像眼下的秦帽頂,外面穿得光鮮,里面卻是穿了一冬一春的破汗溻子。
棺木蓋子被人高高地抬了起來,在空中調(diào)整了方向。準(zhǔn)備往棺木上扣了,凌元元出其不意地把一個黃絹包丟到了棺木里。那個黃絹包的顏色很搶眼,像風(fēng)一樣在人們眼前一掠,就發(fā)出了“當(dāng)”的一聲響。那響聲是那么奇特,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有種穿透力,讓幾乎所有的人都聽得真真的。凌元元丟的位置,是秦帽頂?shù)念^臉方向。凌元元只來得及朝棺木里伸了一下手,棺木蓋子就“砰”地蓋上了。
凌元元驚懼地白了臉,她恍惚覺得自己的半條手臂留在了棺材里。
蓋棺木的人面面相覷,他們似乎在猶豫是不是要把棺蓋重新啟開。凌元元站在那里,一只手摁著棺蓋,像捂住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女人們圍了過來,大家七嘴八舌問凌元元丟進(jìn)去的是什么,凌元元愣怔了半天,說她也不知道。
門樓盯著凌元元的眼睛,自作聰明地追問:“你不知道誰知道?”
凌元元還沒回過神兒來,丟下一句:“帽叔知道。”
頓了頓,又說:“你問他好了?!?/p>
二
忽地刮起了一陣熱風(fēng),榆錢就被催了出來。在這之前榆錢委身在褐色的疙瘩里,俗稱榆錢屎。那些蛋蛋一樣的糞便把榆樹的枝杈都擠滿了,它們在和煦的春風(fēng)里努力飽滿著自己,然后在微醺的夜里像女人一樣開懷,便生出了一嘟嚕一串的榆錢。榆錢在許多年前是飯桌上的佳肴,生食甜嫩,炒食噴香。門雪天是門樓的姐姐,許多年前帶著一支少年游擊隊活躍在罕村的角角落落,站崗、放哨,捎帶著擼榆錢。不論多高的榆樹,他們也能爬上去。課本倒在樹根底下,任鉛筆橡皮往草叢里滾。一只書包襻套在脖子上,猴子一樣躥上樹梢。一把榆錢擼到手,先揉進(jìn)嘴里解饞,然后才放進(jìn)書包里,帶回家去。張大飆能攀樹,可他攀不過門雪天。門雪天能上到樹的最高處,把云霄上的一串榆錢擼到手。她還不忘記撅一些樹枝扔到地面,弟弟門樓眼巴巴地仰天望著,像待哺的瞎眼雀兒一樣。田小麗只能上到一人高,她坐在離地最近的一個大樹杈上,擼到手的多一半是耗子耳朵。耗子耳朵是小樹葉的別稱,它們都生在枝條的末端,像榆錢派生出的姐妹。但榆錢就是榆錢,樹葉就是樹葉,它們永遠(yuǎn)不能相互轉(zhuǎn)換??蛇@也是她嘲笑凌元元的資本。她說凌元元的手腳是木頭做的,不會回彎,抓不住樹皮。否則哪里會連一小段樹都爬不上去。凌元元爬樹的姿勢非??尚?,屁股撅著,膝蓋弓著,不是在爬樹,而是在“走”樹。樹哪里會讓她“走”?她頂多往樹上放一只腳,另一只腳無論如何也放不上去。凌元元在田小麗的嘲諷中躲到一旁“抓大把”兒。“大把”都是硬土坷垃做的,一共七只,在一塊瓦片上磨圓了。凌元元把它們并到手背上,再翻到空中接住一只,把那一只高拋起來,在高拋的空隙把另一些抓到手里。凌元元玩得心不在焉,她不時望一眼大榆樹,臉上灰仆仆的滿是失落。
“凌元元!”高空中的張大飆忽然喊了聲。凌元元抬頭,一大把榆樹枝子飄飄搖搖地落了下來,那些枝子上排滿了榆錢?!敖又?!”張大飆在濃密的枝杈間探出頭來,看著凌元元小燕兒一樣撲過來,把那些樹枝抱在懷里。張大飆在樹上操心凌元元,讓她也把書包里東西倒出來,把榆錢擼進(jìn)書包里??闪柙韭牪灰姀埓箫j說什么,她把那些樹枝抱在懷里,風(fēng)車一樣地跑走了。她的家里有個得軟骨病的弟弟,四五歲了,路還走不好。
門雪天尖聲尖氣地說:“張大飆,你與凌元元什么關(guān)系?”
張大飆一點(diǎn)也不示弱,大聲說:“革命同學(xué)關(guān)系!”
田小麗說:“男女作風(fēng)關(guān)系!”
這些聲音凌元元都聽見了,可她什么也不在乎。弟弟愛吃榆錢,媽看見榆錢比看見什么都親。她會把榆錢摘凈洗凈以后放油鍋里炒,她說榆錢有營養(yǎng),說不定能治軟骨病。
他們這支游擊隊,就是門雪天命名的。門雪天與門樓是雙胞胎,因?yàn)椴钪雮€時辰,門雪天生下來像只貓,門樓生下來卻像只耗子。門雪天當(dāng)門樓的姐,也當(dāng)另幾個人的姐。放學(xué)了,門雪天把手一揮,幾個人就在后面追得連滾帶爬。有榆錢的日子就那么幾天,天氣熱了,榆錢就熟了。熟榆錢的籽比葵花子好吃,可卻東一片西一片地被風(fēng)吹散了,柴火里,塵土里,到處散落著,想收攏一把,得用細(xì)鐵絲一片一片地穿。細(xì)鐵絲有筷子那么長,或者比筷子還長。穿幾片,往上擼一擼。再穿幾片,再往上擼一擼。把鐵絲排滿了,榆錢就像摞起來的元寶一樣惹人喜愛。放到簸箕里碾出籽來,把皮簸出去,再上熱鍋炒,那種香味,能讓一座村莊的孩子都惦記。
門雪天的脾氣,只適合爬樹,不適合扎榆錢。凡是需要耐心的、細(xì)致的小活計,都不適合她。她自己不喜歡扎,也反對凌元元扎。她經(jīng)常在凌元元扎榆錢的時候一腳踢在她屁股上,說:“別跟著我們!游擊隊不要你了!”凌元元會適時地停一下手,摸一把屁股,可憐巴巴地看著門雪天。過一會兒,凌元元又撅起屁股扎榆錢,被門雪天踹了個“狗吃屎”,門雪天厲聲說:“不許你跟著我們,游擊隊不要你了!”
張大飆這個時候會扯著嗓子說:“凌元元走我也走!”
門雪天的氣焰立刻受挫:“為啥?”
張大飆說:“凌方方有病,需要吃榆錢。凌元元給凌方方扎榆錢沒什么不對!”
門雪天鄙夷地說:“瞧他們家人起的名字,什么方方元元的,叫起來一點(diǎn)都不順嘴兒?!?/p>
門雪天是下雪天出生的,半個時辰以后,弟弟出生了。那年他們家做了一件大事,用土坯蓋了一座門樓,弟弟由此得名。門雪天和門樓,都朗朗上口。他們的爸爸名叫門把手,門樓和門雪天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凌元元的父親在縣城工作,是一個喜歡咬文嚼字的人。凌元元的父親因?yàn)橄矚g咬文嚼字被村里人瞧不起。比如,水筲不叫水筲,他叫水桶;一個豬不叫一個豬,他非得說一頭豬等等。村里人都說他酸,說看見他就如同喝了二兩醋,倒牙。他給兒女起了自以為別致的名字,卻沒想到招罵。
門雪天打心眼里不待見凌元元和凌元元的名字,可她又惹不起張大飆。這個游擊隊,她是隊長,張大飆是副隊長,攏共才五個人。門樓廢物,不敢爬高上樹,干活也沒力氣。田小麗是破鑼嗓子,喊廣播時嗓子一放開,跟哭差不多。如果走一個凌元元,這個游擊隊不傷元?dú)?。如果連張大飆一起走,游擊隊就名存實(shí)亡了。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門雪天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是人精了。
三
昨天下午四點(diǎn),正在洗車房洗車的凌元元無意一抬頭,看見園子里的一棵榆樹開花了。那棵榆樹每天都長在那里,凌元元每天都來洗車房洗車,一年多了,他們居然誰都沒看見誰。那個園子是城里居民的果樹園子,春天會開出云霞一樣的蘋果花,香味把這一條街都熏酥了,連狗都打噴嚏。凌元元也是喜歡花的人,每年的春天都領(lǐng)著女兒去山坡踏青。山坡上不單有蘋果花,還有梨花桃花杏花山楂花。凌元元讓女兒擺出各種姿勢拍照,女兒粉白的臉,比所有的花都漂亮。女兒去貴族學(xué)校讀書的第三個月,張前拿來了一摞女人的照片,準(zhǔn)確地說,是八張。那天凌元元正在打毛衣,是她打了幾年,卻永遠(yuǎn)也打不完的毛衣。她總是織了拆,拆了織,本來是淺米的顏色,已經(jīng)烏涂得不可救藥了。凌元元打毛衣不是為了穿,而是為了玩。她總是隨心所欲地變換針法,并嘗試著自己創(chuàng)作花色,把一件毛衣當(dāng)成了試驗(yàn)田。
張前裹了睡衣從浴室出來,從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些照片。他說:“你看看,你看看?!眾Z下凌元元手里的毛衣,把照片塞了過去。照片上的人無疑都漂亮,只是漂亮得沒法說。凌元元的心底有些酸,她只能用不屑一顧去掩飾。她把照片隨手丟在茶幾上,伸手又去拿毛衣時,張前點(diǎn)著了一根煙,張前說:“這都是我的女人?!?/p>
凌元元簡單地:“哦?!?/p>
凌元元到底還是把毛衣拿在了手里。她的手有些抖,一根簽子無論如何扎不到想扎的位置。凌元元有些惱,凄厲地喊:“你還想干什么!”
張前把后背完整地靠在沙發(fā)上,擎著煙嘴的手在空中晃了晃。他的睡衣沒有系帶子,這讓他的胸膛和胸膛下邊的毛發(fā)都顯露無遺。凌元元曾經(jīng)是熱愛那些毛發(fā)的人,那時候張前還是公司里的小職員,與凌元元在一個單位的兩個部門。后來那個公司倒閉了,凌元元與張前雙雙下崗。張前發(fā)達(dá)是因?yàn)閭麂N一種叫“美里美”的美容產(chǎn)品,這個城市的女人一多半都上過他的當(dāng)。而現(xiàn)在,又有一多半的女人想上他的床。張前加盟了一家汽車連鎖店,雖然債臺高筑,但不影響他氣象萬千。
張前說:“我想娶她們其中的一位做太太。你說,我娶誰?”
凌元元仍然簡單地:“哦?!?/p>
張前鄙夷說:“你有沒有長嘴,怎么光知道鵝,就不會說鴨子?”
凌元元從婚姻里走出來,用了三個月的時間。這之前,她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忍受屈辱和煎熬。一切都是從那次捉奸開始的。張前把車停在賓館的院子里,凌元元騎車恰好從那里過。凌元元打電話問他在哪里,他說在公司。凌元元把車扔到了大門口,到前臺找到了張前開房的房間號。當(dāng)服務(wù)員把那扇門打開,張前正騎在一個年輕女孩的身上。是個年輕的女孩,凌元元是從她的乳房看出來的。凌元元的到來并沒有讓張前停下運(yùn)動,他反而運(yùn)動得更歡了。張前叫著女孩的名字小麗,小麗享受地緊緊閉著眼。凌元元的憤怒不知被什么瓦解了,她在屋里停了下,就訕訕地出來了。
事后她總在想自己為什么不殺了那一對狗男女??梢杂瞄_水澆,可以用指甲摳,可以用皮鞋砸。可她什么也沒做。她為什么什么也沒做呢?她到這里來干什么呢?她想得腦袋疼,可她想不明白。這以后,凌元元碰見張前跟人家搞的事就成了家常便飯,有一次是在家里,她曾親眼看著女人一條腿一條腿地穿內(nèi)褲。張前甚至連愧疚也沒有,他說男人的雞巴閑著也是閑著,連女人都不搞,還叫男人么?
凌元元離婚什么也沒要。不要孩子(養(yǎng)不起),不要房子、車子、票子,甚至不要張前買的衣服首飾。張前都覺得不好意思了。他臉皮厚得像城墻,都覺得不好意思了。他說:“你什么也不要,怎么活?”
凌元元現(xiàn)在每個月掙1500塊錢。她就靠這錢活著。發(fā)薪的第一天,她又買了兩斤毛線,給自己打了件毛衣。如今毛衣還在身上穿著,開司米,敞身,菱形花。車行老板怎么也不相信這件毛衣是手工織的,說你有這手藝,干啥來洗車,去織毛衣唄。
只是她不喜歡看花了,什么花都不想看。那種踏青的日子,已經(jīng)遙遠(yuǎn)得像上輩子的事情。
但榆樹開的花例外。
在工作的間歇,她一眼看到了那些綠簇簇的榆錢。她感動了大約有5分鐘,隨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脫工作服,找老板請假,洗了半截的車子也不管了。她說她得回家,回老家。
老板問她這么急著走有什么事。
凌元元說:“帽叔說要在榆錢開花的時候死,我得去見一面。”
老板差點(diǎn)驚掉下巴。什么叫榆錢開花的時候死,死還能找日子?
凌元元說:“能找。帽叔什么日子都能找?!?/p>
事實(shí)是,秦帽頂一直在等凌元元。他細(xì)若游絲的一點(diǎn)呼吸抻得像時間一樣沒有盡頭。如果凌元元不來,他似乎要永遠(yuǎn)這樣活下去。他睜著兩只瞳孔放大的眼睛,失神地望著屋頂上兩枚硬幣大小的地方,努力在死亡線上掙扎。在這之前,他把所有的事都料理好了,包括請吳喜蓮來穿衣服,請門樓來做執(zhí)事。村委的人還奇怪,非要用門樓?秦帽頂說,非要用門樓。在村里,村委的人也算大干部,人家坐在老板椅上,左轉(zhuǎn)轉(zhuǎn)右轉(zhuǎn)轉(zhuǎn)。村委的人說,你這讓我為難了,門樓只是電工,他從來沒做過執(zhí)事。秦帽頂說,我家又沒親又沒友,他做不好也沒人挑理。村委的人這才答應(yīng)了。靈魂從他的軀體里剝離出來的一剎那,他等到了凌元元。凌元元俯下身去說:“帽叔,我來了。”
秦帽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等過地老天荒了。他把那個黃絹包交到了凌元元的手里,微弱地說:“你怎么處理都行,隨你?!?/p>
凌元元說:“我給你放進(jìn)棺材里?!?/p>
秦帽頂說:“你都想好了?”
凌元元說:“我不用想。我知道你也希望是這樣?!?/p>
秦帽頂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那個沉甸甸的包裹里面,是一個木頭匣子。凌元元曾經(jīng)抖得把握不住自己,但她沒有打開看。她沒有打開,卻覺得能猜到里面裝的是什么。凌元元離婚的時候,第一個先告訴了帽叔,她說自己連買個包子的錢都沒有。
秦帽頂說:“帽叔給你買個金包子,只要你想要。”
秦帽頂說著抖抖索索地想站起身,被凌元元摁住了。凌元元說:“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活。我活不了,再來找您。”
四
抬花杠的一共是四個人。死人本來不叫花杠,可秦滿天給棺木綁杠子時,在棺木的頂上盤了一個花。別人問他為什么盤花,秦滿天說,秦帽頂活一輩子連個花心也沒有,就當(dāng)給他個花心吧。這一個院子里的人,數(shù)他和秦帽頂關(guān)系最近。同室宗親,在五服邊上。如果見了面,他要喊秦帽頂一聲“叔”,而不是“帽叔”。所以他給秦帽頂?shù)墓撞捻斏辖Y(jié)“花心”,別人沒資格說什么。
秦滿天邊結(jié)花心邊喊執(zhí)事門樓,說今天這一天工,肯定不能算義務(wù),是管酒,還是給錢?門樓在墻角的廁所里應(yīng)了一聲,卻沒有答話。那只布包一直揣在他的懷里,鼓鼓囊囊的,他有空就要想想,裝的啥?一個孤老頭子,能有啥好裝的。這樣想著,門樓就覺得那包不吉利,想隨手扔到哪。他進(jìn)了廁所,把那包拿出來看了看,又仔細(xì)捏了捏,發(fā)現(xiàn)那包有夾層,是錢包的模樣。門樓心頭一喜,打定主意,不扔。
別人忙的時候劉木匠坐在墻根下的一塊石頭上抽旱煙。他的煙絲裝在一個高血壓的藥瓶里,抖了半天手,才把煙絲倒在紙條上。門樓從廁所出來,一邊走一邊系褲子。就聽劉木匠說:“秦滿天,你不要把人看扁了,你就知道帽頂沒有花心?”秦滿天滿不在乎:“沒有我不知道的事?!眲⒛窘痴f:“你知道他預(yù)備了那么好的裝老衣裳嗎?”這話把秦滿天問愣了。秦帽頂連街上都很少去,他腿腳不行,眼罩兒也不行,跟人撞了臉才能看清是誰。村里流傳著他的很多段子。有一天晚上吃了飯出來,見門口站了個人,他邊打招呼邊走了過去?!俺粤??”他問。近前自己又說了聲:“是電線桿子啊?!边@樣的段子有很多。他是不應(yīng)該預(yù)備那么好的裝老衣服,何況他是窮人,基本沒啥收入。門樓接話兒說:“他活著就喜歡裝神弄鬼。死了也不讓你們太平。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穿多好的衣服也沒用。過不了三天,就讓蟲子磕爛了?!眲⒛窘痴f:“話不能這樣說,人活著求個體面,死了也求體面。我敢說,罕村沒有比帽頂死得更體面的人了,他還不用去火葬場?!眲⒛窘秤醚拦冈谡碂熂?,擰去了煙屁股,把煙卷插進(jìn)嘴里,又說:“能穿這樣一身衣服上路,死了也值了?!?/p>
門樓說:“好死不如賴活著?!?/p>
劉木匠頂他:“那是你還沒到那個時候!”
門樓故意問哪個時候。劉木匠朝棺木努了努嘴。門樓打了一個冷戰(zhàn),說我身子骨單薄,你可別咒我。
有關(guān)秦帽頂有沒有花心的話題,抬花杠的人在路上又議論了起來。他們抬得很輕松,仿佛肩上的是個紙棺材,仿佛紙棺材里是空的。尾隨著的女人和孩子都是這樣議論,瞧大胖二胖,甩著手走路,像玩兒一樣。秦滿天扭著胯走路,像是在跳舞。只有凌方方腳步顯得亂,他在右后邊的位置,用的是左肩膀,稍微一偏頭,就能看見棺木底下也盤著花。凌方方問二胖:“你說帽叔有過花心嗎?”
二胖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說話的時候嘴總是似張不張,說:“我不知道?!?/p>
大胖在二胖的正前方,接話說:“除非他不長棒槌,是個傻子。”
秦滿天說:“我跟你們說個笑話吧。有一年出河工住在太和,房東有一個二十九歲的老姑娘,看上了秦帽頂。那年秦帽頂三十出頭,也是光棍一條。老姑娘約他晚上去小樹林,你們誰也猜不到秦帽頂是去了還是沒去?!?/p>
大胖說他去了。
二胖說他沒去。
凌方方總顯小聰明,說他不是去了就是沒去。
秦滿天說:“天黑了以后,他找到了隊長門把手,說英蓮在小樹林里等人呢。門把手多少鬼點(diǎn)子啊,長毛比猴都精。他說去指揮部開會,撒腿就往小樹林跑。河工出完了,他也把英蓮的肚子弄大了。門把手說英蓮的肚子是秦帽頂弄大的,秦帽頂就在社員大會上做檢討,說不該弄大了英蓮的肚子。有人問秦帽頂是怎么把英蓮的肚子弄大的,秦帽頂說,他把棒槌借給隊長使了……”
秦滿天的周圍圍了許多人,都是女人。秦滿天講的這些事情,過去有三十年了。過去知道些情況的也忘得差不多了。只有秦滿天還記得,秦滿天是一個記性好的人,什么事記下了,就再也忘不了。大家都斜著身子走,聽秦滿天講笑話。門樓本來一直跟在后面偷著抽軟中華,此刻跑上來兩步,隔著那么多人頭叫著秦滿天的名字:“秦滿天,你要對你說的話負(fù)責(zé)任!”秦滿天說:“我這樣說就是負(fù)責(zé)任?!遍T樓說:“你這樣誣陷人得有證據(jù)!”秦滿天說:“秦帽頂就是證據(jù)?!遍T樓說:“你能讓他給你做證嗎?”正上到一個小土坎,前邊的大胖忽然腳下絆蒜,身子一歪險些摔倒。棺木朝外傾斜,一根杠子“咔吧”一聲從托底的地方斷了,棺材漏了下去,四個抬杠人不同程度地被杠頭撥了一下,棺材“撲通”落到了地上。
凌方方和二胖被杠子打倒了,秦滿天的脖子被杠頭窩了一下,一片血紅。
秦滿天斜眼瞅著門樓:“這不就是證據(jù)?”
門樓一見就急了,說下午有事呢。家里的兩頭老母豬都要下豬了,抬個死人咋還這么不順當(dāng)呢?幾個人坐在地上,誰都不說話,看著門樓著急。門樓開始數(shù)落秦滿天,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還說那種著三不著兩的話。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也是當(dāng)爺?shù)娜肆耍以捴亓藢Σ黄鹉銓O子。門樓習(xí)慣性地掏出紙煙,是那盒軟中華,自己抽出一支插進(jìn)嘴里,并不讓其他人。大胖二胖欠起了屁股,要過來搶,門樓趕緊把煙裝進(jìn)了口袋。門樓圍著棺木轉(zhuǎn)了轉(zhuǎn),說:“不用杠子能抬嗎?我看你們玩似的,沒有多沉吧?!倍猪槃莅亚菲鸬钠ü煞帕讼氯ィ雒娉?,撐著上半身。二胖說:“沉不沉你抬抬就知道了?!贝笈忠舱f:“我早上還沒吃飯呢?!绷璺椒讲谎哉Z。他的眼睛跟著門樓轉(zhuǎn),卻什么也不說。他小時候得過軟骨病,個子沒長高。長大骨頭不軟了,人軟。他是和二胖一齊被杠頭撥倒的,可他早早爬了起來,眼睛盯著門樓,站到了自己的位置。門樓踢了棺材一腳,說:“死帽頂,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村委開會的時候死。”秦滿天說:“誰死也不會找時候?!遍T樓扯著嗓子說:“到底還抬不抬?”
秦滿天說:“杠子斷了,棺材就沒法抬了?!?/p>
“早知這樣,不如送火化廠了?!遍T樓嘟囔?!盎鹪釄鲆菜麐屝伴T兒,燒個死人還總漲價。什么時候咱們自己開一個,燒誰也不要錢?!?/p>
門樓有些巴結(jié)地看秦滿天,他希望秦滿天能笑一笑??汕貪M天沒瞅他,門樓說話還不如放屁。
門樓說兩條道兒,一個是著人回村里取杠子,一個是多上人手,就這樣把棺材抬到墓地去。大胖說:“多上人手,誰上?你上吧?”門樓說:“我身體不好?!贝笈种钢貪M天說:“老爺子五十大幾了,你比他還不好?”門樓說:“村委派我來當(dāng)執(zhí)事,沒派我抬棺材?!倍终f:“執(zhí)事是雞巴大個官?!贝笈终f:“沒雞巴大,可他在村里拿工資,你拿嗎?”
門樓一籌莫展。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一抖,煙卷朝天冒煙。遠(yuǎn)處的拐彎處恍惚有人影,他想仔細(xì)看,可人影又被樹木擋住了??礋狒[的女人唧唧喳喳地說閑話,從秦帽頂?shù)难b老衣服,說到了凌元元丟進(jìn)棺材里的那個黃絹包。門樓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胸口那塊地方立刻有火炭兒一樣,燙得難受。秦帽頂柜子里的那個包,就在那個位置貼著,不但燙,還會爬,抓得人心都是癢的。
他想到了秦帽頂是一個喜歡裝神弄鬼的人。秦帽頂是讀書人,他喜歡裝神弄鬼。
有人問凌方方知不知道那個黃絹包里放了啥,凌方方不屑地說:“管她的事?!?/p>
誰都知道凌方方說的是姐姐凌元元,而不是死人秦帽頂。
吳喜蓮從人群里走了出來,對門樓說:“我搭把手吧?!?/p>
“手”字說的是大音,仿佛不是搭一只手,而是要搭一千只手。吳喜蓮高大的身軀沒喚起門樓的意識和感覺,門樓鼻子里面“哼”了聲,沒理吳喜蓮。
秦滿天卻站了起來,他脖子上被杠子窩出的那片紅已經(jīng)呈黑紫的顏色,可他沒覺出疼。他對大胖和二胖哥倆說:“既然有人搭把手,就抬吧。”
杠子卸了下去。在棺木上下曾結(jié)成“花心”的繩子被團(tuán)成了一團(tuán)。幾個人喊著號子把棺材托舉起來,放到了肩上。吳喜蓮說:“棺材里頭是空的吧?咋一點(diǎn)分量也沒有呢?”
大胖給二胖丟了個眼色,兩人一松肩,吳喜蓮就“哎呀”了一聲。
五
罕村的東北方向有條河,叫周河。河邊有堤,堤上都是柴榆樹。許多年過去了,樹變老了,卻沒有長多粗。樹老皮先老,那些結(jié)成疤的樹皮把枝干緊緊箍住了,那些樹長也不是,不長也不是。硬憋,把軀干上憋出了許多瘤子。凌元元把那些瘤子指給張大飆看,說小時候沒有這樣,樹不是這樣。那時候的樹皮也有橫七豎八的裂紋,但有光滑平展的地方,榆錢也長得豐茂。瘤子長在樹的身上不算什么,蘑菇,木耳,靈芝,叫什么都行。長人身上就不行了,是癌,沒治。人又長各種各樣的癌,長什么地方叫什么癌,有法子叫,卻沒法子治。
張大飆愣愣地看一棵樹,看了好半天。那棵樹有一塊疤,曾經(jīng)是橢圓形,像女人的會陰。如今疤長長了,中間長出一只耳朵,更怪模怪樣了。張大飆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張大飆說:“我們小時候爬過這棵樹,在這棵樹上擼過榆錢?!绷柙f:“還發(fā)生過別的事,你想想?!睆埓箫j說:“對,我們還在樹下喊過廣播。”廣播筒就是報紙卷成喇叭狀,喊廣播的人嘴對著喇叭筒,喊“社員同志們注意了,現(xiàn)在開始廣播”。廣播都是凌元元喊,門雪天管念。有時候張大飆喊,門樓或田小麗管念。內(nèi)容都是報紙上的新聞稿,人民日報的頭版內(nèi)容。有時也喊“社論”,男一聲女一聲,就像眼下的新聞播音員一樣。喊廣播是力氣活兒,因?yàn)榕σ崖曇羲统鋈?,嗓子有撕裂的危險。
門雪天和門樓從不喊廣播。門樓長年咳嗽,臉憋得鮮紅,一篇文章都念不下來,更遑論“喊”了。他念的時候,田小麗在一邊閑著。他念不下去了,田小麗才接過來。門雪天一方面愛惜自己的嗓子,她說將來想進(jìn)縣劇團(tuán);一方面嫉妒凌元元,凌元元的嗓子又脆又亮,如果縣劇團(tuán)真的來村里招演員,被招走的說不定會是她。
有一次凌元元感冒了,嗓子疼得冒火。那天凌元元不想喊,說喊了別人也聽不見。其實(shí)凌元元不感冒的時候別人又何曾聽見呢。這段河堤的下邊是一個水坑,水坑上邊最近的房子離河堤也有五十米,房子還是背對著河堤。從報紙筒傳出的聲音能否撞到那座房的房身上非常值得懷疑。凌元元不想喊廣播,門雪天非常生氣。她說:“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大鼻子尼克松來了,美帝國主義來了,你不喊廣播就是政治問題?!遍T雪天不但拿著報紙,還拿著自己寫的標(biāo)語口號,說毛主席接見尼克松肯定不是真心的,他老人家不是真的想接見他,而是用的什么計謀。這樣重要的事,怎么能不讓全體社員知道呢?門雪天的嘴茬子非常厲害,一通話說得凌元元啞口無言。凌元元只得一遍一遍地喊那些標(biāo)語口號、新聞、社論,一遍不行要喊兩遍。張大飆想替代都不行,門雪天說,這是考驗(yàn)?zāi)愕臅r候到了,你能不能留在這支游擊隊里,就看你這個時候的表現(xiàn)。
他們不但喊廣播,還做好事。割草的時候順著放水的水渠走,注意哪里開了口子。晚上去給生產(chǎn)隊砸炕坯,一砸能砸到半夜。轉(zhuǎn)天一大早車把式找上門來,說這些炕坯是要整塊拉到地里去砸的,這樣早砸碎了,下雨會損失肥力,還不好裝車。車把式說,有力氣別到處瞎使,攢著點(diǎn),省得費(fèi)飯??稍趯W(xué)校里他們的名聲卻很響,他們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有人記錄在案,開始是全學(xué)校的學(xué)生向他們學(xué)習(xí),后來已經(jīng)推廣到全公社了,門雪天還到外邊做了兩場報告,稿子都是她自己寫的,署名是“游擊隊隊長門雪天”。
也有人說他們這個組織叫“游擊隊”不妥帖,說你們又沒有對敵作戰(zhàn),怎么能叫游擊隊呢?可門雪天說:“我們要和隱蔽的敵人作戰(zhàn),怎么就不能叫游擊隊呢?”后來“游擊隊”的稱呼就逐漸被人認(rèn)同了,就連那些反對的人,也覺得叫“游擊隊”響亮。
很多同學(xué)都想加入他們這支隊伍,好沾點(diǎn)榮譽(yù)。門雪天態(tài)度堅決地反對。她認(rèn)為人多瞎搗亂雞多不下蛋,現(xiàn)在他們這個組織人不多不少正好,而且都聽她的。
凌元元那晚喊完廣播以后就說不出話來了,喉嚨里忽然長出了許多肉,咽口唾沫都難。門雪天卻很興奮,她說凌元元喊這一晚上足以氣死美帝國主義,比使用飛機(jī)大炮效果都好。
張大飆說,你說怪不怪,不站到這里什么都想不起來,站到這里什么都想起來了。凌元元問他還想起了什么,張大飆就指樹上的那塊疤,問她記不記得當(dāng)初的圖案。凌元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不記得。嘴上說不記得了,可臉上的神情卻明白無誤地說,哪會不記得呢。小時候把小腿和大腿抿到一處,手指往下一按,就出現(xiàn)一個圖形,圖形就像當(dāng)時的樹疤一樣。很多同學(xué)上課都做那種小動作,男同學(xué)做給女同學(xué)看,或女同學(xué)做給男同學(xué)看。凌元元一直很害羞,她第一次做的時候就坐在這里,抬臉就看見了樹上的那塊疤。當(dāng)時穿了長褲,完全是下意識的,凌元元把褲腿擼到了膝蓋上邊,把小腿大腿抿到一起,手指往下一按,恰好被張大飆看見了。
張大飆要求看看真的。凌元元扭捏了一下,就把褲子拉了下來。張大飆彎著身子匍匐下去,臉幾乎貼到了凌元元的大腿內(nèi)側(cè),他一下子就對那里著了迷。
凌元元說:“你真流氓,瞅人家那么大半天。”
張大飆說:“我將來要娶你當(dāng)老婆,天天瞅你?!?/p>
后來張大飆當(dāng)了兵,凌元元考了學(xué),兩人都把這茬兒忘了。再見面,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了。在城里的住處離得不遠(yuǎn),中間只隔著一個中心廣場。上下班走一條路,可他們在路上很少撞見。
凌元元說:“你真不記得喊廣播的事了?”
張大飆說:“咳,我以為你說什么呢。”
凌元元說:“我想知道你記不記得喊完廣播以后的事。那個晚上天很黑,天上飛著成群的蝙蝠。我們從這里下了河堤,一直朝前走,發(fā)現(xiàn)河套里有座‘飛機(jī)場’……”
凌元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說,邊說邊注意張大飆的表情。張大飆仰臉看天,天上有塊云彩像只狗。張大飆孩子一樣熱烈地說:“快看!快看!”
那只“狗”像在水里一樣游走了。
凌元元嘆了口氣。
一個背著孩子的婦女朝這邊走來,她的孩子在她的背上睡著了。張大飆和凌元元都不認(rèn)識是誰家的媳婦,只注意到那孩子新剃了頭,頂上卻是一條沖天辮兒。
凌元元說:“前邊怎么停下了,送葬還有歇腳的道理?”
凌元元是對張大飆說的。媳婦卻停了腳步,回過身來說:“邪性,杠折了。帽頂老爺子就是不一般,死了也得折騰一下那些人?!?/p>
凌元元想往前走,她本能地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帽叔做點(diǎn)什么,卻被張大飆攔住了。張大飆說:“你去也沒用,我們不如在這里說說話。帽叔是有點(diǎn)邪性,他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新郎官——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凌元元說:“他想這么做?!?/p>
張大飆說:“你是怎么回事?”
凌元元問什么怎么回事,張大飆說:“你昨天來的,今天帽叔死了,就像你們倆約好的。大家都在議論那個包,里面裝了什么?”
凌元元的半條手臂立時有些涼,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凌元元望著眼前一棵一棵的柴榆樹,許多年過去了,它們似乎還那樣。凌元元有些猶疑地說:“一早我去看帽叔,帽叔交代我做這件事,我沒問里面裝了什么?!?/p>
張大飆問:“帽叔是怎么交代的?”
凌元元說:“也沒怎么交代。他就說把這個東西放到棺材里。”
張大飆:“沒說別的?”
凌元元簡單地說:“沒說?!?/p>
“不過,”凌元元又說,“帽叔早就說過,他會死在榆錢開花的季節(jié)。”
張大飆有些不耐煩,說:“又來了。鬼都不會相信他的話。”
凌元元說:“你不信?”
張大飆說:“不信。”
凌元元說:“我信?!?/p>
整個大堤上的榆錢都在招招搖搖。
凌元元又說:“我猜,帽叔是想把榆錢當(dāng)紙錢——他知道不會有人給料理身后事,他說過榆錢就是紙錢,外邊是圓的,里邊是方的。死在這個季節(jié)是天葬——是老天在厚葬一個人。帽叔還問我,罕村這么大,有誰死在這個季節(jié)嗎?帽叔說,沒有!”
張大飆看了凌元元一眼,說:“不是你神經(jīng)就是他神經(jīng),我都起冷痱子了。這響晴薄日的,你可別裝神弄鬼。我知道你對帽叔好,你可憐他。我就不明白了,罕村值得可憐的人多了,你可憐得過來嗎?”
凌元元說:“帽叔與別人不一樣。”
張大飆臉上露出嘲諷的笑。他什么時候鑲了一顆牙,牙套還戴著。他笑的時候嘴角一牽,牙套就露在了外面。張大飆說:“榆錢就是榆錢,哪有什么外圓內(nèi)方。中國人想錢都想瘋了?!?/p>
凌元元說:“我總覺得帽叔不是簡單人?!?/p>
張大飆說:“一個老光棍,識得幾個字,會說幾句有關(guān)陰陽八卦的話,還有什么?”
凌元元說:“許多人在這個份上活著就像死了。帽叔卻死了就像活著。”
張大飆說:“危言聳聽?!?/p>
凌元元說:“你不懂?!?/p>
張大飆挑釁:“你都懂什么?”
一股風(fēng)吹了過來,帶來了河水的濕腥氣。凌元元在風(fēng)中抿了抿頭發(fā),看也不看張大飆。凌元元說:“大飆哥,你把什么都忘了。”
凌元元說:“都忘了?!?/p>
這時候吳喜蓮走了過來,吳喜蓮頭和肩膀都歪著走路,仿佛她嫌自己高,有意把身子錯開半截。她的大腳板子踏在地上“噔噔”響,她可不像七十幾的人。凌元元問她怎么先回來了。吳喜蓮說,該做飯了。家里的老頭就怕飯晚,晚了跟她鑿饑荒。凌元元聽懂了“鑿饑荒”就是跟她過不去的意思,也知道吳喜蓮打年輕的時候就遭受家庭暴力。凌元元問:“姑爺爺他還好吧?”吳喜蓮是當(dāng)莊的娘家,所以對她的稱呼都是做姑娘時延續(xù)下來的,她輩兒大。吳喜蓮說:“莊稼人有啥好不好的,對付活著。對了,你是城里人,見識多,知道帽頂老爺子置辦這套裝裹要多少錢?”
凌元元搖頭說:“不知道?!?/p>
她又用下巴問張大飆,張大飆用手捂著點(diǎn)火,假裝沒看見。
吳喜蓮嘆了口氣,說:“我預(yù)備下的衣服都是小布子的(注:棉的,但不是好棉布。薄,布幅短,他們舍不得花錢買好面料),要是能穿那樣一身衣服上路,也不枉死一回。你說是不是?”
凌元元說:“帽叔也不愿意死,他是沒辦法?!?/p>
吳喜蓮說:“他咋沒辦法,他有的是辦法。”
凌元元問有什么辦法。吳喜蓮說他會念咒。有一次,吳喜蓮偏頭痛,就是帽叔念咒給念好的。那些符咒畫在白紙上,帽叔念完,拿到十字路口燒了。你說靈不靈,帽叔燒完我的偏頭疼就好了。凌元元剛要問符咒的事兒,張大飆不耐煩,截斷了話頭。
張大飆問死人入葬了沒有。吳喜蓮說:“他們吵架呢,秦滿天和門樓吵起來了,還差點(diǎn)動了手。”
凌元元又想問,卻被張大飆拉著往前走。張大飆說:“聽她說話我自己都覺得舌頭厚一寸。咱們過去看看,埋個死人咋還這么不太平?!?/p>
兩個人往前走,卻被吳喜蓮叫住了。吳喜蓮瞅瞅這個看看那個,忽然說:“你離婚了,他也離婚了,你們倆又年貌相當(dāng),咋不結(jié)婚呢?”
這話來得突兀,凌元元一點(diǎn)準(zhǔn)備也沒有,讓吳喜蓮說得臉都熱了。張大飆卻不在乎地?fù)]了揮手,說:“不用你操心?!?/p>
吳喜蓮說:“你們倆也般配?!?/p>
凌元元回頭問:“我們般配么?”
天上一大群鳥飛了過來,說喜鵲不像喜鵲,說鴿子不像鴿子,個個都是紅嘴巴。鳥群“嘎嘎”叫著停在了一片榆樹上,動靜很大地啄食榆錢。張大飆問這是什么鳥,凌元元沒好氣地說,反正不是好鳥。
六
秦帽頂已經(jīng)入土了。
在這之前發(fā)生了許多事,讓執(zhí)事門樓很不耐煩。幾個人把棺材抬到墓地,秦滿天就抱怨墓子打小了,也淺。說又不是骨灰盒,咋能把坑挖這么淺呢?
誰都得承認(rèn)墓子是小,也淺。這里是河灘地,骨碌骨碌到處是石頭蛋子,一锨挖下去,咔嚓咔嚓亂響。這些年都是埋骨灰,挖個兩三尺深就行了。人們今天打墓子,也基本是照骨灰盒的標(biāo)準(zhǔn)。這個時候小也就小了,淺也就淺了,誰再說什么,也就落個閑說話。
問題是秦滿天指揮大胖二胖凌方方把棺材放到了坑外的暄土上。門樓看出端倪就喊:“直接放坑里,直接放坑里!”凌方方是想那樣做,可秦滿天提前把棺材從肩上卸下來,在墓坑外邊松了手。太陽已經(jīng)正午了,村委們早該散會了。村委們散會直接去二妹子酒家,在那里吃大餅卷豬頭臉子。大餅是杏核油烙的,想多少層就有多少層。豬頭臉子肥而不膩,頂風(fēng)能香出三里地。早上村主任交代說,門樓把這邊的事結(jié)了就直接上二妹子。門樓應(yīng)了。主任又說,你得看著把老爺子直接放坑里,并妥善做好群眾工作。我們今天埋老爺子,不代表明天可以埋別人。如果誰要亂咬,就讓他出喪葬費(fèi),把火葬場的火化車叫來。燒一個人七八百,骨灰盒一兩千,最少讓他損失幾千。
門樓本來想好歹趕過去,吃上一口,然后就回家侍候母豬。門樓媳婦有點(diǎn)“兩半粘兒”,干力氣活行,干巧妙活不行。兩件事都很緊急,因?yàn)殚T樓知道,自己只能去趕飯,村委們不會等自己。所以秦帽頂?shù)墓撞娜绻苯臃胚M(jìn)坑里,他轉(zhuǎn)身就可以走了。
正午的太陽把所有人的腦門兒都曬出油來了,也曬出了火氣。棺材一落地,門樓就瘋了似的嚷:“沒告訴你直接放坑里嗎?都長耳朵沒有!都長耳朵沒有!”一遍不行,又嚷了一遍。秦滿天沒有理他,而是從別人手里拿過一把木锨,下到了墓坑里。門樓臉都綠了,往墓坑里踹了一下土,有個土坷垃正好崩到了秦滿天的身上。秦滿天罵了一句“王八蛋”,高舉起鐵锨拍了過去?!芭尽钡囊宦?,鐵锨拍到了門樓的腳印上,把腳印拍沒了。秦滿天不解氣,又追著拍了一下。門樓跳著腳罵:“秦滿天,老叫驢,你不得好死!”
秦滿天卻沒再理他,收回木锨開始清理墓道。第一掀下去,秦滿天就覺出了锨底下有點(diǎn)異常,咔哧咔哧的聲音。跺跺腳,也呼扇呼扇的。用木锨柄往地下釘釘,竟戳出了個洞。秦滿天不敢動了,小心地把腳移到了邊上土厚的地方。抬臉看了看周圍,好些人都小燕兒似的圍了過來,看他戳出來的那個洞。凌方方經(jīng)??措娨暎@得比別人有見識,他招呼門樓說:“你過來看看,別是挖到古墓了吧?要是真挖到古墓,得向政府報告呢?!遍T樓不好意思地走了過來,正碰上秦滿天挖上來一锨土,土里有木頭渣子。門樓用腳扒拉開看了看,木頭渣子上似乎有紅油漆。門樓說:“雞巴古墓,凈胡扯?!鼻貪M天也上來了,也用腳扒拉著看了看,秦滿天說:“另打個墓子吧,這里埋著人呢?!?/p>
門樓說:“不行?!?/p>
凌方方說:“土坷垃里都有先人的骨血。”
凌方方這是在為門樓說話。他的意思是,到處都有先人的骨血,所以沒有必要另打墓子。
可沒有人理他。
秦滿天看了看周圍,前方是那條周河,河的對岸是個胳膊肘彎兒,這個墓子的頭正好對著那個彎兒。不會有誰刻意這么做,都是碰巧的事。
秦滿天對門樓說:“你遇到麻煩了?!?/p>
門樓的脊梁有些涼,可他不明白秦滿天為啥這樣說。
秦滿天說:“你最好回家問問門把手,問他秦帽頂是不是應(yīng)該埋在這兒?!?/p>
門樓這回自以為聽明白了,他朝周圍的人招了招,說:“都擱把手,抬!快把他好歹埋了,別耽擱回家吃飯!”并擺出沒有你秦滿天我也能行的架勢,以身作則,站到了棺材頭的位置。
秦滿天拍拍屁股走了。既然門樓當(dāng)家,那就讓他當(dāng)好了。身后“咣當(dāng)”一聲,棺材落進(jìn)墓道里了。幾把鐵锨同時往坑里填土。二胖調(diào)侃說:“老爺子,安息吧?!?/p>
大胖對凌方方說:“你姐把啥東西扔棺材里了,不會是一塊金磚吧?!?/p>
凌方方說:“真要是金磚,我現(xiàn)在就跳下去把它拿上來?!?/p>
門樓忽地冒出了一身虛汗。胸口那兒又隱隱有了燒灼的感覺。他蹲下身去攥住了一把土,土是濕的,涼的。土里有一只蓋蓋蟲,被門樓一碰,就團(tuán)成了豆粒兒大小的蛋蛋。
門樓把蟲子捏死了。
門樓站起身,朝大路走去。二妹子酒家開在路邊上,離這里并不很遠(yuǎn)。門樓已經(jīng)聞到豬頭臉子的香味了。門樓走出兩步又停下了,回頭吩咐說:“土少從別處挖,墳攢大點(diǎn)。”
凌方方應(yīng):“你放心吧。”
秦滿天拐上河堤的時候碰上了張大飆和凌元元,秦滿天從幾步遠(yuǎn)的地方就停住了,瞅兩人。等人走近,秦滿天問:“你們還記得門雪天嗎?”
張大飆和凌元元都怔住了,問:“怎么了,怎么想起她來了?”
秦滿天往遠(yuǎn)處指了指:“見天光了。”怕兩人不懂,又說:“合墓了?!?/p>
其實(shí)兩人仍然不是很懂,可門雪天的名字具有某種震魂攝魄的作用。他們都寒戰(zhàn)了一下,起了冷痱子。凌元元的臉一時間有些灰,張大飆說:“我都把她忘了?!?/p>
凌元元灰著臉說:“忘了?!?/p>
七
門雪天是大年三十晚上出的事。按當(dāng)時流行的說法,也許應(yīng)該叫“犧牲”。學(xué)校把情況上報到了公社,公社又上報到了縣里。不知是什么原因,情況到了縣里就沒有下文了。家里、學(xué)校、同學(xué)、老師都很著急??赡阒币矝]有辦法,縣里在遠(yuǎn)處,縣里沒有了下文,那就是沒有了下文。
學(xué)校大約等了半年的時間。以為會有英雄稱號之類的命名下來,等來等去沒個結(jié)果,門雪天的課桌才被搬走了,她的一些課本、作業(yè)本之類的東西被老師私自燒了。
進(jìn)了臘月以后,門雪天率領(lǐng)她的游擊隊一直在監(jiān)視地主秦漢白。秦漢白不白,是個又黑又瘦的大煙鬼。他高高的個子,長狹臉,眼窩深陷,見了神仙也不笑一笑。他年輕的時候抽大煙,抽得牙齒和臉皮都是焦黃焦黃的。門雪天率領(lǐng)游擊隊喊廣播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河灘上的一大塊土地平平展展,像是被什么東西壓平的。門雪天廣播也不喊了,領(lǐng)著幾個人下到河灘上研究。除了門雪天,有發(fā)言權(quán)的只有張大飆,可張大飆缺乏想象力,想痛了腦袋也不知道這一大片土地是怎么弄平的。
村里有一個叫多多的人是花癡,經(jīng)常深更半夜去趴哥哥的窗戶,看哥嫂睡覺。哥哥為了懲罰他,就讓他夜里拉著雞蛋頭去軋地。哥哥說,我不叫你不許你回來,否則我打斷你的腿。多多軋了一宿地,哥哥睡了一宿覺。哥哥睡醒了天也亮了,到河灘里去喊多多,發(fā)現(xiàn)多多把地軋成了打麥場。
只是這一切門雪天不知道。罕村誰也不會想到。雞蛋頭軋地都是一壟一壟的,他們見過。這樣一片一片的,他們沒見過。門雪天的腰上烏冬立夏扎著皮帶,她喜歡用一只手掐腰,越發(fā)像一個女游擊隊隊長了。
門雪天掐著腰對她的隊員說:“絕對有敵情!你們信不信,這里肯定來過飛機(jī)!”
這是一個讓人心頭一震的消息。他們都很相信門雪天,相信門雪天的判斷和推理。門雪天是這樣解釋的:肯定是敵機(jī),不是從美國,就是從臺灣過來的,刺探情報。說不定與美國總統(tǒng)大鼻子有關(guān)。大鼻子來了又走了,卻把間諜留下了。之所以把飛機(jī)停在這里,是罕村有人里通外國。那個人,會有發(fā)報機(jī)、槍、手榴彈或者變天賬之類??傊?,罕村實(shí)實(shí)在在地有特務(wù)。
這個特務(wù)除了地主秦漢白不會是別的人。門雪天在這片“飛機(jī)場”給她的游擊隊員開會,傳達(dá)從大人嘴里聽來的邊角下料。秦漢白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秦尚書,二兒子秦帽頂。秦尚書十五歲那年拿著瓶子去香油坊打香油,回來把一瓶子油摔了。秦尚書害怕回家挨打,就從“二”上投了軍。像他們吃得起香油的人,投軍也只能投國民黨,也只能跟著老蔣去臺灣。臺灣與美國又穿一條褲子,所以那個飛機(jī)無論是臺灣還是美國的,都會與秦漢白有關(guān)系。
那個晚上,門雪天的推理給烏蒙蒙的夜色添了寒意。河水已經(jīng)結(jié)冰了,但冰的下面有活的河水在游走。遠(yuǎn)處的冰面上有人在扎王八,是一個叫鄭三和的人,上工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撒尿,不管身前身后是否有女人。鄭三和會同時鑿幾個冰眼,這里扎幾下那里扎幾下,總會有路過冰眼的王八被他扎個透心涼,他們家里總飄著王八肉香。夜色越來越濃的時候,門雪天率領(lǐng)她的“游擊隊員”們遠(yuǎn)離了那片“飛機(jī)場”,出于安全考慮,把“會場”轉(zhuǎn)移到了河坡上。門雪天的屁股底下是一座墳,這里既能監(jiān)視“飛機(jī)場”,又能俯瞰她的眾隊員。她看到凌元元和田小麗即使被凍紅了鼻子也摩拳擦掌神采飛揚(yáng)。凍紅了鼻子是門雪天想出來的,她當(dāng)然看不到。她乜斜著眼睛,眼風(fēng)里滿是傲慢和不屑。門樓卻是一副嚇壞了的模樣,青白的小臉上鼻涕都快過河了。張大飆卻有著副隊長的威武,他果斷地把手一揮,說我們活捉秦漢白!堅決把狗特務(wù)挖出來!門雪天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夜色讓她的小臉模糊了,凝重了,更像一個游擊隊隊長了。她憂傷地說,那樣會打草驚蛇的。我們應(yīng)該讓他們做誘餌,釣出他們背后的大魚!他們很快制定了行動方案,廣播的事暫時告一段落,今天假裝串門去探虛實(shí),從明天開始,五個人分成兩組監(jiān)視秦漢白的前門后門,要過春節(jié)了,特務(wù)會活動得很猖獗。
那年村里剛裝了電燈,但秦漢白家還點(diǎn)煤油燈。煤油燈是墨水瓶做的,放在炕桌的一角。那點(diǎn)燈火就像黃豆粒那么大??蛔婪旁诳坏恼醒耄粓F(tuán)微弱的光暈在屋子中央飄浮著,四下里都是黑的。
凌元元把守前門,張大飆和門樓把守后門。門雪天帶著田小麗貓一樣輕巧地閃了進(jìn)去。她倆的出現(xiàn)把仰躺在被卷上的秦漢白嚇了一跳。秦漢白蹺在空中的二郎腿放了下來,身子隨之也挺了起來。秦漢白趕忙趿拉鞋子下地,指著炕沿說:“革命小將,你們坐?!?/p>
門雪天不動聲色地靠在了炕沿上,田小麗緊挨著她。
門雪天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把房間梳理了一遍??簧蟽芍讳伾w卷,炕頭一只炕腳一只。地下一只小木柜,上著鎖。門后有一只缸,一人高。缸上有只甕,蓋著蓋兒。因?yàn)闊艋瘅龅葑语@得鬼蜮和神秘。門雪天很快發(fā)現(xiàn)了問題:“二收(叔)哪去了?”門雪天純粹是為了麻痹敵人才套近乎,她稱呼“二收”的時候,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來的音。
秦漢白說:“他出去了。”
把守前門的凌元元忽然尖叫一聲:“茅房有人!”
門雪天、田小麗和把守后門的張大飆和門樓都跑了過來,凌元元靠在土坯墻上捂著臉,她被茅房里咕容咕容出來的人嚇著了。
秦帽頂在夜色之中系完褲子就不知所措了。他正當(dāng)壯年,卻經(jīng)常顯得不知所措。他眼神不太好,不像秦漢白稱呼這些孩子“革命小將”,他伸著脖子問:“你們是誰?干啥的?”
門雪天從屋里奔了出來,無所畏懼地站在了離秦帽頂很近的地方,厲聲說:“你剛才在干啥?”
秦帽頂說:“拉屎。”
凌元元陡然有了精神。為了顯示自己的勇氣她也大步走過來,說:“他撒謊!我剛才聽見茅房里有滴答滴答的聲音!”
門雪天冷峻地問:“真的?”
凌元元大聲說:“真的!”
門雪天讓張大飆去屋里端燈,她要檢查茅房。張大飆“蹬蹬蹬”跑進(jìn)屋去,可在半路上燈就滅了。門雪天喊:“洋火!”秦漢白磨蹭半天才把“洋火”拿來。門雪天“嚓”地劃著火柴,讓凌元元進(jìn)去。凌元元恐懼地朝后退,張大飆借著那點(diǎn)火光進(jìn)去了。
門雪天也進(jìn)去了。這期間曾有過短暫的黑暗,因?yàn)榛鸩駸至?。再擦亮?xí)r他們聞到了茅房里腥臭的味道。他們小心地用火光照亮了茅房的四個角落,然后又去照屎坑,除了一攤新鮮的大便和刮屁股用的劈成兩半的耩稈,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凌元元挨了門雪天一頓臭罵。門雪天要給她處分,讓她離開游擊隊。凌元元說了許多好話,掉了許多眼淚,還把家里蒸的菜娘娘偷出來送給門雪天,還讓張大飆給她說情,好歹才留了下來。
考慮到已經(jīng)打草驚蛇,他們休整了幾天,然后撤到十幾米遠(yuǎn)的老井旁邊進(jìn)行埋伏。這主意也是門雪天出的,她是個人精,總有出不完的主意。這也是凌元元又害怕又佩服她的地方。老井旁邊有三棵樹,一棵榆樹,一棵柳樹,一棵臭椿。一棵小樹,兩棵大樹。小樹其實(shí)也不小了,也有幾十年了。老井是磚砌的井壁,周圍蓋著青石板。井沿呈坡型,免得下雨時臟水流進(jìn)井里,半個村莊的人都吃這口井里的水,井水很甜。
大年三十,許多戶人家下午兩三點(diǎn)鐘才吃中午飯,因?yàn)閼浛嗨继穑^年不許吃肉。村民只得折中一下,把年推到了后半晌。晚飯吃過餃子,一盞一盞的紅燈籠飄了出來,在街道上像長了腿一樣自己行走。燈籠都是紙糊的,里面栽根蠟燭。風(fēng)一吹,火苗便在里面騰挪。村莊寂靜下來,游擊隊員們上崗了。門雪天斷定這天夜里會有事情發(fā)生,她讓每個人準(zhǔn)備了棍棒,張大飆帶了用木頭做的盒子槍。
井沿上一到冬天就會結(jié)冰,但都是零星的冰。打水時人們盡量加以小心,把太滿的水桶里的水倒進(jìn)井里,但總會有多余的水灑出來。井沿周圍總是亮晶晶的。久了,就成了厚厚的冰坨。柳樹與椿樹之間有塊凹槽,零星凍起的冰足有一尺厚。那些冰與井沿形成了一道大冰凌。在星光底下,像棉絮一樣。幾個孩子埋伏在柳樹和椿樹的后邊,因?yàn)槔?,他們不時起來踱踱腳。
田小麗問:“我們今天埋伏到幾點(diǎn)?”
她的腳上有了凍瘡,又癢又疼。田小麗不時把腳立起來在地上蹭。
門雪天說:“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p>
門樓說:“今天夜里飛機(jī)指定會來。”
凌元元說:“那我們還不如埋伏在飛機(jī)場。”
門雪天鄙夷地說:“你有槍嗎?飛機(jī)如果飛起來,你追得上嗎?”
張大飆在那個晚上有點(diǎn)心事重重。他養(yǎng)的一條狗趴在地上起不來了。狗得了感冒,像門樓一樣咳嗽。張大飆跟門雪天請假,門雪天斬釘截鐵地說:“不行?!?/p>
張大飆埋伏的時候就有點(diǎn)心不在焉,他總在想他家的那只狗,如若再不好,就得殺了吃肉了。張大飆有點(diǎn)舍不得,可也有點(diǎn)想念狗皮褥子。冬天太冷了,身底下太涼了。有張狗皮褥子鋪著,冬天就不一樣了。他最先發(fā)現(xiàn)了秦漢白家的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人影鬼鬼祟祟地朝這邊張望,忽閃就不見了。
張大飆小聲問門雪天看見人影沒有,門雪天說沒看見。凌元元說她看見了,就在門口那個位置,一個黑衣人,像鬼魂一樣。門雪天抱怨凌元元不提醒她,凌元元說:“你又不是沒長眼睛!”
門雪天上來就撕擄凌元元。門雪天撕擄的位置,是凌元元的胸。凌元元的胸上剛長了兩個小疙瘩,雖然穿了厚厚的棉衣,還是覺得被門雪天抓痛了。
凌元元的那個小疙瘩,連自己都還沒摸過。被門雪天抓痛的感覺,讓她生出了羞恥心。那種感覺被張大飆看下體時沒有過,扎榆錢被門雪天踹屁股時也沒有過。她在心底狠狠詛咒了門雪天:“咋不掉井里淹死!”剛才她是說溜嘴了,如果不說溜嘴,她不敢那樣與門雪天講話。
門雪天罵了一句凌元元的媽,離開了凌元元這里。她腳步很重地踏到了冰上,踉蹌了一下,腳底下突然向前一滑,一只腳就在井面上懸空了。門雪天短暫地發(fā)出了一聲叫,整個身體便沖撞到了對面的井壁上,井下隨之“轟”地發(fā)出了一聲巨響,就像天塌地陷了一樣。
凌元元和張大飆幾個都嚇呆了,他們一個一個“啊啊啊”地叫,連哭都不會了。危急時刻還是凌元元機(jī)靈,她啪啪啪地跑去拍秦帽頂家的門,大聲嚷:“有人掉井里了!有人掉井里了!”里面卻半天沒有動靜,原來窗子上還有燈火,聽見凌元元的喊聲,秦漢白把燈吹滅了。
他對秦帽頂說:“這幾個小鬼都是餿主意,得防著點(diǎn)?!?/p>
全村的人幾乎都參與了打撈工作,動手的,動嘴的。隊里的幾掛馬燈都加足了油,懸掛在了柳樹和椿樹上。有人用井繩系在腰上,自告奮勇到井下去撈人。被轆轤搖上來時,人凍成了冰棍,卻連門雪天的影子也沒見著。秦漢白秦帽頂父子始終沒有動靜。他們的窗一直是黑的。門雪天的父親門把手站在秦家門口破口大罵,說階級敵人沒安好心,陰謀迫害他女兒。秦帽頂和他父親躺在被窩里,還是沒有動靜。
秦帽頂說:“看來是真出事了?!?/p>
秦漢白說:“我們管不了?!?/p>
凌元元一直在秦家矮墻的暗影里蹲著,看著忙忙亂亂的大人們。張大飆、田小麗和門樓早不知去向。凌元元卻不愿意走,她關(guān)心事情的結(jié)局。她特別不希望門雪天像太陽一樣從井里冉冉升起來,還像過去一樣,做她的游擊隊長。
凌元元不愿意,一點(diǎn)都不愿意。
初一一大早,凌元元鬼使神差地去看那眼老井。凌亂的場景留在了昨天夜里,眼下這里空無一人。她有點(diǎn)不相信門雪天就這樣走了。短暫的驚嚇過去了,凌元元從心底長出了一口氣。她覺得老井真是神奇,神奇地讓她隱隱有些興奮。她走到了井邊,突然發(fā)現(xiàn)那棵榆樹上吊著一個人,身上差不多全裸著,只有襠上包著一塊布。頭歪著,眼睛睜著,舌頭伸出來足有半尺長。
是秦漢白。
凌元元“哇哇”叫著往家里跑,她說門雪天變成了鬼,是秦漢白的模樣。
八
門樓趕到二妹子酒家,村委們已經(jīng)吃完走了。人家把賬結(jié)了,門樓就沒有權(quán)利在這里吃飯了,除非他自己花錢。門樓好說歹說,二妹子給他拿了一張餅,讓他就著桌上的剩湯剩菜吃一口。豬頭臉子只剩下了一塊肥肉皮,肉皮上還長著白毛毛。門樓把肉皮用大餅一裹,也吃得嘴角流油。二妹子是個三十幾歲的女人,臉上搽得有紅四白。生意好,人就顯得從容淡定。她坐在油膩膩的小圓凳上,打聽秦帽頂?shù)氖?。秦帽頂?shù)难b老衣服,凌元元丟進(jìn)棺材里的那個黃絹包,消息就像長了腿,一上午的時間就在村莊里傳遍了。二妹子整個上午有許多活兒要干,她沒有工夫去現(xiàn)場。村里經(jīng)常死人,死人不是稀罕事,可像秦帽頂這樣有嚼頭的,不多。
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一提秦帽頂,門樓的心里就忽悠,就像一個秋千,蕩到天上去下不來。就像裝得滿滿的一只口袋,被小偷掏空了?;蛘呦癖緛盹枬M的一只胃,忽然被倒了個干干凈凈??傊T樓很難受。他后悔了。秦帽頂沒錢。即使那真的就是個錢包,也不會有多少錢。當(dāng)時門樓想不到這些。如果想到了,他就不會把錢包掖進(jìn)袖筒里。門樓現(xiàn)在只想快快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看看錢包里裝的到底是什么,然后把它扔掉。餅很大,那些層兒像紙一樣薄。開始門樓覺得一張根本不夠吃,可剛吃一半,門樓就咽不下去了。
門樓急急回了家,媳婦兩半粘兒已經(jīng)在門口等他了。兩半粘兒的頭上冒著熱氣,頭發(fā)被汗水一縷一縷地貼在臉頰上??瓷先フ麄€人都要蒸騰了。剛掃著門樓的影兒,兩半粘兒就開臺罵:“該死的,嘎奔兒,你還回來干啥,跟了秦帽頂去,我不怕當(dāng)寡婦!”門樓卻只關(guān)心豬:“下了沒?下了沒?”兩半粘兒都要哭出聲來了:“下你媽個鶯鶯,你不回來豬不下?。 遍T樓撞過兩半粘兒,撲過去看豬圈。一只豬已經(jīng)下了,圈里血呼啦,像是殺人現(xiàn)場,數(shù)數(shù)小豬,六個。跳進(jìn)圈里數(shù),還是六個。門樓當(dāng)時就有些蒙,不對啊,母豬的肚子像大破車,沉得在地上拖。預(yù)計頂少也下十六個,怎么能下六個呢?門樓罵他媳婦:“兩半粘兒的玩意兒,小豬都讓你弄死了!”兩半粘兒說:“都讓你媽弄死了!”門樓把母豬拍起來,數(shù)腫脹的乳頭,發(fā)現(xiàn)只有六個有奶,再看六只小豬,個個像虎犢子。
門樓這才明白剛才兩半粘兒的那句話。不是門樓不回來母豬不下豬,而是門樓如果在家母豬會多下幾個豬。母豬不識數(shù),它看見門樓一高興興許多下幾個。
兩半粘兒是這個意思。
另一只豬刨夠了土,轉(zhuǎn)夠了磨磨也見紅了。門樓顧不得生氣,把外罩脫了扔給媳婦,就跳進(jìn)了另一個豬圈里。拍著母豬倚墻躺下,把肚子給它擺弄舒服,就不停地給它撓癢癢。母豬不坐月子享受不到這種待遇,舒服得直哼哼。頭胎下來了,是個死的。二胎下來了,還是個死的。門樓“忽”地冒出了全身的汗,也顧不得撓癢癢了,一只手揪起豬尾巴,另一只手往豬的子宮里探,又拽出來一只死的。門樓的汗水越流越多,眼睛沙得生疼。他用袖子這邊抹一把,那邊抹一把,臉上也有了血道道。門樓急得都要哭了,“撲嘰”一聲,母豬終于下了一個活的。
母豬一共下了七個活的,五個死的。攏共十二個。這是一個瘦弱的母豬,門樓預(yù)計它能下十個就已經(jīng)不錯了。如果十二個都活著,門樓可以趁熱火給另一個母豬拿過去三四個,讓它領(lǐng)養(yǎng)。母豬不認(rèn)識自己的孩子,可母豬熱愛所有的孩子。即使只活了七個,這一只母豬還是比另一只母豬有出息。那只母豬能吃,把自己長成了驢,卻孕育了如此少的孩子,真不知道羞恥!門樓深刻地感覺到虧了,狠狠罵了句母豬的娘。他平時對另一只母豬的疼愛遠(yuǎn)勝于這一個,可另一只母豬卻如此辜負(fù)他,門樓很傷心。
門樓打掃完戰(zhàn)場,都要虛脫了。他在壓水機(jī)旁洗完了手,坐在臺階上點(diǎn)了支煙,是軟中華??匆姛煹呐谱?,門樓的心里立刻舒展了。張大飆在縣電力局工作,只是普通干部??蓞s能抽軟中華,可見也是腐敗來的。他腐敗自己也能跟著腐敗,門樓很高興。門樓打開煙盒數(shù)了數(shù),還有八支。八支就是一只豬仔的錢。也許不值那么多,可門樓愿意把它看成一只豬仔。門樓把煙從嘴里拿下來看了看,門樓有點(diǎn)不舍得。不是舍不得抽支煙,而是舍不得抽一只豬仔。
他這才想起半天沒看見媳婦兩半粘兒了。他喊:“秀英,秀英!”哪里有人答腔。媳婦是個鞋底光兒,愛串所有人家的門子。門樓為此沒少跟她干仗。她因?yàn)榇T子把鍋燒糊了,把壺?zé)┝?,灶里的火燒到外邊把門簾子舔著了,差點(diǎn)燒了個傾家蕩產(chǎn)。門樓罵了一句媳婦,就起身去看豬了。雖然下得少了些,也總算添丁進(jìn)口了。門樓喜歡豬,他什么時候看見豬,臉上就是開著花的。
門樓的那件外衣,就在一輛拱車子上搭著??匆娡庖?,門樓的臉就哆嗦了一下。大半天沒有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有些心慌氣短,就像被死鬼附體了一樣。他拎起外衣領(lǐng)子,摸兜兒。才發(fā)現(xiàn)兜兒是癟的,里面什么都沒有。門樓反復(fù)摸反復(fù)摸,仍然什么也沒有。門樓狠狠吐了口痰,把在心中憋了半天的那些不吉利全部吐了出去。
“奶奶個熊,啥時候丟的呢!”門樓自言自語。
天空飛著一只大鳥,門樓感覺到有一片陰影朝他襲來。門樓跳起來躲開了。
九
兩半粘兒有點(diǎn)鬼祟地去了張大飆的家。張大飆只一個人在家,父親去找人下棋了,母親領(lǐng)著孩子出去了。張大飆的女兒是第二個妻子生的,一周歲時,她媽嫁給別人了。張大飆離了兩次婚。可他不是不幸的人。兩次離婚都是因?yàn)閺埓箫j在外面有女人。張大飆在外面有女人其實(shí)有分寸,在酒吧玩玩,或與朋友郊游時帶在身邊,像古時候的詩人一樣。無論想法多么浪漫美好,到女人那里卻行不通。張大飆曾跪下求第一個妻子留下來,不跪還好,一跪反而長了別人的氣焰。第一個妻子帶著孩子和所有的金銀細(xì)軟一去不復(fù)返,連張飯票都沒留下,讓張大飆一下子寒了心。第二個妻子就是張大飆在酒吧認(rèn)識的,心性單純,剛畢業(yè)不久,臉孔嬌嫩得像剛下樹的桃子。她也反對張大飆泡吧,動輒以離婚相威脅。有了第一次離婚的經(jīng)歷,張大飆把女人看淡了。女人擬好了協(xié)議書,張大飆看也沒看就簽了字。女人是衣服,該換的時候就得換。張大飆是這樣想的。
兩半粘兒也是衣服,而且是件破衣服。張大飆隨著兩半粘兒走進(jìn)菜園想的就是這句話。兩半粘兒的肥褲腿上濺滿了豬食嘎巴,兩只大肥腳,趿拉著踩偏了的豬皮鞋,鞋面也臟得看不出顏色了。這樣一個人,張大飆想不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自己,在屋里說不行,還要到菜園里來。兩半粘兒徑直走向房后身的那棵樹,也是棵榆樹,枝條上擠滿了榆錢,像一串一串的小眼睛。那些小眼睛看著兩半粘兒煞有介事地從衣兜里摸出來個包,被兩半粘兒背到了身后,兩半粘兒目光炯炯地看著張大飆,嚴(yán)肅地說:“大飆哥,這一莊人我就瞧得起你,我跟你說了,你可別告訴別人?!?/p>
差點(diǎn)把張大飆逗笑了。
張大飆調(diào)侃地問她為什么瞧得起自己。兩半粘兒說:“媳婦你說一個扔一個,別人誰敢啊。莊上的人都怕找不著媳婦,得了媳婦就像綠豆蠅看孩子,明知道是蛆還得抱著?!?/p>
張大飆“撲哧”一聲笑了。
女兒拉著奶奶的手回來了,她們在大堤上就看見了張大飆,女兒喊著“爸爸”也想到菜園里來。兩半粘兒轟雞一樣地往遠(yuǎn)處轟她們:“別進(jìn)來,別進(jìn)來。我和大飆哥說正經(jīng)事呢!”
奶奶拉著孩子走了。
兩半粘兒說:“大飆哥我有事求你?!睆埓箫j問什么事,兩半粘兒這才現(xiàn)出那個包,說從門樓的衣兜里翻到的,里面有花花綠綠的票子,還有信。他這是欺負(fù)我不識字!兩半粘兒忿忿地說:“他把中國錢換成了外國錢,以為我不認(rèn)得!他還給婊子兒寫信,真是氣死我了!”
村里雜七雜八的事,張大飆知道一點(diǎn)。罕村離鎮(zhèn)上近,經(jīng)常有男人成群搭伙地去鎮(zhèn)上找小姐。他們都是掙“活錢兒”的人,村干部,小老板,做邊緣生意的。可門樓不至于。如果門樓肯干那種事,只有一種可能,小姐像杜十娘一樣,倒找他錢。
門樓三塊豆腐高,又不是李甲。
張大飆接過那個巴掌大的包,張開看了看,臉上立刻有了掩飾不住的吃驚。他抽出來一張紙幣,對著天空照了照,是10美元。又抽出來一張,還是10美元。張大飆把所有的紙幣都抽了出來,數(shù)了數(shù),十張10美元。這些10美元是連號的,成產(chǎn)于1988年。張大飆立刻覺得身上冷森森的,像大白天撞見了鬼。張大飆問:“哪來的這么多美元?”
兩半粘兒立刻興奮了,她是知道美元的人。得意地說:“門樓兜里的?!?/p>
張大飆展開了那封信,是圓珠筆寫的。不好使的那種圓珠筆,有時下水有時不下水。紙則是沉積多年的白報紙,已經(jīng)發(fā)黃了。字寫得很吃力,像人一樣是種病入膏肓的感覺。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蝌蚪一樣會游動,張大飆使勁捕捉,看得頭昏腦漲。
“是秦帽頂寫給門樓的?!睆埓箫j把紙幣和信匆忙放了回去,催促兩半粘兒快走。兩半粘兒問:“死鬼給我家門樓寫啥信?”張大飆說:“你不懂?!?/p>
又說:“我也不懂?!?/p>
十
晚飯是兩米粥,炒西瓜蛋子。凌方方包了二畝地種西瓜,正是梳果的時候。凌方方與媽住同一個院子,卻燒兩把火。兩口子都跟媽生分,走碰頭都不說一句話。凌元元每次回家來,都給侄兒侄女帶東西,吃的穿的用的。弟弟和弟媳并不領(lǐng)情,也不愛搭理凌元元。
下午吳喜蓮來串門子,大著舌頭來說秦帽頂,說秦冒頂?shù)难b老衣服,說秦帽頂壓在了門雪天的身上?!罢l家碰上這事都不吉利,這回門家該倒大霉了?!彼跣踹哆墩f著這些,臉上都沒有跟進(jìn)的表情。她只是當(dāng)話題說,心下并沒有評判。她還問凌元元知不知道門雪天,凌元元寒噤了一下才說:不知道。吳喜蓮從后窗指著凌家院墻外面的兩棵樹說,原來那里有口井,是甜水井。有一年三十晚上門家的丫頭掉下去了。門把手那時當(dāng)隊長,愣說他家丫頭是“犧牲”,好用隊里的紅松板子做棺材。還用大紅油漆漆紅了,把棺材做成了紅轎子。八個人抬個丫頭都費(fèi)勁,你說他是使了隊里多少木頭??!他還讓全隊的人都去給個小丫頭行大禮,大概只有秦帽頂沒去。
凌元元知道秦帽頂為啥沒去,可她還是問了句。
吳喜蓮說:“他爸秦漢白死了。在井邊的榆樹上吊死了。原來那里有三棵樹,后來把榆樹砍了,剩兩棵。井也填了。”
凌元元“哦”了一聲,表示在聽。
吳喜蓮又說:“這話不提都忘了。那時你還小,大概都不記事兒?!?/p>
凌元元心說,是你把我看小了,我咋會不記事。
凌元元其實(shí)記得。隊里的人老少都去給門雪天送葬,凌元元卻帶領(lǐng)游擊隊繼續(xù)監(jiān)視秦帽頂。田小麗和門樓一致要求張大飆當(dāng)隊長,張大飆看了看凌元元的眼神兒,沒應(yīng)。
田小麗和門樓雙雙宣布退出游擊隊。凌元元看了張大飆一眼,從容地說:“行?!?/p>
村里人死了有停三天的習(xí)慣,分大三天和小三天。門雪天是前半夜死的,應(yīng)該停小三天,可她爸愣要停大三天。秦漢白也停大三天,他是和門雪天同一天下的葬。
秦漢白死的時候沒穿衣服,停了三天也沒穿。秦漢白停的這三天,不像門雪天睡在門板上,他是睡在自己的被窩里,和兒子同一鋪炕。這三天秦家的煙囪始終是冷的,秦帽頂一直坐在前門檻子上抽煙。凌元元帶著人村里村外來回跑,她是擔(dān)心秦尚書坐著飛機(jī)回來。
門雪天坐大紅轎子那天,秦漢白被兒子秦帽頂扛在肩上走了。
秦漢白已經(jīng)挺得像根棍兒了。他在兒子的肩膀上像根棍兒一樣橫著,跟著兒子走。那天是正月初三,早上起來天上下著鵝毛大雪。那些大雪密不透風(fēng)地從天空往下排,被秦漢白在空中橫著刮出了一條路。秦帽頂扛著棍兒一樣的父親也有些吃力,上河堤時,秦帽頂打了三次出溜。
秦漢白還是沒有穿衣服。他在樹上掛著時什么樣走時仍是什么樣。凌元元和張大飆在堤下的一條小路上跟著他,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秦帽頂像扛著只剝了皮的羊。
秦帽頂把秦漢白裝在了一孔廢窯里,一塊一塊地往里面碼磚頭和石頭。地面上到處都是他亂糟糟的腳印。凌元元和張大飆潛伏的地方是坎下的一簇灌木叢,離那孔窯大約有二十米。
兩個人自以為潛伏得很隱蔽,可秦帽頂人在高處,隨便往遠(yuǎn)處望一眼,什么看不到呢?
秦帽頂朝坎下走了過來,讓凌元元和張大飆都有點(diǎn)不好意思。大雪把兩個孩子包裹了,頭發(fā)和眉毛都是白的。看看兩個雪小孩,看看天,秦帽頂突然笑了笑。
他說:“你們來這里干什么?”
又說:“我知道你們來干什么?!?/p>
說完又貓腰去撿磚頭瓦塊。凌元元后退了幾步,大聲說:“秦漢白是特務(wù)!”
秦帽頂緩緩把腰直了起來,點(diǎn)頭說:“你說得對,他是特務(wù)。”
說完哈哈大笑。
張大飆拽著凌元元轉(zhuǎn)身就跑,他說他看出來了,秦帽頂要?dú)⑷肆恕?/p>
他們跑出老遠(yuǎn),停下了??粗孛表斃^續(xù)貓腰撿磚頭瓦塊。凌元元有些不放心:“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張大飆說:“我要是有望遠(yuǎn)鏡就好了?!?/p>
就像聽到了張大飆的話,秦帽頂忽然朝與他們相反的方向疾步走去。凌元元拽了張大飆一把,本能地去追。田野里秦帽頂像只年老的兔子,速度不快,可卻像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眼看距離越來越近了,秦帽頂卻抱著一塊石頭回來了。此時凌元元與張大飆已經(jīng)站在了沒有遮掩的地方,他們來不及后退了。他們緊張地站在雪地里,看著愈走愈近的秦帽頂。
秦帽頂懷里的那塊石頭很大,這使他的腰背弓了起來。他搬得很吃力,整張臉都充了血。在距離凌元元和張大飆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兩人眼睜睜地看著秦帽頂動作很大地松開了手,懷里的那塊石頭刮著雪聲朝下落去,然后便是秦帽頂慘烈的一聲叫。
所有的故事到此結(jié)束。
吳喜蓮無論說什么,話題總要轉(zhuǎn)到秦帽頂?shù)难b老衣服上。她中魔了。她問元元媽的裝老衣服是啥面料,元元媽顫顫巍巍地去開柜鎖,把準(zhǔn)備下的上路衣服拿給吳喜蓮看。元元媽拿出一件,吳喜蓮叫一聲。又拿出一件,又叫一聲。吳喜蓮說:“這么細(xì)密的針腳,得縫多長時間哪!”凌元元的媽腿腳不好,上來下去得拄棍兒。凌元元曾給她買了一副拐,她說拄拐寒磣,送給一個出車禍的人。
吳喜蓮夸完衣服做工,就說這樣的面料十身兒也頂不上秦帽頂?shù)囊簧?。吳喜蓮說的話,凌元元和她媽都不愛聽,就沒人接她的話茬兒。冷了一會兒場,吳喜蓮就告辭出來了。她見墻根下的草筐里有十幾個西瓜蛋子,都像蘋果那么大。吳喜蓮挑了兩個大的說回家炒著吃,跟炒葫蘆一個味兒。凌元元受了啟發(fā),卻挑了兩個稍小些的。葫蘆就是越嫩越好吃,凌元元是這么合計的。
飯也吃得不順暢。自打凌元元離婚,娘倆之間就不怎么有話說。凌元元離婚不但傷了媽,也傷了弟弟和弟媳。原先她是這個家里最受歡迎的人,離了婚,也把“歡迎”兩個字離掉了。誰也不關(guān)心她為什么離婚,他們也不問。沒離婚之前,凌元元是體面的人,他們也跟著體面。離了婚,凌元元不體面,他們也跟著不體面。
一頓飯吃得有滋沒味。媽動靜很大地喝粥,一口都沒吃炒西瓜。凌元元給媽夾了一筷子,媽卻躲開了。拐了個彎,凌元元夾到了自己的碗里。吃了口,味道真不錯。她把盤子往媽眼前推了推,媽卻放下了筷子,聲稱自己吃飽了。
凌元元停了筷子呆了片刻,收拾了碗筷,就轉(zhuǎn)到秦帽頂?shù)男∥輥砹恕?/p>
十一
凌元元出了家門以后朝右拐,然后再朝左拐,就看見那個柴火垛了。許多年前柴火垛底下是口老井,井邊有三棵樹。后來砍了一棵,就剩兩棵了。這個柴火垛上頂著塑料布和石棉瓦,站在那里,是穩(wěn)如泰山的感覺。柴火垛無疑是秦帽頂?shù)模m是一個人,卻把日子過得很有章法。柴火燒不了,也沒有用處,可他還到處去撿,然后把它們垛在顯眼的地方,四周撕得像燈籠一樣圓。他曾當(dāng)一屆縣里的政協(xié)委員,因?yàn)榇髸疾蝗?,下屆人家就把他免了。村里還想給他救濟(jì),讓他入五保,統(tǒng)統(tǒng)被秦帽頂謝絕了。過去凌元元回娘家,經(jīng)常在這里看到秦帽頂。夏天秦帽頂拿一把破折扇,老遠(yuǎn)就與凌元元打招呼。秦帽頂?shù)乃岣謇锶瞬幌矚g,他故意戴著小眼鏡,故意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有點(diǎn)像當(dāng)年凌元元的爸。他還愛給人算命打卦,當(dāng)然村里人不信。請他算的人都是街上過的小商小販,或撿破爛兒的。凌元元也是個怪人。她總愿意和秦帽頂一起坐著,有時還給他帶吃帶喝的。那個時候凌元元有錢,回娘家要車接車送。她對秦帽頂好,別人說她是行善。離婚以后自己都摸不著碗邊兒了,再對秦帽頂好,就讓人瞅不習(xí)慣了。
凌元元坐在秦帽頂院子里的石階上,看那棵樹,看那棵榆樹。許多天前秦帽頂指著那棵榆樹說,我要死在榆錢開花的時候。那一次凌元元來給秦帽頂送一本書,從城里的新華書店買的,是秦帽頂讓她買的一本說文解字的書,有一寸厚??赡潜緯锏淖謪s很小,秦帽頂湊到眼皮底下也看不清。凌元元很內(nèi)疚,覺得自己買書時,應(yīng)把秦帽頂?shù)囊暳紤]在內(nèi)——可她恰恰忽視了這一點(diǎn)。凌元元想拿回去把書換掉,秦帽頂卻說什么也不肯。他說他年紀(jì)大了,買書不為了看,為摸。每天摸一摸書,就證明自己還活著。
那本書三十幾塊錢。按照凌元元的想法,她不想收秦帽頂?shù)腻X??煽粗孛表斈缅X時的樣子,凌元元就知道這錢自己非收不可。秦帽頂從柜子里把錢拿出來,放在了離凌元元最近的炕邊上。三張十元的,三張一元的,都是嶄新的紙幣,像是軋票子機(jī)器剛軋出來的。秦帽頂反復(fù)看那本書的定價,反復(fù)問凌元元:“夠不?”他揚(yáng)著臉說話的神情,像一個第一次去代銷店買東西的小孩子。凌元元連連說:“夠了夠了?!奔泵Π彦X揣了起來。那些紙幣太新,邊棱甚至有些割手。凌元元記得自己當(dāng)時想了一下,這么新的紙幣,不知他是從哪來的。
城里現(xiàn)在不太有榆樹,路旁除了香花槐就是丁香或紫薇,城市的路越來越像花園了。幾天前凌元元在山腰上看見一棵榆樹長了榆錢屎,凌元元心里一動,提醒自己別忘了。凌元元這次回來得非常及時,她見到了活著的秦帽頂。秦帽頂把一個黃絹包交給了凌元元,他讓凌元元隨便處置,可凌元元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
這個長著一棵榆樹的院子,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別人搗毀的。村里的土地越來越值錢了,惦念這個院子的肯定不止一個人。院子沒有了,榆樹肯定也不會再存留下去,它今年長了這么多榆錢,說不定就是在祭奠它自己。
凌元元和秦帽頂一樣,對榆錢有種特殊的感覺。暗淡的天光中,凌元元看見那些榆錢在天空中漫天飛舞,原本,這意味著它們已經(jīng)成熟,可在凌元元眼里,那卻是一枚一枚的黃色紙錢。
張大飆急匆匆地找到凌元元,說你真是急死我了,到處找你都找不到,你怎么又到河堤上來了?凌元元看著張大飆紅頭漲臉的樣子忽然笑了笑,她想起了吳喜蓮的話,再早,她想起了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約定。那兩件事都與他們的婚姻有關(guān),當(dāng)然都作不得數(shù)。她不知道張大飆又離婚了,甚至,她都不知道張大飆又結(jié)了第二次婚。她在城里過得很封閉,不怎么與外界交往。如果不是因?yàn)槊表斒宓脑岫Y偶然讓他們碰上,他們以后這后半生,也許誰都不會遇見誰。
凌元元以為他早回城里了,因?yàn)閺埓箫j說過他不住下。張大飆卻不解釋他為什么又不走了,他只是急惶惶地說:“帽叔給門樓寫信了,你知道這回事嗎?”
凌元元說不知道。她當(dāng)真不知道??伤黄婀帧G孛表斪鱿率裁词虑?,凌元元都不會奇怪。他本來就是個怪人,想法出奇地多。就像這次的裝老衣服,他本來可以尋常些,像別人一樣,買那些小布子的??伤炎约貉b扮成了那個樣子,能說他沒想法?
有的,有的。凌元元甚至能碰觸那些想法,可她不愿意說。不是她不想說,而是沒有能說的人。沒有適合聽的人。誰都以為秦帽頂是個平凡的人,只有凌元元知道,他不平凡。
張大飆拉凌元元下到河邊,他拉得很用力,幾乎是拖著凌元元踉踉蹌蹌地走。堤上不時有過往的行人,奇怪地看著他們。夜色從水里漫了上來,很快把什么都覆蓋了??蓮埓箫j仍然不放心,拉著凌元元來到了遠(yuǎn)離河堤的地方。張大飆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兩眼放光,話說得哆里哆嗦。“你記得秦尚書嗎?你知道臺灣的嘉泰集團(tuán)嗎?你記得許多年前秦尚書來村里的事嗎?”張大飆的牙齒打顫,凌元元不止一次地看見他咬了舌頭或嘴唇。凌元元試圖用自己的情緒影響張大飆,她用平和的聲音說,都記得。秦尚書是嘉泰集團(tuán)的總裁,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曾經(jīng)回來省親,可秦帽頂說什么也不去見這位兄弟。政府的車就在門外停著,從一早停到大黑,秦帽頂就是不上車。后來還是秦尚書回了趟家。不是秦尚書不愿意回來,是政府的人不愿意讓他回來,他們覺得秦帽頂?shù)姆孔犹×?,太簡陋,怕盛不下那樣大的總裁。秦尚書是那天夜里回來的,已?jīng)有九十點(diǎn)鐘了。秦帽頂家外邊的街上停著一溜車,許多人。秦尚書一個人進(jìn)去見他的弟弟,可沒坐多久,又一個人出來了。
秦帽頂把他轟了出來,讓他快走。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秦帽頂揣著衣袖,弓著腰身,慢吞吞地說:“這里不是你的家,你永遠(yuǎn)也別再回來。”
傳說秦尚書的密碼箱里都是錢,給誰一把就夠誰活一輩子。
這是多久之前的說法,后來慢慢地,大家都把這件事忘了。
關(guān)于秦尚書,凌元元曾和秦帽頂敘談過。他們兩兄弟,彼此是唯一的親人,幾十年沒有見過面。是什么原因讓秦帽頂如此怠慢自己的兄長呢?很長一段時間,秦帽頂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他不愿意談自己的哥哥??删驮谒ナ乐安痪玫囊淮我娒嬷?,他流露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天他讓凌元元給他包了一碗餃子,吃了以后,他說他想把這房子給凌元元,他沒有別的親人。凌元元說不要。他又說,還有這房里的所有東西。凌元元依然說不要。凌元元說,我能給你包碗餃子,已經(jīng)很知足了。秦帽頂似乎明白凌元元的想法,也不再堅持。他戴著瓶子底的眼鏡看遠(yuǎn)處,臉上有了自嘲的神情。他說:“沒想到這些年再不搞運(yùn)動?!?/p>
凌元元問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秦帽頂說:“早知道這些年不搞運(yùn)動,就不那樣對待秦尚書了?!?/p>
張大飆在夜幕中繼續(xù)發(fā)抖,說那我再跟你說說帽叔寫給門樓的那封信。他叫門樓“賢侄”,說我死以后的事辛苦你了。說死了以后就睡在一個地方,不能動。說幫不了你們什么忙,只能稍微給一點(diǎn)補(bǔ)貼,算一個死了的老人的一點(diǎn)心意。就是這樣幾句話,你知道這都是什么意思嗎?
凌元元想了想,能明白個大概??伤幌胝f。她反問張大飆是什么意思,可張大飆卻更加激動了,幾乎要喊起來:“你知道他給門樓補(bǔ)貼的是什么嗎?是美元!都是嶄新的美元!”
凌元元約略點(diǎn)點(diǎn)頭。
張大飆說:“他原來是個花美元的人,他隱藏得多么好!”
張大飆又說:“他比個特務(wù)都隱藏得好。你說呢?”
凌元元的心抽搐了一下,她很痛。有些字眼兒,她一生都不想再碰觸。她不明白張大飆怎么就那么容易把話說出口,人與人真是一點(diǎn)也不一樣。還是那句話,在秦帽頂?shù)纳砩习l(fā)生什么事凌元元都不會覺得奇怪。她有些奇怪張大飆,居然那么激動。這些事情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張大飆忽然握住了凌元元的手,摩挲著,仿佛那只手會告訴他什么。張大飆有些可憐巴巴了,他問凌元元:“那個放進(jìn)棺材里的黃絹包里裝的到底是啥?”
凌元元摸了摸那條手臂,有些涼。
張大飆的一只拳頭狠狠砸在了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張大飆說:“這個老東西!”
十二
凌元元還在那家洗車行里干活,抬臉就能看見那棵榆樹。榆錢已經(jīng)變黃了,風(fēng)稍微一吹,那些成熟的榆錢就像一面一面小車輪一樣躺在地上打滾。洗車行臨著一條主馬路,每天上班下班時間,凌元元情不自禁地就要打量來往穿梭的人流,她希望能看見張大飆。她想知道張大飆現(xiàn)在的樣子。張大飆住的那個小區(qū)就在洗車行右轉(zhuǎn)彎的地方,不遠(yuǎn),而且這里是必經(jīng)之路。可凌元元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城市就是這樣。
有一天,凌元元意外地見到了田小麗。如果把時間加到一起,她們有二十年沒有見面了。田小麗隨軍跟丈夫進(jìn)城,有半年時間了。田小麗和凌元元緊緊擁抱了,是多年沒見的好朋友式的擁抱。田小麗最近回了趟家,聽了滿耳朵新鮮事,都是凌元元不知道的。一是門樓突然病了,是那種不死不活的病,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躺著,他家的兩半粘兒快要急瘋了。田小麗詭秘地問:“知道門樓為什么病嗎?”凌元元搖頭說不知道。田小麗更加詭秘地說:“是秦帽頂施了魔法,他與門雪天葬在了一個穴子里。他在上,門雪天在下。他這是報仇呢,讓門家人永世得不到翻身!”凌元元不想問那句話,可不問出來又不甘心。凌元元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們有什么仇?”田小麗說:“門把手欺負(fù)了秦帽頂一輩子,你忘了?”凌元元不置可否,問田小麗還知道不知道村里別的什么事。田小麗嘆了口氣,說秦帽頂?shù)膲灡蝗吮I了,有人從墳里盜走了許多美金。凌元元大駭,問田小麗怎么知道。田小麗臉上又有了鄙夷的神色,說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沒等下班,凌元元就回家了。她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她想到過帽叔的墓可能被人盜,就是沒想到這么快。掐指一算,帽叔剛死五天,還沒過頭七。凌元元為帽叔難過。他掐算準(zhǔn)過很多事,但自己的墓被盜一事,他大概一無所知。凌元元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本,上面有張大飆的電話。她反復(fù)撥了多次,那個電話始終沒人接。凌元元就坐在沙發(fā)上等,房間一直沒有開燈,凌元元坐在幽暗中,穿著一件白色睡衣,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diǎn)鬼魅。如果剛開始凌元元就能打通張大飆的電話,她沖口而出的一定是這句話:是你盜挖了帽叔的墳?zāi)?!可直到深夜那個電話才打通了,隔著電話聽筒,凌元元就聞到了一股酒味兒。這個時候凌元元已經(jīng)冷靜了。張大飆打著酒嗝問是誰,凌元元報了自己的名字。張大飆有些愣,在那邊好久都不吱聲。凌元元說,我找你沒別的事,就是想告訴你一句話。你在聽嗎?張大飆“哦”了聲。凌元元說:“我就是想告訴你一句話,帽叔的墓被盜挖了。”
張大飆在那邊狠狠打了一個酒嗝。
“你從沒想過要向帽叔懺悔嗎?”凌元元輕聲說。
雖然隔著電話聽筒,凌元元還是感覺到了張大飆打了一個寒噤,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張大飆說:“我沒啥對不起他?!?/p>
凌元元說:“我們謀害過他?!?/p>
張大飆說:“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戲?!?/p>
凌元元說:“秦漢白,你還記得他因?yàn)槭裁此赖拿???/p>
張大飆說:“你不用考驗(yàn)我的記憶力,他是上吊死的。”
“你說得太對了。”凌元元簡直要嘆息了,“他上吊卻不穿衣服,像一只剝了皮的羊?!?/p>
“大半夜的你說這些干什么,沒事我要掛電話了?!睆埓箫j有些生氣了。
“他隱藏得還是不夠深。”凌元元趕忙說,“我說的是秦帽頂。你懂我的話嗎?”
“我不懂!”聽筒里傳來了忙音。
睡了一覺,凌元元忽地驚醒了。她又撥通了張大飆的電話。感覺得出那一端的張大飆驚慌得一塌糊涂,聽筒里傳來的聲音都走了音:“你是誰?!”凌元元沉穩(wěn)地說:“是我。你說得對,帽叔是個隱藏很深的人。盜挖他墳?zāi)沟氖?,也在他的算計之中,否則他不會給門樓留美元。”
“他又不是沒有人民幣?!绷柙忉屨f。
【責(zé)任編輯 李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