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劉兄

野莽

善哉劉兄

野莽

認識劉益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之始，我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緊接著又要發(fā)表第二篇小說的時候，距今已經(jīng)三十多年。他是《長江文藝》的詩歌編輯，我是《長江文藝》的小說作者，我被小說編輯劉耀侖引領著，在武昌紫陽路215號編輯部的每間房子里走了一遍，走到詩歌組的門口，劉耀侖把門敲開，對一個毛發(fā)卷曲的年輕人說，這就是《這車好炭》的作者！又對我說，這就是劉益善！這個口氣，是想讓我們從中聽出此前我們都是知道對方的，甚至還互相打聽過。

于是我們就開始握手，握手時我羨慕地看著他卷曲的毛發(fā)，心想詩人就是比小說家勇敢。我這么想是因為那個年代，燙發(fā)、留胡子、穿喇叭褲，統(tǒng)統(tǒng)都屬于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上班時往往有人戴著紅袖章把守在路口，發(fā)現(xiàn)目標就用剪子進行修改，就像編輯修改作者的文章。因此我們身上都穿著中山裝，我是黑呢子的，劉耀侖和劉益善的我已忘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胎里帶的卷發(fā)，即所謂的自來卷。

野莽與劉益善在全國作代會

那時候《長江文藝》有三個劉，以年齡排序是劉岱、劉益善、劉耀侖，但在我心里的排序卻是劉耀侖、劉岱、劉益善。這是為什么呢？劉耀侖和劉岱是管小說的，前者初審，后者終審，劉岱是副主編，地位僅次于作協(xié)主席駱文的夫人，跟隨丈夫一道從延安來的王淑蕓主編。我的第一篇小說是劉耀侖的責任編輯，我的第二篇和第三篇小說又是劉岱寫的評論文章，那時我年方二十多歲，劉岱稱我是“有才華的新作者”，十分想用他高大的身材把我捧上天去。而詩歌編輯劉益善與我并不直接發(fā)生關系，想必在他的心里我也被排在很多詩人的后面。

我記得在前一年的 《長江文藝》上，發(fā)表了后來當過我兩年領導的李建綱的一篇小說，名字叫《三個李》，我曾想過，何時我也寫一篇《三個劉》。

倒是在我離開湖北以后，發(fā)現(xiàn)詩人劉益善的小說寫得比詩更好，有一篇還選進了我辦的選刊，接著又收進了我編的選本。不過我們的關系仍然不即不離，不如我和劉耀侖一樣睡在一張行軍床上胡說八道到天明。在我的眼里，劉益善溫厚，沉穩(wěn)，謹慎，中庸，或者也可以說是有點兒圓滑世故，言談聲氣不大，舉止動作也小，似乎從沒有過一次高呼和狂笑，即便在講黃段子的時候也風平浪靜，風格與張牙舞爪的劉耀侖形成反差。

野莽，原名彭興國。湖北竹溪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199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荒誕斯人》、《陳谷新香》、《禁宮畫像》、《紙廈》、《行色倉皇》、《云飛雨散》，中短篇小說集《野人國》、《烏山故事》、《烏山人物》、《烏山景色》、《世上只有我背時》、《黑夢》、《京都人獸》、《窺視》、《死去活來》、《獨乳》、《不能沒有你》、《人活一世》等，外文版《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電視電影《高爸再見》，學術著作《詩經(jīng)選譯》、《史記選譯》、《評點何典》等，主編叢書《中國文學寶庫》50卷，《中國作家檔案書系》30卷及《中國當代精品文庫》、《新世紀長篇小說叢書》、《中國當代才子書》等。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

在我的潛意識里，我更愿意與率性的人做知心朋友，我假想著在我的身邊如果發(fā)生一場大是大非，劉耀侖會像李逵一樣露著肚皮殺奔而來，而中庸或者也可以說是有點兒圓滑世故的劉益善則會轉(zhuǎn)過身去找黃色的土壤，在臉盆里用水和成糊狀，這邊抹一下那邊也抹一下，輕言細語地說是算了。

這當然是假想，很多年里，我以為劉益善是這樣的人。

幾年前，我的家鄉(xiāng)請我組織一個中國作家采風團前去采風，湖北我的朋友最多，卻一個也沒被我列進名單，原因湖北的一干精英，無一不是我早年的朋友和同學，請一個不請一個會得罪人，若是全都請來豈不成了湖北作家采風團。后來在這支小型隊伍里出現(xiàn)了劉益善和方方，是因為省文聯(lián)的老鄉(xiāng)單請了劉益善，而我請的韓少功從海南途經(jīng)武漢，受到女地主方方的接待，韓少功替我做主，封方方為此行的副團長。

這是我與劉益善分別二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而且是在我的家鄉(xiāng)。相聚一周，一起出行，一起飲酒，一起下榻，我終有機會看到他寬衣解帶，然后露出白的肌膚和真的性情。

其實在此之前，我已試過了他一次，那年武漢一個未名作家寄我一部書稿，先說自費出版，又說沒籌到錢，接著又求我?guī)退朕k法。因是同鄉(xiāng)，我被他的執(zhí)著感動，真的幫他找到一家文化公司。不料書出版后他說不該有兩種封面，一意要狀告出版人，還不得不把我列為連帶被告。為了澄清真相，我將此人寫給我的十三封書信復印下來，寄給湖北作協(xié)的領導，由于一時想不起主席是誰，就寄給劉益善請他代轉(zhuǎn)。

信件寄走后我忽然感到后悔，我擔心會讓這個中庸或者也可以說是有點兒圓滑世故的人從中作難。接著我又假想，如果把這份材料壓在堆積如山的作者來稿中，卻告訴我已經(jīng)轉(zhuǎn)交作協(xié)，這或許是一個兩難人的首選，我將永遠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當今之世，很多自以為聰明的人都是這么做的。秘密解開是在不久，我忠實的朋友歐陽忠打電話來告訴我說，劉富道看了我寄去的十三封信，對他說那個人的起訴不會取勝。我這才知道劉富道是作協(xié)的黨組書記，他看到的自然是劉益善轉(zhuǎn)交的材料。

劉富道的預見基本上是英明的，那場官司兩敗俱傷。未名作家付了律師費和訴訟費，最終卻撤訴了，不然身子會敗，名也會裂。我付出的是車旅費和反訴費，后來也沒有精力再打下去。但他至少輸?shù)袅巳烁?，而我在此后相當長的一個歷史階段，失去了對湖北文界朋友的判斷力和繼續(xù)助人的勇氣與信心。

作家采風活動結(jié)束以后，我們聚而又散，其間劉益善來過一次北京，同行的還有十多年不見的劉醒龍。大家在一起研究共同做一件事，中國工人出版社的李陽請我主編一套當代作家長篇小說評點繪畫本叢書，規(guī)矩是選一位作家的原著，再選一位作家評點，再選一位作家配圖，后面這位作家要求是會畫畫的。

這套叢書已經(jīng)出版了十部，再往下我選劉醒龍一部長篇，劉益善評點，配圖再找湖北某個會畫的作家。劉益善二話不說，一口答應，又建議別找人畫了，就讓劉醒龍的女兒畫！我問劉醒龍的女兒是作家還是畫家？劉益善說，都不是，才八歲，三年級，叫劉晚，劉醒龍晚年所生。我用眼睛看劉醒龍，寄希望于他謙虛推辭，這事就取消了，但是劉醒龍比他更加堅定地說，她會畫！畫得好！

兩人一唱一和，像是在來京的火車臥鋪上研究好了。副總編兼副社長李陽還在猶豫行還是不行，我怕他提出拿到編委會上討論，立刻代他作了主說，行，父女合作，這個創(chuàng)意不錯，只是別把劉晚的稿費寄到學校去了。

都是作家，都寫小說，一個要放下自己的小說而去評點另一個的小說，這樣的事，一百個作家里有五十個會說很忙，四十九個會說評不好，然后學著孔融的樣子讓給那些做這事滾瓜爛熟的評論家，二話不說一口答應的只有一個，這一個就是劉益善。他是因為一生都在為人作嫁衣裳，為很多人都做了，其中不乏永遠的陌生人，何不再為自己的好朋友做一件呢。所以他不僅本人要做，還主動提出要與八歲的小女孩兒為伍。

說到作嫁，我原以為他在裁縫案前會極其的謹慎，極其的膽小。有一次他對我說，因為喝酒他把膽囊給摘除了，他已經(jīng)是一個沒有膽子的人了。這話曾經(jīng)被我認為是他對自己編輯作風的隱喻，但是后來，通過我的兩篇文章我發(fā)現(xiàn)真是小看了他?，F(xiàn)在我可以老實坦白，那兩篇文章中的一篇《一個老縣長的生母和養(yǎng)父》，是別家刊物要刪去一段話我沒同意才轉(zhuǎn)寄給他，而《一個時代的見證》則是一篇刪去十段也沒人敢發(fā)表的東西。后者是我為楊獻珍的秘書蕭島泉老先生新書所作的序言，文中有不少率性的句子，僅有作者的骨氣而無編者的勇氣，那是不能夠作為一個時代的見證幸存于世的。

蕭島泉老先生還鄉(xiāng)鄖陽，返京時繞道武漢，提出要見見他。終于見了，回來對我大談感想。老先生說，內(nèi)在勇敢正直的人不一定是表面血氣方剛的人，人的本質(zhì)往往要經(jīng)過一件重要的事情才能暴露出來。

這是一位坐過三年監(jiān)獄的老人，楊獻珍哲學思想的追隨者，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閱盡人間，看透萬象。這話很快就應驗了。

一年前的冬天，我的母親因患闌尾炎住進家鄉(xiāng)醫(yī)院，做手術前主任醫(yī)師居然不按規(guī)定給她會診，手術后也不戴監(jiān)護儀，當晚零下4度的寒天，院里本來有20度恒溫的監(jiān)控室，卻把我八十高齡的母親推進一間沒有暖氣的房間，一個名叫吳旭的非正式護士連空調(diào)也不會開，幾小時后母親被凍發(fā)心梗，悲慘離世。

我寫了長文發(fā)表在朋友的博客上，一時被各家網(wǎng)站轉(zhuǎn)貼，引起數(shù)十萬人的關注和聲討。醫(yī)院卻組織一些人進行反撲，誣蔑我追究罪醫(yī)罰款救濟貧病的行為是想發(fā)死人財，一個姓周的女人像白骨精一樣變化各種網(wǎng)名罵我流氓，反而要我拿出自己的稿費來從事慈善事業(yè)，并且勾結(jié)另一個閑漢說我母親都八十歲了，死了還想找誰！兩人揚言要把我變成十四年前家鄉(xiāng)一位被精神病的檢舉貪官者第二，也送進精神病院去關十四年。

這期間我正寫著恩師的傳記，按照出版社的約定必須要在年內(nèi)完稿，翌年出版，悲傷憤怒再加緊張辛勞，我?guī)缀蹩煲凑账麄兊钠谕牧淮?，然后不得不咽下這一口氣。但是網(wǎng)上的戰(zhàn)斗仍不能停止，有激進的網(wǎng)友警告說我如果妥協(xié)，他們就連我一起討伐，罪名是有被暗中收買的嫌疑。

我特別希望有思想深刻的作家同行能站出來，以理性的文字客觀公允地對這一事件進行剖析，我錯了就批評我，院方錯了就批評院方，然后提出可行的建議。因為我此時的第一身份不是作家，而是受害人家屬，無論怎么說都會讓罪醫(yī)和他們的保護者找到反撲的借口。網(wǎng)上已經(jīng)有人化名留言，說野莽如果是為別人的母親，就是一位正義的作家，如果是為自己的母親，就是一個自私的兒子。

還有人把這事與熱愛家鄉(xiāng)聯(lián)系起來，罵我是為家鄉(xiāng)抹黑。一位過去搞過文學創(chuàng)作，后來當了市衛(wèi)生局黨委書記的朋友用文學的語言教導我說：“母親死了，另一個母親還在，她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兒不嫌母丑，縱然母親是有過錯的?！焙笠粋€母親，指失責殺死我母親的醫(yī)院，他教導我要像愛我母親一樣去愛這個殺死我的母親的母親。

閱盡人間看透萬象的，八十三歲的蕭島泉先生的話開始應驗。我的許多作家朋友出于以下考慮保持沉默：

一，擔心我是壞人，誣賴好人；

二，擔心共產(chǎn)黨是壞人，將說真話的人滿門抄斬；

三，擔心網(wǎng)友是壞人，利用公眾人物的言論攻擊和諧社會；

四，擔心自己是——在做壞事，至少不是好事、正經(jīng)事、有政治意義的事和有經(jīng)濟效益的事。時間就是生命，魯迅說：“浪費他人的時間無異于謀財害命，浪費自己的時間無異于慢性自殺?！痹谡形丛O立華佗文學獎或白求恩文學獎之前，不能白白地死在他人或自己的手里。

老先生的話繼續(xù)應驗著，到底有作家朋友在沉默中暴發(fā)，或者說他們最初就沒有沉默，而是僅限于人之常情的慰問，安撫，此時隨著網(wǎng)事的發(fā)展而變成了討伐。

湖南的聶鑫森第一個撰文，以懷念我母親的形式譴責置她于死地的罪醫(yī)。這個溫良恭儉讓的老夫子是所有作家中唯一見過我母親的人，三年前去我家鄉(xiāng)采風，身穿紅衣與我父母合影，別時相約再會。

公安部的穆玉敏第一個轉(zhuǎn)貼文章，第二個撰文聲討。

河北的談歌在網(wǎng)上痛罵罪醫(yī)是“王八蛋”，康志剛換一個罵法叫做“人渣”。

山西的周正旺，北京的蔣泥和黑豐。

河南的孫方友不會上網(wǎng)，他讓80后的女兒孫青瑜替父代筆。

楊獻珍生前秘書蕭島泉老先生以自己的八十三歲高齡，寫信質(zhì)問罪醫(yī)和保護他們的貪官，如果零下4度的夜晚手術后把他扔在寒室，凍發(fā)心梗而死難道也是活夠八十該死了嗎？

更多的討伐者則是網(wǎng)名，便是對我也不現(xiàn)真身。

而在我的家鄉(xiāng)湖北，最先說話的恰是這個三十年前曾經(jīng)被我認為溫厚，沉穩(wěn)，謹慎，中庸，或者也可以說是有點兒圓滑世故的劉益善。他在網(wǎng)上看到我的文章，但他不會把他的文章貼在網(wǎng)上，他一不做二不休，居然選擇了全世界公開發(fā)行的、1949年創(chuàng)刊的、被稱為新中國文學第一刊的《長江文藝》。

他的膽囊被摘除了，壁內(nèi)空空，也就無所謂膽大與膽小，以上四種擔心隨著他的膽子而去，此時的他已是一個無膽的英雄。

法院最終判決醫(yī)院敗訴。我仍余恨未消，決定用罪人的錢購買子彈最后一次射向罪人，拿出全部賠償款在網(wǎng)絡上舉辦一次“天使為什么不穿黑衣”的征文，請國內(nèi)六位作家擔綱義務評委。必須是義務的，因為我要把明細賬目通知新的院長，不留給他們?nèi)魏慰趯崱＞W(wǎng)絡討伐之后，第一任院長病發(fā)身亡，第二任院長退居二線，只能由第三任院長替他的前任償還孽債。我寫信征求劉益善的意見，新中國文學第一刊的主編，愿意屈尊擔當此項活動的評委否？劉益善毫不三思而后行地發(fā)來回信：“我很愿意！”

他擺開做主編的架勢，一篇一篇地看，一篇一篇地審，全部獲獎文章確定之后，這位評委幽默地評論說：“罵你是文化流氓的那個女同志，她還是有點兒才華的哦！”

于是我們給這個“還是有點兒才華的女同志”評了一個最佳參與獎，獎品是一冊全部獲獎文章匯編的打印本。

沒有了母親的大年初一，四面八方的賀歲短信卻一如往年，歡樂，祝福，吉祥，如意。我收到天下無二的一條，我的眼淚滴在這一條上，劉益善說：兄弟龍年平安，并在令堂大人靈前一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