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忌
素人
張忌
蘇老師說,古琴是座高山,我永遠在山腳下行走。
蘇老師四十三歲。手指修長、白晳、干燥。留著半月形的指甲。指甲是特意修剪打磨過的,除去拇指,個個長約一點五厘米,圓滑,透亮。如同古器,有了包漿。
三十歲之前,蘇老師是一家銀行的職員,他的手指每天都在一疊疊鈔票上撥動。那時,點鈔機還沒普及。蘇老師數(shù)錢時,關(guān)節(jié)帶動著肌肉,肌肉牽扯著關(guān)節(jié),一牽一扯,精確利落。蘇老師對自己的手有些溺愛,每日睡前,都會將手在溫水中泡十分鐘,然后擦干,抹上護手霜。他總是覺得自己的手不該數(shù)鈔票,而是有著更好的去處。
一日,他在朋友家吃飯,吃東海開漁后的第一網(wǎng)海鮮。朋友有幾瓶黃酒,是十余年前埋在老家院子里的狀元紅。眾人慫恿著將酒挖出。席間,來了一個胖子,抱著一個木盒,酒量極好。吃完了飯,大家在朋友書房里喝鐵觀音,胖子將書案整理干凈,把木盒放在案上,打開,拿出一柄古琴,在眾人前,彈了一曲《酒狂》。胖子的手指短而粗壯,上面卻留著精巧的指甲。奏琴者不堪,琴聲卻極悅耳。蘇老師閉了眼睛,十多年的狀元紅上頭,暈暈乎乎,仿佛看見了古人,一個竹棚子下,三四個人席地而坐,邊上煮著茶,下著雪,極美好。
睜開眼,眼前還是那個肥膩膩的胖子。他的臉黑紅,彈了一曲,滿頭是汗,如同潑了一頭油水,很是臟污。蘇老師想,如果琴前坐著的人是自己,那會是怎樣的場面。他向后仰倒在朋友那張?zhí)珟熞紊?,對著橙黃色的電燈,將十支手指張開。蘇老師瞇著眼睛,心生感慨。這手指實在是漂亮,根根白凈剔透,如同剝了殼的雷筍。
一個月后,他辭去了銀行的工作,坐著客車去了紹興。他打聽到,紹興有一位古琴的傳人,叫金少蓮。紹興派古琴是中國古琴很有名的一個門派,金少蓮則是紹興古琴的傳承人。
從那時起,每個禮拜,蘇老師都會去一趟紹興。歷時十三年,刮風下雨,從未間斷。這成了儀式。
每個禮拜三,晚飯后,趙一新都會去蘇老師那里學琴。
平日里,她要上班。趙一新是機關(guān)里的一名公務(wù)員,每日都要面對各個單位送來的簡報信息。各種文字,繁雜枯燥。白日里,她將自己當做了一個機器。但出了單位,她便堅定地屬于自己。無論怎樣的公事,她都努力推辭。
趙一新今年三十三歲,未婚。每次,主任留她陪客人喝酒吃飯,她都說自己約了男朋友。次次如此,將近七年。時日久了,她便成了單位里一個古怪的女人。
趙一新不結(jié)婚,自己不急,母親著急。兩年前,母親催得太緊,她聽不下去,便搬出來住。她想,幸好還有妹妹。
每一日,趙一新都被公文擠壓得滿滿當當,唯一讓她松快的是辦公室的兩個大窗臺。辦公室朝南,東南方向各有一面大玻璃窗。秋冬時分,一屋的日光,澄亮得晃人。趙一新在窗臺上種白菜根,種蒜粒,種青柚種子。有一日,主任走進來,看著那一窗臺的盆罐,笑說,你凈種些無用的東西。趙一新認真地說,我不喜歡牡丹,不喜歡水仙,這些有用的東西多的是人種,不用我費心。主任一臉吃驚,他自認為是個玩笑,趙一新卻如此認真。
原本,趙一新想在周六或者周日學古琴,這是完全屬于她的日子。但那兩天,蘇老師要去紹興,雷打不動。她只能改在星期三。周日這一天,她報了茶藝課。身邊的朋友勸她,你應(yīng)該考會計證,念MBA。古琴這樣的東西費錢費時,最好等老了再去學。趙一新順從地笑,心里卻想,他們的想法都是錯的,沒有什么應(yīng)該和不應(yīng)該。最重要的事情,是悅己。其他的,都不打緊。
劉志光說,我們星期五下班提早兩個小時出發(fā),走跨海大橋,開三個小時的車就可以到西塘了。
劉志光說,我們認識那么久,還沒一起出去過呢。都說西塘是個浪漫的地方,我一直想去。我知道,你是個浪漫的人,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浪漫?其實,我很浪漫的,大學時,我曾給我的第一個女朋友送了九十九朵玫瑰,向她求愛。我們學校里每一個人都知道。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去西塘。
劉志光說,西塘都是老房子,好萊塢的《諜中諜》就是在那里拍的。每天都有藝術(shù)家在那里畫畫。還有,那里的小餛飩超級好吃。
趙一新說,那我們晚上回來嗎?
劉志光一愣,回來?為什么回來,過一晚上再回來啊,我房間都訂好了。
趙一新說,你訂了兩個房間嗎?
劉志光不再說話,他不高興了。他總是在動這個念頭,趙一新是知道的。她不喜歡,婚前,她是不會做這個事情的,她討厭男人為了那個目的跟她談戀愛。她跟劉志光認識大半年了,連親吻都沒有過。有一次,在普樂迪,劉志光跟她唱《廣島之戀》,忽然用力抱住她,試圖吻她。她用高跟鞋用力跺了他的腳,劉志光慌亂地松開手,對著話筒慘叫一聲。
趙一新說,我不能去西塘。你知道的,星期天,我要去何老師那里學習茶藝。
劉志光說,你學茶藝有什么用?不就是泡泡茶嗎?難道你想去茶館上班?
趙一新問劉志光,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沒用?
劉志光不再說話,他失去了辯解的興趣。他一臉悻悻,仍為不能去西塘耿耿于懷。
他也是個奇怪的人,盡管自己對他如此冷淡,可他還是堅持跟自己一起。算起來,他是跟自己一起最久的男人。
其實,趙一新的心里是有規(guī)劃的,滿一年,她就會跟他一起,然后結(jié)婚。算了算,這個日子不遠。
但她不會告訴他。
何老師的手不如蘇老師的手來得修長,他的手粗糙厚實,特別是骨節(jié)處,棱棱角角,很是硬朗。趙一新也喜歡何老師的手,特別是他抓蓋碗的時候,五只手指像龍爪一樣鉗住滾動著熱杯中熱水洶涌,臉上氣定神閑。趙一新喜歡何老師這種沉穩(wěn)的姿態(tài)。她也曾好奇地摸過他的手,像砂紙。
何老師說自己坐過四年牢,牢中認識一位做龍井的老師傅,后來成了至交。出獄后,他做過幾年生意,在普洱最瘋狂的年月,他很順利地完成了原始積累。隨后,他退出生意圈,找到那位當年一起坐牢的老師傅,跟他學習做龍井的手段。兩年后,他買下一個小山,在那里一棵一棵地種下纖細的茶樹苗。
何老師的茶不賣,只自己喝。他說自己的茶都是跪著種出來的。說完,他捋起了自己的褲腿,讓大家看他的膝蓋。他膝蓋上的皮膚層疊錯裂,像龜殼。何老師得意地說,這都是自己種茶葉留下的疤痕。
何老師的茶葉自己種,自己炒。每年開春制成十斤,五斤送最好的朋友,五斤留給自己。在眾學員的央求下,何老師泡過一壺綠茶給大家喝。何老師的綠茶形如瓜子,顆顆飽滿健壯,他為這捧綠茶取名“瓜子綠”。
何老師泡綠茶時用的是功夫茶的手段,他有一套很考究的臺灣產(chǎn)玻璃茶具。他取了玻璃壺,泡前,用手將杯中茶葉用力搖動。他說,這叫醒茶,綠茶也要醒。炒制后的茶葉放在罐中,如同熟睡的人,只有充分將它搖醒,才能最完整地展示它的優(yōu)秀。
何老師說,綠茶很嫩,不能用滾水,否則會將茶葉燙傷。
何老師將老鐵壺中的熱水放在一邊冷卻,隨后,抬高手腕,將水畫出一個弧線,注入玻璃壺。沒過一會兒,茶葉吸飽了水,根根站立。此時,何老師便用他那骨節(jié)硬朗的大手用力拍動桌面,玻璃壺一震,壺里茶葉瞬間東倒西歪。奇妙的是,很快,這些茶葉又整裝排列,根根站立,精神得很。
何老師得意地說,這是我的茶葉,它們每一根都聽我的。
何老師的茶藝班只收了四人。一個是看上 去總愁眉苦臉的女孩子, 她學茶藝是要去茶室上班。一個中年少婦,她學茶,是為了陶冶情操。少婦別著一副剔透的淺藍色水晶眼鏡,右手無名指上有顆翡翠戒指。她長了一口四環(huán)素的牙齒,一笑,如同古玉。少婦剪著一頭短發(fā),趙一新注意到她后脖頸上的發(fā)根很深,她總是穿著高領(lǐng)子,很難看到發(fā)根的斷處。趙一新懷疑那發(fā)根會一直沿著她的脊背往下長,一直連著她身體的另一處毛發(fā)。
剩下的那個人是茶藝班里唯一一個男性,叫江禮。江禮家開著一個工廠,他的父親六十五歲。早年刻苦經(jīng)營工廠一副實業(yè)興國的架勢。年歲大了,似乎想通了,動了享受人生的念頭。他在外面尋了女人,以五十七歲的高齡產(chǎn)下一個私生子。這樣的事讓江禮感到惡心。他打定主意,拒絕接手工廠。他不想讓自己的老子逍遙在外。
江禮的茶泡得極好,不管針么茶,分寸拿捏都十分準確。一泡茶出來,毫無水氣。
江禮對茶的敏感是其他人不能及的。如何辨別金駿眉的蜂蜜香,熟普的糯米味,生普的花草氣,對他來說,如同兒戲。何老師說江禮長了一條氣死人的好舌頭。事實上,何老師自己的舌頭并不靈敏,早年間,他在社會上混,做生意,天天喝得爛醉,一根舌頭,浸泡在各種酒精里,早已麻木不堪。
何老師頂喜歡江禮,每次講課都目光柔和地看他,似乎其他人都是不存在的。事實上,他們是不一樣的人,何老師一身橫肉,頸上掛一根二百五十克的赤金項鏈。他喜歡穿粗麻的中式服裝,腦袋上卻頂一個時髦的飛機頭。相比之下,江禮卻像個發(fā)育不良的詩人,干瘦,長發(fā),總穿一條看上去有些臟兮兮的牛仔褲。
有一天,那個長著四環(huán)素牙齒的少婦從河南禹州帶回一套鈞窯的茶具送給何老師,還拿了一包極珍貴的半天妖。她靠在何老師身邊,讓他泡茶。何老師喝了,贊不絕口。她便很喜悅的又往何老師身上靠近些。
江禮沒喝,等著茶水冷卻,倒在了桌上那個粗陶建水里。
何老師問他為何不喝,江禮冷冰冰地說,我不喜歡這個名字,茶不能有妖氣。
蘇老師到底有幾個學生,趙一新說不清楚。她只知道蘇老師從不會在同一個時間里教兩個學生。
趙一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對古琴感了興趣。此前,她從未接觸過這個東西。有一天,她經(jīng)過桃源街,在嘈雜的車流人沸中聽見幾絲若有若無的聲音,心里一動。她順著那聲音走過去。聲音來自一個書畫裝裱店,店里一個中年女子正伏在一張八仙桌上裝裱字畫。趙一新辨別出,聲音是從樓梯口飄蕩出來的。
趙一新問,那是什么?女人說,裱畫。趙一新說,我說的是樓上的。女人看了她一眼,古琴。
看見古琴的時候,趙一新有些驚訝,這東西她曾在古裝電視劇中見過。她從沒想過,現(xiàn)在,還有人會彈這。蘇老師似乎并不愿意收她,他的女人卻極迅速地定下了這件事。一月四次,一次兩百。報半年,優(yōu)惠價四千。趙一新心里算了算,出去取了錢,交給她。女人拿了錢,用手蘸了唾沫,熟練地清點起來。蘇老師站在一邊,臉上是不悅的神態(tài)。
后來,趙一新才了解,這家店是蘇老師的女人開的。蘇老師的丈人是個書畫家,裝裱書畫是家傳的手藝。蘇老師的妻子在樓下做裝裱,裝裱機的聲音嘩啦嘩啦地響。蘇老師便在樓上彈琴。
趙一新很喜歡看蘇老師彈琴。蘇老師很瘦,肩膀很窄。她迷戀窄肩膀的男人。她還喜歡蘇老師寫的書法。蘇老師家的墻上掛著一幅他自己寫的字,“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這是李叔同的話。蘇老師的字寫得拙樸,臨的是魏碑。
蘇老師的字和他的琴聲一樣,都有一種松透的感覺。聽蘇老師彈那把桐木的古琴,看著墻上的字,趙一新便會有種漂浮起來的感覺。
蘇老師說,你跟我學琴,要答應(yīng)三件事。第一,不管以后如何窮困,都不準賣藝。第二,不管以后如何窮困,都不能收徒賺錢。第三,不管何時,都不準跟別人說在我這里學琴。蘇老師好像還想再說些什么,但他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沒再吐字。蘇老師的琴室在二樓,里面堆滿了古磚。每逢何處拆遷老房子,他都會去撿。撿來后,做完拓片,便碼在一邊。地上鋪著一面席,席上一張琴桌。
蘇老師示意趙一新?lián)堋虑傧?。趙一新忽然有些心虛,左手食指微微顫抖著撥了一下。她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縈繞,低沉而平靜。
蘇老師說,你記住,古琴不能用來娛人,它只有一個用處,那就是悅己。趙一新的心抖動了一下,蘇老師似乎說出了她一直想說,卻一直說不出來的話。
蘇老師教趙一新的第一堂課是坐姿。蘇老師說,彈琴時,要正膝危坐,胸口對著五徽處,隔兩個拳頭。放松身體,心無雜念。
看清楚,這是龍眼。蘇老師抬起右手,將大拇指搭在食指的第三關(guān)節(jié)處,剩下三只手指自然彎曲。此時,大拇指與食指之間便現(xiàn)了一個圓形。蘇老師將手搭在一根琴弦上,用大拇指將力推出,食指指尖觸弦。此時,他的大拇指與食指都伸直了。
看,現(xiàn)在龍眼成了鳳眼,這叫挑。蘇老師說,你試試。
趙一新學著將拇指和食指搭起,可彈出時,她的手卻不聽使喚,生硬僵化,如同放入了冰窖。蘇老師卻不再指點,任由著她彈。他看著手表,時間一到,便下了逐客令。
回到家中,趙一新又練了許久那個動作,卻總是不得要領(lǐng)。她跟自己生了氣,每日里練習,如同著魔。一日中午,在單位食堂吃飯,她在用筷子夾菜時,忽然明白了。她放下筷子,想象著將力集中在食指上,再借助大拇指的力,將食指推出去。在食指推出的一剎那,她耳膜一動,仿佛聽見空氣中傳來了一聲低沉的琴聲。
一星期后,趙一新又來到蘇老師家,迫不及待地演示了這個動作。讓她失望的是蘇老師對此卻毫無反應(yīng)。他背書一般地講解了剩下的勾、抹、剔三個指法。九十分鐘一到,照樣不留人。
趙一新有些難過,她覺得蘇老師起碼應(yīng)該表揚—下她。走到門口,蘇老師叫住她,你把我那架獨幽帶回去練習吧。
這是一架仿唐的古琴,靈機的式樣。
那一晚,趙一新便抱著獨幽睡了一夜。
周日的茶藝課,江禮沒有來。這是他第一次缺課。何老師似乎是走神了,江禮不在,他不知將眼睛往何處放。
四環(huán)素少婦帶來一支越南沉香,插在一個和田籽玉做成的香托上。點燃了,是一股沉穩(wěn)細膩的味道,極其舒服??蛇@香味卻不能提何老師的神,他始終無精打采。四環(huán)素少婦撒嬌般地說,我想喝何老師的“瓜子綠"。何老師泡了,趙一新一喝,卻覺得滿口水氣。
那個愁眉苦臉的女孩兒說,何老師,你能不能講些實用些的知識,我到茶室上班時馬上可以用。何老師卻生了氣,說,我教的是茶道,你懂不懂茶道?日本人學茶道,一個疊茶巾的動作要練三個月,你懂不懂?女孩兒被他一罵,臉上青紫一陣,隨后嘴巴也不饒人,我是交了錢的,我自然要學有用的東西。何老師說,你告訴我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沒用的?年紀輕輕,就滿口錢錢錢,我退給你,你別學了好不好?女孩兒臉憋紅了,卻不再頂嘴。她是風和茶室的老板托到何老師這里的,她不敢觸碰底線。
趙一新覺得不舒服,何老師有火氣,泡出來的茶又有水氣。這一天,似乎什么都不對。
下了課,趙一新去了母親家,妹妹快出嫁了,要買些出嫁用的東西。妹妹不在家,母親說她跟她未婚夫看電影去了。趙一新有些不高興,妹妹沒心沒肺,似乎結(jié)婚這事與她無關(guān)。
早年間,趙一新是有父親的。那時,父親在文化館上班。有一次,他去越劇團幫著排練《追魚》。排來排去,他就跟那個演鯉魚精的女演員好上了。那年,父親五十歲。離婚后,她曾在街上遇見過自己的父親。原本花白的頭發(fā)染得漆黑,朝氣蓬勃。那個眼角有些吊的鯉魚精挽著他的手臂,兩人恩愛無比。趙一新故意從他們身前走過,目不斜視。
買了妹妹的東西,她又給母親買了一盒核桃汁,母親喜歡喝這個。路上,母親又說起了她的婚事。趙一新不高興,頂了幾句。母親也生氣了,出租車剛到小區(qū)門口,她便示意停下,捧著核桃汁下車。趙一新坐在車上,看見母親捧著那盒核桃汁,有些艱難,如同捧了千鈞的東西。路燈昏黃,她仿佛看見自己老了,也是這樣一個人行走。
回家后,她坐到那把獨幽前,伸出手,用力地彈,將手指彈出了血。
第二天,她將琴還給了蘇老師。趙一新說,我不想學了,我學不會。蘇老師平靜地看了看她的手,緩緩坐下,彈了一曲《流水》。彈完后,蘇老師說,你要練,我們繼續(xù)。不練了,去樓下,結(jié)賬走人。趙一新低了頭,心里涌動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東西。
我要練的。
蘇老師說,你記住,任何事,最要緊的,便是悅己。
何老師端坐在那張厚重的老船木茶桌前,—本正經(jīng)。
何老師說,喝茶最講禮儀,舉手投足,均是禮數(shù)。伸掌請人品茗時,四指并攏,掌心微塌,如一眼清泉。兩個人喝茶,對面而坐,均伸右掌。并坐,則是右側(cè)伸右掌,左側(cè)伸左掌。
何老師泡茶時,肥胖的身體,嵌在精致的茶椅中,不見擁擠,反覺沉穩(wěn)。這倒是合著他身后那幅字的,內(nèi)實精神,外示安儀。
講完課,何老師要求每個人都照著他的樣子操作一遍。這個時候,江禮的動作總是會顯得比何老師更標準,更漂亮。趙一新站在江禮的身后,看見他的肩膀也是極窄,她心里一動,想起了蘇老師。
臨下課時,何老師說,下個禮拜,我們不上課,我?guī)銈內(nèi)ノ业牟枭娇纯础?/p>
何老師給了大家一個意外的驚喜,對他們來說,何老師的茶山仿佛是一個圣地。四環(huán)素少婦自告奮勇地說,我們?nèi)ド缴虾炔?,我家里正好有一套日本的旅行茶具,可以帶去。何老師說好,然后他又看江禮,茶葉就落實給江禮了,我 知道江禮家里藏著頂級的武夷山桐木關(guān)金駿 眉。四環(huán)素少婦說,我家里也有金駿眉,三萬一斤,我到時也帶來。
江禮沒說話,起身,出了教室。
回家時,趙一新走過停車場,看見江禮獨自坐在車里抽煙。她從沒見他抽煙,沒理睬,從旁邊走了過去。走出技工學校門口,她準備去對面的公交站臺坐車,江禮的車子卻開了過來,停在她身前。我送你回去。趙一新坐到江禮車上,車里極干凈,像女人的車。途中,江禮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遞給趙一新,送給你。趙一新一愣,不敢接。拿著吧,這是前幾日出門買的,算你的結(jié)婚禮物。趙一新更加吃驚。江禮說,我那天看見你和你媽媽在買婚慶用品。趙一新笑了,那是給我妹妹買的。江禮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他將趙一新送到家門口,再次把禮物遞了過來。趙一新說,真不是我結(jié)婚。江禮說,那就送給你妹妹。趙一新想拒絕,但她忽然膽怯,她不敢對江禮說這個話。
趙一新回到家,心里有些激動。她不明白江禮為什么要送禮物給她。她想到了那個狹窄的肩膀,心里似乎一動。
她小心地將包裝打開,里面卻是一個男用的瑪瑙釉品茗杯。趙一新有些失望,這個杯子是買給何老師的,江禮卻又給了她。
趙一新在樓上練琴,蘇老師在樓下看店。他的女人去父親家吃晚飯了。
女人回來后,蘇老師便逃也似地回到樓上。他用那塊粗麻手巾用力地擦自己的手,像是上面沾了特別臟污的東西。趙一新看他,蘇老師說,你別看我,彈你的琴。
趙一新平靜了一下,將手搭在弦上,剛一撥,樓梯卻又噔噔響,蘇老師的女人跑上樓來,手中揮舞著一張百元鈔票。
這是你剛收的?蘇老師說,是啊。女人說,蘇如龍,你看看清楚,這是什么錢?蘇老師一臉茫然,什么什么錢?什么錢,就差在上面印上假幣兩個字了。蘇老師有些慍怒,假幣就假幣好了,小題大做。女人說,你是銀行出來的,你在那里數(shù)了十幾年的鈔票,驗了十幾年的鈔票,我出去這么一會兒,你就收了張假幣,你什么意思?
蘇老師臊紅了臉,趙一新的在場,讓他無比難堪。
不要吵了,別像那種女人一樣好不好?
女人一愣,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蘇如龍,你說清楚,什么叫那種女人?蘇老師不再說話。女人站在那里,臉上青白一陣,忽然扭頭看趙一新,這位蘇如龍?zhí)K大師是不是教你,不管如何清貧,都不準拿錢收徒?趙一新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女人又問蘇老師,蘇大師,你說說看,為什么你不準她收徒賺錢,你卻在這里收錢?
蘇老師僵住了。
蘇如龍,那句話叫什么來著,說做什么又立什么,。我是那種女人,可我也沒臉皮說那幾個字。你是彈琴的,那么高雅,你說不出,可你卻做出來了。
女人將腰間的圍裙解下,捏在手中晃了幾下,扔在了旁邊那把古琴上。她扭頭看著趙一新,嘴唇似乎動了動,吐了什么話。趙一新沒聽清,看著她腳步有些輕浮地下了樓梯。
蘇老師站在那里,臉色青黑,如同渾身被水泥澆鑄。趙一新在一邊,進退兩難,尷尬無比。
蘇老師慢慢緩過了神,他抬腕看自己的手表。還有時間,你再彈會兒,我先下去看看。說完,他就轉(zhuǎn)身下了樓。趙一新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她的心一直懸在嗓子眼。剛才這一段,似乎是她人生中所經(jīng)歷的最難熬的時間。她坐在琴前,全無了彈琴的心思。她不能立即走,她得再呆一會兒,她不想走得太生硬,傷害蘇老師。
趙一新下了樓,看見蘇老師站在嘩啦響的裝裱機前,如同雕塑。趙一新忽然有些揪心,腦中閃出個景象,蘇老師將雙手伸出,插入裝裱機中,鮮血瞬間噴灑在旁邊的宣紙上,迅速漾開。
蘇老師沒有,他只是在發(fā)愣。讓趙一新意外的是,自己心中競有些失望。
你要走嗎?趙一新說,時問到了。再等會兒,你給我彈個曲子吧。趙一新一愣,我不會,我還沒學過完整的曲子呢。蘇老師說,沒事,你彈,隨便彈。趙一新遲疑了一下,重又上了樓。她坐在琴前,將手搭在了弦上,憑著記憶,彈了一曲。讓她驚異的是,她從未完整地彈過這個曲子,可出手時,卻是如此流暢。就像自己的手上,還依附著另一雙手,牽引著她,琴聲如此悅耳。
一曲終了,蘇老師緩緩地舒出一口氣,對趙一新說,以后,你就不用來了。錢你也不要退了,我不想跟那個女人費舌頭。那把獨幽就送給你吧。
妹妹的婚事還有整整一個月。
按照習俗,在結(jié)婚前,雙方家長還要吃一頓飯,將婚事的一些細節(jié)定下來。一些重要的親戚也會在這頓飯上露面,熟悉—下相互的秉性,為最后的婚禮做個熱身。
在商量吃飯的事情時,妹妹突然提出到時要將父親也叫來。妹妹說,雙方家長見面,席間還有其他長輩,自己父母雙全,如果少了一個,對方會怎么想?
趙一新堅定地拒絕了妹妹的提議。
如果他來,我就不來。
妹妹說,你什么意思?趙一新說,我沒什么意思,他不配。他怎么不配了?他終歸是我們的父親。趙一新看了看母親,又堅定地咬了一句,他不配。
妹妹不高興了,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這種不高興,將聲調(diào)迅速拉高。
你嫁不出去,別搞得我也嫁不出去。
妹妹的話很刺耳,仿佛在空氣中進發(fā)出了一陣玻璃跌碎般的聲響。母親也愣住了,她偷偷拿眼看趙一新。
你在說什么,他來不來是他的事,你們兩姊妹在這里爭什么?
趙一新心里冷笑了一聲,母親搶著說話,是想堵住自己的回擊。她在偏袒妹妹,她從來都是這樣。她跟父親不一樣。
趙一新看著自己的妹妹,平靜地說,一樹,我告訴你,我不是嫁不出去,是不想嫁人。
妹妹沒再說話,她一臉慍怒地回了自己房間。趙一新沒急著走,又陪著母親坐了一會兒。母親說,你妹妹也沒惡意,一新,結(jié)婚吧,女人單身很苦的,別最后跟媽媽一樣。
趙一新微微有些嘲諷地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你結(jié)婚了,現(xiàn)在不還是一個人?
走出門,趙一新忽然覺得腿肚子一陣陣發(fā)軟,眼淚奪眶而出。她掙扎著下了樓梯,找了個無人的地方’抱著肩膀蹲下。
下午,趙一新沒有去上班,一個人去了躍龍山公園,她在那個大樟樹旁破舊的旋轉(zhuǎn)木馬上坐了一個下午。那時,父親時常會帶她來這里,他們會在將軍湖里坐那種腳踏的彩色小船,直到黃昏才回家。那些黃昏在她印象中特別深刻,很多年以后,當她看見那些五彩的鯉魚時,她便會想起那些黃昏,天空中游弋著無數(shù)的錦鯉,絢爛無比。
那時,大樟樹旁還沒有旋轉(zhuǎn)木馬。那里屬于一個從臺州黃巖來的中年男人,他拿著一架海鷗牌相機給別人拍照,以此謀生。有一次,父親帶她去拍照。站在樹旁,攝影師讓她看鏡頭,她卻看著父親。那時,父親正跟一個燙過頭發(fā)、穿著白色連衣裙的阿姨在聊天。她突然就大哭了起來,父親慌亂地過來抱她,問她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哭,無比傷心。
天光暗了,趙一新從旋轉(zhuǎn)木馬上跳下來,一個人走出了公園。她沿著南門老街一路走,最后一直走到了單位門口。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老街上的路燈如同看見了指揮棒,一盞盞地亮開。
趙一新沒有開燈,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一些不知哪里來的燈光,落在玻璃窗上,恍恍惚惚的。這光似乎勾起了她心里的什么東西,她有些突兀地將手伸了出來。她彎了四指,中指略微向下,如同搭在弦上,她凝了神,將中指用力向內(nèi)彈人,又在下一根弦上打住。
古人有句話,叫做“孤鶩顧群勢”。讀懂了這句話,也就理解了勾這個動作的要領(lǐng)。
蘇老師的聲音突然就在她的耳邊響起,趙一新覺得心里一陣又一陣的發(fā)緊,嘣的一聲,什么東西斷了,手上的動作也凝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