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騰空而起》:生命的寬度與尊嚴
吳佳燕
吳佳燕,女,1981年10月生,重慶巫溪人,文學碩士,《長江文藝》雜志社編輯,魯迅文學院第26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文學評論班)學員。在《文藝報》、《湖北日報》、《創(chuàng)作與評論》、《長江文藝》、《文藝新觀察》、《文學教育》、《長江叢刊》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文學評論若干。
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向來是信奉 “好死不如賴活”的,這一方面來源于人對死亡的本能恐懼,另一方面也代表著一種生命態(tài)度:活著就是一切,“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所以中國人是很能扛的,再深重的苦難,再磨人的病痛,再艱危的歲月,保存下來就是勝利,哪怕是茍延殘喘,哪怕生不如死。所以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很少有悲劇,從梁祝死后的化蝶成雙,梁山好漢的下山被招安,就可以一窺這種樂感文化和對待死亡的美好幻想。而到了消費主義、物質(zhì)主義盛行的現(xiàn)代化的今天,一部分人特別是年輕人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又轉(zhuǎn)向了另一個極端,不是怕死而是輕生,對于他人和自我的生命缺乏應(yīng)有的敬畏之心,他們?nèi)绱藷o知而自私,漠然隨意地去自殺或殺人。有沒有可能對個體生命的自主掌握?有沒有一種生存的尊嚴和死去的坦然?從周芳的短篇小說《騰空而起》(發(fā)《長江文藝》2015年第1期)中,似乎可以引起相關(guān)的思考。
莫小慧是小說的主人公,她是一個臥病十年的重癥肌無力患者。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要眼睜睜看著力氣一點點從自己的身體里抽去,要隨時控制自己的情緒保持冷靜克制,要長年累月地躺在病床上無能為力,這多么殘忍!十年太久,時間被一寸一寸拉長?!胺块g長七步半,寬六步”,小說首尾兩端反復交代,莫小慧在漆黑的病房里一遍遍地邊走邊數(shù)。文字在此有著敘述學的意義,關(guān)于時間的延緩與難挨。然而,時間還有著更大的殘酷。在莫小慧度日如年的同時,周圍的人對她已由最初的同情、憐憫、安慰變得倦怠、習慣、逃避。古人說得好,久病床前無孝子。時間可以消磨一切。它讓莫小慧的傾訴欲沒了對象和出口。它讓莫小慧想方設(shè)法地拋棄自己生命的同時惡狠狠地對那些關(guān)心她的人說,“我恨你們”。沒有人理解莫小慧的精神世界?;钪鴮λ砸呀?jīng)成了一件讓她痛苦不堪的事情,殘忍而荒誕。
這痛苦源于對個體生存尊嚴的漠視。生存是人生的第一要義,也是人及一切動物的最低需求。所以那些在溫飽線上掙扎的人,那些被醫(yī)學宣告死神迫近的人,他們唯一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計一切代價最大限度地存活下來。照此看來莫小慧似乎沒有奢談尊嚴的資格。當她木偶般裸身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被醫(yī)生護士一遍遍掃描身體、配合動作的時候,當她一次次被母親推出去在愛心人士面前演示疾病、哈喇子直流的時候,她是不應(yīng)該有自己的情緒和想法的。就當一個行尸走肉好了,只要可以活下來就行了,為什么要那么在乎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但是莫小慧不,雖然她身體的力氣在一點點消失,但是她內(nèi)心的意志正在一寸寸增長:她要做自己身體的主人,她如此強烈地在意生命的尊嚴。在沒有尊嚴的生與有尊嚴的死之間,在生命的長度與寬度之間,她殫精竭慮地選擇了后者。這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雖然這過程和方式多少有幾分激烈和決絕,但它是另一種意義的存在與實現(xiàn)。
相比而言,莫小慧的母親就要怯懦得多。她不理解自己的女兒。當然她有著作為一名母親深刻的不幸和苦衷。她讓人同情更讓人嘆惋。她以愛的名義以生存的無奈綁架著女兒的生命,展覽和兜售著莫小慧的病痛,踐踏著她可憐的自尊,來換取那些有愛而不乏獵奇之心的公益人士的捐助。她說:“我不該拉你出去丟人現(xiàn)眼去討錢,我是罪人。你也是罪人啦,你存心尋死,讓我白發(fā)人送你黑發(fā)人,你害我呀?!边@真是一個悖論啊,生與死,愛與罪,還有那些被崇高化的居高臨下的愛心公益。作者在此也反思了一些社會現(xiàn)象。愛,從來不應(yīng)該是被綁架與施舍的,它應(yīng)該建立在對個體生命的充分尊重和平等意識的基礎(chǔ)上,它需要惺惺相惜兩廂情愿。
所以行者不孤,小說中有了另一個年輕人陳甫凡。這個副市長的兒子到重癥監(jiān)護室當護士只是為了逃避。逃避虛偽,逃避背叛,逃避作秀。他用這種自我放逐的方式懲罰貌合神離的父母,“死亡面前,誰也不能眉來眼去,不能演戲”。這方面他與莫小凡真是同病相憐呵,男孩官員父母的表面恩愛和女孩母親的疾病演示如出一轍,莫小慧說,“我無非是個道具,完美謀生的道具”。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冥冥之中有了渾然不覺的交集,然后有了惺惺相惜的氣息。陳甫凡接到了莫小慧胡亂撥出的電話,這真是女孩不幸中的萬幸,她郁積的內(nèi)心終于找到了出口。她攢足了渾身的氣力斷斷續(xù)續(xù)地向電波那端的陌生人講述一段深埋心底的往事,關(guān)于可可西里與奔跑的羚羊,關(guān)于對教練的愛與莫小嫻的死。她以這種祥林嫂般的講述來懷念,來贖罪,來表達一種渴望與向往。兩個有著完全不同的身份和命運的人就此搭上了線。陳甫凡也去過可可西里,雕刻羚羊成了他對世俗生活的一種抵抗。所以女孩的傾訴也讓男孩莫名有了一種知音之感,他的內(nèi)心開始有牽掛,他在放逐與猶疑之間終于下定決心,要去可可西里當一名守護羚羊的志愿者。然而當他倆以醫(yī)生和病人的角色在病房里相遇時,卻是對面不相識。他們之間有較量,有溝通,有理解。陳甫凡無形之中還幫了莫小慧的忙,讓她可以如愿有尊嚴地死去。直到小說最后,男孩看到女孩臨終前留下的“羚羊”字樣,才恍然將兩個世界打通,他的內(nèi)心該有著怎樣的感動和震撼!因為羚羊,兩個年輕人以自己的方式在世俗生活里騰空而起,遵從了內(nèi)心的意愿,實現(xiàn)了生命的飛翔。
這讓我想起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的那句名言:“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比祟惖囊庵竞纹鋸姶?,從某種意義上說生命的寬度遠勝于長度,只要你愿意,它足可以抵抗病魔抵抗傷害抵抗恐懼抵抗死亡抵抗一切有損生命尊嚴和與我們內(nèi)心格格不入的東西。就像莫小慧的蓄意死亡,就像陳甫凡的高原守護。人類因此而獲得某種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