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重蔭
一
七年的懵慒就這樣結束了。該啟蒙讀書了,我卻沒有求知的欲望,迷戀在往昔的蒙昧里。由于村小遠,要橫跨一條只有拱圈的河,河水常常暴漲,不安全,父母就近為我擇了校。老師是去鄰村請的,只有初中文化,卻是當時難得的知識分子。我們讀的是民校。父親豁然著說,明天你就去上學。
沒有歡喜,感覺一種力在強行牽引,身不由己。
上學的第一天,是老師帶我去的。背著母親為我縫的一個公安藍布書包,薄薄的像背著一塊云。下到溝底,跨過一條小溪,再爬到一個山坡的半腰。兩公里多的路程。我們的學校,像廢棄的碩大機翼一樣被撂在那兒。那地方叫長田榜。
從來沒有走過的路。路邊立著一尊阿彌陀佛,無言地看著我們。異樣的新鮮。
更新鮮的,是校門口有兩棵碩大的青果樹。它們枝葉相扶,彼此摩挲。樹齡不可測。它們把累累果子綴在枝頭上,沉實而厚重,言說著一種生存意義。從青果樹壩壩往上爬,要經過兩重石階,才可以到達學校的操場和教室。
還在一種新奇歡悅的情景里,操場上方突然傳來了幾聲狗的狂吠。狗咬聲逼近了現實,兇巴巴地砸向我們的頭頂,不分青紅皂白嘶咬起來。我們雙腿發(fā)軟,哇哇嚎哭,控訴著校園深處突兀而來的陰謀與算計。好在狗主人及時趕到,制止了這一惡行。不然,我們如何能邁動一步。待我們想看清那些狗時,幾條浮躁孟浪的家伙早已盡興而去。
感覺氣氛不對的,還有操場邊蹲著的一個披頭散發(fā)、花描戲臉的女子。她黑著臉,一會兒起身唱《東方紅》,還跳忠字舞,一會兒又不甘心地罵罵咧咧……我們的學校竟是這樣!我懷疑,以后我的膽小與怕事,都跟這一天的遭遇有關——這個日子里的光明與黑暗,時時在我腦中博弈。
當懸著的心安放下來,學校的模樣才漸漸清晰。一幢像撮箕樣的普通民房,兩邊住著五、六戶村民,中間騰出兩間做教室。那些看家護院的狗,過分地張揚著自己的個性。
原來,鄰居們的曬谷壩兼作了我們的操場。一個“三無”學校,自然也沒有男女廁所。教室么,一間三面夾壁一面通風,一側還開了一扇過道門,鄰居的炊煙在那里進進出出。屋瓦多處破漏,天光云影常撫摸著我們徘徊不去。一間雖有遮攔,卻是那種稀漏破壁的泥糊竹木墻。寒風一來,墻體嘩啦啦響,門窗不停地抖動。每一個學生,都成了一堵抵擋風寒最牢實的肉墻。
兩間教室我們都讀過。第一堂課是識字課,學“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雖然我的父親在階級斗爭中吃盡了苦頭,學這句話的時候,我卻格外輕松,一刻記誦,因而對讀書產生了興趣。
下課了,熬不住的同學想解溲了。外面階沿坎上正好放有一個便桶。男同學們一哄而上,在那里擁擠一陣,屙得滿地尿漬斑斑。女同學們畏手畏腳地摸過去,苦著臉半蹲半站,解那點水火之急。過些天,大齡女生覺得這樣不雅,她們往趙家跑。我也跟了去。不見廁所,只有豬圈屋里黑漆漆的茅坑。也算是不方便的方便。
回來的路上,我竄進趙家的里屋去了。沒想,一個秘密差點把我嚇得半死。趙家過道屋里,有一個籮筐,籮筐里塞著破舊的藍布印花鋪蓋,鋪蓋里直直地坐著一個婦人。她的頭包裹著青布,臉半側,白慘慘的。她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像一位受過酷刑的罪人,表情漠然而生硬。這一發(fā)現,不亞于現代人在夜空中發(fā)現了外星人,既驚駭又十分怪異。然而,這么大的秘密,我居然守護了數十年。不曾向任何人談起。也許那時,我根本不會描述。也許,我怕那種惶恐驚嚇蔓延,傷及更多無辜的人。
二
老是害怕上學,心里誠惶誠恐,卻又盼著老師天天來帶我。但老師好像有很多事。他忙完自己的事后,只得抄近便的小路到校了。我裝一天腦殼昏裝一天肚子痛,找著各種理由不讀書。鄰家男孩阿洪,上了幾天學,也是因為怕狗,仗著母親寵他,棄學在家調皮搗蛋。直到我們升三年級的時候,他在外地教書的父親,意外地發(fā)現了兒子“游手好閑”,才硬逼他出來,規(guī)正入學。這才常常相邀,一同去上學。有時覺得這樣的力量也不夠,于是又早早吃了飯到新房子去等,那里還有幾個男生。
等來等去,差不多九點了,人才等齊。路上,我們到處找竹棍,撿石塊,握著這些有力的武器,一起向學校慢慢走去。我估摸著,每個人的心里都是害怕的。因為大家都想擠占中間,沒有人愿意斷后,更沒有人愿意在前面阻擊。開始那陣子,講團結,大的走前后,小的夾在中間,誰也不撂誰。聽到狗咬聲,所有人都拿出武器,一邊斷喝,一邊向它們發(fā)起猛攻,一邊跑步進教室。狗也怕人多勢眾,見棍棒交加,亂石橫飛,也不敢前來受辱。
漸漸地,人心不齊了。常常只有我和阿洪一路。我們捏著石子,舞著竹棍,躡手躡腳地向青果樹壩壩爬去。若是碰上在校門口耕種的同學爸爸秦懷素,我們就央求他幫我們攆狗,護送我們到教室。若遇不上秦家爸爸,我們就在青果樹下轉悠,靜悄悄地察看狗的動靜。頭上,若遇一兩顆青果正好掉下來,我們就會幸運地撿起,放嘴里慢慢咀嚼,解了嘴饞。實在躲不過狗了,才硬著頭皮與之較量,搏斗。直到驚動校內的人出來維護。
那時,我們通通走讀,老師也走教。從幾面坡嶺間磨磨蹭蹭到校來,也就只有松松散散的幾十個人。但不知為何學校沒有統一規(guī)定作息時間,更沒有形成什么校風校行。是我的意識模糊了么?往往九、十點鐘了,人還到不齊。只得先到先學,后到后學,沒到的就不學了。老師也好像不用備課,臨場發(fā)揮一下就行了。那時讀書并不重要。一些人還在”文化大革命“的尾聲中發(fā)揮著余熱,撲騰著青春。
應該是二年級的春期,校門口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那天剛放學,我們被一名女子攔在路口。那女子正是在操場里又唱又跳的那個。女子叫我們一個個背誦毛主席語錄。很多同學都背不得,被攔截下來。輪到我了,我很快背出“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我被放行了。后面的同學,見脫不了身,便一哄而起,奪路狂奔……女子像受了奇恥大辱,被這些不聽話的孩子氣得七竅生煙。她握著一根大大的牛鞭桿,一路追趕下去。同學們嚇得屁滾尿流,不顧田間地頭草莽荊棘,飛身翻下榜去……這一幕,活像警匪片里一組追捕在逃犯的鏡頭,看得我心里突突狂跳。
我還沉浸在剛才背書的情景里,沾沾自喜。走了一公里路程的樣子,藏在草籠中的同學們忽地鉆出身來,問我看見瘋子沒有。我懵了,不知瘋子為何物。大個子劉心民說,傻呀,就是剛才叫我們背書的那個,你還敢走大路,一會兒碰到瘋子,吃了你!這下我真嚇著了,原來她是瘋子!我開始提醒自己,不能走大路了。我繞道走一條毛草路,穿過一榜農田,涉過一條小溪,沿荒寂無人的山坡往上爬……大體上,我的家就在坡的上面。一路大汗淋漓,被草藤阻撓,被竹樁刺腳,被毛毛蟲剨臉,像作賊一樣心虛和膽顫,總算到家了。沒想這一瞎折騰,天就近黃昏了。天黑后,我還怕瘋子找上門來,跟我過不去。心里忐忑不安。后來聽說,那瘋子姓趙,人稱趙四瘋子。她捉拿同學們未成功,便跑到一戶人家,赤身祼體地討要洗澡水,痛痛快快地洗澡。
三
越發(fā)害怕上學了。
每一天上學,都要鼓很大的勁,作很多的準備。走著走著,恐懼漸漸襲來,蛇一樣啃噬著我們的心。要接近目的地時,腿就軟了,走不動了。若是發(fā)現太陽已經爬上了幾竹竿高,知道又遲到了。往前面走,意味著要遭遇狗的圍追,瘋子的堵截,老師的點名批評……
那就干脆不走了。我和阿洪幾乎是心照不宣地往回走。只消給對方一個眼神的默許,兩人都像中了別人符咒的病孩子,幸運地逃脫了一雙有力的魔掌,歡然奔向自己的樂園,竊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們把棍子藏進草籠里,打著記號,擠擠眼。然后,拍拍自己由沉重忽而變得輕飄的書包,掂量一下,下了決心。不怕背負一個“逃學”的壞名聲,輕輕松松地往回走??墒?,離放學的時間至少還有兩、三個小時,怎么辦呢?我們得找事情做,把時間消磨掉。等到他們差不多放學的時候,再回家。
男孩子就是鬼點子多。阿洪前陣子在家搗弄的本事,又派上了用場。他從書包里摸出紙盒,折疊得規(guī)規(guī)整整的一大把,分給我一小半。兩人便在路邊竹林的掩護下,扇起紙盒來。紙盒拋在光滑的地面上,用掌力扇,扇翻了的歸自己,誰扇得多誰贏。這一輸一贏的,幾個小時輕輕就打發(fā)了。
有時扇煩了,又會想出其他花樣。比方做彈弓打麻雀。撿石子打水漂。找蔫筍子捉打竹蟲。甚至,在我們經過的毛草路上,搬起兩邊的釣魚慈竹,把竹梢綁在一起,做彩虹橋。他呢,還把屎屙在路中間,蓋上沙子或草葉,做陷阱,等行人來上當。
有時肚子餓了,還伙起去偷濫田灣外祖祖家的老木柑。紅心心的,又甜又爽。偷到山邊的兩坨大石包中間,剝了皮,剖開分著兩半,滋滋味味地吃。吃飽了,砸砸舌頭,抹抹嘴,再回家。
父母在地里忙活。見我蔫不拉嘰地回來了,滿以為是放學了。我們的逃學行徑,究竟有沒有人發(fā)現呢?有時,對面的一路同學見我們還在路上逗留,就莫明其妙地唱:“地主剝削人,天天吃現成?!蔽液桶⒑榈募彝コ煞侄疾缓谩V浪麄冊谔魬?zhàn)我們,就怒氣沖沖地警告:再亂說的話,明天告你們!對方不服氣,又唱:“遭就遭,蔫紅苕?!蹦┝耍麄冇殖骸坝腥嗽诙銓W,明天跑不脫”??墒?,第二天上學時,老師只字未提。難道我們的逃學,在當時是很正常的事么?
未必吧,阿洪的父親或許就發(fā)現了什么。一次,他這樣罵他的兒子:“好的不學,盡在那里鬼混!”過后,他還嘟嚨:“這樣的老師真是誤人子弟!別在那樣的學校呆了!你跟我去外面讀書……”不久,阿洪真的被父親帶走了。阿洪走了,我打心眼兒里羨慕,外面的學校是什么樣兒呢。他有那樣一個父親多好。我很久都不習慣阿洪的離去。
從此,我更孤單了。又到了冬天,寒風呼嘯,雪雨飄飛,我一個人根本沒有地方可以消遣。我爭取早點上學,好在路上碰到同學們,跟他們一起走進校園,一起抱團取暖。下課了,我們可以踢雞毛毽,跳橡皮繩。最直接的,是大家排成長隊,擠暖暖,兩邊用力將同伴擠向中間。一些人擠爆了,重又站邊上靠攏來。
雖如此,我們仍然敵不過強大的寒冷。那年月,我們衣衫單薄,腹內清寡,瘦弱的身子根本儲存不了一點溫度。路上積蓄的一點暖,上一堂課就跑光了。更多的時候,我們凍僵了手,凍壞了腳。手捏不穩(wěn)筆,腿邁不動步。而寒風,還那么呼嘯來去,肆虐瘋狂。我們只得使勁捂住篩糠打顫的身子,控制住上下牙齒之間磕碰出來的梆梆聲響。生怕一活動,一點護命的體溫都跑掉了。
怕冷,怕狗咬,怕瘋子打人,我常常不出教室。兩、三堂課后,尿急了,我也熬著,咬牙堅持。實在堅持不住了,我就尿褲子。我懷疑尿褲子的不止我一人。許多人跟我一樣有點難為情,褲襠里濕膩膩的,有點沉,有難聞的異味。尿濕了,不敢聲張,怕人笑話,怕老師批評,只能坐著一動不動。如果遇上老師抽黑板做題,是最難堪的事,站在臺子上多半要現原形。最盼望罰站在座位上,尿濕的褲子也好透透氣。放學了,用書包護在身后,反剪著手,裝著沒事樣回家。還別說,那天胡學英就是因為尿急,一個人偷偷地上廁所,被秦家的狗盯上了。那狗追著她攆了半個操場,然后把她放倒在階沿坎上。聽到哭喊聲,我們跑出去,胡學英的一條腿被狗咬得血肉模糊,汩汩地淌著血。那情形太慘了。那天我們沒有上完課就放學了。老師要把胡學英送回家。
第二天上學,我們剛走到青果樹上面的石梯上,就看見了激動人心的一幕。秦家在殺昨天咬人的那條大黑狗!他們把它捆綁在木梯上,吊起來,一刀封了它的喉,它噴射了一股殷殷的血,血腥味鋪張了一地。斷氣后,他們又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剮它的皮,從頭皮開始往下剮,直到尾根。黑黑的皮層剮下來后,剩下白慘慘的肉身,少了兇惡,卻仍有陰冷的霸氣。看著這一幕,我們先是痛快,幸災樂禍,繼而想哭。它還那么年輕,不該走到盡頭的,就因為脾氣不好,遭致了殺身之禍。
四
總算弄明白了,我們的學校里一共有三條狗,兩惡一善。還有三個瘋子,都是女的。朱家有一個,人們叫她朱七瘋子,50來歲。趙家有兩個,一個是母親,終年四季不出門,間隙性發(fā)作,發(fā)作了就鉆籮筐里。就是我第一次解溲時看見的那個,不知多大年歲,姓什么。還有一個就是她的女兒,40多歲,上次在校門口要我們背毛主席語錄的那一個。
這年春期的某一天,我們正在教室里上課。老師在黑板上寫東西,同學們在座位上搞小動作。我們常常不把上課當回事兒。我們聽老師的課,感覺枯燥,無味。那種“灌鴨式”的教育,我們不情愿接受,老師教起來也惱火。我轉過身來,背對著老師和黑板,跟后排的同學“彈胡豆花兒”。生胡豆是我們從家里摘來的,一人出一把撒在課桌上,在顆與顆之間,找最近的彈,彈著了的歸自己。像如今體育場中打臺球,推的時候要講究技巧,繞道還是直走,就看你用力的輕重。
這個過程中,我有些注意力不集中。我的目光掃過了教室和操場,探向了兩棵碩大的青果樹樹冠上,青果樹背后碧翠的山巒間。
忽然,我發(fā)現青果樹樹冠上,確切點說,是青果樹的樹杈中間,貼著一個人。他深藍色的衣服跟青果樹的墨綠有些混淆。他背貼在一根枝椏上,俯著身子,正揮舞著斧子用力地猛砍著另一根枝椏。那些枝椏真不小,分杈處的直徑起碼在0.5米以上。他在修枝嗎?還是在為青果樹減壓?弄不明白。他渾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像吳剛伐桂一樣鍥而不舍。我在欣賞著他。
突然,一幕驚心動魄的畫面出現在我面前: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巨響,樹上貼著的那個人發(fā)生了位移,他砍伐的枝椏“喀嚓!”一聲斷裂,他提著刀飛人一樣被拋向空宇,緊接著向地面重重摔去,唯余“啪!”的一聲悶響撲向大地……
這一聲巨響,把我嚇得愣愣的,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一聲巨響,打亂了我們的教學進程、學習氛圍,也撕破了山村的寧靜……
幾分鐘后,這名男子的母親,就是那個長年坐在籮筐里囈語的老人,發(fā)現了兒子的慘烈狀,她呼天搶地地喊著兒子,捶打兒子的胸膛和自己的腦袋……她喊不醒兒子,也不要人們搬動她的兒子,她在兒子躺倒的血泊中滾來滾去……
男子趙某,僅有30多歲。前妻為他生育了一個女兒,不幸在產難中早死。續(xù)了弦后,二任妻子幾月前才為他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白白胖胖的。他這一走,天真的就塌了下來。父母妻兒向誰靠去?他是家中唯一的一根頂梁柱啊。
放學后,我們走青果樹壩壩過,一攤死人的血剛在那里冷卻,一個死人的影子還在那里徘徊。眼前黑咕隆咚,不知是天太暗,還是心太灰。以后的日子,那里總有一個冤死的魂靈,揪著我們這些孩子不放,弄出一些聲響來嚇我們……
五
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在那堂課上,從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這一幕剛好被我撞見。是否預示著往后的日子,我還將正視更多淋漓的鮮血,更多慘淡的人生呢。
趙某死后不到半年,可說是尸骨未寒,他家又出事了。他的妻子吳某,因離異后改嫁趙家,心底本來的傷還沒有愈合,又遭遇這種禍事……她可能覺得世事太無常了,精神發(fā)生了分裂,也瘋了。
這一天,老師正在教我們學加法交換律、加法結合律。沒想,年輕的吳瘋子跑進了我們的教室。她奪過老師手中的教鞭,在黑板上噼噼啪啪敲打起來!她冒充我們的老師,說今天由她來教我們!她提高嗓門大聲喝叱,要求我們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接著,她用忽高忽低、半陰半陽的腔調,唱讀“加法交換律”、“加法結合律”……一遍又一遍,只讀不講,硬要我們跟著念。同學們沒有見過這種陣勢,都感到害怕,也不知如何是好。老師與她撕扯一陣,打不是,罵不是,報官不是,無法制止,站到一邊泄氣去了。
剩下我們獨自面對。吳瘋子一邊吼叫、唱誦,一邊在教室躥來躥去,找人打!有不愿跟著念的,嘴巴不動的,嘴巴動沒有聲音的,穿著破爛和長相難看的,她就用教鞭抽打!啪啪啪,啪啪啪,她想打誰就打誰,想罵誰就罵誰,真是瘋登了……
吳瘋子折騰了我們半日,嚇得一些同學哇哇嚎哭,嚇得更多的人尿濕褲子。她盡興而去了,教室里一片狼藉!被冤枉打了的同學,沒地方申冤鳴屈,更不敢還手,只得忍氣吞聲,盼著這一天早點過去!
以后的日子,吳瘋子得慣了嘴,隔三差五地來擾嚷我們,或跑進教室亂七八糟地罵一通,唱一臺;或蹲在教室門口放聲嚎哭,詛咒發(fā)誓;或在操場壩子里蹦來跳去,指桑罵槐……
校園里另外還有兩個活躍的瘋子,她們你方唱罷我登臺。年年菜花開放的時節(jié),是瘋子們發(fā)病的高峰期。她們個個精神亢奮,披紅著綠,似乎在攀比著誰的瘋癲最到位,誰在瘋癲中的創(chuàng)意最出色……滿山遍野都有她們的足跡,大把大把的時光被她們揮霍而去。我們校園,儼然一個小小的瘋人院。無人管理,唯日月來去察看,唯風雨往復巡視。隨處可嗅到瘋人的氣息,隨時可感觸到那塊風水上的邪惡暴戾之氣。看似熱鬧,內里卻透著森冷的寒意??此破匠#尖馄饋韰s讓人不寒而栗。
而我的命途里,似乎因此而蘊涵了太多灰暗、陰冷與腐毒的氣息,很沉很沉,久久化不開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5年級春期。一天,意外地聽說,老師要帶我們到來龍村小去合班。原因是我們村怕負擔不起,不愿請外村人教書了。
這一振奮的消息傳來,如同當年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那一聲莊嚴的宣告——我們聽到的,卻是一聲“同學們從此站起來了”!
我們的“垮桿兵”終于找到了“大部隊”,納入了“正式編制”。至此,我開始慢慢從惡夢中醒來,被扭曲變形且怪誕荒冷的心靈,開始一天天接受陽光的撫慰……
驀然回望,我的整個小學都荒了!——現在想來,荒了的何止我一個?!那是整整一個時代啊。
翻開書頁,老師發(fā)現我的拼音竟是一片空白:23個聲母、24個韻母、16個整體認讀音節(jié),我一個都不認得,更別說拼漢字了!
老師說,你首先給我從拼音補起,這是基礎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