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新選學”的先驅,黃侃在《文選平點》中對關涉魏晉南北朝文學理論的重要篇章——《文選序》《文賦》《與吳質(zhì)書》《與楊德祖書》《宋書·謝靈運傳論》《典論·論文》等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平點,其校勘“片言只字,根極理要”;章句“辨而能工”,“通而識義”;注釋多“有得于作者之旨趣”;批語常表達精湛的文學理論見解,“探賾索隱,曲得匠心”,充分顯示出黃氏文選平點學的文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文選平點》;???;章句;注釋;批語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黃侃《文選平點》是近代“文選”學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然而綜觀學界研究現(xiàn)狀,發(fā)現(xiàn)大家對其關注遠遠不夠。較有代表性的成果,僅有六篇,可分為兩大類。其一,微觀分析,可以安徽大學中文系余國慶教授和南京大學碩士研究生童嶺為代表。前者圍繞黃侃關于《鵬鳥賦》《神女賦》《洛神賦》《陳情事表》《歸去來》等篇的精彩平點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充分肯定大師對傳統(tǒng)文化闡釋的精深見解;[1]后者則以陸機《文賦》“因論作文之厲害所由,他日殆可謂曲盡其妙”一句的注釋為例,搜輯前賢論述資料及宇文所安、陳世驤等漢學家的翻譯研究,在比勘考證的基礎上,為季剛先生精約的箋識作一篇翼證,同時也指出了郭紹虞在《中國歷代文論選》中的某些偏頗。[2]其二,宏觀研討,可以南京大學中文系曹虹教授、福建師范大學中文系穆克宏教授、鄭州大學文學院王書才博士、復旦大學博士生李婧為代表。其中,曹教授著重從字、詞、句、篇、文體等方面舉例分析了《文選平點》的精義奧旨;[3]穆教授就《文選平點》論述黃侃對《文選》???、批注所取得的成就;[4]王博士從“《文選》正文與注文撰者辨?zhèn)巍?、“評點揭示篇旨隱意,嗜言文章諷諫”、“借助評點以議論抒情,暢言文學、哲學”三方面論述黃侃文選學貢獻;[5]李婧的博士學位論文《黃侃文學研究》之第五章——黃侃與“選學”則從“黃侃評點《文選》的概況”、“黃侃對《文選》的校勘”、“黃侃對《文選》的解評”、“黃侃的‘選學地位與影響”四個方面展開研究。[6]無論微觀之分析,還是宏觀之研討,都在各自的視域里展示出黃侃作為“新選學”先驅①的重要貢獻。
本文擬以《文選平點》中關涉魏晉南北朝文學理論的篇章——《文選序》《文賦》《與吳質(zhì)書》《與楊德祖書》《宋書·謝靈運傳論》《典論·論文》等為觀照對象,分別從???、章句、注釋、批語四個層面,對黃侃《文選平點》進行管窺,力圖一定程度上揭示黃氏文選平點學的文論價值。
黃侃《文選平點》現(xiàn)存四種版本:其一,其長女黃念容整理的《文選黃氏學》,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7年出版;其二,其長女婿潘重規(guī)輯錄的《評點昭明文選》,臺北石門圖書公司1980年影印出版;②其三,其侄黃焯整理的《文選平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其四,其子黃延祖整理的《文選平點》(重輯本),中華書局2006年出版。③四種版本相較,黃念容《文選黃氏學》一般學者不常見;潘重規(guī)《評點昭明文選》是過錄本,而不是黃侃原手批本;黃焯《文選平點》是手寫楷體,平點內(nèi)容與《文選》文本難以區(qū)分,閱讀不甚方便;黃延祖《文選平點》(重輯本)排版精致,方便閱讀,因此本文暫以黃延祖重輯本為依據(jù)。④文中所涉引文,凡出此書者,不再一一標注,僅標示頁碼。
一、???/p>
作為訓詁學大師,黃侃先生在平點《文選》時所做的首要工作,即是為《文選》??薄U\如其女黃念容《<文選黃氏學>敘》所言:
蓋先君嫻習文辭,深于章句訓詁之學,用能擘肌分理,達辭言之情。片言只字,皆根極理要,而探賾索隱,究明文例,曲得作者之匠心。既無文人蹈虛之弊,復免經(jīng)生拘泥之累。(第2頁)
綜觀《文選》魏晉南北朝文論諸篇,黃侃先生的平點確有“片言只字,根極理要”和“探賾索隱,曲得匠心”之特色。這里我們暫從??闭f起。
“片言只字,根極理要”作為黃侃先生平點《文選》的重要特點之一,在校勘《文選序》《文賦》《與楊德祖書》《典論·論文》《宋書·謝靈運傳論》等篇中都有表現(xiàn)?,F(xiàn)按行文順序略舉幾例如下:
1.《文選序》“紀別異同。”平點:“‘異同改‘同異”。(第1頁)
案,“異同”和“同異”兩詞近義,都是指不同和相同之處,但黃侃先生更改之后,更合情理。因為“紀別同異”之前有“褒貶是非”之語,是“褒是貶非”之意;同理,“紀別同異”也即“紀同別異”之意。
2.《文賦》:“佗日殆可謂曲盡其妙?!逼近c:“◎‘謂是羨文,此言今以能為難,他日庶幾能之耳?!保ǖ?58頁)
案,關于“謂”作為衍文的???,童嶺在《<文選平點>翼證一則》中已作過翔實而有力的解析,清晰地再現(xiàn)了陸機為文的謙虛謹慎。
3.《文賦》:“漱六藝之芳潤。”平點:“六藝,六經(jīng)也。注引《周禮》禮、樂、射、御、書、數(shù)解之,未是?!保ǖ?59頁)
案,“六藝”在古代原指《周禮》中所謂禮、樂、射、御、書、數(shù)等六種技藝,但此處結合下文之“芳潤”,應解釋為六經(jīng),意謂六經(jīng)文辭之美。
4.《文賦》:“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平點:“◎‘無當作‘唯?!保ǖ?60頁)
案,黃侃先生的更改得到了后人的肯定與接受。如郭紹虞、王文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就明確將其注釋為:“無,語詞,同‘唯。無隘即隘。”[7]179
5.《文賦》:“謬玄黃之袟敘,故淟涊而不鮮?!逼近c:“◎‘袟當本作‘秩?!保ǖ?60頁)
案,“袟”在古代有兩種含義,一為裝劍的套子;一同于“帙”,指書、畫的封套或整理書籍。此處,“袟”當為“秩”,“袟敘”猶言“秩序”。
6.《文賦》:“雖濬發(fā)于巧心,或受?于拙目?!逼近c:“◎‘?,依注及別本校語,當作‘蚩。”(第161頁)
案,據(jù)《康熙字典》,“?”與“嗤”同,切笑也。而“蚩”古同“嗤”。
以上幾例皆是黃侃先生對選文文本的???。其實,黃侃先生還??绷诉x文文本之注。如:
7.《文賦》:“必所擬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逼近c:“◎注‘昔之曩篇當易為‘曩昔之篇?!保ǖ?61頁)
案,“曩昔”,意謂“從前”。此乃黃侃先生??崩钌谱⒅`。
8.《文賦》:“是蓋輪扁所不得言,故亦非華說之所能精?!逼近c:“‘李預曰,齊桓公也。扁言音篇至‘李預曰酒滓曰糟“兩‘預字當作‘顗。‘言字羨文?!保ǖ?61頁)
案,李顗,《莊子音義》的作者。扁音篇,“言”為衍文。此亦黃侃先生??崩钌谱⒅`。
9.《與楊德祖書》:“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逼近c:“◎‘惡,《魏志》注作‘麗,然此不誤,意言子定吾文,吾可以自得其佳惡,后世既與吾不相知,亦焉貴定吾文邪。其旨如此,非欲假力子建,以欺后世也?!保ǖ?91頁)
案,“佳惡”不當為“佳麗”,此乃修正《魏志》注之非。
10.《宋書·謝靈運傳論》:“稟氣懷靈,理或無異?!逼近c:“或無是也,《宋書》作‘無或?!保ǖ?68頁)
案,“或無”不當為“無或”,此乃修正《宋書》之非。
11.《宋書·謝靈運傳論》:“遺風余烈,事極江右?!逼近c:“右字極是,言潘陸之風止于西晉,故下云東晉無聞麗辭,或作左,非也?!保ǖ?68頁)
案,以“江左”“江右”代稱西晉和東晉,概述潘陸之風的影響,深見黃侃先生之文學卓地識。此乃修正他書之非。
在對錯誤的選文文本之注進行修正的同時,黃侃先生還對正確的選文文本之注進行了補充說明,如:
12.《典論·論文》:“家有弊帚,享之千金。”平點:“◎‘享,注作‘亨。是言弊帚之直,通于千金,極言重視己物耳。作‘享無義,然‘亨‘享古皆作‘亯,特當為通,而不當就‘享字立訓耳?!保ǖ?84頁)
案,“家有弊帚,享之千金。”語出劉珍《東觀漢記·光武帝紀》?!跋怼薄昂唷眱勺止糯ㄓ?,但此處“享”只應當解釋為“通”,而不應當就“享”字作解釋,故謂“作‘享無義”。換言之,李善注“享”為“亨”,此乃黃侃先生對李善注之精當補充。
二、章句
“探賾索隱,曲得匠心”是黃侃先生平點《文選》的又一重要特點。這主要體現(xiàn)在黃侃先生為選文文本的分章斷句和注釋批語上。對于“章句”,黃侃先生尤為重視。其《文心雕龍札記·章句》開篇即云:“結連二字以上而成句,結連二句以上而成章,凡為文辭,未有不辨章句而能工者;凡覽篇籍,未有不通章句而能識其義者也;故一切文辭學術,皆以章句為始基。”[8]153平點《文選》魏晉南北朝文論諸篇,黃侃的“辨”“通”章句之功主要表現(xiàn)在《文賦》和《典論·論文》兩個文本上。
對于《文賦》文本,黃侃先生不僅詳細劃分了段落層次,還簡要歸納了每段義旨:
“佇中區(qū)以玄覽”至“聊宣之乎斯文”⑥ 以上言作文之由。
“其始也”至“撫四海于一瞬” 以上構思之狀。
“然后選義按部”至“或含毫而邈然” 以上言命篇之始部署意辭之狀。
“伊茲事之可樂”至“郁云起乎翰林” 以上言文之深閎芳茂。
“體有萬殊”至“故無取乎冗長” 以上辨體。
“其為物也多姿”至“故淟涊而不鮮” 以上言會意遣言而詳論聲調(diào)。
“或仰逼于先條”至“固應繩其必當” 以上言去取之術。
“或文繁理富”至“故取足而不易” 以上言篇中必有主語。
“或藻思綺合”至“亦雖愛而必捐” 以上言不當剿襲。
“或苕發(fā)穎豎”至“吾亦濟夫所偉” 以上言文中特有佳句,而全篇不稱。
“或讬言于短韻”至“含清唱而靡應” 以上言清而無應,此文小之故。
“或寄辭于瘁音”至“故雖應而不和” 以上言應而不和,此辭窳之故。
“或遺理以存異”至“故雖和而不悲” 以上言和而不悲,此理虛之故。
“或奔放以諧合”至“又雖悲而不雅” 以上言悲而不雅,此聲俗之故。
“或清虛以婉約”至“固既雅而不艷” 以上言雅而不艷,此質(zhì)多之故。
“若夫豐約之裁”至“故亦非華說之所能精” 以上總論文變,言隨手之變, 難以辭逮。
“普辭條與文律”至“病昌言之難屬” 以上言古之佳文難得,故己作亦鮮有佳。以下言古人之文既少佳者,己之文亦復然,即此見士衡之謙虛,前云:“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非知之難,能之難”,此節(jié)與彼文相應。
“故踸踔于短垣”至“顧取笑乎鳴玉” 以上言自它之文佳者皆非易得。而己作亦少有佳者。
“若夫應感之會”至“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 以上言文思開塞之殊。
“伊茲文之為用”至“流管弦而日新” 以上總嘆文用。
(第158-162頁)
關于《文賦》的篇章結構,黃侃的劃分較為精準。除“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遺恨以終篇,豈懷盈而自足?懼蒙塵于叩缶,顧取笑乎鳴玉?!豹毩⒊啥沃档蒙倘锻猓渌寂c郭紹虞、王文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一致。⑦因為該段與上段都是說明古之佳文難得,己之佳作亦少之義旨,所以應該合為一段,郭紹虞、王文生兩先生的劃分更為恰當。關于《文賦》的段落義旨,黃侃的歸納則十分精要。尤其是關于作文之由、構思、命篇、辨體、聲調(diào)、文病、文思開塞、文用等概括,充分體現(xiàn)出黃侃對《文賦》理論層次和理論內(nèi)涵的領悟與把握。
對于《典論·論文》文本的章句,黃侃先生亦有精辟之見。主要表現(xiàn)有二:
其一,在“而作論文”下,黃侃先生平點:“◎‘而作論文當上屬。文帝自言能審己度人,故能作論文,不失其實?!保ǖ?85頁)此處平點,黃侃先生主要針對李善注而論。因為李善之注將本段末句“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論文”分屬兩段,其中“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上屬;而“而作論文”下屬?!肮誓苊庥谒估鄱髡撐摹碑敒橐痪?,李善將其一分為二,成為“故能免于斯累”和“而作論文”兩句,并分屬上下兩段,與上下文難以自洽,黃侃先生的平點當是。換言之,“而作論文”是就曹丕自言,不僅承上說明建安七子“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而且呼應《典論·論文》篇名,與下段詳論建安七子之文風無涉。也正緣于此,所以郭紹虞、王文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亦采取了這種劃分方法,并在注釋中引黃侃先生的高足駱鴻凱之語“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論文為一句,李注本誤于累字絕”加以佐證。[7]158
其二,在“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下,黃侃先生平點:“古文分段,有極難處。大氐漢晉之文可以分句讀,而不可以分段讀,唐宋之文則段落甚為了然矣。即如此文,如用分段法,則篇末一語,直是畸零。然融等已逝之語,正承與物遷化之意,以見著論不朽之難。雖欲劃分,其如神理不相接何。”(第585頁)關于此處段落層次的劃分,圍繞《典論·論文》末句“融等已逝,唯干著論,成一家言”,有兩種不同意見。黃侃先生正是由此提出了自己劃分段落的疑慮。一方面,按照分段之法,該句所論,乃是獨立的一層意思,應成為獨立的一個自然段,郭紹虞、王文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就是采取這種劃分方法。[7]159另一方面,依照段意講,該句則緊承前一段,似不應獨立成段。因為前一段段末云:“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倍酉聛淼摹叭诘纫咽?,唯干著論,成一家言”則正是承與萬物遷化之意,以見著書立言不朽之難,故黃侃先生認為若將其獨立成段,則與上文“神理不相接”。正緣于對該句的深入辨析和兩難困窘,黃侃先生明確得出了“漢晉之文可以分句讀,而不可以分段讀”的結論。顯然,這個結論有一定的實踐基礎和指導意義。
三、注釋
黃侃先生在平點《文選》時不僅注重???、章句等實學,而且擅長解釋句意、揭示主旨,“有得于作者之旨趣”(第2頁)。換言之,“探賾索隱,曲得匠心”作為黃侃先生平點《文選》的又一重要特點,在注釋魏晉南北朝文論諸篇時也時有反映。如:曹子建《與楊德祖書》云:“劉季緒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秉S侃先生平點曰:“◎無作者之才而議作者之利病,古今何止一劉季緒哉。”(第492頁)據(jù)《三國志·魏書·陳思王傳》裴注引摯虞《文章志》云:“劉季緒名修,劉表子。官至東安太守。著詩、賦、頌六篇?!?[9]560顯然,僅有“詩、賦、頌六篇”的劉季緒“才不能逮于作者”,但是“無作者之才”的劉季緒卻喜歡指責作者利病、挑剔文章得失,深為文壇所不齒。據(jù)《三國志·魏書·陳思王傳》裴注引《典略》云:“季緒瑣瑣,何足以云。” [9]560曹植舉證劉季緒之實例,主要用意有二:其一,作為田巴實例的反證,“一旦而服千人”的田巴遭遇魯仲連一通反駁后即“終身杜口”,況未若田氏者;其二,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于斷割”,但人各有好尚,豈可同哉!換言之,人們的愛好各不相同,即使有作者之才也不能任憑自己的好惡妄論別人的文章。黃侃先生深知其中奧妙,并將劉季緒“無作者之才而議作者之利病”由“個案”上升為“一般”,對科學處理當代文學批評家和作家之間的關系仍有一定現(xiàn)實意義。
關于注釋,在魏晉南北朝文論諸篇中,黃侃先生對《宋書·謝靈運傳論》的平點最為詳瞻。此篇開頭,黃侃先生即云:“此篇未易促了,侃考之至深,別具篇札。宜取省覽?!保ǖ?68頁)遺憾的是,據(jù)黃念寧注“疑此篇札存先姊處,亡佚”(第568頁)如今此篇札雖已亡佚,但平點亦可窺見一斑。現(xiàn)根據(jù)其平點義旨,略分為三。
其一,對“文體三變”的申說。《宋書·謝靈運傳論》云:“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并標能擅美,獨映當時?!盵10]1778這里所謂“文體”不是指文章體裁,而是指文章風格,即“形似”、“情理”、“氣質(zhì)”三體。對此,黃侃先生分別進行了解釋:“形似,摹寫事物之情狀也。情理,榷論是非也。”“氣質(zhì)專上天資,取其遒上也。”(第568頁)關于此三種文體,黃侃先生沒有區(qū)分其優(yōu)劣,而是強調(diào)變通。如他在平點“綴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時,便指出:“平臺指相如,南皮指曹王,雖異之而不能不有所取,貴在變通而已矣?!保ǖ?68頁)
其二,對遒健文風的推崇。雖然誠如上文所言,黃侃先生對“形似”、“情理”、“氣質(zhì)”三體并無優(yōu)劣之辨,但相較而言,他還是特別欣賞“氣質(zhì)”之體所體現(xiàn)的“遒健”之風。如謝靈運詩與顏延之齊名,并稱“謝顏”?!端螘ぶx靈運傳論》云:“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秉S侃先生平點:“◎興會標舉,遒之屬也。體裁明密,麗之方也。然顏終遜于謝,以未遒耳?!保ǖ?68-569頁)并在“遒麗之辭,無聞焉爾”下平點:“◎遒則意健,麗則文密,文辭至此乃無遺恨矣?!保ǖ?68頁)顯然,“遒健”是黃侃先生極力推崇的文風。
其三,對沈約聲律論的辨析。相較于對“文體三變”的申說和遒健文風的推崇,黃侃先生對沈約聲律論的辨析尤顯價值,也更精彩。首先,黃侃先生明確指出沈約聲律論濫觴之失實,如在“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毕?,黃侃先生評曰:“此明用《文賦》中語,而云此秘未睹,不其誣乎?!保ǖ?69頁)亦與其在《文賦》“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毕?,平點:“后來范、沈聲律之論,皆濫觴于此,實已盡其要妙也。”(第160頁)遙相呼應。⑧
再次,合理說明沈約聲律論觀點之偏頗,一方面,沈約認為,曹植、王粲、孫楚、王贊等人之警句不僅“直舉胸情”,而且“正以音律調(diào)韻”而“取高前式”,黃侃先生則在“‘并直舉胸情至‘取高前式”下評曰:“◎此說未盡,亦須有意耳,宜云美辭而不講音律,則雖美而不章,不然,但調(diào)音律,而意辭俱乖,寧足以取高前世哉?!保ǖ?69頁)顯然,在黃侃先生看來,沈約過于強調(diào)音律之說“未盡”,應在“有意”、“美辭”的前提下兼重音律,才能“取高前世”。另一方面,沈約認為:“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盵10]1779黃侃先生則在其下分別評曰:“亦須高妙,而后貴音韻天成耳”;“暗與理合何也,音韻乃自然之物,不待教而解調(diào)也?!保ǖ?69頁)換言之,沈約認為此前文人對音律都缺乏清醒的認識,即使偶有意律和諧的名句,也都是自然天成,暗合了音律理論及基本法則,并不是作家自覺的思考和追求。而黃侃先生則秉持自然聲律觀,不僅強調(diào)要先有高言妙句,然后才講求聲律;而且主張自然音韻,反對教解法則進行人為調(diào)節(jié)。
最后,客觀評價沈約聲律論之文學意義和文學史價值。在“‘欲使宮羽相變至‘妙達此旨,始可言文”下,黃侃先生評曰:“聲律論作,文變無窮,其所擢拔揚扢,不可勝數(shù)也,而此數(shù)語,實已總挈綱維。嘗謂文士有二偉人,一則隱侯,一唯蘇綽,駢文律詩小詞曲子皆自聲律論出者也。陳張李杜之詩,韓柳李孫之文,皆自復古論出者也。工拙之數(shù),不系于此,紛紛爭論,只在形貌間耳?!保ǖ?69頁)這里,黃侃先生先以“文變無窮,其所擢拔揚扢,不可勝數(shù)”之評語,高度贊揚了沈約聲律論的文學意義;然后并舉蘇綽,從駢文、律詩、小詞、曲子等文體演變角度論述沈約聲律論對文學發(fā)展史的積極影響。
當然,黃侃先生的注釋也有值得商榷之處。如《典論·論文》:“下筆不能自休?!秉S侃先生平點:“◎言其喜于得官,益奮也于文也,非譏其文多。”(第584頁)對此,郭紹虞、王文生先生便持有完全不同的反對意見,其《中國歷代文論選》關于《典論·論文》的注釋8,曾明確指出:
下筆不能自休——休,止。元李冶《敬齋古今黈》:“下筆不能自休者,正斥其文字汗漫無統(tǒng)耳?!瘪橒檮P《文選學》:“下筆不能自休,言其喜于得官,益奮于文,非譏其文之冗散也。”案《文心雕龍·知音》:“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筆不能自休?!眲t是固書本意,自是譏毅為文冗長不休,意義原很顯明,駱說非是。[7]160
“駱說”即黃侃先生的觀點。曹丕此段的核心是論述“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而班固“小”傅毅,譏其“下筆不能自休”,正是“文人相輕”的典型例證。若按黃侃先生的理解,則此例與文意無涉,欠當。
四、批語
王立群先生曾在《現(xiàn)代<文選>學史》中明確指出:“傳統(tǒng)《文選》學與現(xiàn)代《文選》學的區(qū)別,要在批評模式相距甚遠。傳統(tǒng)《文選》學以文獻整理為研究模式,現(xiàn)代《文選》學以文學批評為研究模式。傳統(tǒng)《文選》學為單一的文獻研究,現(xiàn)代《文選》學熔文獻研究與文學研究為一爐,變單一為多元,變局部為整體。”[11]3作為現(xiàn)代《文選》學的先驅,黃侃先生的《文選》學文學研究主要表現(xiàn)在其《文選》平點的批語之中。黃侃先生《文選平點》魏晉南北朝文論批語,常常表達其關于文學理論的精湛見解。撮其要,至少應有以下三點。
其一,《文心雕龍》、《金樓子》(論文之語)“翼衛(wèi)”《文選》。在平點《文選序》時,黃侃曾明確指出:“此序,選文宗旨、選文條例皆具。宜細審繹,毋輕發(fā)難端,《金樓子》論文之語,劉彥和《文心》一書,皆其翼衛(wèi)也?!保ǖ?頁)尤其是《文心雕龍》,黃侃先生在《文選平點敘》中就特別強調(diào)過:“讀《文選》者,必須于《文心雕龍》所說能信受奉行,持觀此書,乃有真解。若以后世時文家法律論之,無以異于算春秋歷用杜預《長編》,行鄉(xiāng)飲儀于晉朝學校,必不合矣。開宗明義,吾黨省焉。”(第4頁)將信受奉行《文心雕龍》視為閱讀和研究《文選》的重要方法。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黃侃先生平點《文選》時,引用《文心雕龍》達十余處?;蚪Y合《文心雕龍》文體論閱讀《文選》,揭示《文心雕龍》分類選文對《文選》之影響;或將《文心雕龍》對作家作品的批評與《選》文相互映證;或利用《文心雕龍》所揭示的六朝文學背景研讀《選》文等等。[6]至于《金樓子》論文之語,則主要是指其《立言》篇中著重探討的“文筆”理論。綜觀《文選平點》,雖未能明確尋繹出諸如《文心雕龍》“翼衛(wèi)”《文選》的重重“證據(jù)”,但從黃侃先生《文心雕龍杞記》關于蕭繹“文筆”說以情采、聲律為文,無情采、聲律為筆的相關論述,尤其是“昭明簡文,元帝似皆信從”[8]261的論斷中,可以窺見兩者之間的密切關系。
其二,魏晉南北朝文論融會貫通,互滲研究。
黃侃先生不僅強調(diào)《文心雕龍》《金樓子》等翼衛(wèi)《文選》,還特別注重將魏晉南北朝其他文論著作貫通起來研究,互為參證。如:
1.在魏文帝《與吳質(zhì)書》:“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jié)自立?!毕?,黃侃先生評曰:“此下當與論文參看?!保ǖ?89頁)即認為《與吳質(zhì)書》可與《典論·論文》相互參照。
2.在魏文帝《與吳質(zhì)書》:“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下,評曰:“大抵子桓論文,以遒健不弱為貴耳。《文心》風骨篇全出于此?!保ǖ?89頁)便明確指明《文心雕龍·風骨》與《與吳質(zhì)書》的淵源。
3.在曹子建《與楊德祖書》:“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 至“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下,黃侃先生平點:“◎文殊蘊藉。乃知休文云:‘靈均以來,此秘未睹,可謂不善措辭。”(第491-492頁)又在沈休文《宋書·謝靈運傳論》:“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下,評曰:“此明用《文賦》中語,而云此秘未睹,不其誣乎?!保ǖ?69頁)而在《文賦》“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下,黃侃先生曾明確指出:“后來范、沈聲律之論,皆濫觴于此,實已盡其要妙也?!保ǖ?60頁)顯然,這里黃侃先生是將《與楊德祖書》《宋書·謝靈運傳論》《文賦》三著相互參滲。
4.在魏文帝《典論·論文》:“銘誄尚實,詩賦欲麗”下,黃侃先生平點:“銘誄尚實,可以補《文賦》,然彼于碑下見此義,麗亦密致也?!保ǖ?85頁)即認為《典論·論文》的文體論可以補釋陸機《文賦》。
5.在魏文帝《典論·論文》:“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下,黃侃先生平點:“沈休文曰:‘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此與子桓笙磬同音?!保ǖ?85頁)即認為《典論·論文》的文氣論可與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謂“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相印證。
其三,文士與學者之分野。
在《與吳質(zhì)書》:“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毕?,黃侃評曰:“文之繁簡隱顯,百狀千名,所最忌者弱耳,有畢世劬勞,熟諳文律,而文反不顯者,大氐由于斯,至于理非精到,文不師古,乃有后世之名,為流俗所附者,亦其氣強之至也,然氣之強弱不可強為。學之精粗,可以盡力。吾儕亦為所可為而已。”(第489-490頁)很顯然,在黃侃先生看來,文士和學者是兩個不同的群體。前者之體氣有強弱之分,且“不可強為”;而后者之學問雖有精粗之別,但可以盡力而為。因此我們應根據(jù)各人的實際情況,“為所可為”。黃侃先生這里所謂“文士”與“學者”的區(qū)分,可以理解為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的區(qū)別,對指導當代作家與批評家各自的未來發(fā)展不無借鑒意義。
綜上所述,對于魏晉南北朝文論,黃侃先生在《文選平點》中給予了全面關注。他不僅充分發(fā)揮了其作為訓詁家的扎實功力,對《文選序》《文賦》《與吳質(zhì)書》《與楊德祖書》《宋書·謝靈運傳論》《典論·論文》等諸篇進行了詳盡的校勘、章句、注釋;還全面體現(xiàn)了其作為文學批評家的理論素養(yǎng),通過對《文選序》《文賦》《與吳質(zhì)書》《與楊德祖書》《宋書·謝靈運傳論》《典論·論文》等諸篇的批語平點,揭示出文學批評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對建設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理論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注釋:
①參見陳延嘉《黃侃——新文選學的偉大先驅者》,中國海峽兩岸黃侃學術研討
會籌備委員會編《中國海峽兩岸黃侃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
社1993年版。
②潘重規(guī)輯錄的《黃季剛先生遺書》,凡14冊。其中第11-14冊是《評點昭明文
選》(一?四)。
③《文選平點》(重輯本)系黃延祖整理的《黃侃文集》之一種,分上、下兩冊。
④與黃念容《文選黃氏學》、潘重規(guī)《評點昭明文選》、黃焯《文選平點》等幾
種版本相較,黃延祖《文選平點》(重輯本)雖排版精致,方便閱讀,但是也
存在一些問題。如穆克宏《黃侃與<文選>學研究》一文便指出四個問題:其
一,第4頁《文選平點敘》的作者應為黃侃,而不是黃焯;黃焯《文選平點》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而不是1982年,且無出版“前言”。其二,第
7頁《文選平點重輯敘》中某些記述有誤,如駱鴻凱《文選學》中華書局1937
年出版,而不是1936年等。其三,第11頁《文選平點例言》未署名,有誤“黃
焯”為“黃延祖”之嫌疑。其四,黃焯《文選平點》目錄后附《校文選正文應
用書目表》,重輯本不應刪去。其實,除穆克宏先生所列四個問題外,起始于
第659頁的《文選平點(重輯本)細目》也存在兩個問題。當前,關于《文選》
的文體分類,在學界主要有三種代表性意見,即37體、38體(即37體加“移”)、
39體(38體加“難”)。從《文選平點(重輯本)細目》中可以看出,重輯
本主張38種,即:賦、詩、騷、七、詔、冊、令、教、文、表、上書、啟、
彈事、片戔、奏記、書、移、檄、對問、設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
(此處應為“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碑文、墓志、行狀、
弔文、祭文。但是在編次時,卻出現(xiàn)了小小的失誤,即在第675頁,誤將“班
孟堅史述贊三首”和“范蔚宗后漢書光武紀贊一首”列入“史論下”目次,而
未單獨列目“史述贊”。這樣會讓人誤會重輯本主張《文選》文體分類是37
種。此其一。其二,第668頁,“第二十八卷 樂府詩集府下”應改為“樂府
下”,以與第667頁“樂府上”相對應。
⑤“◎(重圈)”是《文選平點》(重輯本)中黃侃先生使用的重要評點符號之
一,據(jù)《文選平點例言》介紹,其所代表的意義為:“其有精義堅深,句調(diào)足
資后人模擬者,每字加兩圈,或在句末施重圈?!钡?2頁。
⑥“聊宣之乎斯文”在黃侃先生平點《文賦》時,曾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出現(xiàn)在
《文賦》序末和正文第一段之前:“聊宣之乎斯文 已以言作文之由”。此處
可能是《文選平點》(重輯本)??敝`。參見該著第158頁。
⑦郭、王兩先生將“普辭條與文律”至“顧取笑乎鳴玉”合為一段。參見郭紹虞、
王文生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4頁。
⑧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聲律》亦可參:“沈約作《宋書》,于《謝靈運傳》后
為論云:靈均以來,此秘未睹?;虬蹬c理合,匪由思至。其說勇于自崇,而皆
忘士衡導其先路,所以來韓卿之議也。然聲律之論,實以永明為極盛之時?!?/p>
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4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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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沈約.宋書(第六冊)[M].中華書局,1974.
[11]王立群.現(xiàn)代<文選>學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作者簡介:張金梅(1974-),女,湖北黃梅人,文學博士,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化與文論。
(責任編輯:楊立民)
基金項目:湖北省教育廳教學研究項目“元典教學與人才培養(yǎng)”(2012326);湖北省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一般項目“中國文論名篇精析”(2014B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