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閣
時間蘆葦
麥閣
1961年7月23日,張兆和致沈從文的書信:
“對于文藝批評家的態(tài)度,以及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作家對創(chuàng)作所采取的態(tài)度,你的一些看法我不敢茍同。我覺得你的看法不夠全面,帶著過多的個人情緒,這些情緒妨礙到你看到許多值得人歡欣鼓舞的東西。惹不起你自己的要想表現(xiàn)我們社會生活的激情。你說你不是寫不出,而是不愿寫,被批評家嚇怕了……說是人家要批評,就不寫了,這是消極的態(tài)度?!?/p>
……
“我希望你在青島多住些時,一則因為今夏北京奇熱,夜晚蚊蚋多,睡不好覺,二則能在青島寫一篇或兩篇小文章,也不辜負作協(xié)為你安排的種種的一番好意?!?/p>
此書信中,張兆和還給沈從文摘抄了一首??嗣诽仡}為《一個死去了的廣島小姑娘》的詩。當時發(fā)表在《蘇聯(lián)婦女》上。在信的最
后,張又這樣寫道:能寫出這樣詩的詩人,有多么寬闊博大的胸襟??!寫出這樣的詩,我覺得無愧于革命詩人與和平戰(zhàn)士的稱號。我們應(yīng)當有這樣的詩人與作家(包括你在內(nèi))。寫出這樣的作品,是人類的驕傲,你說呢?
此話也作為張這封書信干脆利落而又自信的結(jié)尾。
可以說,只要是對沈從文稍有了解的人,都并不難想象,那時的沈從文,看到這封信時的心情。
我這樣想,與沈從文相伴,也許張兆和在生活上是個“女人”,但是,在精神與思想上,在沈從文的眼里,她充其量其實只不過是個“小孩”。
所以,她并不了解,像沈從文這樣的一個生命中,有一種“謙虛”與“自信”的情緒在生長。她也不了解他,“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生活即便是永遠處于“敗北狀態(tài)”也不礙事,因為“謙虛”與“自信”還依舊在。謙虛可以推進學(xué)習,產(chǎn)生不易設(shè)想的一種學(xué)習鉆研熱情;自信卻可以從一切工作中通過困難,見出工作的成果?!皵”薄钡闹皇侨耸鹿ぷ魃系囊幻?,應(yīng)當還有另一面,而這“另一面”,才是最為重要和珍貴的,這就猶如好音樂一樣,是永遠都能擁有光輝的……
主觀的感覺里,很少看見像沈從文這樣,有如此自識與自信的人。
這永遠的光輝,他后來等來了,得到了。
看到過沈從文與張兆和的一張晚年合影,張兆和兩手相交疊,眼望前方,表情愁與喜交織,用近年流行起來的一個詞語“糾結(jié)”形容很為貼切。而圓臉、顯得飄逸的沈從文卻笑得由衷、篤定,滿臉春風,他側(cè)身望著身邊的老妻,憐愛與寬容之神情猶如看一個孩子……
在《從文家書》的后記中,張兆和于1995年8月23日清晨這樣寫道:“……從文與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選編他遺稿的現(xiàn)在……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已晚矣?!?/p>
這已是后來的事。
后來我又看了一遍張兆和的這篇后記,再想想,覺得沈從文,堅持了自己,實現(xiàn)了自己,歸根結(jié)底,他還是幸福的。
文學(xué)是有自我姿態(tài)與自我恪守的。
但它同時寬宏接納來它懷抱的每一個人。只要愿意,寫,人人都可以。
可是,要真正能夠觸摸到它的心臟、抵達它的內(nèi)核,卻始終只有少數(shù)人。
那些人有一顆赤子之心,對文學(xué)與語言心懷真誠敬畏,思想與精神獨立,觀察細致,視角別致,不計名利得失。出自他們筆端的每一個字,都是由經(jīng)血液浸泡。
這樣的寫作者,他們的文字才會呈顯“文學(xué)”真正的面目——純粹、尊嚴,帶著寫作者的體溫與真誠呼吸。這樣的時刻,文學(xué)才會同時“放下肩膀或敞開胸懷”。除此以外,它從來只是緘默不語。
一個寫作者,能不能抵達那一重門,都只在自己。所以說文學(xué)寫作,是在不斷實踐中的不斷挑戰(zhàn)。
俄國作家契訶夫原先是一名醫(yī)生,卡夫卡是一名銀行職員,他們最終成為了作家,可是這并不是說因為文學(xué)事業(yè)更偉大,他們改行的原因很簡單,因為熱愛,僅僅是因為熱愛。
但是,書寫的人,不一定都要成為卡夫卡或契訶夫,也不一定要成為伍爾芙與杜拉斯,真心熱愛并從事著,就是幸福。很多時候,完
全可以不必去想何謂“成就”,享受真誠書寫的過程就是價值。
不能要求,所有的文字都能給他人帶來很多啟示或啟迪。抒寫本來首先該是抒寫者內(nèi)在的精神需要。寫作是一個人的呼吸與吐納,可以摒棄無數(shù)所謂的顧慮和束縛。這樣,寫作就成了一條寧靜自由、可以閑庭信步的花園小徑。枯燥冗長生活,由此而生動充實。
在《寫作的另一種用途》中,曾經(jīng)讀到如下文字:如果我不寫作,那么我預(yù)感自己有可能成為一個生活中的“危險分子”,我可能會把現(xiàn)實中的某一部分搞成小說里那樣激烈、復(fù)雜和糾纏不休。我知道自己的骨頭里天生具有這一嚴重傾向,也許正是這一傾向的頑韌與強烈,使我的寫作延伸至今。感謝寫作,它使我的生活風平浪靜。
難道這還不夠嗎?
所以不要再去重視與此有關(guān)的任何名利紛爭。文學(xué)讓書寫者心靈舒展、純凈。
伍爾芙曾說:“我的書寫首先是為了取悅自己,寫得好時,我感到憂郁也有所減弱了……”
“寫作是寂寞的也是愉快的?!睂懽骶褪菍懽?,并不經(jīng)常停下來想,自己為什么要寫作,如果真那樣做,那一定是故作高深,讀者不必理睬。相信絕大部分作家不喜歡這樣的形而上的命題。
能夠?qū)懙侥囊恢亻T里是另一回事。
只要還熱愛著,就認真往下寫。但不要才寫出了幾個字就想著會成為大家成為經(jīng)典。
把自己放在那個“有強度的安靜”中,寫。只需真誠與熱愛,自然便好。
定期或不定期光顧書店,已是我逐年養(yǎng)成的習慣之一,也不一定每次非要買上幾本。有一些書,只是翻看了解,看過以后,還是將它放歸原位。在短時間內(nèi)吸取一本書的最大價值,清晰判斷要不要買,似乎成了多年閱讀所培養(yǎng)鍛煉出的一種能力。
書靜靜待在那兒,每一本書都是著者情感和思想的展現(xiàn)。時間與空間,無論相隔千山抑或萬水,都不妨礙閱讀者與作者之間通過白紙黑字流淌著熱血的心靈交流。
在我所生活的江南無錫,南城門邊的南禪寺文化廣場書城,我翻看過很多書,買下了持久喜愛的《伍爾芙隨筆》《伍爾芙日記選》《契訶夫短篇小說全集》、薩岡的《孤獨的池塘》……在市中心人民路上的新華書店待的時間則更長。有時目標明確,是為想買一本書而去,有時并沒有具體目的,進了書店就在好聽的背景音樂聲中“展開尋覓”,時間就這樣從身旁靜靜地流過。拿自己來說,并沒有做成功什么,但在這樣的時間里度過,不覺得惋惜,心靈感覺到豐沛與安寧。
有一個臺灣詩人曾這樣說:“書齋是我活下來的維生素,書齋使我求生的意志堅強。”而閱讀于我的意義,就像我需要的水,維持日常生活,它不可或缺。
書寫的人,不管寫作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自身還是他人,是事還是物,是現(xiàn)實還是虛構(gòu),寫得淺顯還是深刻,都必須經(jīng)由寫作者的心靈來提煉、過濾、熬制,有品質(zhì)的文字都應(yīng)該是從內(nèi)心深處涌流出來的,能打動人心的抒寫應(yīng)該先打動寫作者自己。
我愿意相信,每一個寫作者剛開始寫作時,或者說他寫下第一個字時,首先一定是出于內(nèi)心需要,不為別人,只為自己。
寫作是因為心靈需要傾訴。對生命或生活,需要表達自我的感受與觀點。因而它完全是可以“旁若無人”的,只有自己的一顆心在說話。文學(xué)需要一種“我以為”的自信。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實際上就是文學(xué)寫作的高境
真正稱得上文學(xué)的文字,必然純粹而又真誠。
每次在書市,拿在手里到最終放不下,于是到收銀柜付錢的書,都是以上述的標準來衡量。尋找一本書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在找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沒有一顆真誠的心靈與認真的態(tài)度,再華麗精彩的內(nèi)容,于我也不會有吸引力。這層意思,愛默生是這樣來表述的:
只有才華,難以成就作家,書的后面,還必須有“人”加以支撐。
大凡贈書的人,多半會是友人,即便不是很熟的朋友,最起碼也一定認識。人家信任你,才會贈給你自己心愛的書。所以,對贈書者的那份信任,都會感念于心,根本無需去說什么自己喜歡或者不喜歡,對自己有用或者沒用。這根本就是兩回事,兩個概念。
據(jù)說,印度裔英國作家奈保爾,離開加勒比海岸來到英倫三島后,想當作家,他如饑似渴,博覽群書,不斷練筆,尋找著自己的方向。有一次,奈保爾遇到大作家毛姆的著作,他翻閱起來,很快得出結(jié)論,他說,我只讀了幾頁毛姆,馬上就認為他不能對我有任何幫助,我就把他的書放下了??擅返摹对铝僚c六便士》和《人性的枷鎖》等著作又影響了多少文學(xué)中人啊。
而尼采,他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后,這樣寫道:“對我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發(fā)現(xiàn)遠比司湯達的更為重要。他是唯一讓我在心理學(xué)方面學(xué)到東西的人?!?/p>
可見,每一本書對每一個人,意義都不一樣。
書靜靜待在那兒,滿載著書寫人的情感和思想。我們看過的或正在看的那些書,書寫它們的人,有的早已不在人世,或許與我們隔山阻水,但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讀書便是讀他(或她),白紙黑字背后流淌著他們的心靈史,一本好書,足可以對抗時間無情之流逝。所以,文學(xué)可以讓偉大的作家不死,即便他死了,消失的也僅僅是他的軀殼,他對后人的指引與影響不死。
3.1 與AD相關(guān)的基因 與家族性早發(fā)AD相關(guān)的經(jīng)典基因有APP、早老素1(presenilin 1,PS1)和早老素2(presenilin 2,PS2)。載脂蛋白(apolipoprotein E,APOE)是晚發(fā)性AD的最強危險因素[8]。最近遺傳研究發(fā)現(xiàn)了許多影響晚發(fā)性AD的新基因位點[9]。
我想,閱讀者都一樣,都會從書中的每一個字,去想它們背后的那個人。一本書首先是一個人。讀書也就是讀人。閱讀者首先是從一本書里讀到一個人,再從那個人那里,讀到更多其他的人。
書與人的相遇,和人與人的相遇一樣,確有氣場一說,或許也沒有什么好壞之分,氣場對了,才可以成為那種彼此的相知,才可以相互靠近,被喚醒。若是不對,那就該是像兩只在路途偶遇的螞蟻,豎著觸須聞聞氣味,各自分道而行。
文學(xué)一直是博大而寬容的。熱愛他的人他都愛。熱愛他的人都可以來嘗試寫作。而他特有的身軀與尺度,卻始終都不會為任何人而變,他屹立在那兒,書寫者能夠抵達他的哪個段位,全看自己的能量與造化,文學(xué)并無強求。
與一本書的相遇與人一樣,氣場對了,或不對,都是很自然是事。互不相礙雙方的存在和前行。
書寫者只是文本的提供者。
對于贈書者,我覺得都是應(yīng)該值得欽佩與尊重。如果喜歡,你說出來,如果不喜歡,那你大可以選擇保持緘默。
到處都是夏天了。光線,空氣,樹木,花卉,街道,人,女人們手里牽著的寵物,晾曬在
小區(qū)里飄揚的衣物,一切都進入到夏天之中。
戶外的熱風一股一股從窗口吹進來,帶著化不開的濃郁氣息,我似乎還能看到它是深綠色的,混濁的。它經(jīng)過書房,直沖臥室,又向另一頭的窗外涌去。那種感覺好像是有人從房間里無聲走過。
太陽明亮得讓人覺得在發(fā)出聲響。從我坐著的椅子上,透過窗戶能夠遠遠看見有人在戶外寂靜走動。外地過來的小商販挑著擔子,聲音響亮地叫喚,阿要酒釀——圓子。
塵埃在灼熱的光線里慢動作舞動。
一只細小的蟲子(不是蜘蛛)自在爬在白墻壁上,從靠我右手的前下方一直向左上方爬去,它的樣子好像在告訴我,我是不會把它怎么樣的。如果我要它從我的面前消失,那我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可以做到。然而,我只是默默注視著它,一寸一寸向著高處我夠不到的地方爬去,一直爬到了天花板上。
家具及其他一些擺設(shè)陷在一種“不動聲色”的靜默之中,似乎很想讓我去猜想,這靜默深處究竟隱藏著什么呢,最終又會怎樣來呈現(xiàn),它們似乎也和我一樣,時刻在莫名等待著什么的來臨。
總要有這樣的獨處,只是與虛無對峙。
從有到無。生命或生活,果真是一件最莫名其妙的事嗎?而人,被放入這莫名其妙的生活之中,每一個獨立的心靈,又該是會有著怎樣多姿多彩不可言說的奇異狀態(tài)呢?
還是在孩提時,有一天我將一顆發(fā)亮的小鋼球玩轉(zhuǎn)口中,它與牙齒撞擊時發(fā)出的聲響令我無比興奮,以至我不慎將它咽入肚中。記憶中我就此對死亡有了莫名的感知與想象,真切感到恐懼。我問大我三歲的姐姐我會死嗎?她一臉茫然答不上來。
多年以后我才感悟,事實上她答不上來的原因很簡單——在我問她之前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方面的體驗或經(jīng)驗,她還從來不曾想到過“死”這個字。而且,就算已有想到,那一刻,她也真的不知道,我究竟會不會死。
我問了一件整天帶著我玩的姐姐她不知道的事。我為此感到十分有成就感,她還沒有想到的事,我已經(jīng)想到了——就這一點來講,我的思想已走在了她的前面,我的經(jīng)驗與想象已比她豐富得多。
可能就是從那個事件起,我開始體會到生命的孤獨:人會死會獨自死去。即便是在人堆里,這種感覺也無從消磨,無處不在。
我想,在寫作中,我遠遠沒能寫出自己所想表達的。但是,即便這樣,獨自寫作已經(jīng)使我更坦率與充實。也因此有那么一點自信。在寫作中,我常常感到一些快樂如曙光一樣閃爍。比如此刻,即便是寫著死亡與虛無,我也一樣可以感覺到表達所給予的快樂與平靜。
感知與表達更加敏銳時,所寫文字與自己心里所想的更為接近。盡管這樣的時刻看起來是獨自一人,而寫下的文字,卻是可與宇宙的某種精神同存。
麥閣,作家,現(xiàn)居江蘇無錫。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再見,少女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