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遠的是愛情
楊紅小說專輯
楊紅,女,1968年生,山西長治人,現(xiàn)居無錫。供職于江南大學。曾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
一
我老家在太行山的深處。那一帶喚人,是依據(jù)人們居住的地理位置來的。我母親說這是古意兒,祖輩就這么傳下來的。她還打比方。比方我大姨是“南嶺”,因為居住在南嶺鄉(xiāng),是南嶺鄉(xiāng)南嶺村第三小隊的人。比方我舅舅是“縣”,因為他在縣里的古書院礦采煤的掘進大隊第一小隊做采煤工人。比方我母親是“下村”,這是因為我們住在下村鄉(xiāng)的原因了——我們其實是暫住下村鄉(xiāng)的,后來我們就要搬家到比縣還高一個級別的市,落戶到市南關的捉馬村了,到那時候,我母親的稱謂自然也就會提升了。多少年后,我大舅舅從臺北尋回來,我們就叫我大舅舅“臺灣”了。
這樣一比方,就好了,“東北”就是我二姨了。雖一直沒見過,可我早從這稱呼上,知道我二姨是在東北了。
這也是我的精明。我妹妹就愚笨,有時候我說她:簡直是“榆木疙瘩”——
她反倒揚起巴掌大的小臉臉兒,兩只黑突突的小眼眼兒看著我,問:“甚?”
一副不爭氣的樣樣兒。我用指頭肚兒,篤點篤點她的太陽穴,她的頭就隨我的指頭肚兒偏一下。我嘆一聲,說:“不開竅呀,不開竅!”
依照以上的說法,就理出個頭緒了。孰近孰遠都看出來了,地區(qū)差別也順帶表達出來了。因行政地域不同,其中隱含的見識也浮現(xiàn)出來了。后來,我也看出來了,稱謂依大不依小。如此,因了居住地,這個人就好似有了和居住地一般大小的行政權利和威嚴。
臨近我們投奔“東北”的時候,又知道“東北”的叫法其實有點大了,或者說是過了,有名不符實的嫌疑。照理,“東北”也就是在屬于東北的黑龍江省一個農場,叫龍鎮(zhèn),地圖上只針尖兒大個點點兒,說不定還不如針尖兒大??晌夷赣H說:都“東北”、“東北”叫了這許多年,人家“東北”還大老遠給咱兌錢、糧票、布票等金貴之物,郵木耳、蘑菇、榛子等稀罕土產,改就不用改了,心里清楚,也就可以了。
我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抬頭看看窗外。那是多少年前的一個傍晚,窗玻璃外是連綿的太行山。山尖漂浮了一團團的火燒云。我母親說:明兒個晴天,宜出行。
我和我妹妹慌慌展開我父親留下的中國地圖,在上面尋龍鎮(zhèn)。我母親縫一件粉地兒紅花的襖。那是我的襖,只剩一管袖子了。聽見我們亂嚷,我母親抬起眼,餳了一餳,手捏一根細小針兒,在中國地圖的東北端篤點篤點,說:雄雞的眼眼兒,針尖兒大個點點兒,該是。
趕緊又低頭縫紉,再顧不上說話了。我和我妹妹眼眼兒都盯著那張中國地圖,對那個雄雞的眼眼兒中間的針尖兒大個點點兒起了很大的敬意。
那就是龍鎮(zhèn)哩!
那個時候,我父親已經去世了一段時間。我母親也看出鄉(xiāng)里對我們的態(tài)度越來越淡漠,有些沉不住氣了。她想試探一下,我父親遺留下的恩威,究竟還余多少。她去尋新上任的鄉(xiāng)領導,要他們再表一下態(tài),看我將來到鄉(xiāng)總機室當電話員的事情,還能不能落實,能落實多少?那個時候,尋一份工作,實是不易的,尤其像鄉(xiāng)總機室電話員,這樣上品的工作。
“他可都是紅口白牙承許下的,咱倒要看看,哪個敢反悔——”
我母親此刻是個小雀兒的嘴,看著硬僵僵的。她埋怨我:“多會兒才能長大呀?”
那個時候,我已經很長得可以了,衣裳都用各種花布接寬接長了好幾截兒,我妹妹還拾穿不上,等得也急。可我母親嫌我光吃糧食不長個個兒,看著遠處,不住地嘆氣。
遠處是太行山。那山一架架著一架,一摞又摞著一摞,沒完。
還是鄉(xiāng)政府看門的拐腿兒老趙有些遠識。他勸我母親,說:“看,楊秘書家里的,人家能做鄉(xiāng)領導的那號兒人,都是修了好幾輩兒,才修了那一顆腦袋瓜兒,靈的來,不是咱這號兒人能比的,看,楊秘書家里的——”
我母親還是去尋鄉(xiāng)領導了。新?lián)Q的鄉(xiāng)領導像是預先測算了,知道我母親要去尋事,班子集體都隱匿了。我母親立在鄉(xiāng)大院的房檐下苦等,半日,才見王秘書打著半大不小的哈欠,睡眼惺忪從后院出來。鄉(xiāng)總機室電話員小俊躲在后院的花墻后東張西望。小俊約莫二十來歲,梳兩條齊腰大辮子。我想著以后要接替小俊做鄉(xiāng)總機室電話員了,有些惶恐。
王秘書手里提了只竹皮暖壺,新嶄嶄的,上面用紅漆噴了“下村鄉(xiāng)”的字樣。那個時候,下村也改新制了,由公社過渡到鄉(xiāng)政府了。大到大門口的牌匾,中到竹棉門簾和桌椅板凳,小到竹皮暖壺和笤帚簸箕等物件,也都隨之更新了。大凡可能,大小物件一律用紅漆噴上了“下村鄉(xiāng)”字樣兒,鮮艷艷的,確是變換了時代風候的意思。不過,略注意一下,也就知道,人的模樣和脾性還沒來得及改,還留有舊制的遺風和做派。比如王秘書。
王秘書提著暖壺,揚著臉,一搖一晃只顧走。堵著暖壺口的木頭塞子上,覆了亮晶晶的白金屬片,在太陽下一閃一閃。大約開水灌得滿了,抑或是暖壺瓶膽的質量好,嚴密,瓶膽內的熱氣兒疏漏不出去了?!班亍币宦?,王秘書手里那個覆了白金屬片的暖壺塞子一射老高,在空中畫個圈圈兒,咕嚕嚕滾在我母親的面前。王秘書知道我母親瞧見了躲在后院花墻后的小俊,就不高興了,黑封了臉,朝看門的拐腿兒老趙呼喝:怎么這鄉(xiāng)政府重地,是誰也能進來亂的么?
專意強調了一下“重地”和“亂”,不朝我母親的臉臉兒。當初,我父親當秘書的時候,王秘書還是個端茶倒水的小通訊員,只管在我父親屁股前屁股后,楊秘書楊秘書地喊,要請我父親點撥指教的。當然,他在我母親面前也是極殷勤的,殷勤得我母親都沒辦法,躲著他。如今,他卻也換了副不相識的嘴臉。我母親是脾氣犟上來,十頭犟驢都拽不住的主兒。她氣沖沖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院。
事先,我母親安置我和我妹妹在鄉(xiāng)政府門口一株槐樹下玩耍,說她辦完事,我們就去肉鋪割肉,包扁食吃。我經得多了,對這話不全信,也不能不信。我妹妹聽說有扁食吃,揚起巴掌大的小臉臉兒,頭點得像是小雞啄米。凡事落到“吃”上,她都信。
我母親臉色鐵青,直奔槐樹下來了。未容我細想,我母親一只胳膊夾住我妹妹,一只手拽著我,再次闖進鄉(xiāng)政府大院,說我們孤兒寡母三個,要和王秘書兌命!
哎嗨呦——哭訴起來。偏我妹妹不知不識,大約為著沒有吃上扁食不說,還罰站在這里,屈得慌,身板兒努著勁兒,拳頭握著,口鼻大開卻擠著眼,放足嗓門嚎起來,腦后兩只羊角辮辮兒,一抖一抖的,極像給我母親伴奏。
鄉(xiāng)政府大院的門口,早圍了許多的人,看熱鬧。小俊躲在人后看。鎖土媳婦兒擠在人前看。鎖土媳婦兒額頭頂了一個血紫紫的火罐印兒,瞪了風火眼,撇著嘴,一只腳尖兒點地,腿懸在空里不住氣兒抖呀抖的,咔嚓咬一口手里攥的胡蘿卜,也忘了嚼咽,腮幫子鼓出來老大的兩塊肉疙瘩,倒極像個餓兔子的吃相。我一年級的好些同學也都來看了。正是飯時,大家都端了飯碗,一邊緊著往嘴里送飯,一邊緊著朝我們看,倒像我們是專為他們佐飯,做戲說書唱曲兒一般,雖少幾件器樂鑼鼓助興,也算一臺清戲。我立在鄉(xiāng)政府大院中央,羞臊得臉臉兒通紅,眼眼兒沒處看,只好低頭看住手指頭。王秘書是早隱匿了。偌大個院子,只留拐腿兒老趙在走動??粗幌褚换厥?,拐腿兒老趙一拐一拐走過來,又來勸我母親。他將手搭個涼棚,附在嘴上,嗡在我母親耳邊,悄悄說:“看,楊秘書家里的,孩子這會兒還剛上學,你就是想叫孩子當電話員,也是十幾年以后,她多少長大一些,能說個來回話,也不遲呀!看,楊秘書家里的——”
我母親只好收了嗓音,臉蛋蛋兒掛了兩行清淚,一只手拽了我,一條胳膊夾住我妹妹,穿過人群,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院。只聽得拐腿兒老趙又在身后勸:“看,都散了吧,這年月誰都不容易,人家也是孤兒寡母的,看——”
這一場事端后,我母親打定了主意,領我們下太行山,出山海關,到東北去尋“東北”。
“南嶺”給我們打了二十多只白面雞蛋鍋盔,碾了十多斤小米,托“縣”捎給我們的,說她小腳兒,不來送了,記住多多問候“東北”喲。
“縣”送我們下了太行山。到鄭州,“縣”不能再送了。那時候,情形雖有些松動,出門還是需要證明的,若是幾個人同行,也需要開證明,證明行者之間的關系。“縣”的介紹信只開到鄭州一段,往下去,是我們自己的路了,理該我們自己走的。不過,“縣”還是想辦法買了站臺票。
“縣”果然不含糊,扛了滴里嘟嚕一串行李,進了站臺不說,還擠上火車,幫我們搶了個座位。也不管其他人,“縣”將行李強塞到行李架上,扭身就朝車門處跑。綠皮火車虎狼一樣吼了幾聲,車輪咣當咣當動起來。我母親急得跺腳,霸住嗓子喊:“快停下喲,還有人要下呢——”
她還當是在太行山,嗓門尖得極像是蝴蝶蝶兒在囟門前旋旋兒。
“縣”瞬間把住要關的車門,身體向前悠一悠,老桿上蕩秋千一般,縱身一躍,穩(wěn)穩(wěn)落在站臺上。女列車員在“縣”身后補一句:“不要命了!”
綠皮火車越來越快,“縣”成一個黑點點兒了。那黑點點兒極像是浸過水的種子,要蓬發(fā)的樣樣兒。不似現(xiàn)在,“縣”整個人都沒了水分,只管往癟里去。
我們——我母親、我、我妹妹一行,準備在北京倒車,原本也要逛逛王府井,看看天安門,金水橋旁照張相,了了心愿。王秘書定然是居心的,竟少給我們開一張介紹信,我們就進不了北京城了。到此時,我母親方才領教了一下王秘書的厲害,卻再不能拿王秘書咋樣了。
還是聽了別人的建議,我們就在通州倒車。我母親是第一次出太行山,見滿眼都是人,早花了眼眼兒。她扛著嘀里嘟嚕一串行囊,拽著我和我妹妹,極像狼攆著屁股,不用走,都用跑,見火車就上,列車員都攔不住。如此,我們稀里糊涂去了天津。好在大方向沒錯。在天津火車站的售票廳排了一天一夜的隊,我們娘兒仨輪流,結果還和人家一個女的狠吵了一架。人家那個女的提了只人造革黑皮包,極時新。我母親原是問人家那個女的為什么插隊。那個女的聽她吊起老高的嗓門,極像是蝴蝶蝶兒在囟門前旋旋兒,人家那個女的就惱了。我母親更惱,說:“俺在滴疙瘩兒,你這夯貨在呢疙瘩兒,怎似個米蟲蟲兒疙涌疙涌只說疙鉆(插隊)?”
人家那個女的還是插到我們前頭了。
最終沒買到直達哈爾濱的票。我母親又聽了別人的建議,先買票到沈陽。在沈陽火車候車室熬了兩夜,才搭上到哈爾濱的綠皮火車。
二
我母親常說,體面女子是早起“三光”,頭光、臉光、手光。遲起是“三荒”,頭荒、臉荒、手荒。至于怎么個荒法,你仔細去想!
不見小俊和鎖土媳婦兒么?我母親給我兩個參照物。按說小俊是“三光”的代表,可鄰家女人嫌棄小俊“浪煞”了。鎖土媳婦兒是“三荒”。我母親常背地里和一半個脾氣合得來的,又說鎖土媳婦兒手腳不甚干凈——
我妹妹還小,我母親對她沒有多少要求,對我就不一樣了。我母親說:“你終究要當鄉(xiāng)總機室的電話員,見天毛頭耷煞,那還能是個電話員?”
搭上了哈爾濱至龍鎮(zhèn)的綠皮火車,我的心略定了一定,知道這就可以到旅途的終點了。綠皮火車快開的時候,一對兒年輕人慌里慌張上了車,喘著粗氣,落座在我們對面。女的滿月臉,小眼小鼻厚嘴唇,身形豐滿結實,腦后扎了一個馬尾巴的髻兒。那時候,我倒是聽過燙頭這一說,電影里也見過,都虛。這回是實的了。女青年那髻兒似亂麻,毛糙糙的團成一團兒,打成結兒,糾纏在一起,極像是一撮狗尾巴草。女青年那面色也疲憊憔悴,睡眼惺忪的樣兒。她手上戴了一副手套,沒有看見她的手,單看她的臉和腦后的髻兒,該是我母親說的遲起“三荒”了。
女青年不消停,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立起來,躁動得厲害。她不斷從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其實那行李約莫也就三五件,可叫她一取,那三五件旅行包就像后來流行起來的俄羅斯套娃,大的套中的,中的套小的,小的再套小的——套不完。我稍眼注意了一下,見她取下的旅行包是人造革的,兩只都是黑色的。一大一小,一只是短把兒,一只長帶兒。眼見得,那短把兒的是要提在手上,長帶兒的則須挎在肩上。另有一只更大的黑色旅行包,皮革錚亮,雙面的右下角都印著幾座大洋樓。那幾座大洋樓的樣樣兒看著有些眼熟,我卻一時又記不起來了?;蛟S是在夢境的深處見過,也是有可能的——那個時候,我經常夢各種怪異的夢,白天睜著眼眼兒,人還在,魂神卻早出了竅,亂夢。我母親說,那是白日夢,枉夢。
待看見那黑色人造革大旅行包上噴的白字“上海外灘”,我猛然回過神來。想著那女青年一只手提著大旅行包,另一只手提著小旅行包兒,肩上斜挎了長帶兒小包兒的樣樣兒,心里抖了幾抖,懸乎要喊出來:老天爺呀,不當活活的,這該不是從電影里走下來的人兒吧?
那人造革的包極像“縣”說的故事里的百寶箱。女青年從里面摸出各式糖果,放在座位中間靠窗的小桌子上。那掉了漆皮的桌子,就有了很大的光輝。糖果紙花紅柳綠的,也極像春天的太行山間飛來飛去的花姐姐——一種昆蟲,大拇指頭大小,頭,眼,翅膀,連屁股尖兒都花剌剌的。看情形,那糖果的味道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的。我這樣想一下。再看我妹妹,眼眼兒盯著花剌剌的糖果,只顧看。
女青年略微思量一下,撿起一粒糖果,翹著蠶蛹蛹兒一般圓圓的手指,兩只手反擰一下,一只甜膩膩的褐色糖果就露出來了。她的拇指和食指撐住糖紙的兩端,小心將糖果送到旁邊男青年的唇邊。男青年白凈面皮,鼻梁上架副眼鏡兒,身板略顯瘦弱,是該吃一粒糖果補補的。可男青年有些不好意思,頭往后略閃了一閃,看看我母親,又看看我和我妹妹,終究還是低頭含住。立即,男青年一邊的腮幫幫兒就鼓出來了。我想著他應該卷一下舌尖兒,將糖果也往另一邊的腮下滾一滾才好,可他只管鼓著一側的腮幫幫兒,不好好品嘗。可惜那枚糖果了。我這樣想。
起先,我們都不說話,看著窗外廣袤的黑土平原。這平原和太行山的秉性極像,都看不盡。綠皮火車見站就停,路過大一點的站,我想著那男女青年該下車了,可他們沒下。他們也不時用眼睛打量我們,大約覺得我們也該下車了,可我們也沒下。車廂里的人漸漸稀疏了,綠皮火車也有些疲乏,越走越慢。我妹妹也早睡到云里霧里去了。女青年終于耐不住了,問我母親:“你們從哪里來的呀?”
音調甜絲絲柔軟軟的,估計是那糖果潤的。
我母親大約沒想到女青年會問她,有些緊張,緩了一下下,捏著嗓子,說:“下村?!?/p>
這是有了天津那一回吵架的經驗。她捏起嗓子,想叫人家聽懂我們的話。人家女青年學著我母親重復一下,語調和發(fā)音都和我母親一色,卻沒明白意思,就盯住我母親的臉臉兒。我母親只好又捏起嗓子說一遍。這一遍說得更緩。人家女青年又跟著學說一遍,語調和發(fā)音雖都和我母親一色色的,卻還是沒聽懂。坐在旁邊的男青年來了興趣,也看著我母親。車廂里其他人原都是有一搭沒一搭打瞌睡,此時也都看著我母親。有幾個男人,女人和小孩兒,還趴在座位靠背上,臉臉兒朝我們這一廂,專意看著我們,起了很大的興致。
我母親慌了,趕緊替我妹妹攏小辮子。我妹妹已經睡醒,手里捏了一?;ㄘ葚莸奶枪?,翻過來倒過去看,還將那花剌剌的糖紙拆開,仔細看睡在里面的糖果,用舌尖尖兒舔一下,再舔一下。我撩起那粒糖果,一下塞到她嘴里。她倒是會吃,不辜負那糖果的甜意兒,咕嚕咕嚕的一會兒將糖果滾到這廂的腮幫幫兒,一會兒又將糖果滾到那廂的腮幫幫兒。
那糖果是女青年給她的。女青年也給我一粒,我忍了忍,搖搖頭,拒絕了。不過,我還是沖女青年略微笑了一笑,沒露齒的那種,算是回禮。我母親很欣慰地看我一眼,又要報答男女青年的好意和車廂里男女投過來的關心,含糊說一遍。男女卻還是沒猜出意思來。這個時候,我才聽出我母親的話極像是太行山里旋起來的風,有股野勁兒不說,還沒有風向。又似口里含了枚銅錢,青銅銹色斑駁沉重,直往下墜。好賴我上一年級,學過拼音,知道有普通話這一說,壯壯膽兒,替我母親翻譯了一下,大約聲兒太小,引得男青年俯下身,幾乎將頭蓬在了我的臉臉兒上了。男青年耳朵貼過來,聽見了,又直起腰,學說給大家。大家的臉臉兒就都舒展了,又知道我們都趕了六七天的路程了,過了七八個省的地界兒,眼里都是佩服。男青年很注意朝我母親看了一下。我母親低了頭,臉臉兒紅得似海棠花兒。
女青年又問了我?guī)讉€問題。男青年就一次次俯下身,頭蓬在我的臉臉兒上,耳朵貼過來,聽了我說,又直起腰,學說給女青年。就這樣說著,不知不覺趕了一大段路程,綠皮火車“咣當”一下停了,龍鎮(zhèn)到了。男女青年幫著我們將行李提到站臺上,還計劃送我們的。我母親害怕耽誤人家辦事,趕緊說自己認得路的。其實哪里認得呀。我們立在站臺上,雖是盛夏,龍鎮(zhèn)的風卻涼習習的,大有秋意。幾條黑的鐵軌彎彎曲曲,極像一條條大蟒蛇。我們才剛乘坐的綠皮火車,極像是叫蟒蛇吸進肚里的活物,軟塌塌地癱在鐵軌上。另有幾截烏黑黑的火車皮,也極像蛻了皮脫了骨,癱了。后來住久了才知道,火車只到龍鎮(zhèn),再往前便沒有鐵軌了,大約似人身體的血細胞行到了血管末梢,是個盡頭。
天色漸漸暗了,風也緊起來。滿眼都是平的,好似一望就望到了天邊。遠遠看著有個飛蠅兒在動,半天還沒飛過來,待看清楚了,才知道是一輛解放牌大卡車。那卡車越來越近,朝我們撞過來。我們一閃,那卡車“唰”一下就過去了,司機探出頭,沖我們吼:“沒長眼呀!”
都喜眉笑眼的,好不容易遇個人罵罵的那種樣樣兒??ㄜ嚇O像一股風,“唰”溜出去老遠,隨后慢慢變小,又成了一只飛蠅兒,游在遠方的天際。我母親從懷里掏出個信封,那上面有地址,原本想問人,半天又遇不到人。我們扛了大包小包,走走停停,都醉漾漾的,腳底踩了棉花一般深深淺淺的,身子還在按火車的滾動有節(jié)奏地搖晃。直到六七天以后,這醉漾漾搖晃晃的感覺才緩緩弱下去,再弱下去。
終于,我們在龍鎮(zhèn)醫(yī)院的鍋爐房見著“東北”了。“東北”頭戴白帽,身穿白大褂,裝扮得極像個醫(yī)生,可手里握著一柄鐵鍬,正往一口巨大的鍋爐里喂煤。長長的火焰從爐口竄出來,要卷人。那爐口恰似我妹妹身量的長短和大小。我母親朝“東北”叫聲:“姐——”
“東北”手里的鐵釬停在半空中,落不下來了。她眼睛發(fā)直,嘴巴半開,看看大的,再瞅瞅小的,僵住了。原來,我母親打的信還沒到?!皷|北”根本不知道我們要來。
落后,“東北”只好說:“先回家,再說?!?/p>
我母親早撂下行李,搶過“東北”手里的鐵釬,不停地往鍋爐里喂煤。她的臉臉兒叫鍋爐的火苗烤得紫紅紫紅的,很不好看。
天已經完全黑了,漫天的星星亮晶晶。草地里趟出來的小徑,黑油油明晃晃,極像蚰蜒兒。密扎扎的草沒過了我的脖頸,淹沒了我妹妹。草里,百蟲兒亂鳴。倏忽有東西從草里躥出來,大約看光景不宜,又躥進草里去了。“東北”的一襲白大褂在前方撩來撩去的,我牽了我妹妹跟著。我母親扛了滴里嘟嚕的行李落后。
一直到一處燈光里,“東北”才停住,略等等我們,嘆一口氣,也不言語,又朝燈里去。原野上幾排平房。我們朝最邊的一排走。走到東頭第三個柵欄圍的小院兒,“東北”將手穿進柵欄縫隙,“吧嗒”打開里邊的搭扣,抬開柵欄門,只管往里走。我立住,回頭看看我母親。我母親扛了滴里嘟嚕的行李,一頭走,一頭擦汗。
一股濃烈的來蘇爾味襲來,這是我二姨夫在龍鎮(zhèn)醫(yī)院的藥房做藥劑師這一行的緣故。為著這一點,家里的來蘇爾極像油鹽醬醋一般,少不得。以后,我們身上,雞鵝身上都染上了濃烈的來蘇爾的味兒。人還不要緊,那雞鵝倒都養(yǎng)出了潔癖。只要有哪一天,雞窩鵝巢不撒來蘇爾,雞鵝們就都煩躁,吃吃不香,睡睡顛倒,肚里有蛋也不知道往窩里下,丟了魂兒的樣樣兒。
屋里燈火通明,棗紅炕桌上擺了齊齊整整一桌菜,貌似還擺了一瓶紅酒。碗筷酒盅也都擺齊整了。我們一進去,屋里幾個人都愣住了。我們也愣住了。大家都愣住了。我說的屋里幾個人分別是我二姨夫,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這幾個是沒見過的,另外兩個見過,就是我們在火車上遇見的男女青年。
我二姨夫、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愣怔怔看著我們,一時沒緩過勁兒來。倒是火車上遇見的兩個青年男女高興得叫起來,趕緊招呼我們炕上坐。我母親的臉臉兒還是紫紅紫紅的,不知道那滴里嘟嚕一大串行李該放在何處,就在地下轉圈圈。還是人家男青年接過了行李,安置好了。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都叫了小姨,我母親趕緊從天藍布褂子口袋里掏出三個疊好的紅紙包,遞給我三個表哥,說是見面禮兒。我大表哥和二表哥很認真接了,唯獨我三表哥接過來,不屑地往旁邊的縫紉機上一放。我注意了一下,那縫紉機是我母親常念叨的蝴蝶牌。
我母親又看著兩個青年男女,似笑非笑的——大概在思忖是不是也該給人家這男女青年個見面禮兒。我二姨夫看出了我母親的心思,替她解圍,介紹那兩個男女青年分別是小郭和小劉。男的小郭,女的小劉。兩個人均是上海知青,也才從上?;貋?。是回上海買結婚用品的,他們就要結婚了。
我母親聽了,趕緊說:“那好,那好!”
知道這關系遠了,不用包紅包了,很松了一口氣。
小郭猶豫一下,叫我母親蘭花兒姐姐,因我母親名叫蘭花兒的緣故。小郭這樣一叫,影響了小劉。小劉就也叫了一聲蘭花花兒姐姐。這一叫就定了基調,我母親就成了人家倆的蘭花兒姐姐??扇思覀z又叫我二姨夫和“東北”是叔叔阿姨。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又叫人家小郭哥哥和小劉姐姐。我們,我和我妹妹起先叫人家小郭叔叔和小劉嬸嬸。小郭倒也意見不是很大,人家小劉捂了嘴嗤嗤笑兩聲,臉臉兒有些變了顏色,說:“阿拉有那么老的嘛?”
我們一時也慌了,趕緊又改口,隨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也叫人家倆是小郭哥哥和小劉姐姐。
一時亂得不行。誰曾想,更亂的還沒來哩。
三
大老遠跑龍鎮(zhèn),我母親好似專來做生活的。清早天未亮,她躡手躡腳起來,進進出出不消停。待大家都起來,她雞喂了,鵝放出去了,屋收拾齊整了,院掃了,篦子上早臥了一窩白生生的饃饃。我二姨夫去后院菜地摘黃瓜,發(fā)現(xiàn)菜地鋤過了?!皷|北”去院前柴火垛的雞鵝窩里收雞鵝的蛋,見原來亂堆的劈柴也碼起一人多高。我們都圍了炕桌吃早飯,我母親又在院子里洗一堆衣物,多是我二姨夫、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的,還有床單等物。后來,她不知道從哪里尋出兩只白鐵皮水桶,一根竹扁擔,要去擔水。“東北”嘆口氣,說:“管水的人還沒上班呢——”
她才進屋來,偎坐在炕邊,吃了半個饃饃。白菜湯早喝完了,她喝了兩口水,又趕緊收拾碗筷,去廚房洗涮了?!皷|北”沒了辦法,說:“蘭花兒,你娘兒仨稍歇歇,去轉轉吧?!?/p>
我母親口里緊緊答應一聲,卻早擔起鐵皮水桶。恰這時候,小郭哥哥來了。小郭哥哥說他剛才送小劉姐姐到路口,順帶過來看看。原來,小劉姐姐在三公里做衛(wèi)生員。小郭哥哥是中學老師,現(xiàn)在正放暑假。小劉姐姐其實是認了“東北”做干媽了。這是我們后來知道的。龍鎮(zhèn)過得體面點兒的人家,都認知青或是做“干兒子”,或是做“干女兒”。小劉姐姐原在龍鎮(zhèn)醫(yī)院藥房和我二姨夫學徒的。“東北”沒有女兒,就認小劉姐姐為“干女兒”。因這一層關系,小郭哥哥也和“東北”一家親近了。
見我母親要擔水,小郭哥哥早去鄰家借來一副鐵皮水桶,套進一副鐵架子里。那鐵架子中間焊了一道橫梁,兩邊焊成四方形的樣樣兒,正好穩(wěn)穩(wěn)放進兩只水桶。小郭哥哥將窗根下一輛加重自行車推到院子中央,又將套好白皮鐵桶的鐵架子架到自行車的后座,沖屋里我三表哥喊:“小三兒,拿車鑰匙和水票——”
我三表哥正趴在屋里縫紉機上寫作業(yè)。他其實沒寫什么,嘴里叼支鉛筆,眼眼兒越過窗臺前一盆玻璃翠兒,瞄我們。那玻璃翠兒開了指甲蓋兒大小的粉花兒,晶瑩嬌媚。
我三表哥去炕頭的小匣子翻了翻,拿出一把鑰匙,另有幾張紅紅的水票,向我招手。我趕緊跑過去,接了車鑰匙和水票。那鑰匙上栓了一朵不大的粉塑料花兒,看得人眼眼兒熱。我三表哥又著我和我妹妹提了茶壺和暖壺。
小郭哥哥將我和我妹妹并排放置在自行車的前梁上。他推著自行車和我母親廝跟著。鄰居男女見了,就知道是仙花兒她妹妹和她的孩子們了。這個時候,我也才知道,“東北”的名字叫仙花兒??勺源蛭业谝换匾姟皷|北”,就不曾見她有一絲仙氣兒。她的頭發(fā)稀疏,顴骨老高,眼睛大歸大,可大得無神。她走路有點扭捏,我母親悄悄和我說:“你‘東北’二姨原是纏過足的,解放婦女那會兒,放開了?!笨伞皷|北”不承認,說:“哪個多嘴說我纏足了?”極像要追究的樣樣兒。我趕緊閉住嘴了。
我和我妹妹還未緩過來,都醉漾漾的,坐在自行車上,身子也只顧按火車的滾動有節(jié)奏地搖晃,故而,也未細看沿路風光。水房在廠部,早排了一長溜隊。我們分別買了兩擔四桶冷水,一茶壺和兩暖壺開水,往回返。小郭哥哥還將我和我妹妹并排安置在自行車前梁上。他一手拎一只暖壺,架住車把,騎上自行車,穩(wěn)穩(wěn)朝前去。我母親擔了一擔水,手里提了茶壺,邁開小碎步,扭著腰肢,一路跟過來。清涼的風吹起我母親的短發(fā),吹起她的天藍布褂子,吹起她的寬腿褲……她整個人兒極像飄起來的一朵云彩。
小郭哥哥一只腳掛在自行車的腳蹬上,一只腳蹬地,原本是等我母親的,不想我母親一閃就閃過去了,那腰肢早扭得成了一枝花兒了。一路上,我母親未歇肩。她換肩,換肩的時候,照樣邁著小碎步,扭著腰肢朝前走。她手里的茶壺換到另一只手上,歇下來的一只手略護住扁擔。擔水的一側肩稍稍送一下力,那扁擔就旋起來,兩只水桶極像風車兒,也緩緩轉起來。扁擔兩頭的鐵掛鉤略往外往上張開了,前頭的那只水桶就悠到了后頭,后頭的那只水桶也就悠到了前頭。扁擔也早換到另一只肩上了。桶里的水依然平展展的,一滴都未濺出來。我母親約莫換了三四回肩,就回去了。小郭哥哥兩只眼眼兒瞪得銅鈴大,看得都忘了蹬自行車。
我叫了聲:“小郭哥哥——”
小郭哥哥略略回了魂兒,問:“你們的媽媽平時都這么挑水?”
我暗自得意,臉臉兒上卻不露出來,不松不緊點了一點頭。
回去,我母親又做了許多生活,看看小郭哥哥等著,才又和了面,餳上,說要給大家吃扯面。這是好飯,最能看出女子的能與不能。我母親扯的扯面,細又勻,一根根晶瑩剔透,滑潤香甜,吃到嘴里,仿佛將夏收時節(jié),金穗搖曳、麥浪翻滾的光輝景象,都一并領略了。以后,小劉姐姐一從三公里回來,就要來專吃一頓扯面,才算完事。
小郭哥哥領我們看了學校、廠部、電影院等地方。學校都放假了,校園靜悄悄的,野草長了一人多高。草里有不少蟲蟲兒在唱。場部是個二層小紅樓,那里的人都有官樣樣兒。電影院門口貼了幾張舊海報,空地前落了許多麻雀,看著清冷。逢有電影,就熱鬧了。小郭哥哥這樣說。我妹妹聽說放電影,高興得只叫喚。我母親只是聽小郭哥哥講,不言語,勉強笑一下,算是支應。
電影院后面有一大片樹林,小郭哥哥說是一片紅松。他蹲在地下,在厚突突的落地松針里翻幾下,翻出幾只松核桃給我們看。那松核桃大拇指大小,紫紅紫紅的,上面的鱗片都張開了口,松籽都落了,偶爾有個松籽藏在里面,極像個嬌娃兒。密匝匝的針葉兒將陽光分割成細碎的金光。我抬頭看,小郭哥哥的臉上都是碎碎的金光,心里突然就泛起柔情,恨自己長得太慢了。小郭哥哥的眼眼兒直直地看著我母親。我母親手心放了一粒松核桃,她只顧看著那松核桃發(fā)癔癥,眼眼兒亮閃閃的,極像淚花花兒。
末了,我母親嘆口氣,說:“該回了?!?/p>
臉臉兒陰陰的,眼眼兒里都是憂愁。我們走出紅松林。小郭哥哥背著我妹妹問:“紅兒,青兒,你們覺得龍鎮(zhèn)怎么樣?”
我妹妹伏在小郭哥哥的背上,早歪頭搭腦睡著了。我想想,說:“極像三花臉臉兒?!?/p>
小郭哥哥就笑了。我這么說,是有緣由的。我母親總說我掃的地,東一下西一下的,是畫三花臉臉兒。就是沒掃干凈,疏漏了許多的意思。龍鎮(zhèn)的房屋極像是掃帚過后的疏漏物,東一片西一片的。不是三花臉臉兒,是甚?
“東北”家住的其實不寬敞,就是里外間。外間鋪了水泥地,一架炕上鋪了油光紙,炕邊也圍了油光紙??缓蠹芰藗€柜子,里面放置夜晚用的被褥。一日三餐要上炕,圍著小炕桌吃飯。吃完飯,收拾完畢,我二表哥就趴在炕桌邊寫作業(yè)。我二表哥剛上初一,是小郭哥哥的學生??伤慌滦」绺纭?/p>
外間窗前是那臺蝴蝶牌縫紉機。縫紉機上套了一個布罩子,上面繡了一只蹺腿腿兒的鶴,孤傲得厲害。這是我三表哥的地盤,他即便不寫作業(yè),也不會讓出縫紉機的。他上小學三年級。待他上了中學,小郭哥哥就也是他的老師了,他也不怕小郭哥哥。縫紉機前的窗玻璃上掛了一段鉤針鉤的白簾子,貌似幾朵牡丹花的圖案。從外看,窗玻璃后那一段鉤針鉤的白簾子里的世界,如夢似幻。我大表哥初中已經畢業(yè),在三公里當農業(yè)工人,平日住在三公里,周末就和小劉姐姐一起回來了。
“東北”家貴重好看的物件兒都擺在外間,但凡人一來,先進外間,往炕頭坐,故而,外間是臥室也是客廳。我們來了,“東北”一家就住外間。我們住里間。從外間穿過窄溜溜的廚房,和外間對應,是里間。里間只外間一半大小,炕也只有外間炕的一半大小。里間地下是個菜窖,秋天收的土豆白菜等都放在菜窖里。菜窖上搭了長條的木板叫時間抹擦得油光光的,倒也另有風致。里間背陰,不見陽光,常年有白菜土豆和霉味混合起來的復雜氣味。一扇窗戶正朝菜地。我們去的時候,菜地里結了豆角、茄子、黃瓜、西紅柿等新鮮時令的菜蔬,花紅柳綠的,煞是好看。菜地的遠處,是一條公路,汽車極像甲殼蟲,一只一只往遠爬。再遠處就是綠油油一片樹林,那樹林隱隱約約,極像是長在天邊,和翻滾的白云連在一起。
只要尋個人兒,成了人家的家屬,就可在龍鎮(zhèn)安家,戶口也遷過來。你娘兒仨將來可就都是農場職工,都變成拿工資的人兒了。“東北”給我們描繪出很好的前景??擅刻煲拱?,總有一股凄涼壓抑的聲音,唧唧啾啾入得我的夢來。起先,我以為是窗外菜地的蟲蟲兒,為即將過去的夏天哀鳴悲唱,后來才聽出來了,原來是我母親在抽泣。白天對著人,我母親的臉臉兒可總是笑盈盈的。
“東北”的人緣兒極好,左鄰右舍努著十二分的勁兒,幫我母親這個“可憐見兒的女人”。鄰居家的女人們領來各色男人叫我母親相看。這些男人有胖有瘦,有高有低;有虎背熊腰的,有溜肩細腿的;有的是一頭黑發(fā),也有的謝了頂;上至退休的農場老工人,下至正值壯年的農場干部,都有。小劉姐姐也領回來兩個老工人。
多是我母親相不中。相到最后,“東北”惱了,說:“蘭花兒,其他咱就不說了,你看看你身后那兩個小拖油瓶兒,你還能挑么?小郭那樣的,人家是落草的鳳凰,遲早是要飛的!你想也別想,趁早死了這條心,我哩,在這龍鎮(zhèn)經營多半輩子了,可萬丟不起這人,敗不起這興!”
我母親紅著臉臉兒,不言語,只顧低頭在炕上穿針引線做生活。我母親在縫被子,小郭哥哥和小劉姐姐結婚用的新被子。杭州綢緞的被面,一面是大紅的龍鳳呈祥,一面是鳳銜牡丹的翠綠,還有百子嬉耍的鵝黃面和雙魚戲尾的寶藍面。她將縫好的被子一概留個角。我母親是未亡人,“不全歡兒”,故而專意要在縫好的被褥上留個角角兒,待“全歡人兒”收煞?!皷|北”就是那個“全歡人兒”。
恰這個時候,小郭哥哥來了。小郭哥哥立在地中央,看著我母親飛針走線,木憨憨的。我母親知道是小郭哥哥,卻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朝小郭哥哥的臉臉兒?!皷|北”一并將臉色也給了小郭哥哥,說:“小郭,這會兒要收麥了,小劉哩,在三公里,見天忙得腳后跟敲后腦勺的,這結婚的事兒,你要多操操心,才是正理兒呀!”
小郭哥哥沒意沒思,走了。這里,我母親的臉臉兒反倒煞白煞白的。
我約莫也猜出一些,暗自對我母親起了些警惕。
這事情還不算完。有一天,小劉姐姐突然不顧體面,一路哭著跑進來。我們當時正都圍著炕桌吃晚飯。恰是周末,我大表哥也趕回來了。他是和小劉姐姐一起回來的。小劉姐姐回了新家。小劉姐姐的新家安置在農場中學,小郭哥哥的宿舍。
小劉姐姐瘋了的樣樣兒,將手里的一個綠皮筆記本甩在炕上,一屁股坐在縫紉機旁的杌子上,淚花花的?!皷|北”趕緊起身,看住小劉姐姐的臉臉兒,問:“劉兒呀,咋了?這是咋了,你倒是慌慌地說呀?”
我二姨夫也放下碗筷,拿出藥劑師的做派,問:“那哈,是山參是黃芩,是四環(huán)素還是麻黃素的,那哈,你倒是說說看么?”
小劉姐姐嘟嘟噥噥,含糊不清地說:“這日記里,白紙黑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阿拉還有什么好說呀?”
我大表哥隨手拿起那個綠塑料皮兒的日記,翻開要看,就見小郭哥哥一頭闖進來,劈手奪過我大表哥手里的日記,護在胸前,臉臉兒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很不好看。我母親恰從廚房過來,端了一大盆的白菜湯??匆娦」绺绾托⒔憬?,還假裝擠出一絲笑意,落后看情景不對,木憨憨立在那里,手里的菜湯盆一下翻了,菜湯濺了小郭哥哥和小劉姐姐一身。小劉姐姐氣極了,起身跑出去了?!皷|北”沖我母親翻個白眼,壓著嗓門恨恨地說:“看你做下的好事!”
又狠跺跺腳,對木憨憨的小郭哥哥喊:“還不去尋回小劉來,出了事還了得!”
事后,大家也都知道了,其實,小郭哥哥的日記也沒記什么出格的事。他只是寫了我母親擔水的姿勢,在電影院后面紅松林的事,還有就是我母親給他們做新被子時的樣樣兒。還數(shù)我二姨夫是個明白人,說:“那哈,左不過是用了一些文學性和藝術性的語言,稍稍夸張了夸張,不然,能叫知識青年?那哈,小郭又是語文老師,不寫花哨些,怎么教學生寫作文呀?那哈——”
我母親知道小郭哥哥在日記里記了她,頭越發(fā)地低下去了,尤其見了小劉姐姐,簡直就抬不起來了。小劉姐姐卻道歉:“都怪阿拉心眼兒小,蘭花花兒姐姐你可不要太計較喲——”
小劉姐姐總是叫我母親蘭花花兒姐姐,聽著極像口里含了大白兔奶糖,甜噓噓的。
“東北”說:“趕緊結婚吧,結了婚,就不用叫我這么操心了——”
小劉姐姐就扳住“東北”的肩,臉臉兒湊過去,嬌癡爛笑。
四
麥收正式開始了,小劉姐姐和我大表哥忙得顧不上回來了。據(jù)說早晨三點就要起床到麥地,黑夜十二點還完不了。大家都倒班,歇人不歇工。這一天,我母親捏了白菜豬肉扁食,特意多捏了。原說要我二表哥騎自行車送到三公里,犒勞一下小劉姐姐和我大表哥的。可我二表哥決定高中上木工班。他找了一堆木頭,又是吊線又是拉鋸又是瞇起眼眼兒,看一塊木頭刨得平不平,要學著打高低柜。我三表哥依舊坐在窗前的縫紉機邊,說作業(yè)沒寫完,嘴里叼了支鉛筆,又不趕緊寫?!皷|北”就和我母親說:“蘭花兒,你去送一遭,湊住給小劉也賠個不是,人家個女知識青年從大上海跑這北大荒,不容易——”
我母親趕緊收拾齊整,領了我和我妹妹出了門。我們雖都不會騎自行車,“東北”還是叫我推上。車把上掛了兩只網(wǎng)兜,裝了幾只青翠碧綠的黃瓜和紅透透的西紅柿,都是剛從菜地摘的。車后座夾了兩只鋁飯盒,裝了扁食。另有一只木制搗蒜罐兒,一只木制搗蒜錘兒,雖疙里疙瘩也不甚好看,卻也勉強能搗個蒜——是我二表哥學木匠的首件作品,這會兒該叫處女作。還有三兩朵老蒜,一小瓶陳醋,專意備好,蘸扁食用?!皷|北”還安囑我母親,回來帶些水蘿卜,說三公里他們種的水蘿卜是有名兒的好。
北大荒這地方大了去了。上了公路朝北走,都是雙數(shù)為地名兒,二公里、四公里、六公里、八公里、十公里等。我們往南走,都是單數(shù)。三公里、五公里、七公里、九公里、十一公里,以此類推。公路兩邊的麥子都熟了。收割機極像是小甲蟲,在金黃的麥田里爬來爬去的。人影兒跟在收割機后搖搖晃晃,極像辛勤勞作的小蜜蜂。公路兩邊開滿野花。我母親只準許我妹妹采了一朵指甲蓋兒大小的打碗花兒,插到她的小辮子上,說:“有個意思就行了,那花兒也有情有義的,專意開給咱們看,不要壞了人家么——”
公路空蕩蕩直突突的,半天才有一半輛大卡車從公路經過。我手把自行車,左腳蹬住左腳蹬,右腿跨進橫梁蹬住另一只腳蹬,在公路上拐來拐去,一跨一跨學騎自行車。我妹妹看得眼眼兒熱,也鬧著要騎。我一時興起,一只胳膊拎起她,放在橫梁上。我母親口里說:“慢著喲,看跌——”
話沒說完,自行車一歪,倒了。我趕緊去扶自行車,查看一番,好在自行車完好,車把上網(wǎng)兜里的黃瓜西紅柿完好,車座后的鋁飯盒也完好。搗蒜罐兒,搗蒜錘兒,三兩朵老蒜,均完好。就那一小瓶陳醋上粘了些泥土,我薅了一根草葉,擦干凈了,也就完好了。只我妹妹摔出去老遠,滾幾下,跌進路邊的溝里不見了。幸而溝里沒水,都是柔軟的野草和好看的野花。我和我母親跑下溝,拔開草,只見我妹妹木憨憨,仰面朝天躺在花草里,眼眼兒直瞪瞪的。
我母親抱起我妹妹,見她的額頭和鼻尖尖兒都擦破了一層油皮。掀開她的花褂子看,倒是沒傷,只是兩只小手的外掌擦破了,洇出紅紅的血珠兒。再掀開褲腿兒看,兩個膝蓋兒也擦掉一層油皮,洇出紅紅的血珠兒。待察看完傷勢,我妹妹約略明白了些,張開嘴巴,哇——哭起來了。
我知道她這一哭就收不住了,一邊給她揉傷,一邊護住頭撅起篤腚,等我母親踹我。我母親坐在溝里,摟住我妹妹嘆口氣,沒顧上收拾我,說:“娘唱支歌兒,青兒就不哭了,啊?”
我其實早不叫她“娘”了,改口叫她“媽”,這樣就可以略去一去我們口音里,從太行山上黃土高原帶出關外的那股土腥氣味兒。
我其實也害怕我母親唱歌。她唱的歌倒也不難聽,可就是也有股太行山黃土高原的土腥氣味兒。萬一叫人家小郭哥哥和小劉姐姐這樣的上海知識青年聽了,會怎么看?當年,龍鎮(zhèn)的知識青年多以上海為主,有些已經辦了回城,有些正在辦。比如小郭哥哥和小劉姐姐就正在辦。因為結了婚就不好辦了,所以他們的婚事是秘密籌辦的。
我母親略清清嗓子,要開唱了。我趕緊從溝里立起來,撐長脖子左右看看。公路兩邊收割麥子的工人都還遠,大約不要緊的??晒芬活^似有個人,騎著自行車朝我們這廂趕過來了。我想提醒我母親,專意咳嗽兩聲。我母親反倒是扯開了嗓音,不管不顧唱開了。我也沒辦法了,只好又蹲下來,假意給我妹妹揉傷,心里盼著那個騎自行車的人,不要注意我們,就好了。
我母親一開口,就顫悠悠將嗓音高遙遙地挑出去,那歌兒一下子飛上天空,隨風搖曳:
青線線——
藍線線——
藍個英英個采兒——
生下一個蘭花花兒——
實實的愛煞個人——
一朵白云悠悠地飄過來,我母親的歌兒滾一滾,躍上白云,翻幾下,懸了一懸,又往更高處去了,極像是游弋在空中一段細細的絲,叫太陽碎碎的光彈撥得金亮亮的,要斷不斷揪扯著人的心……也不知怎么著,我的心顫悠悠突然就這么放了出去,隨那歌兒盤旋著往高再往高,飄呀飄的……
終于,天上那朵白云載著我母親的歌兒遠去了。我松了一口氣,突然覺得臉臉兒上有兩注兒冰涼涼的東西,極像是涌動的毛蟲蟲兒……我其實也知道不是毛蟲蟲兒,趕緊用衣袖在臉臉兒上拂了一拂。我母親也用衣袖在臉臉兒上拂了一拂,摟著我妹妹立起來。她衣袖拂過的臉頰隱約有些淚痕。我替她拍拍篤腚上的泥土,我們相互推拽著爬出溝來。
溝邊立了個人。那人逆著太陽光,極像是叫人施了定身法,直杵杵定在那兒。可我還是認出,那人是小郭哥哥。小郭哥哥的自行車停在路邊,車把上掛了兩個花網(wǎng)兜,里面裝了水果和點心。后車座上也掛了個花網(wǎng)兜,裝著水果罐頭和肉罐頭。他也是去看小劉姐姐的。
小郭哥哥接住我妹妹,放置在他的自行車梁上。我推起自行車,又重新跨住兩只腳踏板,一跨一跨朝前走。我母親跟在后頭,低著頭,犯了很大錯的樣樣兒。一直到三公里,大家都沒言語,但是,一路上,小郭哥哥兩只眼眼兒一直粘著我母親。
三公里是一排平房。大家都去收割麥子了,只有兩個家屬在東頭的灶房忙著做飯。小劉姐姐住在最西頭一間。我們放好自行車,將東西才拿下來,就見小劉姐姐氣喘吁吁跑回來。她背了個畫了紅十字的衛(wèi)生箱,說是回來取碘酒和膠布的。小劉姐姐瞟了瞟小郭哥哥,和我母親笑笑,說:“有不少人受輕傷,這些東西用得快的——”
小劉姐姐的手上貼了一貼膠布,我母親看見,趕緊就問。小劉姐姐笑著躲開,說是鐮刀劃了一下,不礙事的,拖著小郭哥哥走出好遠。
房前種了一片水蘿卜。我追出來,想問問小劉姐姐,是不是可以拔一些水蘿卜,卻聽見小劉姐姐說:“巧得來,都可以說蘇州評彈了,正巧就遇見了?”
小郭哥哥急起來說:“真的喲——”
小劉姐姐就說:“什么蒸的煮的,我不信,就是不信——”
小郭哥哥急得跺跺腳,有些惱:“你不要無理取鬧嘛——”
小劉姐姐提高了嗓門:“無理取鬧?阿拉無理取鬧?伊個鄉(xiāng)下小寡婦勾搭儂來——”
小郭哥哥舉起手,要打卻不敢打。小劉姐姐就說:“好呀好呀,為個鄉(xiāng)下小寡婦——”
捂住臉臉兒,背著衛(wèi)生箱,跌跌撞撞跑走了。
我也沒心思拔水蘿卜了,返回去,氣呼呼和我母親說:“走哇!走哇!”
我母親正剝蒜骨嘟。她要搗好蒜泥,好叫小劉姐姐和我大表哥回來吃個現(xiàn)成,還絮絮叨叨說:“割麥子可是個出力氣的生活——”
我一下奪過她手里的搗蒜罐兒和搗蒜錘兒,“咣當”摔到一邊,推著她,說:“走哇!”
我妹妹也耍疲乏了,眼眼兒耷拉下來,哼哼唧唧地鬧。小郭哥哥跨進門,見我彈起了脾氣,也不敢多說了。
我們娘兒仨走到公路口,迎面碰上了三公里的小隊長老陳。
老陳頭戴草帽,褲腿兒綰得高高的,黑黝黝的腿毛密匝匝的。他一只手握鐮刀,另一只胳膊是空袖子。他跑到地里,用一只手拔了兩根水蘿卜,捋捋上面的泥土,遞給我和我妹妹,說:“咦噓,咱這離場部遠了,也沒啥好招待——”
又撅著篤腚,用一只手拔了一堆兒水蘿卜,揪下纓子擦擦水蘿卜上的泥土。那水蘿卜一只只紅潤潤的。老陳替我們網(wǎng)了一網(wǎng)兜水蘿卜,送我們到公路上,和我母親說:“咦噓,閑了來耍兒!”
我母親心不在焉答應一句,催我快走。
老陳是河南焦作一帶的人,家里原有個童養(yǎng)媳。他硬和那童養(yǎng)媳離了婚,可那童養(yǎng)媳卻留在陳家,侍奉老陳雙親。即活著做了陳家的人,死了也是陳家的鬼——“東北”替老陳的童養(yǎng)媳補一句,又勸我母親說:“老陳那只胳膊是抗美援朝時沒的,人家本來可以搞個一級傷殘,可人家老陳覺悟高,不要。雖大你十幾二十歲,人家又沒有一兒半女,就當紅兒青兒是自己的閨女了,只是有一樣,紅兒青兒須改老陳的姓,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咱自家說說的,待她們大了,想改,就改回來,老陳他也沒辦法了呀——再說了,你姐夫還比我大十好幾歲的,不也看著不怎么老氣?”
我忍不住,嘟噥一句:“一級傷殘,那得多殘呀?”
“東北”叫我噎了一下,白我一眼。
我母親正給小劉姐姐裁一件粉紅綢緞的旗袍。這綢緞原是打算做褥子面兒的,小劉姐姐卻突發(fā)奇想,想穿一件旗袍了,說:“上海都流行了,基本樣式就和蘭花花兒姐姐儂身上這件天藍布褂子差不多,就是長一些些,長過膝蓋就可以了,盤扣,和儂這件褂子上的盤扣一致,就可以了,蘭花花兒姐姐儂試一試,壞了算阿拉的,又不要蘭花花兒姐姐儂負啥個責任,儂還怕啥個?”
又著小郭哥哥畫了旗袍的圖,叫我母親照著做。我母親琢磨了幾天,眼看旗袍就要做好了。此時,我母親聽“東北”說老陳,頭埋得更低了?!皷|北”又說:“我還不是偏心你,替你想,人不能不知足,攀得高跌得重,你仔細想想我這話,是不是!”
老陳也隔三岔五叫我大表哥帶回一捆一捆的水蘿卜。一只只水蘿卜紅潤潤水漉漉的,切絲,淋上香油,滴上陳醋,著實爽脆可口。我母親卻不動筷子。
麥收終于告一段落了。這天傍晚,小劉姐姐,我大表哥都回來過星期天了。恰我母親也將旗袍做好了,要小劉姐姐試穿一下。小劉姐姐趕緊去洗了手,拿了旗袍去了里間。待一會兒,小劉姐姐從里間出來,也不知道是小劉姐姐腰身好,還是我母親做的旗袍好,小劉姐姐極像從掛歷上走下來的人兒,看著十分好。凡是旗袍的邊緣,我母親都用本色的綢緞滾了邊兒,盤扣也用了本色綢緞,雖一抹粉色,卻極有立體感。因為用縫紉機容易抽線,我母親都用手工縫的。大家都說好。小劉姐姐也十分滿意。她回里間換下旗袍,高高興興出來,說:“就是腰身稍有些緊,蘭花花兒姐姐,儂還可以放放腰身呀,稍放一指寬就可以了——”
我母親見小劉姐姐滿意了,也很高興,說:“能以,能以!”
小劉姐姐興致不倒,舉著旗袍在自己身上再比比,又在“東北”身上比比,也要“東北”試試。“東北”死活不試,都有些惱了,說:“我才不要穿這東西!極像是和那旗袍結了很大的仇?!?/p>
小劉姐姐就又舉了旗袍,在我母親身上比登比登,要我母親試,也容不得我母親說什么,將她推到里間。我母親在里間喊:“這好衣裳,俺哪能穿出個樣樣兒來——”
小劉姐姐在門外喊:“快些啦——”
我和我妹妹也在一邊幫腔,跟著小劉姐姐喊:“快些啦——”
我二姨夫、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也都喜滋滋地要看熱鬧。小郭哥哥倒是有些不耐煩,說小劉姐姐:“只管鬧什么呀——”
小劉姐姐沖小郭哥哥翻個白眼眼兒,朝里間喊:“好了沒?”
隨后開了門,卻不說話了,臉臉兒上的笑也僵住了。我母親低著頭,紅著臉臉兒從里間走出來,一邊走一邊用手在腰身上揪扯。她穿著那件粉紅色綢緞旗袍,腳上雖還是那雙黑方口布鞋,可那一種驚艷,還是叫大家都震住了。小郭哥哥的眼眼兒盯住我母親,半天緩不過來。我二姨夫、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也都不吭氣了,只有“東北”嘆一聲,說:“蘭花兒,快去脫了吧,那是人家小劉結婚穿的——”
我母親的臉臉兒就白了,趕緊抽身回了里間,換了那件天藍布褂子,慌慌收拾炕,擺桌子,端飯菜。小劉姐姐卻耷拉著臉臉兒,說身上不舒服,也不吃飯,走了。小郭哥哥跟在后面,沒意沒思,也走了。大家也都沒了興致。
我大表哥突然想起什么,說:“陳隊長說他明天來——”
看了我母親一眼。我母親的頭又低下去好多。
五
第二天,老陳搭了一輛過路的大卡車,早早來了,還拿了好幾捆水蘿卜。“東北”叫我母親將水蘿卜分了幾堆兒,分別送給左鄰右舍。左鄰右舍的女人們都夸:“老陳好人哪,好人!工資高,花不了,場部就數(shù)他啦,連傷殘補貼都不要,給他介紹過不少啦,他都不滿意——”
老陳已經托人買好了電影票,說要大家都去看電影。“東北”說不去了,那票留給小劉吧。老陳就說:“咦噓,都有都有!”
如此,大家就都去看電影。老陳還備了許多零嘴兒,瓜子、榛子、松籽、糖果都有。我妹妹騎在老陳的脖子上,一路吃個不停,還摟住老陳的軍用水壺喝個不停。水壺里灌了橘子粉沖兌的橘子水。路上,我二姨夫還和老陳談上甘嶺那場戰(zhàn)役——他們兩個都是志愿軍,參加過抗美援朝。不過,我二姨夫是在解放戰(zhàn)爭中俘虜過來的國民黨兵。有了這一段經歷,我二姨夫的歷史就不算清白了,這也是他一直做藥劑師卻沒能提拔起來的原因。
雖是白天場,電影院門口立了不少人,以年輕男女居多,都在等退票,也有不少是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的同學。人家見我們一行十多人,都很注意地看過來。我三個表哥就扯著嗓門,故意和他們的同學或是相識的人打招呼,人家就更注意我們了。我們每個人手里都舉了一張粉紅色的電影票。眾人自動閃開來,我們就在幾十雙眼眼兒的注目下,走過了人們避讓出的一小段窄道。我一時還沒準備好在公眾場合露臉兒,眼眼兒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惶恐得厲害。
進了電影院,大家都很默契,最好的兩個座位留給老陳和我母親。小劉姐姐和小郭哥哥,“東北”和我二姨夫坐兩邊。余下我們幾個孩子各尋座位坐好。那場電影是關于愛情的,名兒我記不得了。電影里,女的一邊笑,一邊在樹林里繞著跑;男的一邊笑,一邊在后頭追,又配著音樂和歌聲,叫人看得躁動不安。正看到緊要處,我妹妹喊著要上茅家——這是土話,就是廁所。我只好領她出了電影院,到了電影院后的那片紅松林??伤吆哌筮螅且獙€真茅家。我只好又領她出了紅松林,正在急,我母親出了電影院,老陳跟在后頭。老陳帶我們朝另一頭去。曠野里一棟簡易房子就是了。
那里邊,男女的界線是一堵短墻。短墻上懸了一盞昏黃的燈,田野的風將燈泡一下擺到女的這一廂,一下又擺到男的那一邊——情景先就有些詭異了。我心內鬼火,又見男女界限的短墻上透了幾個窟窿眼眼兒,警惕起來。果然就看見一只大的窟窿眼眼兒上貼了一只人的眼,朝這廂瞄。我驚叫一聲。我母親拔腿就往外跑。她跑到男的那廂,兩眼緊盯住男的入口處,手里早拾了一塊半頭磚,舉著。
我們等了半天,見老陳低了頭,從男的那廂入口出來,余下再無別人了。
也無心思再回電影院了,我們娘兒仨朝家去。老陳一人朝另一廂去。走出老遠,我悄悄回頭,見老陳的影子搖晃在黑夜昏黃的燈里,孤單得厲害。
我們沒有鑰匙,就在門口等。我妹妹睡在我母親的懷里。我蹲在窗下,偷眼看看我母親,見她臉臉兒在燈下泛著青光,一只手還捏了那塊半頭磚。不一會兒,大家都回來了?!皷|北”還埋怨:“貴巴巴一張票,還走后門買的,也不看完,可惜了的——”
我母親沒吭氣,悄悄將那塊半頭磚放在窗根底,看我一眼。我只好也不吭氣了。
那以后,老陳也不給我們捎水蘿卜了。我大表哥在三公里的生活也越來越重,他就嚷著要我二姨夫給他調工作。我二姨夫只好托人,尋了不少關系,還是沒辦成。后來,我大表哥發(fā)奮讀書,于第二年考取了技校,學開火車,以后做了火車司機,專開哈爾濱到龍鎮(zhèn)的客運火車。這也算一件風光的事。
有一次,“東北”叫我到柴火垛后,問看電影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甚事?
我說:“老陳不取貴!”
“東北”問:“老陳怎就不取貴了?”
見我不吭氣,“東北”就說:“人家可是立過功受過獎的人,你小孩家不要亂說喲!”
我知道她這是激我,咬住嘴唇就是不言語。我妹妹自作聰明,專意走過來,說:“他眼眼兒貼在茅家窟窿上,從男的那廂看我們女的這廂——”
事后,“東北”和我母親說:“老陳那毛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惶惶的,就給他留個臉面吧——”
口氣里略有些歉意。我母親只管低頭改小劉姐姐那件粉色旗袍,還是不吭氣。
據(jù)說,老陳后來從河南焦作老家尋了個黃花大閨女,戶口都落到龍鎮(zhèn),成了農業(yè)工人的家屬,還給老陳生了個大胖小子。多少年后,“東北”專意叫我二姨夫給我母親寫的一封信里添了老陳一筆,說,老陳那離了婚的童養(yǎng)媳侍奉老陳雙親終老,老陳也有良心,每月給那個離了婚的童養(yǎng)媳寄生活費。住上樓房,家家都有了衛(wèi)生間,老陳那“不大不小”的毛病就再也沒犯過了——可見人是隨奈何的——我二姨夫的信寫到這里,點評一句。
后來,大家都裝了電話。“東北”又在電話里捎帶說:“老陳臨終交代他媳婦和兒子,斷不能忘了給老家的大娘每月寄生活費,沒多有少——”
那個時候,我正在上海讀大學。我母親將老陳的事翻給我,在電話的另一頭嘆一聲:“老陳實是個好人哩!”
聽我母親這么說,我想起黑夜原野上,那個搖晃在昏黃燈里的孤單影子,就說:“我從沒覺得人家壞過呀——”
“那就好,那就好!”我母親在電話另一頭說。
再說回來。小郭哥哥和小劉姐姐的婚禮原定于十月一日國慶節(jié),可小劉姐姐突然將日期提前了,說:麥收結束,正好閑了,在龍鎮(zhèn)辦一場,就回上海旅行一趟,正好也跑跑關系,快點辦回城,省得夜長夢多。政策一會兒一變,誰曉得又會出啥個事情!
“東北”在一邊幫腔,說:“是,是,是!”
為此,“東北”專意和我母親說:“蘭花兒你也不用多心,人家小劉從大上海來咱這北大荒接受教育,不容易——”
這回,我母親說了句硬話:“咱就是個農村人,也不會輸理呀,姐你說這話,不是打俺臉,說俺不明事理么——”
“東北”也生氣了,說:“蘭花兒你說甚話呀,人家結人家的婚,怎就是打你臉了哩?你既是明事理,咱可說到明處,你姐仙花兒我,可是在這龍鎮(zhèn)活了十幾二十年了,可從不叫人家說出長短來的——”
我母親再不吭氣,轉身去蒸饃饃了。小劉姐姐既是“東北”的干女兒,自然要從“東北”家出閣的。我母親承許“東北”要蒸花饃饃,以備婚禮上用的。
新家就是小郭哥哥的宿舍。小郭哥哥和我大表哥、三表哥將宿舍粉刷得雪白。因為小郭哥哥和小劉姐姐在辦回城,就沒置辦家具,只我二表哥打的那個四條腿兒不一般齊的高低柜,趔趄著擺在墻邊,扶不正。我二表哥拾了塊半頭磚,用報紙裹好,支在那條稍短一點兒的腿兒上。高低柜雖不再趔趄了,支起的一端又高起來,抽屜都溜出來,合不上。
我大表哥說:“這是胎帶的毛病?!?/p>
高低柜油了兩遍,油的是那種深黃色。我二表哥說是當下流行的顏色。
我大表哥又說:“現(xiàn)今真是改革開放了,這屎黃都能流行——”
以打嘴仗取樂。不過,我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以后各娶了媳婦兒,一家十多口住在一起,三妯娌也算和睦,評上了黑龍江農場總局的“五好家庭”,都上了電視。為此,“東北”還專意叫我二姨夫將全家上電視的光盤寄給我們看。
小郭哥哥和小劉姐姐的新家炕上鋪了大紅油紙,炕后圍了一圈大紅油紙。我母親剪了一摞紅紙,我和我妹妹將大紅字貼在大物件兒上,小紅字貼在小物件兒上,窗上也貼了幾朵窗花兒。對聯(lián)是老陳編寫的,上聯(lián)是:結同心意久長;下聯(lián)接:守山盟情永鮮;橫批:改革開放。
我二姨夫說:“不要看老陳,那哈,還能寫個橫平豎直的——”
小劉姐姐的嫁妝都擺在“東北”家的炕后,鞭炮也都買好,兩輛自行車的把上都扎了大朵的紅花兒,一桌菜也都置辦得差不多了,酒席準備開在鄰居家。一切從簡。
“東北”說:“關乎回城一事,小心沒大錯!”
典禮的頭天黑夜,小劉姐姐留下,在里間和我們擠在一起。大家一直亂到很晚。我和我妹妹都困乏得支不住,我們倒頭便睡。隱約聽得我母親和小劉姐姐嘀嘀咕咕說個不停,間或又嗤嗤亂笑。她們好像還說了小郭哥哥。我知道小劉姐姐和我母親都消弭了隔閡,心里也歡喜起來,放心睡了。正睡得好,就聽我母親一陣亂嚷。原來,小劉姐姐病了,出了一頭虛汗,臉臉兒煞白,牙關緊閉。大家趕緊起來,我大表哥用自行車推著小劉姐姐,我母親扶著她,我二姨夫和“東北”跟著,去了醫(yī)院。這廂,我二表哥趕緊去報告小郭哥哥。
小劉姐姐昏迷了五天,于第六天的夜半,去了。最后的診斷是破傷風引發(fā)的敗血癥。原來,麥收時節(jié),小劉姐姐鐮刀割傷的手一直沒好,后來又忙婚事,忽略了。
小劉姐姐的堂弟從上海趕來,進門,將小郭哥哥痛打一頓。小郭哥哥木憨憨坐在地上,也不還手。我二姨夫看看情形不好,卻勸不住,最后是我大表哥和二表哥假意勸架,束縛了小劉姐姐堂弟的手腳,才算罷了。小劉姐姐的堂弟摟著骨灰盒,當天就坐火車走了。我母親蒸的花饃饃,一直擺在窗臺上。花饃饃上的龍鳳牡丹都風干了,咧開一道道的口子。上面點的紅,也淡了。那紅是我和我妹妹摘了玻璃翠兒的花朵兒,搗爛制成的。
那以后,小郭哥哥一直沒露面?!皷|北”著我大表哥和二表哥也去看過一半回,他們回來也不多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母親悄悄買了火車票,臨走前一天,才告訴了大家。“東北”和我二姨夫來里間勸我母親?!皷|北”說:“蘭花兒,又沒有人說甚,你可不能往自己身上攬事兒——”
我母親只管低著頭,不吭氣,臉臉兒黑封了,極像是人家欠了她二斗紅高粱。
龍鎮(zhèn)的秋意濃了。泛黃的草里,偶爾跳出個秋蟲蟲兒,趔趔趄趄的,極像是吃醉了酒。風也蕭颯得緊。我二姨夫,“東北”,我三個表哥都到火車站送我們。綠皮火車吼一聲,“咣當咣當”走起來。就見車站不遠處,一叢夾竹桃后面,藏了個人影影兒,極像是小郭哥哥。我卻沒和我母親說。
這回,我們在北京逗留了多半天,逛了王府井,看了天安門,在金水橋旁照張相,也算了了一樁心愿。“縣”下了井。我們沒見著他,直接回了下村。下村一鄉(xiāng)人,再沒有比我們走得遠的了。大家都知道我們一連走了八九個省市,有了見識,都另眼看我們。連王秘書都不敢怎樣了。我母親想著下村終不是我們長久待的地方,就尋了我父親的舊關系,落戶回市南關的捉馬村——自然也看了不少臉色,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可還是辦妥了。捉馬村是我父親的老家,自然,我父親的墳塋也要遷回去的。
王秘書不知道從哪里調了一輛大卡車,幫我們搬家。“縣”招呼了一幫后生,往卡車上裝東西。小俊來了,一臉憂愁,和我母親說:“看來,咱只能窩在這山凹當個電話員了,這回,你們可去了大地方,往后有那新衣裳樣樣兒,可多給咱通個氣兒,也叫咱長長見識——”
我母親滿口應承,說:“能以,能以?!?/p>
后來,王秘書家里的黃臉婆尋人捶了小俊一頓。小俊吃了大虧,再不和王秘書往來了。這些都是聽人說的。
拐腿兒老趙也來送行,說:“看,楊秘書家里的,可不敢忘了咱呀,常來咱這廂串串——”
說著,又從懷里掏出一條粉色紗巾,遞給我母親,說:“看,楊秘書家里的,俺來賠個不是——”
臉臉兒早絳絳紫紫的了。那紗巾是我們在北京的王府井商店買的,細薄如蟬翼,名曰“一把抓”,北京正流行,如何就到了拐腿兒老趙這里哩?我正詫異,就見鎖土媳婦兒額頭頂了一個血紫紫的火罐印兒,瞪了風火眼,躲在大門底,朝我們這廂瞄。那個時候,鎖土因炸山,叫炮崩了。鄉(xiāng)里賠了幾個撫恤金,鎖土媳婦兒見天穿好的吃好的,都禍害光了。
我母親看看拐腿兒老趙,再看看鎖土媳婦兒,約略也明白了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聲張,收起那塊粉色的紗巾,返身從打點好的包袱里翻出一塊翠綠方巾,也是在北京的王府井商店買的。我母親走到鎖土媳婦兒跟前,將那塊方巾塞到鎖土媳婦兒手里,說留個念想兒。
拐腿兒老趙就吆喝鎖土媳婦兒:“還不快快的來幫忙拾掇拾掇——”
鎖土媳婦兒就趕緊跑過來,幫忙往大卡車上搬東西。
后來,也是聽說的,拐腿兒老趙和鎖土媳婦兒搭伙過開日月了。我母親嘆息一聲:“一對兒苦命人兒!”
六
“縣”得了肺矽病,不用下井了,以“老病號”自居,偶爾還可以到療養(yǎng)院去住一住?!翱h”反倒很高興,說:如今的話,咱看病是百分之九十八都報銷,國家管起來了,不得這病,誰管?
“東北”常給我們郵寄錢和全國糧票,還定期郵寄一些鈣片,說我和我妹妹正長身體,需要補鈣。吃了鈣片,我一串老高?!皷|北”的信里,也偶爾提一提我們熟悉的龍鎮(zhèn)人和事,獨不提小郭哥哥。
剛搬回市南關捉馬村的時候,我母親倒是急吼吼著我給“東北”寫信,告訴他們我們的新地址?!皷|北”馬上就回了信,可信里沒有一絲一息小郭哥哥的音訊。我母親半靠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榆樹上,手里舉著信,抬眼看著天上一片火燒云,失落落的。正是黃昏,一抹晚霞剪出我母親的影兒和榆樹的影兒。我母親側影兒的那一種姿態(tài),憂傷絕美又帶著一些銷魂放浪,叫我心里突然起了疑。我終于發(fā)現(xiàn),背靠榆樹的這個女人不僅是我母親,她的身上還釋放出一種奇異的氣質和風情……此時,我約略明白了,為什么男人們會用異樣的眼神打量我母親,會在各種場合和我母親套近乎,會尋各種借口來我家……
我開始偷偷注意我母親的舉動。有時候,郵差騎著綠色的自行車,撥弄著鈴鐺串進村來,我母親的臉突然就紅起來。她會故意忽略郵差,或是和人說話,或是做一些事情,可當真那郵差一陣風,嗖地滑過我們家,向村里去了,我母親的面色又像西北風刮過的秋野,凄涼起來。我略約也知道,我母親或許在盼小郭哥哥的信。有時候,郵差騎著自行車的影子越走越遠,拐個彎,不見了,我也會失落。大多時候,我會幸災樂禍,冷眼瞄我母親一眼。我母親慌了神,趕緊垂下頭。
我漸漸長大,也漸漸明白作為長女肩膀上擔的責任。這份責任叫我有理由半公開地監(jiān)督和限制她,并和她對抗了。
看見我母親在桃樹下?lián)P著臉嗅桃花,我就會故意咳嗽一聲,提醒她??粗埔┨猩綆n的眼神,我也故意咳嗽一聲,警示她。自從在龍鎮(zhèn)通往三公里路邊的溝里唱了那首蘭花花兒,以后她再也沒有放開嗓門唱過。有時候,只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會小聲哼唱一半句,可一見我,她就打住,再也不哼唱了。我妹妹閑了就挑事,說:“娘你唱一個唄——”
我揪住我妹妹到院子里的榆樹后,恨恨地問:“你當真是不夠數(shù)兒啦——”
我妹妹撲閃著眼眼兒看看我,癡呆呆的樣樣兒。
我母親再不提我當電話員的事了。捉馬村是市的郊區(qū)。村周圍是成規(guī)模的菜地。一大片種西紅柿,一大片種豆角,再一大片種的是茄子、黃瓜或者茴子白,這是專供市民享用的。我母親勸慰我:“最不濟最不濟,咱當個菜民,總可以吧?”
誰曾想,我母親這話撂下未多久,捉馬村的菜地就越種越少。眼見得大片的菜地被征,用來修廠造樓。村里的小工廠也越辦越多。我母親終也耐不住了,托人說情,到村里一家小工廠做工,說:“小工廠能掙哩——”
盼著我快些長,也到小工廠掙。
日子極像榆樹葉上“吊死鬼兒”吐的絲,越扯越長。我和我妹妹念書念到了關鍵處,我母親不敢大意,一天不落到小工廠做工,賺我們的學費和生活費??匆娢夷赣H極憔悴的面貌,極疲憊的身姿,漸漸變形的背影,我知道,我母親身心中,作為女人的那部分情愫,極像是一條斷水的河,沒有了生機,河兩岸的風景也少顏落色。我心里也會約略負擔些罪過,想著或許是我做得狠了,可是,誰叫我是長女哩!
這樣一想,我就心安了。其實,小郭哥哥來過一封信的。那一天,郵差騎著綠色的自行車,撥弄著鈴鐺串進村來,停在了我家門口。他從郵袋里拿出一封信,遞給了我。信封上寫的是我母親的名字。我正巧要去上學,想著或許來不及了,就將信放進書包里,等放學后拿給我母親。晚上回家,我從書包里拿出那封信。我原本也是要給我母親的,可看看信封上的郵寄地址,我猶豫了。信是從上海寄來的,筆跡像是小郭哥哥的。我知道我不能私拆這封信,可又不愿意馬上給我母親。我將信裝在書包里,沒人了,就拿出來對著太陽照照,再用手捏捏。那信薄薄的,大約就是一張紙的光景。我想著先等等,等合適的時候,再給我母親。就這樣過了許久,我自己也忘了這檔事。有一天整理書包,見那封信團揉在書包里,邊角都磨得露了口口兒,早不成個樣樣兒了。我避開人,用手撫展半天,又夾在書里壓上重物,想著第二天信就展了,就能給我母親了??傻搅说诙?,我再想,那信封上有郵戳,信里也落有日期,若我母親問起這些,我如何交代?
那天夜里,我借口去茅家,來到榆樹下。用一把早備好的小鋤頭,在樹下刨了個深坑,偷偷埋了那封信。了抹了這一件事,我身心輕省了許多。
到我考上了大學,我們家的日子才像春風吹過的太行山脈,多少有了點盎然氣象。我母親著我給親戚們打電話報喜訊?!皷|北”知道我去上海念大學,順口說:“小郭也在上海,具體做什么,不太清楚——”
當時,我母親正忙著給我準備行囊,后背腰身都松垮下來,盡顯歲月侵蝕的痕跡。我忍了忍,將這一條信息壓下來,未說。
我妹妹高興得一塌糊涂,說:“姐呀,你去的可是大上海呀!”
我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你自己可萬萬小心喲——”
火車鉆出最后一個隧道,一路往山下奔馳。連綿的群山眼看就要消逝了,我想:這回,我是真的走出了太行山——
一切還算順利。到鄭州就趕上了當天發(fā)往上海的快車。我對面坐了一個男人,約莫四十多歲,左耳邊的一撮頭發(fā)極像是一小片剛染上色的黑布,覆住一片禿頂,腆了個肚子,面相有些油滑,看著像是個銷售員。一坐定,那人就從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大塑料水壺。那水壺大約用得久了,壺壁里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褐色茶垢。我稍眼看看,見他兩只小拇指留了一寸多長的指甲。那指甲顏色灰黑,極像是剛刨過食兒的雞爪子。
他著我?guī)退匆幌掳?,跑到車廂一端灌了一壺水,坐定,又從包里掏出一個一個的塑料袋子,擺在桌子上。都是各類腥葷吃食,有烤雞、烤鴨、香腸、油炸花生米等。隨后,他又從包里拿出兩罐聽裝啤酒,暫且不吃不喝不說話,靠在椅背上,眼睛朝車窗外看一陣,兩只手卻在互相摳那小拇指的長指甲,極像在醞釀吃的情緒。
火車啟動了,車廂的喧鬧也漸漸平息下來。中年男人臉上的表情突然活泛了,指指桌上的腥葷吃食,和我說:“嘗嘗,嘗嘗——”
我自然是不肯嘗的,出門自有出門的規(guī)矩,誰也不知道吃下人家一口,要付出什么的。中年男人見我矜持,也不勉強,從腰間鑰匙鏈上摘下一把指頭長短的工具,抽開便是刀叉筷子等各式餐具。中年男人好吃好喝了一陣,罷了,舌頭在嘴里亂轉幾圈,用小拇指上的長指甲輪流剔剔牙縫,再互相摳摳指甲,兩只手又抹抹嘴,瞄我一瞄,起了疑心,問:“小姑娘,儂該不會是大學生吧?”
聽口音,是上海人。
車廂氣味本來復雜。他剛才吃喝下去的腥葷食物和酒已經在他胃里發(fā)酵反芻,隨他說話的氣流噴出來,空氣里就有了一股腐爛的氣息。不過因為他的上海口音,我還是對他另起了點好感。
他瞪起眼,又上下看我一看,說:“真是大學生呀,哪個大學?”
我說了我的大學。他又瞪起眼,上下看我一看,說:“看不出來呀,名牌大學呀!”
這個時候,列車員走過來了。中年男人顧不得我了,立起身,點頭哈腰嗡在列車員耳朵上說幾句。列車員是個年輕好看的姑娘,待搭不理地板著臉。中年男人卻只管點頭哈腰,跟在列車員屁股后討好。我不屑地看著那個中年男人,看著他一撮頭發(fā)覆住的一片禿頂,看著他油滑的面相,看著他高腆的肚子,看著他忽地露出來的尖長的指甲……潛藏在我腦海深處的記憶,極像是蛹化好的繭,突然就裂開一條縫隙。那縫隙漸寬漸長,龍鎮(zhèn)的往事仿佛一只只蝴蝶,飛旋在眼前。我突然臉紅耳熱,焦躁起來,想:這個人該不會是小郭哥哥吧?
過了一會兒,中年男人回來,沖我詭秘一笑,將桌上未吃完的一堆東西仔細包好,放回包里,提起包要走。我有些急了,哎一聲,原本想問問他的姓,可話到嘴邊,看著他那副油頭滑腦的樣兒,打住了。那個中年男人走幾步,又停下,從襯衫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遞過來,說:“小姑娘,到了上海找我,總歸相識一場嘛——”
提起包,跑幾步,跟在那個年輕好看的列車員屁股后。旁邊一個男人用大拇指搓搓食指中指,做個點錢的動作,像是和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肯定是給了列車員好處費,搞了個臥鋪唄——”
是坐慣火車,閱盡人生的口氣。
我手里捏著那張名片,一直沒敢看,害怕那個中年男人當真就是小郭哥哥。到了后半夜,我的手有些疼,迷迷糊糊展開手,見那張名片早捏成一團兒了。借著窗外站臺上射進來的一束光,我展開名片,看見“張軍”二字,突然就松了口氣。
偶爾,我也和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通電話,也問起小郭哥哥。他們都含含糊糊說不清楚,有說下海經商了,也有說做小官兒了,一直不能確定。但總歸,小郭哥哥在上海這事,是確定的了。
每到周末,我就上街亂逛。不管是老上海喜歡的幽靜的淮海路,還是外地觀光客擁擠的南京西路,或許在喧囂的人民廣場,抑或是在洋派十足的外灘,更多的是在憋窄里弄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館,我總會看到一半個裝扮體面、言談舉止很有分寸的中年男人,他們講上海話,不過仔細一聽,可以聽到他們某句話的落口處,抑或是某個字的尾音兒,摻揉了北大荒原野曠達又寂寞的情緒。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想,小郭哥哥如今大約也是這個樣樣兒啦,心里突然就傷感起來。
這一年秋天,又有了好消息。我失蹤了近四十年的大舅有了信息,現(xiàn)在臺北。我母親、“東北”、“縣”互遞了信息。他們叫我大舅“臺灣”。那個時候,“南嶺”剛過世。我母親在電話的一頭,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我本來想提一提小郭哥哥的,我母親說:“貴巴巴的長途,咱長話短說,就這吧?!?/p>
急急掛了電話。我想著,小郭哥哥的事,待打探明確了再說不遲。
第二年臨近清明,“臺灣”專程回來,要到老家南嶺祭拜我姥姥和過世的親人們。我一來課業(yè)緊,二來開銷不起,只能打個簡短的電話,詢問一下情況。那天夜里,我撥了電話,我妹妹接的。我妹妹說“東北”回來了,專意來會“臺灣”的。我母親隨“東北”回了老家南嶺。我妹妹當時上高中,就要高考了。我囑咐她幾句高考的注意事項,著她看好門戶,要掛電話。我妹妹突然在電話里問:“姐,還記得那個小郭哥哥不?”
我心里一驚,定定神,問:“怎么啦?”
“出車禍了——”我妹妹在另一頭說。
我心里又是一驚,嘴上卻說:“瞎說吧——”
我妹妹說:“‘東北’說的,也是才聽說,小郭哥哥后來回了上海——”
“后來哩?”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極像是有人彈撥了繃緊的琴弦,哀切得緊。
唉——我妹妹嘆一聲:“說是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還是沒救過來,這事都好些年了哩!”
密密的星斗布滿天空。我仰頭看著頭頂?shù)囊粡澕氃?,半天沒說話。
“姐,你可聽著沒?”我妹妹在電話的另一頭問。
我含糊嗯一聲,意思是我在聽。
“一直沒結婚唉——”我妹妹補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