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石頭里流出泉水,心也能。
心里的泉水兜遮不住,灑了滿懷。人卻拿它們沒辦法,不知道放到哪里。在有的人手里,泉水變成了詩。
“滿頭鬈發(fā)的蒼茫薄暮,在山后揮動著雪白的手?!边@是誰?是謝爾蓋.葉賽寧的故鄉(xiāng)。
他的故鄉(xiāng),月亮是被淘氣的小孩子扔上天空的外公的帽子,太陽“在遠山后,正滾動著金燦燦的車輪”,星光“像解開的腰帶,在一股股泡沫中飄蕩”。
葉賽寧到過巴黎,穿過美洲大陸,但還是一個俄羅斯鄉(xiāng)村的詩人。他的耳里,有沼澤地蒼鷺撲哧撲哧的蹬水聲,甚至能聽到灌木叢一滴露珠的滾動聲。
這汪水是葉賽寧的故鄉(xiāng),捧在手里無處置放。他走進城市之前,要“站在落葉繽紛的白樺樹間,參加它們訣別前的祈禱”。
每個人手里都捧著東西。常常地,是放下這個,又拿起新的。許多人捧著自己不需要的東西,奔走四方。
葉賽寧雙手空空,只有故鄉(xiāng)。他說:“我的俄羅斯!美麗的俄羅斯?。 闭Z間不盡悲傷。離開了故鄉(xiāng)之后,也離開了裸麥、公雞、家釀的啤酒,最后他自絕生命。他說,他首先殺死的是一個酒徒和悲觀主義者。離開了故鄉(xiāng),葉賽寧不知如何樂觀,如何療傷。
每個人都有故鄉(xiāng),到處都是故鄉(xiāng)。在生物的DNA之外,人還有地理DNA,它就是故鄉(xiāng)。地理的DNA排列組合,構(gòu)成人的好惡、喜憂、悲傷情腸。這是一組無法置換的程序,讓人顯赫也讓人卑微。像石頭里流出的水,不大,卻不斷,像玻璃紙一樣哆哆嗦嗦地閃光顫搖,洗刷肝腸。
不受思鄉(xiāng)之苦的人是幸運的,像灰塵一樣浮游無根,在光線里面甚至亮爍爍的。沒牽掛則去留無蹤。坐火車旅行,沿線已經(jīng)看不到多少村莊了。在缺乏青壯年的農(nóng)舍,歷史老人收回了孩子們成長的道具,包括碾子、土炕,甚至活生生的伴侶——喜鵲、魚和毛驢。全球一體化伴隨著繁榮君臨每一處角落,很快地,人們只有身份證而沒有故鄉(xiāng)。
沒有地理DNA的人是時代進步的產(chǎn)物。他們同時還會蛻去文化的DNA,包括口音和表情,只有膚色之累。一些落伍的人——譬如我——會怪怪地看著他們,他們也這樣看我,如傻瓜對視。
石頭里怎么會流出水呢?真讓人搞不懂。我也搞不懂為什么身體會被故鄉(xiāng)的音樂激動得旋細胞之舞,被衣衫襤褸的孩子、屋檐下的空筐、磨刀石、喂貓的破碗、墊風箱的磚,激動得眼濕。
泉水流下來,薄薄地貼著心房,用手擦不盡,跟著腳步走遍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