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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龍士與賣牙人

      2015-12-24 23:26:17劉小波
      延河 2015年12期
      關鍵詞:墨索里尼女尸俠士

      劉小波

      千年屠龍士

      我是一名屠龍俠士。

      或者應該說:“我們是一群屠龍俠士?!币驗橥例堖@件事并不只關涉到哪一個人,它是一件需要很多人共同來完成的事。由于這樣的一種性質(zhì),民間對我們這些俠士有一個統(tǒng)稱——屠龍族。他們這樣稱呼我們應該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是我們所從事的事業(yè)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其次是我們這些人一般很少在老百姓面前露面;最后一點大概就是我們在人數(shù)上確實已經(jīng)達到了“族”的概念。根據(jù)我二十年來不斷在大江南北游歷所得的印象來看,我們這些屠龍俠士的數(shù)目應該在一萬名左右,這個數(shù)字是得到許多同行的一致認同的,雖然并沒有專人進行過統(tǒng)計:有些事是可以憑感覺得知的,尤其是對于我們這些屠龍俠士來說,就更是這樣了。

      然而我們對于“屠龍族”這個稱謂卻有種天然的反感。我們并不是依靠種族的方式延續(xù)自身的,我們誰都清楚,那樣做只會不斷削弱我們的戰(zhàn)斗力,而在面對龍的威脅時,這種情況是絕對要不得的。我們的敵人不是哪一個人,不是哪個宗派、哪支軍隊、哪個國家,而是強力無邊的龍。不是的么?把我們神圣的延續(xù)想象成一般平民百姓那樣的方式只能怪他們那狹隘的眼光以及他們自以為是的想象。我這樣說明并不是表明我們對他們的輕視,我們所從事的事業(yè)禁止我們有這種心理。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們的,況且所有我們這些人都無一例外的來自于他們——這就是我們延續(xù)自身的方式。無時無刻所面對的艱巨挑戰(zhàn)要求我們在事業(yè)的承繼上拋棄一切世俗的觀念,我們只允許適合從事這一偉大事業(yè)的人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因此每一個新屠龍俠士的選出與確定都必須直接通過我們屠龍俠士才能完成,鑒別的人可以是多個,也可以是一個,這并沒有什么差別,因為每一個現(xiàn)在的屠龍俠士都是以這種方式被挑選出來的,所以他們在挑選下一代時自然對所選的人所應具有的品質(zhì)有相當正確的了解與判斷。當然,事實會說明一切,我們只須將現(xiàn)在屠龍俠士們的狀況與五百年前,甚至一千年前的比較一下就會明白了;我們這個隊伍始終保持了它的純潔性與旺盛的斗志,雖說我們的人數(shù)比一千年前是大大的增加了。

      一千年,漫長的歲月,曾經(jīng)有多少位屠龍俠士在這片神州大地上奔波過,為了殺死比他們強大百倍的龍,或者被龍殺死。雖然這兩種情況至今都未得到一個確切的證實,但也并沒有人會懷疑這兩件事總有一天是會發(fā)生的可能性。和我們?nèi)艘粯樱堃膊粏螁沃怀霈F(xiàn)在一千年前,他們也在不斷地繁衍生息,也像一千年前一樣不斷地到中原興風作浪,只不過它的行蹤開始詭秘起來,不再像我們屠龍俠士剛出現(xiàn)之前那樣肆無忌憚了。整個國土,四方各地不時有龍傷人的訊息傳來。最近一次是在二十九年之前,聽起來確實有些遙遠,因為龍的數(shù)量是很有限的,并且由于懼怕我們的緣故,它們在地上出現(xiàn)的周期一般是三十年左右,而從各地的記載來看,最長的一次間隔是六十二年。有鑒于此,現(xiàn)在每一個屠龍俠士都處于極高的戰(zhàn)備狀態(tài),希望它剛一出現(xiàn)就能掌握它的行蹤,之后再用我們的方式迅速通知其他各處的俠士,以便大家共同來對付它。

      為了便于盡可能快的了解龍的動向,我們分散于全國各地。可以這么說,我們并不是一個組織,也不是什么聯(lián)盟,更談不上什么“族”了。我們的協(xié)作一致就是建立在每一個屠龍俠士都不愧于屠龍俠士這一稱號的基礎上的,除了我們每人所學到的必要的屠龍術外,個人的優(yōu)秀品質(zhì)與崇高精神也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不論是相隔多遠的屠龍俠士,他們都可以毫不費力地認出對方,并能做到無障礙的溝通,大概這也是老百姓們稱我們?yōu)橐蛔宓脑虬?。和龍?jīng)常出沒的地點相適應,我們俠士分布最多的地方就是中原,其次是東部沿海,然后是南、西、北三面。然而最聞名的三個俠士卻分別在這三個地區(qū),相傳他們的劍就是一千年前最早的那三位屠龍俠士曾經(jīng)使用過的。這三柄劍通體血紅,而且劍身兩面隱隱約約可以看出兩條龍的形狀。如今這三位屠龍俠士之所以沒有呆在中原,就是怕龍察覺到他們的劍氣后轉(zhuǎn)到別的遠離他們的地方作惡。相傳,曾有龍喪命在這三把劍下,因此龍才會如此懼怕這三位屠龍俠士。但這三位俠士從來都沒承認過這件事,他們也沒有從將劍傳給他們的上一代俠士口中聽到過這件事。不過有一點是確信無疑的,那就是這三柄劍的主人當年確實曾力戰(zhàn)惡龍。

      劍在我們這里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屠龍術中最基本的武藝就是“劍訣”,而且我們的劍是要一代一代傳下去的。劍在易手之前,將死的俠士會將自己的血涂滿整個劍體。這是一個儀式,也表明了我們屠龍俠士壯志難酬的英雄氣概。

      屠龍術除了“劍訣”之外,還有“天訣”和“地訣”,這兩種絕技是四百多年前一位十分出色的屠龍俠士創(chuàng)出來的,之后就立即傳遍了整個俠士群體。那位俠士之前曾經(jīng)是一個頗具慧根的小和尚?!疤煸E”和“地訣”創(chuàng)出之后,龍來騷擾的時間間隔從原來的每二十年變成了現(xiàn)在的每三十年。

      有鑒于我們屠龍俠士技藝的不斷精進,并且在確定了龍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之后,在三百九十二年前,當時擁有那三柄血劍的三位屠龍俠士組織了一次會議,一次絕無僅有的會議。除了這三位俠士之外,天地四方九州每一州選出四個俠士,另外再加上創(chuàng)出“天訣”“地訣”的那位俠士的繼承者,正好四十人,在一個臨時開鑿出的山洞里召開了這次會議。會后所有的俠士都同意將世上龍的數(shù)量保持在九只,也就是說當龍被我們殺掉只剩九只以后,我們將不再追殺它們,因為龍的延續(xù)就是我們屠龍俠士得以延續(xù)的唯一的理由。當然,這個決定只有身為屠龍俠士的我們才能知曉,民間是無從知曉的。為了不讓任何人懷疑我們曾有過的這次會議,那四十位屠龍俠士在開完會之后就把那個山洞封了起來。而對于我們,嚴守這個秘密自然是天經(jīng)地義的。

      我們與民間是一種極其簡單的單向關系。我們向他們詢問有關龍的一些情況,他們將自己知道的告訴我們。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即使是對待自己的父母也同樣如此。一個人在被選中要成為一名屠龍俠士之后,他就必須與以前的一切割斷聯(lián)系。我們之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深信:自己是為了屠龍而生的,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目的。父母只是一個載體,我們在被選中之后就與他們再無瓜葛。但民間不這樣認為,他們會像對待神明一樣對待我們的父母,有的地方還為此立了碑。

      毫無疑問,民間對我們這些身懷絕技的屠龍俠士是異常欽佩的,只是不論什么事,總會有那么一小撮人出來唱唱反調(diào),好像非如此就無法顯示自身的價值。這些人在最猖狂的時候甚至鼓吹“俠士無用論”,認為龍至多每隔三十年才來一次,有時間隔更長,就算來了也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另外,他們認為最主要的是我們從來就沒有殺死過一條龍。不錯,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實,但更多的人明白,如果沒有我們的存在,深藏在海里的龍就會每天都到陸地上來了,甚至比一千年前更為無所顧忌。他們深信,在今天,龍的本領對于一千年前而言一定也是大大增強了,以至于可以同時使用“三訣”的一萬名屠龍俠士都不曾殺死過哪怕一條龍。盡管民間流傳的有關三位俠士斗惡龍的故事在我們聽來也快成為神話傳說,但我們中的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現(xiàn)在屠龍俠士的功夫絕對遠遠超過我們最初的那三位前輩。

      我們承認: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任何一條龍死于我們的劍下。這是事實,也不需掩飾,自身的品質(zhì)與人格禁止我們作出欺世盜名的事來——像其他許多曾這樣干過的人一樣。不過在二百多年前,民間傳說我們已經(jīng)殺死了一條龍,他們還將我們屠龍的經(jīng)過描述得繪聲繪色,說到我們的武藝高超,還有我們?yōu)榇俗龀龅墓鈽s的犧牲,除此之外還有龍鱗為證。當時我們對此事立刻展開了調(diào)查,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證實:我們并沒有殺死過龍。如果民間真有死龍的蹤跡的話,唯一的解釋就是龍自身的衰老。但我們又猜測事情決不會如此簡單,因為龍若是將死之時,它一定會呆在海里,不會再跑到中原來;再有就是在這件事上民間對我們屠龍俠士的描述引起了我們進一步的懷疑,在他們所說的英勇的行為背后,我們看到了許多違背我們自身人格的種種傳聞。于是又有人對此作了更為深入的調(diào)查,最后才明白,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個想借“龍鱗”發(fā)財?shù)慕g士所為。而所謂的“龍鱗”也只不過是一些魚鱗而已。我們中的幾位俠士當場揭穿了他的騙局,并再次聲明: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任何一條龍死于我們劍下。然而直到現(xiàn)在,兩百多年過去了,有關我們曾殺死過龍的傳說卻依然廣泛地傳播于民間。對此我們每一位屠龍俠士都是極其反感的,我們不愿上升為神話,我們也不想他們像供奉龍一樣供奉我們,我們只是一個普通的存在,像龍一樣實實在在的存在。

      對于一小撮人的做法我們是可以理解的,但有關民間對龍的普遍崇拜與祭奉,我們就無法深究其更深層次的原因了。難道老百姓對傷害他們、壓迫他們的怪物都會存有這種不可思議的信仰嗎?或者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媚取龍的高興,好在龍來興風作浪時繞過他們,只取其他人的性命?但他們忘了,天下除了我們之外,所有的人都在競相取悅龍,包括那一小撮認為我們無用的人。因此龍在吃人害命的時候是不是會覺得有點為難呢?這是流傳于我們屠龍俠士之間的一則小笑話。當然我們是不應該編出這樣的笑話來的,然而民間確實有這種嗜好,把那些兇狠的、對他們做出過重大傷害的野獸供奉起來。除了龍之外,還有比如麒麟,一種他們依據(jù)龍的形象再經(jīng)過笨拙加工的產(chǎn)物。民間在把麒麟想象成靈獸的同時,同樣也不忘了給它加上一些邪惡的成分。也許他們的這一做法可以從一句俗語里得到很好的解釋:以邪壓邪,以惡鎮(zhèn)惡。

      由于民間這種不明緣由的崇拜,使得我們的做法開始漸漸地與皇權對立起來,因為這種神秘的崇拜具有的深度和廣度,甚至連皇權也打上了龍崇拜的印記。民間的崇拜不論如何根深蒂固,他們對我們的事業(yè)總還是支持的,他們知道龍對自己實實在在的危害。但皇權就不一樣了,自認為是真龍?zhí)熳拥幕实劭傉J為我們正在進行的屠龍行動與他的名譽與利益相抵觸。在他的朝內(nèi),誰只要說一句他不喜歡聽的話就是“批龍鱗,逆圣聽”,皇帝是要“龍顏大怒”的,搞不好這些人就會有生命危險。而現(xiàn)在像我們公開地屠龍,皇帝在思想上當然是很難接受的,他覺得我們的做法有辱他的尊嚴。不過既使如此他也很難把我們怎么樣,其一是因為我們都身懷絕技,其二是他自己也覺得我們不屬于他所管轄的“王民”之列。確實,從屠龍俠士出現(xiàn)至今,我們都是一個獨立的群體,獨立于民間,獨立于王土,獨立于江湖,與我們唯一有聯(lián)系的就是龍,唯一可以顯示我們價值的也是龍,其他世間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因此,當一個皇帝要加封我們而被我們婉拒就不足為奇了。在我們的眼里,一朝的興亡只不過是朝暮之事,只有屠龍大業(yè)才是偉大而永恒的。

      快三十年了,龍的出現(xiàn)可能就在這一兩年之內(nèi)了,說不定明天就會出現(xiàn)。我站在這里,感到天上的云好像多了起來,除了山頂呼呼而起的風之外,四周屠龍俠士的劍氣也一陣陣地襲來。龍就該來了吧?

      一千年了,希望現(xiàn)在也能和一千年前最初的三位前輩那樣與龍之間有一場決戰(zhàn)。如果殺不死龍,那就被龍殺死。

      賣牙人之死

      某一份報紙上曾報道了一篇關于考古學的新聞,文中報道,為達·芬奇名畫《蒙娜·麗莎》做模特的伊沙貝拉的微笑是為了掩飾其牙齒的缺陷,原因是在那個時代人們經(jīng)常用石灰粉、瓷土等來磨牙以保持牙齒的潔白無瑕,這樣無疑就損壞了琺瑯質(zhì)。如果報道屬實的話,蒙娜·麗莎的微笑之謎就僅僅是為了掩飾自己牙齒的丑陋而已,那幅畫的藝術魅力顯然也要打個折扣。但這次我們暫且不去理會達·芬奇和他的名畫。在那篇報道中還揭露了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當時有為富人做假牙的行當。而那些假牙大多是從剛死之人的嘴里拔出來的,特別是那些戰(zhàn)死的軍人。大凡小說多為杜撰,此處不妨以一個賣牙人為線杜撰一篇,全文如下:

      墨索里尼,意大利亞得里亞海邊一個小鎮(zhèn)上的小人物。很少有人意識到他的存在,那時頻繁的戰(zhàn)爭掩蓋了人們?nèi)粘I畹囊磺?,再說他還是個流浪者,一個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以及自己來自何方將向何處的普通人。但現(xiàn)在,墨索里尼似乎喜歡上這里了。在這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上,他找了一間破屋——那時破屋是很好找的,戰(zhàn)爭使無數(shù)的它們失去了主人——安下了家。家里當然只有他一個人,他沒有女人和孩子。對于女人,墨索里尼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恐懼,這種恐懼勝過了他對女人的渴望:他不敢去想象自己和女人在一起時會是什么景況,在他眼里,那簡直就是大審判。

      墨索里尼是迫于生計而四處流浪的,也是迫于生計在此安家的,因為在這里他找到了自己賴以生存的活計——拔戰(zhàn)死者的牙,并賣給需要它們的人。這項行當幾乎不需要什么資本,需要的只是時間和一些連懦夫都會有的勇氣。但現(xiàn)在不同了,這項行當似乎傳到了軍人的耳朵里,于是每次在清理戰(zhàn)場前,他們都會讓像墨索里尼這樣的人去拔牙,拔完后再按牙齒數(shù)目讓拔牙人交所謂的牙齒稅。

      “來吧,一個牙齒一里拉,誰也別想白拿。”軍官佐夫收錢時總這么說,“好讓我們?yōu)檫@些英勇的戰(zhàn)死者做一次大彌撒。他們可個個都是好樣的。”

      不過每個人都知道,他們上交的所有的錢都落到了他自己的腰包。

      “他正在借著上帝的名義干著撒旦的勾當。”墨索里尼的伙伴拉瓦內(nèi)利小聲嘟嚕著,不料卻讓軍官佐夫聽到了,也許是他的耳朵對上帝和撒旦這樣的字眼特別敏銳吧。

      “好呀,”軍官佐夫說著抽出了劍,“現(xiàn)在我就用這劍殺了你,好讓你盡可能快地知道我的所為究竟是上帝的旨意還是來自地獄的撒旦?!睕]等拉瓦內(nèi)利說話,冰冷的鐵劍就已再次飽嘗了鮮血的美味。墨索里尼的伙伴用他最后的精力望了軍官佐夫一眼,兩眼倏忽之間就變得黯淡無光了。他輕輕地倒下來,瘦小的身軀撲打起一圈兒灰塵,就此無聲息了。

      “好吧,拔吧,這個人的牙齒不要錢。說你呢,你這個蒙著黑布的魔鬼?!避姽僮舴蛘f完極其迅速地扯下了墨索里尼的蒙臉布巾,看到一張充滿恐懼的臉,不過這恐懼似乎是他故意裝出來的,因為不久他就恢復如初:一副漠然、冷冰冰的乞丐臉。

      “可恥的賣牙人。”

      軍官佐夫的話急速而冷漠,似乎在說著一句早已說爛的口頭禪。

      墨索里尼看了一眼軍官,像是在干壞事以前先要得到好人的同意,然后他又蒙上了黑布巾,從隨身帶著的布帶里抓了一把沙,另一只手扒開拉瓦內(nèi)利的兩眼,把沙撒在眼珠上面,然后拿出鉗子又跪在那里畫了一個十字:“阿門?!苯又烷_始他的工作了。掰開嘴唇——因武力致死的人,嘴一般是很難掰開的——把鉗子伸進去, 牢牢夾住其中的一個,左右晃動幾下,然后用力向前一拽,一顆牙齒便出來了。被拔掉的牙上往往會帶上一條血紅的線肉。這樣不多一會兒工夫,墨索里尼就按軍官佐夫的意志干完了。

      “這些你也可以拿去,便宜一半?!?/p>

      軍官佐夫?qū)⒗邇?nèi)利裝牙齒的布袋踢到了墨索里尼的跟前。墨索里尼停頓了一秒鐘,然后彎下腰提起布袋,別在自己腰間,又順手拿起了拉瓦內(nèi)利的鉗子,抬頭有些畏懼地看了看軍官佐夫——他的眼神除了冷漠外,最為明顯的就是畏懼了。

      “拿去吧,留著做個紀念?!?/p>

      墨索里尼顯出些微欣喜的神情來,這種神情對他的眼睛是那么陌生,以至于它們竟把它表達成了令人心寒的冷酷。最后,墨索里尼付了稅,拿著他的戰(zhàn)利品走回家。

      墨索里尼心想:他以為我是為了紀念拉瓦內(nèi)利,才不是呢,他早該死了,總是搶我的生意。這回他可再也干不成了,那個買牙人會來找我的,到那時要提提價。還有,有了他的鉗子之后就可以拔出更好的牙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鉗子,不管拔哪個牙都不會損傷,讓買牙的看了就不想走?,F(xiàn)在,這鉗子是我的了。對,好極了,今天白白又多了一百多顆牙齒,而且只交了一半的稅,晚上要多喝些酒,等錢多了之后再好好修修房子……

      墨索里尼的想象力似乎僅止于此了。他摘下蒙了將近一天的黑布巾,露出蒼白疲憊的臉。他那在清白的月光照射下有些搖晃的身軀活動起來活像一具會動的死尸,大概那些死人的氣息全漫滲到他身體里去了。

      他走到了一個酒店的門口,要了壇酒,付了錢就走,對店里那些女人的招徠聲充耳不聞,其中一個女的不喊別的,只顧嚷嚷“我的里拉呀,里拉呀……”刺耳的喊聲等他走出去很遠才不再聽到。等到了安靜的地方,墨索里尼打開壇子,大大地喝了一口,睜大眼睛用力咽了下去。熱辣辣的,然后是一陣涼爽,接著酒味才悠悠地上來。那酒味從胃里直沖上去,再次熱辣辣地通過喉管,進入到嘴里,最后由鼻孔里噴出來。他感到酒精已到了頭頂,全身一陣發(fā)熱,熱過之后就是持久地舒暢,一天來的緊張恐懼全在沖天的酒氣中沖跑了。

      墨索里尼站定了,大大地出了一口氣,蓋上酒壇子走回了家。那一天他第一次喝醉了。

      五天后,買牙人維耶里果然來找他了。墨索里尼很驚異于他的看家本領,他覺得買牙人并沒有打聽拉瓦內(nèi)利的消息就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買牙人確實沒有打聽,他只看了墨索里尼一眼就完全明白了,于是直接來找了墨索里尼,等他看到那些毫無損傷的牙齒后,他似乎對自己的判斷有些得意了。

      “得了,我說墨索里尼老兄。”對于他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這件事,墨索里尼更是覺得吃驚,在這之前他總認為那個買牙人根本就不知道還有他這個人,因為所有的業(yè)務都是由拉瓦內(nèi)利聯(lián)系的。

      “這些牙按原價,一個二十里拉,不能再多了?!辟I牙人維耶里指著拉瓦內(nèi)利拔下的那些牙說,“至于這些嘛,一個十四里拉?!?/p>

      墨索里尼不能再沉默了:“在這之前不是每顆十五里拉嗎?為什么又成了十四里拉?”他指著自己拔的那些牙說道。

      “對,但那是以前。要知道,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不同了?!辟I牙人維耶里緊緊盯著墨索里尼,用那雙眼睛坦誠地看著他,那兩道微光一直深入到他靈魂最底層,照亮他的齷齪與自卑,最終讓他不得不就范。

      “那好吧,既然你這么說。不過,我還是覺得這些比較好的應該賣一個好價錢,我想現(xiàn)在要假牙的越來越多了,是這樣吧?”墨索里尼壯著膽子試著問了問。因為他認為既然仗打得多了,其他的紛爭也一定不會少。

      “情況沒你想得那么好,老弟,可既然你說了,”買牙人又停了停,毫不掩飾地仔細看了看墨索里尼,“二十二里拉怎么樣?老弟,要知道,這已是最高價了,如果再高我會破產(chǎn)的?!辟I牙人馬上掛上一副可憐相,但眼里的那種看穿一切的光依然在閃爍。

      “嗯,那——好吧,你要多少?”

      “各一百顆,”買牙人看墨索里尼有些猶豫,又說道,“你放心好了,我們現(xiàn)錢現(xiàn)貨,不會有錯的?!?/p>

      就這樣,七千二百里拉就到了墨索里尼的手上。那天中午,他拿了一百里拉到了附近的一個酒店里,那里沒有妓女,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就在那里好好花銷了一番,與店老板馬爾蒂尼談起了自己干這一行當?shù)慕?jīng)歷。

      墨索里尼干拔牙這行當是巴喬教給他的,之前他也干的這一行當,在快要發(fā)達時卻突然死了。大家在他屋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牙齒被拔掉三顆,死時兩手還握著那把扎在他身上的刀。

      “我看他絕對是讓人謀殺的,可那些人都說他是自殺,好端端一個人為什么要自殺呢?這事你也應該知道吧,你說他是不是讓人謀殺的?”墨索里尼說完又喝了一大口酒,狠狠地咽下去,睜大了眼睛等待著那種已習慣了的快感,一方面又焦急地盯著店主,等著他的見解。

      店主老馬爾蒂尼也押了一小口酒,興奮得兩眼放光,好久沒人這么認真地向他請教問題了。

      “我說呀,這其實很簡單,你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知道了。你先想想。他的錢是不是還在屋里好好放著,還有那些牙齒,都完好無損,也沒人動過它們,這是疑點之一。疑點之二呢,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是被人謀殺的話,他的牙齒一定會被全部拔掉,為什么只拔掉三顆呢?而且三顆都是上邊的牙齒。你是干這一行的,應該知道,拔別人的牙齒,下牙最好拔,而上邊的牙只有自己拔時才是容易的。還有一點,如果是他殺,屋里一定少不了搏斗的痕跡,可事實上屋里的擺設和平常的時候一模一樣,而且巴喬的錢也原封未動。嗯,就這些了,你應該明白了吧?他一定是自殺的?!崩像R爾蒂尼興致勃勃地說完了這些話,又鄭重其事地給這件事下了結論,然后再有些滿足地望著已有些醉意的墨索里尼。

      墨索里尼搖了搖頭,他聽得似乎不大明白。等打了個酒嗝之后,他又問:“那你說說他為什么要自殺?”

      “這誰知道,除非到地獄去問他自己,或者問我們這里的神父。可不管怎么說,讓我們?yōu)樗矶\吧。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說完老店主很虔誠地畫了一個十字。

      “愿上帝保佑你,親愛的巴喬,阿門!”墨索里尼打著嗝也祈禱了一遍,機械地做著拔牙時的那套動作?!翱蔀槭裁匆詺⒛?!為什么要自殺呢?”說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外走去,嘴里混合著打呼嚕聲和酒嗝聲,向外走了出來。

      “慢走啊,墨索里尼老兄,也愿上帝保佑你,阿門!”后面?zhèn)鞒龅昀习搴苁鏁车恼f話聲。當這聲音蕩漾開去,由燈光下來到月光下時,便有些凄涼了,像這時候空曠天空里那個孤獨的月亮。幾片深秋的葉子隨風飄下來,又有幾片打著旋兒落到河里,平靜的流水攜著一漾一漾的波紋悠閑地計算著時間。

      墨索里尼快走幾步,扶著橋欄桿,把頭探出去。

      “嘩啦——”肚里剛裝進去的東西又從嘴里噴灑出來,劃著笨拙的弧線砸到水面上,砸碎了清冷的月光。碎了的月影隨著水波上下跳動,那種快樂勁兒像是在向人暗示:它絕不會再恢復到原來的呆樣子了。

      而跳動的月影又使墨索里尼更加惡心。

      “嘩啦——嘩啦——”

      又兩次更強烈的嘔吐使他全身都縮到了一處,肚中的疼痛刺醒了他昏醉的頭腦。此時他仔細聆聽,有幾個孩子的笑聲傳來,接著是一個女人的歌唱,那是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唱得很好,聲音就像泉水在叮咚。大概是出于羞澀,她把聲音壓低了一些,但那歌聲卻顯得更加的嫵媚,在這靜夜里傳出去很遠,等傳到墨索里尼這里時,他竟然不自覺地疑惑起來,認為那是來自天使的歌聲。

      “走,回家去,天堂不屬于我這樣的靈魂。”拖著腳步,拉著長長的影子,墨索里尼走了。

      三四個月了,買牙人沒來找他,墨索里尼又顯出貧困來,他現(xiàn)在只能到常去的那個小酒店去討酒喝了。但老店主馬爾蒂尼待他依然熱情,常給他講一些對他有利的消息,比如說牙價又漲了呀,因為要牙的人又多了?!斑€有啊,有些活人就心甘情愿讓人拔自己的牙去換面包吃,你這路生意馬上就要來了?!币淮嗡@樣對墨索里尼說。

      生意說來就來了。那天維耶里終于又來找墨索里尼了,買了五十顆牙齒,雖然少了些,但也足以使墨索里尼度過眼前的難關了。臨走前買牙人給墨索里尼說了一段話:“老弟,實話對你說吧,現(xiàn)在能賺大錢的是女人的牙齒,咱們講好價錢,一顆一百里拉。一個月之后我會再來的?!辟I牙人說完后就匆匆地走了。

      墨索里尼很高興自己這路生意的復蘇,而且還有人肯出那么高的價錢來買女人的牙齒。不過使他發(fā)愁的是:現(xiàn)在戰(zhàn)爭似乎變得很少了,連一般男人的牙齒都難找到,更何況與戰(zhàn)爭沒什么關系的女人的牙齒。但他不愿再次淪為流浪者,于是第一次到了有妓女的酒館,給了店主五里拉。給錢時,他覺得自己身體發(fā)燙,臉也憋得通紅,店主還以為他是等不急呢?!皠e著急,老兄,急了就不好了,干這事也要技術?!蹦骼锬崞鋵嵤浅鲇趹峙?,他也并不懂得什么技術,只得紅著臉“嗯” “啊”地應答著。

      進去之后,他又給了那女的五十里拉。也并不是他出手大方,像那女的說的,而是他在女人面前總有些不知所措,尤其在像現(xiàn)在這樣的女人面前。當女人開始動手動腳時,他更是想一逃了事??墒菍疱X的欲望迫使他留了下來。他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不至于眩暈過去。

      “不,不是這樣的,你知道我,我——”墨索里尼說著拿出了拔牙的鉗子,他覺得只有拿著這個才會有勇氣。

      “你知道了吧?”他最后鼓足了勇氣說。

      “什么,你要拔我的牙齒?”

      “對,是這樣的,一顆牙齒五十里拉,拔得越多你就掙得越多?!?/p>

      “滾!給我滾出去!滾!”那女人沒等他說完,掄起拳頭就砸,又隨手操起一根木棍把他攆了出來,連續(xù)不斷的罵聲讓店里的其他人笑了個夠。

      墨索里尼沮喪地逃了出來,不免又開始為自己那五十五里拉而鳴不平。他走在初春的路上,心情正如此時的景象,雜亂無章。今天顯得尤其凄冷,路上幾乎沒人。直覺告訴墨索里尼,戰(zhàn)爭很快就要來了。

      戰(zhàn)爭確實已經(jīng)來臨了,此次的規(guī)模還相當大,死的人當然就更多了。但像大多數(shù)戰(zhàn)爭一樣,這一次來得快,去得也快。

      這天日暮,戰(zhàn)場又是一片寂靜,幾只禿鷲在兇狠地飛旋、鳴叫。地上,幾個拔牙人在無聲地工作著,從死人嘴里掏錢。他們的職業(yè)感是那么強,以致于即使看到死人身上的昂貴首飾時也不會去理睬。墨索里尼一心想找女人的尸體,然而一直到日落,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

      紅霞滿天,天也有些涼了,墨索里尼還是不愿離去。他抬頭看看,一彎新月隱隱約約地出來,有些微紅,像是被地上的血映照的;已落下的太陽還在顯示自己的威力,把所有的云霞都向西方拉去,那云霞被拉得一道道的,像是噴出的血柱。慢慢地,西方暗下去,月亮明亮起來,風兒一絲絲一股股地吹過去。

      一只禿鷲落到墨索里尼前方的一具尸體上,拿眼睛盯著他。上面,另有一只盤旋著,隨時都有俯沖下來的企圖。墨索里尼抬起他蒙著黑布的臉,看了看這兩只禿鷲,依舊是漠然的眼神。不知不覺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和那只停在尸體上的禿鷲對視,并且在相互交流著什么。那只禿鷲沒有離開。墨索里尼蹲下去,對腳下的那個死尸又干起了他的行當:一手扒開死者的眼睛,把沙子撒在上面,然后是祈禱,很機械地畫十字,最后拿出鉗子,掰開死者的嘴,夾住其中一顆牙,上下?lián)u了兩下,再向前用力一拽——一顆牙便出來了。

      墨索里尼的這一套拔牙程序是從巴喬那里學來的。墨索里尼其實也相信巴喬是自殺的這一說法的,只是他找不出巴喬自殺的原因。他始終不相信一個好好的人為什么會想到自殺?可是現(xiàn)在,當他依據(jù)這一套程序拔死者的牙時,一種感覺馬上抓住了他,讓他覺得巴喬的死與這一感覺有關。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拔完這具死尸的牙,墨索里尼抬起頭來,想看看那只禿鷲是否還在原地。他的目光又與禿鷲相遇了。他不寒而栗,打了一個冷顫,猛地想起了一個說法:“禿鷲看上誰,誰就離死不遠了?!毕氲剿?,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這種恐懼與剛才的感覺混合起來早已超出了他的忍耐界限。他撿起一塊石頭,跨過那具死尸,狠狠地扔了出去。像是早已經(jīng)看透了墨索里尼的想法,在石塊到達之前,那只禿鷲早已騰空而起,尖叫著與空中的一只一起飛遠了。

      墨索里尼本想對著那只禿鷲大罵幾聲的,然而不知為什么他始終沒有這么做。一段剛發(fā)芽的斷枝上飄著一條絲巾,忽忽悠悠的。他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那只禿鷲曾呆過的那具死尸上。不知為什么,他第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具女尸。他興奮地蹲下去,拿手移去壓在女尸嘴上的那只男人的手。那只手一定是給女尸閉眼的,因為那女尸的眼閉著,像是睡著了一般安詳,嘴唇還是鮮艷的紅色。墨索里尼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看西天:太陽早已被黑云遮住,只在最上方留下一片血紅,很像這女尸的嘴唇。他又俯下身去,破例沒按他的程序辦事,而是直接掰開了女尸的嘴。兩排整齊美麗的牙齒露了出來,還飄出來一股清香,然而,在這滿是死尸的戰(zhàn)場上,這樣銷魂的清香,不但沒有讓人覺得舒暢,反而顯得分外刺鼻。

      墨索里尼把鉗子伸進去,先拔起了下牙。這個女人或許剛剛死去,因為每拔掉一顆牙齒都會流出血來,牙上帶的肉也是濕漉漉的鮮紅色。他沒有注意到這些,對金錢的渴望已使他近乎麻木了。他接著拔上牙。隨著牙齒的失去,女尸繼續(xù)流血,雖然每次只流出那么一點。

      馬上,三十多顆牙齒全被拔掉了。墨索里尼把這些牙齒裝到另外一個袋子里,然后抬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知為什么他又看了一眼那個女人的臉。

      在月亮清輝的撫摩下,女人的臉現(xiàn)出一副驚世絕塵的美來,如安睡著的安琪兒。墨索里尼內(nèi)心一陣沖動,動手摸起了那張臉,光滑的臉使他不能自控。他摘下了黑布巾,慢慢俯在女尸臉上吻了起來。從額頭到鼻梁,又從鼻尖滑到了嘴唇。涼爽的感覺,不僅是表象的溫度,更是內(nèi)心釋放的涼爽感覺。他吻得更吃力了。一股血腥味沖上來,使他想起了那些血。但已經(jīng)遲了,女人嘴里的血全到了他嘴里,而且他已經(jīng)咽下了一小口。

      那一小口血似乎流到了他精神的深處,像是鮮紅的火種,將他原有的惡心和恐懼全都點燃?;饎蓠R上蔓延全身,墨索里尼除了想嘔吐之外已體會不到其他了。

      “嘩——”一大口鮮血噴了出去,有那女人的,也有自己的。噴出去之后,他感覺好了些,但也僅僅是好了一點,緊接著全身的烈火一起涌到他的心臟,幾乎要爆炸了。

      “嘩——”隨著更大一口鮮血噴出去,墨索里尼全身緊跟著痙攣起來,他一手捂著腹部,另一手下意識地去抓放在布袋里的牙齒。痙攣之后,他的頭開始發(fā)昏,他低下頭看著剛吐出的一大灘血,又望望月下的那些死尸,腦袋已做不出反應。只有摸牙齒的手把感覺傳給了大腦,他說不出來那是恐懼還是惡心??傊褵o法探求自己的感覺了。

      “嘩——”又一大口血噴出去。墨索里尼想順勢倒下,可習慣又使他用手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他的一只手按在了女尸的眼瞼上。他感到暈得更加厲害,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經(jīng)過他的嘴把濃重的血腥味灌到他的肺中,但他還是獲得了些許力量,得以把那只手收回來。在收回來時,他隨手一帶,將那女尸的眼瞼帶了開來。他沒有發(fā)覺那具女尸身上的變化,只是告訴自己必須站起來,離開此地,要不然自己會死的。那種令人窒息的恐怖籠罩著他,使他無法抗拒,只能逃走。他又低下頭,兩手按在自己的膝蓋上。這時,那女尸被撥開了的眼睛,將清冷的月光反射到他的眼里。由于剛才的重壓,女尸的眼球轉(zhuǎn)了回來,讓人感覺像是活著一般。死者以溫柔的眼神看著他,他卻從中看到了恐懼。那種恐懼的感覺把他的思想帶到了地獄,而地獄的烈火又再次將他點燃。

      “嘩——”又一大口血噴了出來,墨索里尼驚恐地叫著,雙手抱緊自己的身體,與痙攣做最后的抗爭,用力把自己從死亡的泥沼里往外拔,卻無可奈何地越拔越深。他的喊聲又招來了那兩只禿鷲,其中一只盤旋在頭頂,另一只落在那灘血的前面,用火炬一樣的眼盯著他。墨索里尼看見死神從那只禿鷲的眼里走了出來。他又一次想起了巴喬的死,以及他自己拔掉的那三顆牙。直到現(xiàn)在,他才確信巴喬是自殺,因為他知道了他自殺的原因。而這原因一旦讓他體驗到,他也就只有通往死亡這條路可走了。

      “嘩——”這是他能噴出的最后一口血。墨索里尼大腦里一片空白。他的手又抓起了拔牙的鉗子,舉到女尸的頭頂。他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手里正拿著鉗子。那只鉗子搖晃了幾下,然后隨著那只手,掉在了地上。

      墨索里尼死了,死在那具女尸的旁邊。

      在他面前停著的那只禿鷲依然站立,無一絲驚駭,似乎它就是這一幕的導演。在空中盤旋的那只禿鷲落在了墨索里尼的身上,高聲叫著,歡慶自己的勝利。它看到了撒出來的一顆牙齒,那是一顆磨牙,于是將它叼到了嘴里,揚起了脖子,想要咽下去。但那顆牙太大了,卡住了它的嗓子,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急得它飛了起來,異樣地哀鳴著,尋求伙伴的幫助。而靜立在地上的那一只禿鷲卻依舊紋絲不動。那只禿鷲叫得更慘了。

      兩天后,嗓子里卡著牙齒的那只禿鷲,墜落到軍官佐夫的門前,死了。

      責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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