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碧湘
每到7月17日,人們都會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一位無官無職亦非明星的世紀老人,為什么?只因為,在她身上,人們品味出了家的溫馨、人性的溫暖、書香的安寧。
她是專家學者,是作家翻譯家,是女兒,是姐妹,是妻子,是母親。她守候著人類最小的社會單元,為人生創(chuàng)造了美麗的“第一秩序”——家。她有一個被時代熟知的稱號“錢鐘書夫人”,她是一個從容優(yōu)雅的精神貴族,卻有著一個世紀令人感動的平民情懷?!拔液驼l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shù);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她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那首著名的詩,寫下自己的心語。一位安靜、優(yōu)雅、博學的女性,她高貴、生動而深刻的靈魂,叩動著從知識界到普通老百姓的心。
我認識楊絳先生,是由錢鐘書先生介紹的。
那是在1970年秋,河南息縣學部(“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部”的簡稱,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前身)五七干校在中心點上開大會,哲學所、文學所、外文所的隊伍挨在一起。會間休息,我正和哲學所周禮全先生閑話,忽然望見錢先生和楊先生就在近處。周先生和他們是住同樓的鄰居,他鄉(xiāng)遇故舊,分外熱情。我下干校后認識了錢先生,卻尚未認識楊先生。錢先生替我做了介紹。初次見面,無非是客套寒暄。楊先生從北京下來不久,我遂問:“女兒好嗎?”楊先生笑瞇瞇地答道:“好的,好的,謝謝!”我沒話找話,又問:“女婿好嗎?”楊先生仍然笑瞇瞇地答禮:“好的,謝謝?!彼麄冏吆?,周先生轉(zhuǎn)身責備我:“你怎么問她女婿?他們的女婿自殺了!你難道不知道?”啊呀!我真該死!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初次見面,我這樣失禮,戳了她心中巨創(chuàng),楊先生竟然笑面不改。她的自制忍耐,令我驚服。她的寬容大度,令我感佩。她的笑容就此深深地印在我心上。
他們的女婿我有印象,是個老老實實的人。多年后我聽說,“文化大革命”中,他是屬于中間偏右的,對校內(nèi)幾個造反派頭頭持反對態(tài)度。1969年冬,錢先生已下放干校,他的女兒錢瑗在北京一個工廠勞動,其夫德一在另一個地方勞動。兩人的休息時間不同,小夫妻倆難得同時回家。德一獨自回來,便會和楊先生說說見聞。開始整“5·16”時,他感到很奇怪,回家來對楊先生說:“還真有‘5·16!看來我反對左派倒對了。誰是‘5·16,交代了不就完事了嗎?”誰知他后來被反咬一口,被誣陷為“5·16”的組織者,咬定他手中掌握著“5·16”名單,逼他交出黑名單。他自然交不出,心里又氣又急。這次回家,他對楊先生說起自己的苦惱:“我不能頂撞工宣隊,我也不能頂撞群眾,我又不能編瞎話害別人,我又不會說謊。媽媽,我心里亂得很,沒心思去理發(fā)店。我又不愿意囚首垢面地走出去見人。媽媽,您替我理個發(fā)吧!”楊先生是一流的理發(fā)師,錢先生、錢瑗理發(fā),都是楊先生親自動手。錢瑗看得手癢,就拿德一的頭練手。錢瑗手藝差,總把頭發(fā)理成一個個臺階,理到一半,德一常常大叫“媽媽”。錢瑗就笑他:“你又叫媽媽救命了!”這次女婿提出要楊先生理發(fā),楊先生一邊替他理發(fā),一邊寬慰他:“德一,人的一生總會遇到許多挫折,晚遇到不如早遇到,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一家人都是支持你的?!辈涣?,這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理發(fā)!過不多久,錢瑗回家說:“德一失去自由了?!庇诌^一段時間,他就屈死在北師大自己的宿舍里。后來落實政策,他的問題得到澄清,開了追悼會,發(fā)還了骨灰,發(fā)放了撫恤金。最近提起此事,楊先生還痛心地說:“女婿最后一次理發(fā),還是我親手替他理的?!?/p>
“文化大革命”驟起,干面胡同十五號高知樓里的權(quán)威紛紛墜落九天,“斯文掃地”。錢家更是大難臨頭,家破人亡。于是,有人乘人之危,挨門挨戶去“借錢”,開口便二百、三百(當時一個大學畢業(yè)生的月工資是56元)。好些人家怕招災(zāi)惹禍,乖乖地如數(shù)奉上。此人找到錢家,開口“借”二百元。楊先生聽明來意,正色道:“錢是有的,但不能借給你。我們兩個人都拿高工資是不合理的。我們現(xiàn)在自己只是用點生活費,余下的錢都存在銀行里,以后是要上繳給國家的?!辈槐安豢海褋砣隧斄嘶厝?。30年后舊話重提,楊先生說:“別人怕他,我不怕他。下干校前,我真的上繳了兩萬元,軍宣隊還表揚我‘要求進步。我這個人一輩子不要占便宜的,這一回,倒讓我占了大便宜:落了個‘要求進步的好名聲;錢呢,后來又還給我了。”說完,電話里傳來了她清脆的笑聲,我可以想見她那粲然的笑容。
楊先生出身大家,從來把錢財看得很輕??吹絼e人有困難,總是樂于幫助。她凡給人經(jīng)濟上資助,心思細膩,只怕傷及別人的自尊心。這方面謝蔚英女士和鄭土生先生的文章中都有生動的敘述。我自己也親歷過一件事:唐山大地震時,我們住在沿街搭建的地震棚內(nèi)。那時謠言四起。一天傍晚,聽幾個老北京說,北京歷史上遭受過洪水,我們住的地方是低洼地,當年就都淹了。若是再有大震,引發(fā)洪水,我們怕有滅頂之災(zāi)。我聽得毛骨悚然。恰好那天我收到我的老師芮和師先生的來信,邀我們?nèi)ヌK州避難。我就和朱狄商量,決定去蘇州,當然要邀錢家同行。我十萬火急趕到學部大院去找他們。他們已由外文所的年輕同事幫著搬進大食堂躲地震。大食堂里住滿了人,床鋪一張挨著一張,錢先生、楊先生的兩張行軍床就并排放在中間。錢先生穿著汗背心側(cè)身面朝里躺著,楊先生拉我坐在床邊。我滿頭大汗,渾身哆嗦,說著聽來的壞消息,還埋怨錢先生:“你倒還躺得?。 北扑麖拇采献饋?。聽完我的建議,楊先生拉著我汗?jié)駪?zhàn)栗的手說:“阿瑗還要講課,她不能請假。她在北京,我們不能丟下她自己躲出去?!卞X先生也說:“我們是要和女兒在一起的?!蔽也缓迷賱瘛钕壬D(zhuǎn)了話題,問我:“你們決定出遠門,經(jīng)濟上有準備嗎?”我說:“路費是有的,到了那邊,老師會管我們的?!睏钕壬烈饕幌抡f:“住在他們家里,已經(jīng)是麻煩人家了。經(jīng)濟上還不獨立,不大方便。”說著,她站起身來走到墻邊,在一只掛在墻上的舊書包里摸索一番,回來遞給我一個鼓鼓的信封,說:“碧湘,帶在身邊,在外面用得著的。我們自己還有,不要和我犟?!彼f話的口氣就像長輩在給自己的孩子籌劃出門,我也就沒有客氣。楊先生摸黑送我到大門口,我怕她腳下不穩(wěn),又回送她到一號樓西頭拐角處。楊先生笑著推我走:“怎么像生離死別似的?快回家去做準備吧!”我匆匆回到住處,不敢在地震棚打開信封,特地和朱狄回到樓里,打開信封一看,竟有450元!那時,我和朱狄的月工資加在一起才118元。面對這一大筆錢,我們的頭腦倒冷靜下來了。想到他們有德有才處變不驚,我們無知無識倒這么惜命,未免太可笑了。我們決定不走了,次日由朱狄去還了錢。
對待窮苦人,楊先生更是憐老惜貧。大院里有個給許多人家洗衣的于奶奶(她不叫“余嫂”),她常替錢家洗衣。楊先生待她很好,她也最向著楊先生。楊先生下干校前,看于奶奶老得腰都彎成90度了,不忍心再叫她洗衣,她來家,不讓她干活,但仍給她一元工錢。楊先生下干校了,關(guān)照女兒照顧于奶奶。于奶奶每周來一次,對錢瑗說:“你媽媽下干校了,我來照顧照顧你!”錢瑗笑著說:“于奶奶,你坐下,媽媽讓我照顧你!”錢瑗做了好飯好菜,讓她吃飽吃好,再給她一元錢。于奶奶十多年前去世了。楊先生以她為原型,寫了小說《林奶奶》,發(fā)表在一家雜志上。
從干校回來后,我們帶著三歲的兒子非非去干面胡同拜訪。他們一家三口局促于里外套間內(nèi)。外間支兩只單人床,母女兩人合住,吃飯、待客也在這里。里間放一張大床,是錢先生的臥榻;臨窗放一張書桌,便是錢先生撰寫《管錐編》的天地了。我們是空手去的,楊先生卻熱情待客,從柜子里拿出五六樣糖食:巧克力、高級奶糖、金橘餅、話梅等擺滿小桌。非非看花了眼,高興得用小手亂抓一氣。我要去管他,楊先生倒攔住我說:“小孩子,叫他玩,不要拘著他?!睏钕壬浅酆⒆觽?,孩子們也非常愛楊先生。非非無師自通地解釋他和楊先生親如祖孫的淵源:“我是豬(朱),奶奶是羊(楊),我們是一事兒的。所以奶奶向著我?!蔽野阉男『⒃拰懶鸥嬖V楊先生。楊先生來信說:“告訴非非,我不但姓羊,還屬豬,所以和他同類!……并問我的同類小豬八戒好。”在她的慈祥里,還葆有不泯的童心,所以孩子們都依戀她。他們借住在學部大院時,左近幾家鄰居幾個四五歲的孩子都纏住了楊先生。楊先生給他們吃糖果,哄他們玩。孩子們無拘無束,有的還大膽提要求:“楊奶奶,過年了,你給我買把大刀!”楊先生依了他,買了一把木制玩具大刀送給他。楊先生真是孩子們的慈祥善良的老奶奶。
錢家“流亡”后期,借住在學部大院七號樓一間辦公室里。那些“連鍋端”下干校的家庭回到北京,已是“故園歸去卻無家”,都被安排在七號樓、八號樓里居住。辦公室沒有生活設(shè)施,家家在門前舉炊,樓前污水橫流,無人過問。老夫婦一遷入,楊先生便去疏通臭水溝。當年同樓的一個鄰居,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楊先生蹲在樓前,用手一點一點摳除污物的情景。
他們住的這間屋,原是外文所的雜物間,位置數(shù)全樓最差:底層最靠西,南墻開一門一窗,北墻又開一窗,最是陰冷難耐,冬天暖氣又燒得不熱。錢先生在棄家“流亡”后不久,就因受累受寒引起哮喘病大發(fā)作,送進醫(yī)院搶救,幸得轉(zhuǎn)危為安。但他大腦皮層受損,語言、行走都有困難。遷入學部大院時,他病體尚未完全康復(fù),走路仍然不穩(wěn),楊先生都不敢讓他一人走出去上公共廁所。老夫婦倆一人一張行軍床,北窗下放了一張借來的書桌供錢先生使用,角落里放一張小書桌歸楊先生使用,二人艱難度日。
不久,《毛澤東詩詞》翻譯工作又被提上日程。這事原來由周總理負責,有一個五人小組集體工作,錢先生列名其中。此時,江青插手介入,委派一人來主持工作。楊先生一再說:“鐘書還病著呢!”小組里的人就天天到錢先生的臨時住處來工作。他們一到,楊先生沏上清茶,盡了地主之誼,便躲到屋角去做自己的翻譯工作。那個受委派的人有時會時明時暗地捎一些話來。有一天,這人環(huán)顧陋室,開口說:“你們住的房子太小了,不像樣子……”沒等他挑明意思,楊先生馬上說:“我們住得很好,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且,樓前是文學所的圖書館,樓后是外文所的圖書館,要用什么書,非常方便?!彼筒槐闵钫f下去了。又有一天,他說:“請鐘書同志住到釣魚臺去,那邊的房子大一些,楊絳同志可以同去照顧你?!睏钕壬φf:“我是不會照顧人的。我自己還要別人照顧呢!”他說:“那就再帶個阿姨一起去!”錢先生、楊先生不搭腔,他也就沒法再說下去了。
國慶節(jié)到了,錢先生受邀參加國宴,錢先生有病不去。此人又來替江青做說客:“江青同志特地準備了一輛小汽車,來接鐘書同志、楊絳同志去游園?!卞X先生說:“我國宴都沒有去?!贝巳苏f:“鐘書同志不能去,楊絳同志可以去嘛!”楊先生推辭說:“國慶節(jié)阿姨放假了,我要照顧病人,我還要做飯。”
他們哪里是“住得很好”,他們實在是住得太差了!他們居此陋室,經(jīng)歷了唐山大地震,經(jīng)歷了嚴寒、疾病、煤氣中毒。環(huán)境這樣惡劣,但他們“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固守陋室執(zhí)著于自己的名山事業(yè):錢先生潛心撰寫巨著《管錐編》,楊先生孜孜翻譯西班牙名著《堂吉訶德》。而在當時,知識分子里品格低下的不乏其人。有些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也要鉆頭覓縫巴結(jié)“四人幫”,甚至不惜賣身投靠,乞求庇護。錢先生和楊先生的人品、氣節(jié)與這等人比,真有云泥之別。
古人云:“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楊絳先生品格高潔,睹其為人,堪稱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