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1
大年初六,徐勇給我打來電話,說趁過年的空閑,約幾個老同學(xué)吃頓飯,一起說說話。徐勇在濟南工作多年,我身居小城,很少和他聯(lián)系。他難得回來,也是熱情相約,我不好拒絕,只得答應(yīng)了徐勇。
聚會的地點定在泗河路上的泉林魚館。下午三點,我從泗河路上的公交車站牌下車,步行到了泉林魚館。進了淘米泉餐廳,房間里的笑聲隨著空調(diào)的暖氣撲到我臉上。我愣怔了一下,才看清了坐在飯桌旁的同學(xué),大多是好幾年沒見面了。徐勇起身招呼我,拉著我的手讓我挨著他坐。我點頭跟同學(xué)們打招呼,有的只記得上學(xué)時的綽號,卻一時想不起名字來。定睛仔細(xì)看,其實在座的同學(xué)們都已面目全非了。我沒問徐勇現(xiàn)在濟南做什么工作,不知道同學(xué)們是只顧著相見的親熱逗笑呢,還是有些不可說的顧忌,大伙也沒相互問彼此的狀況。說笑之間,服務(wù)生開始端菜上酒,不大一會兒就擺滿了桌子。葷素搭配,色味俱全。徐勇招呼服務(wù)生拿了白酒和啤酒。
徐勇說:同學(xué)們聚一次不容易,大伙都倒?jié)M一杯酒,喝點酒才有心情說話。徐勇說著,先倒?jié)M了自己的酒杯,指使服務(wù)生給眾人倒酒。既然徐勇這么說了,大伙也不好意思堅持拒絕。各自倒?jié)M了一杯酒,徐勇說了幾句開場白,眾人按照我們本地的喝酒套路喝起來。酒飲半杯,臉紅耳熱,眾人的話題才放開了,爭搶著談仕途,聊事業(yè),說掙錢,議論彼此心儀的女人,評價當(dāng)下的房價。一時間飯桌上鬧哄哄的,氣氛高漲了,不知不覺就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舉著空杯對服務(wù)生嚷嚷再倒?jié)M酒,大口喝,大聲說話,彼此掏出手機打電話,發(fā)微信,歪斜著身子去廁所撒尿??刂坪头趴v,開始和結(jié)束,酒桌上的場景大多都是這樣。醉眼迷離,恍惚之間,就該散場了。先是有幾個人接了電話告辭,跟著幾個人悄悄溜走。徐勇瞪著紅眼珠兒,拍著我的肩膀給我碰杯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就剩下我和徐勇了。
徐勇說:來,咱們再喝一杯,你喝了這杯酒,我跟你好好說說話,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想給你說說話。
徐勇說著仰頭喝干了一杯啤酒,舉著空杯讓我喝下去。他的表情像是有了幾分醉,言語表達卻像常人一樣清晰,我不知道徐勇要跟我說什么話,看他舉著空杯讓我喝掉杯子里的啤酒,我只得喝干了,放下杯子問他:你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徐勇打了一個飽嗝,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問你個問題,關(guān)了燈以后,光去哪里了?”
這真是個無厘頭的問題,我愣怔著看徐勇,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懷疑這家伙真是喝醉了。
徐勇盯了我片刻,又嘿嘿笑起來:我知道你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我問過很多人,都沒答出來,我告訴你吧,我的思考答案是,關(guān)了燈之后,光留在了記憶里。
我問:什么意思?
徐勇說:我的意思很簡單,人總是有忘不掉的東西,正如一個突然失明的人一樣,光就會在他的記憶里。
我說:你到底想給我說什么?
徐勇說:我想說說杜梅,你的中學(xué)同桌同學(xué),你還記得嗎?
聽到徐勇這話,我笑了,徐勇也跟著我笑,他笑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下頭。
我說:二十多年了,你還沒忘了杜梅?
徐勇的神色黯然,他盯著空空的酒杯,似乎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自己:我能忘了一個人,可是一個人對我的羞辱我卻忘不掉。
2
看著徐勇黯然神傷的樣子,讓我想起二十多年以前,徐勇給杜梅送情書的往事?,F(xiàn)在想來,徐勇給杜梅送情書,的確是一場羞辱,也許是徐勇作為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人生中第一次遭到的羞辱。讀高中時,杜梅和我同桌,徐勇因為個子高,在我后排的座位上。那個時候,徐勇沉溺于金庸的武俠小說,在上課的時候,把小說放在抽屜里,低頭看得如癡如醉。因為害怕被老師發(fā)現(xiàn),徐勇要求杜梅把扎著的馬尾辮散開,用杜梅的頭發(fā)來遮擋老師的視線。杜梅對此事很不樂意,但是拗不過徐勇的請求,還是每到上課的時候,就把馬尾辮散開了,遮擋徐勇在后面的小動作。有一次數(shù)學(xué)課上,杜梅散開的頭發(fā)還是沒有保護好徐勇,數(shù)學(xué)老師把徐勇揪了出來,站在講臺下邊罰站。同學(xué)們邊聽數(shù)學(xué)老師講課,邊看徐勇的汗珠兒嘀嘀嗒嗒地淌在臉上。那節(jié)數(shù)學(xué)課上,杜梅的表情一直不安,捏著一根鉛筆在作業(yè)紙上劃來劃去,沒有心思聽老師講課的樣子。我很奇怪,杜梅怎么會有這樣的不安。下課之后,數(shù)學(xué)老師解除了對徐勇的懲罰。徐勇若無其事地跑出教室,不大一會兒又跑回來,他手里捏著三根巧克力顏色的冰棍,把其中的兩根冰棍塞給我和杜梅。當(dāng)時正值八月的炎熱天氣,徐勇跑得氣喘吁吁,汗珠兒滴答在我的課桌上。
徐勇對杜梅說:喏,你吃,咱們?nèi)齻€都吃。
杜梅顯然被徐勇的話驚了一下,她漲紅著臉側(cè)開了身子,擺手拒絕了徐勇遞給她的冰棍。很多同學(xué)的眼神都盯過來,盯著徐勇手里那根滴答融化的冰棍。徐勇尷尬地愣了愣,拿著那根冰棍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半晌之后,徐勇拽著我走出教室,我被他拽到教室后邊的一棵梧桐樹下,徐勇吸著冰棍對我說:今天讓杜梅為難了。
我說:怎么了?
徐勇說:我看出來了,杜梅看我被老師罰站,她心里難受。
徐勇怎么會這么說呢,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反駁他。徐勇嚼了一大口冰棍,又對我說:不瞞你說,我讓杜梅散開辮子,不是讓她幫我遮擋老師的視線,是我喜歡看杜梅散開頭發(fā)的樣子,真好看,你知道嗎?杜梅散開頭發(fā)的樣子真是好看。
這個肥頭大耳的徐勇原來還是一個情種。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他什么了。我愣怔著,徐勇忽然探頭把嘴巴湊到我耳邊,低聲對我說:你幫我給杜梅寫一封情書,寫得越真情越感人越好。
我側(cè)身離開了徐勇,我說:我沒寫過情書,這怎么行呢?你不怕杜梅生氣嗎?
徐勇說:杜梅不會生氣,她也喜歡我,她應(yīng)該盼著我給她表白愛情呢。
我瞪大眼看徐勇,愛情?這兩個字怎么這么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怎么就這么輕松地從徐勇嘴巴里蹦出來呢。沒等我拒絕,徐勇對我又是鼓勵又是威脅,他給我的鼓勵是我?guī)退麑懬闀?,他把這個月五十塊錢的生活費給我表示感謝。如果我不寫,他從此就給我絕交,視為陌路人。徐勇竟然這么表示,足以看出徐勇的決心。我不想要徐勇的五十塊錢的生活費,讓他因此挨餓一個月??墒俏矣峙滦煊抡娴母覕嘟^友誼。純真的少年時代,把友誼看作比活著還重要的事,失去友誼,簡直就是不可想象的恐懼。
徐勇說:杜梅是我的女人,我要娶她。
徐勇一字一句蹦出這話的時候,他的表情鄭重,吐字過于清晰,唾沫星子崩在我臉上。我擦了一把臉,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收羅了普希金和泰戈爾的情詩,又結(jié)合了汪國真的煽情和抒情,七湊八拼,寫了三張作業(yè)紙給了徐勇?,F(xiàn)在想來,那些字句里的贊美和山盟海誓的表白,還讓人臉紅心跳。我不知道徐勇是怎么把這封信給了杜梅,只是那幾天里,徐勇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焦灼和興奮。他在幸福和不安中等待杜梅的回應(yīng)??墒俏液托煊略趺匆膊粫氲剑@封寫給杜梅的情書會出現(xiàn)在班主任劉老師的手里。在一個星期之后的下午里,上課鈴響過之后,劉老師拿著這封信站在講臺上,用抑揚頓挫的腔調(diào)朗誦了這封信。下午的陽光從窗玻璃里透進教室里,落在劉老師的臉上,使得劉老師顯出了從未有過的神采。他眉飛色舞朗誦完之后,突然臉色陡變,指著徐勇的位置,厲聲讓徐勇站起來。
劉老師說:這是典型的流氓行為。
劉老師的這句話擲地有聲,像一顆石子在寂靜的課堂里當(dāng)啷作響。教室里的同學(xué)們都張大著嘴巴,近乎悲哀地看著站起來的徐勇。這時候誰也沒想到,杜梅從課桌上站了起來,她離開了課桌,所有同學(xué)們的眼神都被杜梅的動作吸引了,都眼睜睜地看著杜梅朝講臺上走,所有人都看到杜梅朝劉老師走過去了。連劉老師都看到杜梅是在朝他走過來了。杜梅穿過了一排排課桌,走到講臺上,她把右手伸到劉老師面前。
杜梅說:給我。
劉老師側(cè)身躲了躲,他張開嘴巴,似乎要說什么。他的嘴巴張了張,還沒等他發(fā)出聲來,杜梅就跟近了劉老師,她伸手奪過了劉老師手里那封情書。她轉(zhuǎn)過身來就把那薄薄的幾頁紙撕碎了。劉老師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站立著的徐勇也愣住了,教室里響著杜梅手里咝咝啦啦的撕紙聲。在眾目睽睽的注視里,杜梅揚手把撕碎的紙片撒在了講臺上。她揮手撒紙的動作看起來優(yōu)美極了,多年以后,我在電視里看到楊麗萍美輪美奐的舞姿,一下子就想起了杜梅在講臺上揮灑紙片的動作,就像天女散花一樣讓人目瞪口呆。
杜梅撒掉手里的紙片,低頭哭著離開了教室。她的腳步踉蹌,我和同學(xué)們都探頭朝窗外看,杜梅走在陽光明朗的校園里,就像一張影子一樣單薄。
杜梅離開教室之后,就沒再回來。教室里充斥著一股莫名的哀傷味道,就像窗外盛開的梧桐花的花香一樣,似有似無,卻又讓人感覺到這種味道的真實存在。浸染著教室里所有人的情緒,就連在課堂上講課老師都顯得無精打采。杜梅的課桌上蒙著一層塵埃,我曾試圖擦拭課桌的時候,聽到了徐勇在我身后對我沮喪而又惡狠狠的警告:你給我老實點,別動。一個星期之后,關(guān)于杜梅的消息才慢慢傳出來,杜梅轉(zhuǎn)學(xué)平邑縣一中讀書了。
3
“我一直想找人說說杜梅,這些年了,我一直想找一個合適的人說說我跟杜梅的事,可是我找不到合適的人。我不說心里憋得難受,可是我又不想說,舍不得說,我覺得這是我跟杜梅兩個人之間的事。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我和杜梅的交往中,杜梅帶給我的羞辱,打擊了我,讓我失去了對別人說的勇氣?!毙煊碌皖^對我說了這么一通話。他的頭埋在胸膛里,微微抖動著。他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抬起頭來,抓起啤酒瓶子往他杯子里倒?jié)M了啤酒。我勸他不要再喝了,徐勇掙扎著推開了我阻攔他的手,他口齒不清地說:“來,咱們再喝一杯。想來想去,只有你是最合適的傾聽者,因為你見證了我和杜梅的那點事。”
徐勇仰脖喝下了一杯啤酒,放下酒杯長出了一口氣,對著頭頂上的天花板說:有時候我在想,一個人到中年身心疲憊的男人,還時常想起他的初戀,是不是一件很傻逼很可笑的事。真的,按照現(xiàn)在的一句流行語來說,真是蠻拼的。可是我總是忘不了我和杜梅的這場還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時候、就被羞辱這兩個字抹殺了的初戀。我不知道怎么才叫愛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愛過杜梅,也許我只是迷戀那一場情竇初開的滋味吧,也許我只是舍不得忘掉初戀帶給我的滋味。因為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體會到只有初戀帶給我的那種疼痛和絕望,在以后的三十年里,我一次次嘗遍了讓我難以下咽的滋味。雖然我又一次次承受到別人帶給我的羞辱,痛苦,絕望,自私。我都能挺過去,都能很快好了傷疤忘了疼??墒俏覅s怎么都抹不掉杜梅帶給我的羞辱,初戀的羞辱。
你知道嗎?杜梅轉(zhuǎn)學(xué)以后,我心里真是絕望極了。我在一天天盼望中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就像一把遲鈍的刀子在割著皮肉。一下又一下,沒錯,就是這種讓人半死不活的痛苦。抽筋扒皮一般,讓我渾身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有一件事,我一直沒給你說,現(xiàn)在我不怕你笑話,我想說給你聽。在確定杜梅轉(zhuǎn)學(xué)以后,我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窒息感。就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勒住了我的脖子,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痛苦像一道沒完沒了的魔咒一樣折磨著我,掌控了我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杜梅轉(zhuǎn)學(xué)后的那個周末,我曾經(jīng)做過一件傻事,沒錯,現(xiàn)在看來就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傻事。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翻墻進入了校園,我用石頭打碎了教室里的玻璃,我伸手扭開窗扇子的插銷,鉆進了教室里。我坐在杜梅坐過的座位上,是的,沒錯,就是和你挨著的座位。當(dāng)時教室里一片黑暗,我坐在杜梅的座位上,不知道該做什么,我一動不動地坐了很長時間,我在想象杜梅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樣子,我極力感受著杜梅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感受。我想聞到杜梅留下來的味道??墒俏沂裁炊紱]感受到,我睜大眼面對的只是空蕩蕩的寂靜,被黑夜壓抑的寂靜,被絕望掌控的寂靜。
我爬出了教室的窗戶,翻墻離開了校園。我蹲在墻根,第一次真正痛哭了一場。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痛哭一場,我能確定的是,這樣的一場痛哭遲早會來的。這是我在成長過程中逃脫不掉的一場痛哭,是我成人禮內(nèi)容的一項重要的儀式。
我覺得,我在那場痛哭之后,我才開始長大了。因為我從那場痛哭里體會到了羞辱的滋味,杜梅給我的羞辱,班主任劉老師給我的羞辱??墒俏乙恢毕氩煌?,是不是我對杜梅的示愛,杜梅也認(rèn)為是對她的羞辱呢。雖然我是真心喜歡杜梅,是不是杜梅不接受我的示愛,就會認(rèn)為我對她的示愛就是羞辱呢?這些年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杜梅為什么不會接受我的示愛,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杜梅還是決絕地拒絕我每一次在她面前的出現(xiàn),她毫不猶豫地對我用羞辱這兩個字來表明她的拒絕態(tài)度。
4
徐勇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濟南的一所大學(xué)。他在那所大學(xué)里讀書,交友。像大多數(shù)讀過大學(xué)的學(xué)生一樣,徐勇跟一個學(xué)妹談過一場在畢業(yè)之后就沒有聯(lián)系的戀愛。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徐勇沒有像我一樣,回到我們這個閉塞的小城里。依靠多年積攢的人脈關(guān)系,謀求一份看似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按照父輩們規(guī)劃的人生軌跡,拿一份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工資。找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女孩子結(jié)婚,生一個人見人愛的孩子。徐勇那時候就算得上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他拒絕了這樣安逸的生活,按照現(xiàn)在的話來說,徐勇心甘情愿地在濟南那個大城市里,做了一個逆襲的屌絲。
沒有人能猜測徐勇一個人在濟南闖蕩,是不是因為杜梅就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徐勇是因為這個城市里,有一個他心愛的女人,他才在這個城市里闖蕩。徐勇說,他愛濟南這個城市,沒有人知道,是因為有一個讓他不能忘懷的女人在這個城市里,徐勇才愛上了這個城市。其實剛開始的那幾年里,徐勇在濟南的闖蕩并不順利。他每年都用大半的時間來找工作,每年都用大半的時間在這個城市里搬家。他像個茫然失措的螞蟻一樣,在這個城市的枝椏末梢里爬行,隨時都會被意外的風(fēng)雨把他刮落在地。徐勇憑著不屈不撓的倔強性格,在一次次的打擊里又爬起來。曾經(jīng)有一年,徐勇的生活慘烈到連吃住都成難題,他也沒有回到我們這個小城,跟父母或我們這些同學(xué)們求助。他在濟南一直關(guān)注著關(guān)于杜梅的消息,從不同的渠道來源里,知道杜梅大學(xué)畢業(yè)了,知道杜梅工作了,知道杜梅戀愛了。徐勇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心里說不出來的疼痛,也有些不能釋懷的復(fù)雜情緒。可是他從沒想過去找杜梅見一面。
一直到有一年春天,徐勇聽說杜梅結(jié)婚了。那時候,正是徐勇貧困潦倒的時候,徐勇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他要去看看杜梅,要看看杜梅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他覺得他只有去看看才放心,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杜梅都結(jié)婚了,他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可是,徐勇被這種想去看看杜梅的沖動折磨得心神不寧。是的,徐勇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男人娶了杜梅。到底是什么樣的男人進入了杜梅的內(nèi)心,讓杜梅值得付出這一輩子的男人該是什么樣子呢?徐勇不放心,確切地說,是他不甘心,他想去驗證一下,杜梅到底是不是真結(jié)婚了。他想去比較一下,跟杜梅結(jié)婚的那個男人到底比他徐勇優(yōu)秀到哪里。其實就是這個想法,徐勇想去看看,他看看也就死心了。他必須去,想見杜梅的沖動驅(qū)使著徐勇去見了杜梅。那個時候,正是徐勇混得窮困潦倒的時候,他去見杜梅的那天,身上只剩下了一百塊錢。他的確是沒錢了。徐勇內(nèi)心里把杜梅當(dāng)做了最親近的人,雖然六年沒見面了,徐勇還是一廂情愿地把杜梅當(dāng)做了最親近的人。他固執(zhí)地以為,杜梅就是他內(nèi)心里最親近的人,他以為杜梅和他心有靈犀,他和杜梅有不可言說的暗合之處,他以為無論世事怎么滄桑,他和杜梅也有著血肉相連的感情。
那一天,徐勇揣著他身上僅有的一百塊錢,打了一輛出租車,花費了四十塊錢的車費,到了杜梅在舜玉路上的家。下車之后,徐勇在路邊一個鮮花店里,花六十塊錢買了一束康乃馨,他拿著這束康乃馨敲開了杜梅的家門。
門開了,徐勇看到了已經(jīng)為人婦的杜梅,她挽著發(fā)髻,臉上涂抹著淡妝,站在門口愣怔著看徐勇。其實從杜梅開門的那一刻,徐勇就認(rèn)定了站在門前的是杜梅,怎么不是杜梅呢?沒錯,站在門口微張著嘴巴看著徐勇的就是杜梅。
杜梅像是一點都沒變,她還是那么美麗。
是你???
是我,聽說你結(jié)婚了,我來看看。
徐勇說著把那束康乃馨遞給了杜梅。杜梅的手抖了抖,伸手接過了那束康乃馨。她朝里側(cè)了側(cè)身子,徐勇就跟著進了房間。杜梅的丈夫沒在家,只有杜梅一個人。徐勇坐在沙發(fā)上,打量著杜梅家的新房。這是一所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裝修奢華,家具和擺設(shè)都顯得高檔奢侈。房間里的燈光溫暖,沙發(fā)對面的電視墻上,一面碩大的平板電視正在播放著一部韓?。寒嬅婧芪?,藍天,白云,大海,俊男靚女。整個房間里顯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氣氛,面對忙活著沏茶倒水的杜梅,徐勇忽然覺得拘束不安,連手腳覺得怎么伸擺都不合適。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來,自己這么貿(mào)然敲開杜梅的家門是個錯誤。杜梅給徐勇倒了一杯茶,放在徐勇面前,用聽似平靜的語調(diào)問徐勇的狀況。徐勇回答得詞不達意,只是覺得嘴唇在止不住地哆嗦。他接連用了好幾個很好,不錯,杜梅似乎才聽清了徐勇這幾年在濟南讀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一直在濟南闖蕩。徐勇說著自己的狀況,忽然覺得莫名的傷害,忽然覺得自己處在這個奢華的大房子里,就像一只爬上岸的落水狗一樣被人用可憐的眼神注視著。他這才想起來,給杜梅買完這束康乃馨之后,他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下一頓的吃飯都成了難題。他看著杜梅對他無聲地笑,笑得他把頭埋進了胸膛里。
也就是在那一刻,徐勇冒出了需要杜梅幫助他的沖動。是啊,他怎么會有這樣的沖動呢。倔強的徐勇在那一刻忽然軟弱了,這些年來緊繃繃的倔強和驕傲忽然慢慢融化了,像一堆泥塑一樣坍塌了。是委屈嗎?不是,他是覺得杜梅才是惟一的親人嗎?好像是,自從他見到杜梅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哭,哭什么呢?徐勇不知道他為什么想守著杜梅哭。這真不是個男人,怎么能在自己愛的女人面前哭呢?怎么會這樣呢?這是徐勇從來沒想過的情景,他想不到他會在杜梅面前哭。杜梅詳細(xì)問高中時代的事,沒詳細(xì)問他這些年的狀況和經(jīng)歷,杜梅怎么沒問呢,杜梅的確沒問徐勇現(xiàn)在做什么,以后打算做什么。徐勇控制著自己眼窩里越來越滿的淚水,他不敢抬手擦眼淚,他害怕自己擦淚的時候,會把眼窩里的淚水全部擦出來。他和杜梅沉默了一會兒,杜梅問他:你餓嗎?
徐勇?lián)u搖頭,杜梅又問:你需要錢嗎?
徐勇覺得自己點頭了。在那一刻里,身無分文的徐勇對他心愛的女人點頭了。他聽著杜梅似乎輕嘆了一聲,杜梅的手插在衣兜里,窸窸窣窣地摸了一會兒,然后杜梅的手朝徐勇伸過來了。徐勇抬起臉,他看到杜梅遞過來的是一張面值一百元的紙幣。
杜梅說:別嫌少,你拿著吧。
5
徐勇說到這里,止住話頭,抬臉看著我,他的嘴巴哆嗦著,突出的喉結(jié)微微蠕動著,我看到他被酒精浸泡的眼珠兒顯出了一片晶亮的濕潤。
你要杜梅給你的那一百塊錢了嗎?
我要了。徐勇捂著臉,過了老大會兒之后,長出了一口氣說:我如果不要那一百塊錢,我身上就一分錢也沒有了。
我說:我好像明白了,杜梅其實一直不愛你。
徐勇點點頭,又劇烈地對我搖頭:即便是杜梅不愛我,她也不該只給我一百塊錢。這是杜梅對我第二次羞辱,我喜歡的女人第二次羞辱了我。
是的,按照徐勇的講述,他在最落魄的時候,用身上僅有的一百塊錢,花四十塊錢打車,用六十塊錢買了一束花,然后又得到了杜梅給他的一百塊錢。在徐勇最脆弱的時候,他心愛的女人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擊了他。
6
“從那以后,在以后的十年里,我再也沒見過杜梅。我死心了,真的,我去見杜梅那一次就徹底死心了。杜梅過得比我好,她在濟南讀書,成長,工作,嫁人,水到渠成地成了大城市里的人,過上了體面優(yōu)越的生活。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盡管我不能原諒杜梅對我的羞辱,可是還是開始讓自己把杜梅忘掉了。其實仔細(xì)想想,是杜梅對我的羞辱逼著我去忘記她。也是杜梅對我的羞辱,逼著我沒有離開濟南,讓我有了繼續(xù)在濟南的打拼。那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好好闖下去,我只有過得好,才能洗刷杜梅對我的羞辱。也是杜梅對我的羞辱讓我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力。在那些年里,我真正開始做事了,腳踏實地,吃苦隱忍,我抓住了一切能提升我生活質(zhì)量的機會。沒錯,現(xiàn)在我是有點錢了,我在濟南有了自己的事業(yè),有了房子,車子。我還娶了一個濟南的女人做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也成了名正言順的濟南人。那些年里,我在濟南自覺不自覺地擴大著交際圈,積攢著我的人脈?,F(xiàn)在,我明白了一句話,不能埋怨人只會錦上添花,卻不愿雪中送炭,其實每個人都愿意去做錦上添花的事。假如你是一碗白開水,從熱到冷,也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墒侨绻闶且煌肷l(fā)著芳香的蜂蜜,就會有蜂舞蝶擁包圍著你,攆都攆不走。這就是你對別人的需要,你對別人有沒有需要的能力,現(xiàn)在我做到了?!?/p>
“從那以后,你沒再見過杜梅嗎?”我不想聽徐勇這些帶著醉意的嘮叨,我打斷他的話,問他,你一直沒有再得到過杜梅的消息?
徐勇愣了愣,半晌才對我點頭說:我在今年秋天又見過杜梅一次,是在杜梅父親的喪事上。當(dāng)時我沒想去,只是幾個朋友非要拉著去。我知道那幾個朋友想去的原因,是因為杜梅的丈夫位居高官,掌握著審批某些業(yè)務(wù)的權(quán)力,能決定我這幾個朋友生意上的利弊。在此之前,我曾聽這幾個朋友說起過他們和杜梅丈夫的交集。我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我都是采取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極力回避自己聽到關(guān)于杜梅的任何消息。
我在去之前很糾結(jié),不想再見到杜梅。二十多年過去了,杜梅在我心里的樣子還停留在二十年前,再見到她會是什么樣子呢?可是我的幾次拒絕都遭到了朋友的激烈反對,他們近乎蠻橫地拉著我去了。那一天,我和那幾個朋友開著寶馬奔馳,一路上浩浩蕩蕩,說笑開心。好像不是去奔赴一場沉重的喪事,而是去給杜梅的丈夫添加場面和人氣。
按照濟南的風(fēng)俗,杜梅的父親的喪事在濟南一個轄區(qū)里的小型殯儀館里舉行。我和朋友下車以后,買了花圈,付了禮金。按照風(fēng)俗在喪事主事人的引領(lǐng)下,去死者遺體跟前做告別儀式,對著死者的遺體鞠躬行禮。進入喪事大廳之后,我極力回避尋找杜梅的影子,當(dāng)時真是在去與不去的糾結(jié)之后,進入喪事大廳,我又陷入了見與不見杜梅的糾結(jié)里。一些身材高挑容色清麗的女子不時在大廳里來回走動,我不時瞥她們一眼,以為杜梅就在這些女子中間??墒俏掖_定我沒在這些女子中間發(fā)現(xiàn)杜梅。我和朋友走到死者遺體跟前的臺階上,看到死者周圍被鮮花包圍著,一些男女或跪或站守在死者遺體周圍,我和朋友們在主事人的引領(lǐng)下,給死者鞠躬,聽到臺階上那些人發(fā)出嗚嗚的哀哭聲,配合我和朋友們的吊唁。鞠躬之后,我跟著朋友們走上臺階,跟圍在死者跟前的家屬握手慰問。我剛走上臺階的時候,看到一個低頭哀哭的女人。她的頭發(fā)蓬亂著,灰白的頭發(fā)像是被人薅了幾把的枯草,發(fā)根里沾著幾片骯臟的紙屑。她的哭聲吸引了我,是的,我分辨出了這是杜梅的聲音,我分辨出二十多年以前的聲音。我在遲疑里停下腳步,看到這個低頭的女人抬起頭來,她的視線順著我的褲管朝上看,一直看到跟我的視線相對。在那一瞬間里,我看清了這個女人,她的眉毛稀疏了,鼻子軟塌,兩腮的贅肉朝下巴上耷拉著,整個臉龐就像一只正在失去水分的橘子。
這時我聽到旁邊的人對著這個中年女人低聲說:杜梅,人死不能復(fù)生,別太傷心了。
面前的這個女人只是停頓了一下,接著又開始嗚嗚地哭起來。她哭著低下了頭,整個身子微微顫抖著,灰白的頭發(fā)就像被風(fēng)吹動的枯草。是的,這是杜梅,這個正在傷心痛哭的女人就是二十多年后的杜梅。
我忽然覺得心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疼起來。
我低頭對著這個女人說:別哭了。
我只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其實我什么都不想說。我扭頭先自離開眾人,邁下臺階。我覺得身后有一個眼神像線一樣牽扯著我,我沒回頭。走出吊唁大廳,一個身材微胖、面色紅潤的中年男人跟在朋友后面,面色凝重地跟朋友們握手,說著一些客氣話。我在門廳前邊的松樹旁等朋友們走過來,一起朝車上走。這時一個朋友忽然問我,剛才與我們握手告別的那個就是劉處長,你不認(rèn)識他嗎?
我搖搖頭,沒說什么。上了車子,一股說不出的情緒像一團煙霧一樣彌漫了我的身心,亂糟糟的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真是后悔來參加這場吊唁,我再一次見到了杜梅,在二十年后,我再一次受到了杜梅給我的羞辱,是的,杜梅用二十年后的改變再次羞辱了我,她用二十年的時光再次羞辱了我。車?yán)锏呐笥褌兿駚頃r一樣有說有笑,他們在談?wù)摻酉聛碓撊ツ膫€飯店吃飯,要注意飲食養(yǎng)生了,要加強鍛煉身體了,要控制飲酒,健康生活了。滿車?yán)锏娜硕荚谟懻撝心曛髴?yīng)該面對的話題,他們的傷感和感嘆就像在風(fēng)中飛舞的風(fēng)箏,沉醉而又迷人。車子在高速行進,我扭頭看著車窗外轉(zhuǎn)瞬即逝的風(fēng)景,車?yán)锏倪@些朋友們,誰也不會注意我心里的疼痛呢。
那天晚上,我和徐勇走出了泉林魚館,他的神色忽然變得莫名的歡愉起來,他趴在我耳邊說:我以為從那次杜梅父親的喪事以后,我不會再見到杜梅??墒蔷驮谖覅⒓油甓琶犯赣H喪事的一個星期之后,我在濟南大街上開車,經(jīng)過經(jīng)八路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我扭頭朝車窗外瞥了一眼,恰巧看見杜梅從一家美容店里出來。她顯然是剛做完頭發(fā),一頭看似烏黑的長發(fā)搭在肩上,容色也格外煥發(fā),完全沒有了在她父親喪事上的悲戚和邋遢。我只是瞥了一眼,就確定了是杜梅。這時候綠燈亮了,我開車朝前走。過了十字路口,放在駕駛臺上的手機響起了短信聲,我打開信息看了一眼,信息欄里只有兩句話:我是杜梅,你有空和我見個面嗎?我又看了一遍,就把這條信息刪掉了。我不知道杜梅為什么突然要見我一面,反正我不會再去見杜梅,本來就不該見她。
天完全黑透了,昏黃的路燈將我倆的身影拉得時短時長,寒風(fēng)撲打著我的臉。一群年輕的女孩子從我們身邊穿過,她們步履輕盈,歡聲笑語,看起來就像一群蝴蝶正在花叢里飛舞。徐勇像是突然醒酒了似的,探身伸手?jǐn)r住了一輛開過來的出租車。他扭頭對我說:我先走了,今天我可什么都沒說啊,你就當(dāng)什么都沒聽見吧。
我愣怔在原地,不知道該再對徐勇說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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