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春香
一
本來像蘇小姐這樣的煙花女子,引不起人們的興趣,更不會得到同情。但她正值花季,又是名妓,死得還蹊蹺,就引起了朝野的轟動。蘇小姐活著的時候,才貌雙全,香滿全城。聞香而動的包括皇帝宰相,也包括窮酸文人——她一死,以皇帝為首的人們,突然沒了去處,忽而覺出她不該死,并提出他們的疑問:怎么一場小小的風寒,就能奪走十九歲的生命?于是,一摞關于蘇小姐之死的案宗,就傳到了縣官邱力手中。
邱力打開案宗,仔細地讀完,并很快找出與蘇小姐之死相關的幾個人:乳母賈姨、宰相之子阮郁、趕考秀才鮑仁、富家子弟孟浪。
邱力陷入了沉思,不知如何插手。這個案子在朝中傳來傳去,就是沒人愿接,但他作為剛被提拔的縣官,不敢推辭,就勉強接了下來。可他剛接下,就收到好友劉知府的書信。劉知府在信中讓他務必將這個案子轉出去,否則烏紗將不保!他長嘆一聲,轉到哪里?誰會接這樣的案子?你劉知府不是也不接嗎?想到這里,他心里反倒平靜了——禁不住將自己與蘇小姐聯(lián)系在了一起。官場如風塵,欺軟怕硬,蠅營狗茍,而不善拉幫結伙、粉飾政績的人,總會受到無端刁難。他思忖起來:孟浪是不能抓的,這不僅因為他是自己的干兒子,還因為孟浪之父乃當今御史之弟,盲目抓他等于葬送自己的前程;而阮郁更不能抓,他是當朝宰相之子,而且不久前剛剛完婚,自己也于前日親送賀禮,今日抓他無異于向他身上潑臟水;那鮑仁已遠赴京城趕考,離此幾千里,縱有快馬,來回也得一月有余……想來想去,他覺得只能抓賈姨。
但賈姨據(jù)說也不是隨便抓的。蘇小姐死后,她調教煙花女子的名氣大漲。奔她手下女子而去的,既有一文不名的秀才,也有神秘的達官貴人。而賈姨一犯事,神秘的達官貴人就會自上傳下話來,讓放了賈姨。為此官府不但釋放她,還要貼補給她些銀子。有了后臺的賈姨,再不是蘇小姐活著時的乳母,只圍著蘇小姐一個人轉——而是大批的青春女子圍著自己轉!她很享受眾星捧月般的感覺,所以蘇小姐的死,并沒讓她多么難過——反倒有那么一點兒說不上來的竊喜,讓她享著榮光,捧著銀子,行走于翠衫紅裙中,總有一種做夢的感覺。近來,她又調教了一個叫翠香的女子,據(jù)說德藝才貌不在蘇小姐之下,而溫柔嬌俏之處又勝蘇小姐,侍奉各路貴客癢則癢得好受,疼則疼得刻骨,在相思漸起的晨昏里,可見醉花樓前停滿了赴約的車馬。
如何進入醉花樓呢?邱力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辦法。憑自己的身份是進不去醉花樓的,且不說賈姨有防備,而自接手這個案子以來,自己早已成了眾矢之的!但又不能不破案,督察御史已催了好幾遍,讓盡快結案,可一點兒也不行動,只在書房中拍板定案,又不是他的品格。
一定要進入醉花樓,一定要將賈姨帶到大堂上!邱力聽到一個聲音自胸中響起。
二
賈姨被抓到大堂上的時候,是三天之后的午時。邱力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候抓她,一是因為此時醉花樓人最多,抓她可以起到前所未有的震懾作用;二是因為據(jù)線人來報,已有多個證據(jù)指向賈姨,抓她勢在必然。
邱力拍著驚堂木:你與蘇小姐朝夕相處,蘇小姐是不是你害死的?
賈姨辯解道:大人,我是蘇小姐的乳母,愛她還愛不及,怎么會害她死?
你不要狡辯,已有多個證據(jù)指向你!邱力說。
證據(jù)?笑話?能有什么證據(jù)?賈姨搖著滿頭珠翠,笑著反問道。
你不服是吧?邱力說,我問你,你是不是每日在蘇小姐的餐飯中,放一種慢性毒藥。這種毒藥吃了不但讓她精神亢奮,還讓她全身放香,搖曳如三春之花!
謠言,都是謠言!賈姨說,大人,我待蘇小姐如親生女兒。我與蘇小姐之母,是煙花巷里的知己。知己臨死前將10歲的蘇小姐托付于我,我怎能有負于她?而在千難萬難中,我將蘇小姐撫養(yǎng)成人,教她琴棋書畫,看她如花一般盛放于世,又怎忍心將花一般的她害死?這是誣告!有人誣告了我!我要告那個誣告我的人!
邱力一拍驚堂木,說:你不承認是吧?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快,傳證人和證據(jù)!
走進大堂的不是別人,正是醉花樓的花魁翠香。翠香著一身白色撒花的束腰長裙,手拿一塊紫羅帕,遮住一張嬌媚的粉臉,緩步走上前來,見到賈姨,臉一紅,但神情莊重,仰頭望著高高在上的邱力。
邱力說:翠香,你將賈姨謀害蘇小姐一事,據(jù)實說來!
翠香說:我雖是蘇小姐身邊的丫鬟,但與她卻情同姐妹。自阮公子走后,我看到賈姨經(jīng)常在蘇小姐飯碗里放一種白色的粉末,當時我就留心了。我曾問過賈姨,小姐為什么要就著餐飯吃這種粉末?她說小姐身子弱,只有吃這種粉末才能有精神。后來我將這種粉末悄悄偷出,拿給藥房的先生看,先生告訴我這種粉末是斷腸草研成的,每天只要吃一點點兒,就會讓人不知不覺地死亡!現(xiàn)在,我將這種粉末和蘇小姐的餐碗,一并帶來了,請大人勘驗!說著她從袖中拿出一個紙包和一個雕花餐碗,遞給了旁邊的吏卒。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吏卒將紙包和餐碗遞到邱力手中,賈姨就奮起撲住吏卒,三兩下就將餐碗和紙包打落在地。而她的口中也罵罵咧咧,直指翠香狼心狗肺。
邱力哈哈一笑,說:賈姨,你以為你這樣一鬧,我就沒法勘驗了嗎?你太小看我了!我勸你還是坦白交代,別等我喚進了藥房先生,你可就百口莫辯了!
賈姨渾身發(fā)抖,臉色鐵青,但仍奮力爭辯:我沒有陷害蘇小姐!蘇小姐明明得了風寒,死于風寒中的一次咯血,與我給她的餐飯何干?邱大人,你怎么能聽信翠香這個忘恩負義的小蹄子的話?明明是她,讓蘇小姐結識了宰相之子阮郁,后來阮郁欺騙了蘇小姐,離去再無音信,讓蘇小姐將相思郁結心中;又是她,讓蘇小姐認識了酷似阮郁的趕考秀才鮑仁,而秀才再次遠走,讓蘇小姐的舊傷新傷疊加在一起,終讓她承受不住,一病不起……翠香,你怎么不說說這些?不要以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就不知?
你?翠香柳眉倒豎,粉面含羞,顯然始料未及。但她還算鎮(zhèn)定,仰起頭來,朗聲說道:我請求大人先將這白色粉末和餐碗勘驗了再說!
藥房先生走上堂來,將灑在地上的白色粉末和破碎的碗片勘驗后,告知邱力白色粉末和碗片,確系斷腸草的粉末和蘇小姐的餐碗。
審到這里,卻成了僵局。這是邱力所沒有想到的。有證據(jù)和證人,賈姨的嫌疑無法排除,賈姨不能放;而翠香不同,畢竟之前她只是蘇小姐身邊的一個丫鬟,男女相悅也非一個丫鬟說了算的,所以翠香可以放。
但就在邱力將賈姨關進大牢,為她上鎖的時候,賈姨拍著牢門,聲嘶力竭地喊:假如邱大人是青天大老爺,就應該提審宰相之子阮郁和富家子弟孟浪,他們對蘇小姐的死一清二楚!而我之所以給蘇小姐飯碗里加斷腸草,是因為阮公子離去蘇小姐的愛無所歸依,又加孟浪威逼利誘——她實在不想活!要不是我在飯里間斷地加斷腸草,她可能早于去年冬末絕食而死!而你這樣斷案,無異于將白描黑,而且越描越黑!
三
賈姨的話,時常響于邱力的耳畔,讓他痛苦萬分。他不得不一次次閱讀案宗和回想提審賈姨時的情景,以期找到新的線索。
這天,線人來報:說發(fā)現(xiàn)阮郁與孟浪,儼然一對好友,共同攜妓泛舟西水,行跡著實可疑。
邱力獨自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望著窗外蔥蘢的樹木和樹木盡處的小路,陷入了沉思。孟浪是紈绔子弟,而阮郁是人人盡知的才子,兩人好像隔著水火,怎么能成為好友?但忽地他啊了一聲,像被針刺一般醒悟到:兩人都是官宦的后代,怎么能不在一起嬉戲游玩?而我何不將兩人聚在一起,或許在他們談論蘇小姐的口風中,能探知到一二呢。
幾天之后,邱力將孟浪與阮郁邀于西水之畔,而自己將攜醉花樓的翠香赴約。
翠香那天打扮得真漂亮:上穿銀灰罩紗窄裉小短襖,下系蔥綠薄縐綢的長紗裙,腳蹬黑色蝶戀牡丹的繡花鞋。而她又薄施粉黛,唇點朱砂,眉如遠山之黛,眼若秋水之凈,動時如花枝輕顫,靜時如明月朗照。邱力眼前一亮,他還從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女子,想即使蘇小姐活著也未必比得過她,但她難道不是下一個蘇小姐嗎?這樣一想,他心里未免難過。但孟浪和阮郁已等在船上,他與翠香也不便遲疑,腳只輕輕一邁,就進了船艙。
艙內是風月情濃的天堂,邱力已多日不見。他倒不是多么清高,也不是不喜歡美女,而是這段日子實在無暇顧及,有蘇小姐的案子壓著,有賈姨的嘶喊響于耳畔,總是不安心。但除他與翠香之外的男女,顯然早就適應了艙內曖昧的氣氛,見他們進來,仍在摟摟抱抱打情罵俏。他只抓著翠香的手,翠香也因被他抓住,不敢過分放肆,只拿一雙秀眼瞅著面紅耳赤的阮郁和孟浪。
但阮郁和孟浪看邱力攜著翠香進來,于慌亂之中停止了動作,又眨眼一看,翠香如此美麗,不知美過懷中人兒多少倍——手猛地就松了。他們觍著臉看翠香,但翠香的一雙秀眼里卻帶了火氣,她禁不住想起前不久他們也曾這樣看著蘇小姐!而阮郁更甚,還對蘇小姐信誓旦旦地承諾“永結同心”呢,可現(xiàn)在才過去了多久,他就偎紅倚翠忘了蘇小姐!想到這里,她先就朝阮郁瞪了一眼,氣呼呼地挽著邱力坐下。邱力也略顯尷尬,但隨即一揮手,說:你們隨興!但還請翠香為我們彈一首琵琶曲解解乏!
翠香顯然沒想到邱力會讓她彈琵琶。將琵琶抱于懷中,她忽然又想到了蘇小姐,想當初蘇小姐也是這樣為人度曲彈琴,曲是老曲,調是老調,但情卻是新的,新情扎在心上,如刀刃封喉,直讓人妄談舊事。翠香轉軸撥線,輕攏慢捻,曲調未成,悲情難抑,只聽她慢慢地邊彈邊唱:
妾乘油壁車,
郎跨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
西陵松柏下。
翠香的琵琶伴著清泠泠的歌聲,絲絲縷縷地傳來。讓人猶如踏入仙界般愜意。而她的琵琶聲,一會兒如竊竊私語,一會兒如珠落玉盤,一會兒如鶯語花滑,一會兒如幽咽泉流,而突然銀瓶乍破,悲壯如裂帛,——她卻當心一劃,放撥插弦,整衣斂容。此時,四下里靜寂無言,惟有明月照水。曲已完,但邱力還沉浸在琵琶聲中,忽地想起這是蘇小姐的曲子,今日翠香重又彈來,想必也想起了蘇小姐。
推杯換盞之間,邱力問,你們是否記得這是誰的曲子?
孟浪紅漲著一張臉,酒氣熏天地說,干爹,怎么會不記得呢?當初我還以為蘇小姐是唱給我的,其實是唱給阮公子的!阮公子你說是不是?
阮郁有些不快,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并不接他的話。但他懷里的那個女人突然開了腔:什么名妓蘇小姐,我看就那么回事,她能趕上咱們面前的翠香美?真是的,你們男人真傻,見人說好也不分個青紅皂白,就都想起蘇小姐了?
是了,你說得很對!孟浪說,后來我就不去找蘇小姐了。當然她也從沒有正眼瞧過我,人家愛的是阮公子!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妓女嗎?有什么清高可裝?后來所傳入我耳中的那些關于她的樁樁風月,說來簡直不堪入耳,而翠香居然還在這里彈她的曲子?不是我說了,我們就是不該想念她了!
阮郁憤然放開懷中的女人,獨自離席,走向西橋上的憩亭。邱力瞪了孟浪一眼,說:你怎么這么說話,看把阮公子氣走了吧?不是我說你了,你這個樣子怎么交朋友?
孟浪委屈地說:我說的是事實!如果阮公子真的在乎蘇小姐,那他為什么不娶她?況且蘇小姐并沒有逼他讓他娶自己,是他自己多心,再不敢去找她,才讓她自暴自棄,傳出那些不堪入耳的事情!要說蘇小姐好,是真好,但她的愛無處皈依,而且好像只愛阮公子!這讓男人們有什么辦法,而她也只有飲恨離世!如果查劊子手的話,我想那應該就是阮公子!干爹如若不信,可以問問翠香!
孟浪的話還沒說完,翠香就珠淚漣漣,悲痛難抑。她哭著說了一句讓邱力一輩子都思量的話。她說:當我和蘇小姐未被他人想念時,我們與他人同歸于寂;當他人想念我們時,則我們的存在一時明了——其實,我們原不在他人的想念之外。
翠香說完仍哽哽咽咽。邱力拉了她的手,往憩亭的方向走。風吹著他們的衣衫,發(fā)出細碎的窸窸窣窣。一股來自翠香身體的香氣,熏了邱力的眼睛和鼻子,他禁不住朝她靠了靠,并順勢將她攬入了懷中。
翠香將頭靠在邱力的肩上,輕聲說:邱大人,你說我是不是會步蘇小姐的后塵?我很擔心,擔心自己會像她那樣死去!
邱力輕拍翠香的肩,說:不會的,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翠香猛地站住,抬眼朝邱力的臉上看——她看到邱力臉上的真誠,而邱力看到她一雙星星般晶瑩流淚的眼。
翠香說:邱大人,我被你感動了!
邱力的心跳個不停,將翠香越摟越緊,笑著說:情如春花秋露,來時豐艷灼灼,去時寂然無聲。當來則來,當去則去,不留戀不回首,應是神仙。但你我和蘇小姐都是俗人,俗人就戀俗情。近日,我常常想起蘇小姐,想她的花容月貌融于山水,想她的琴藝歌喉潤了男子的身心,而她的愛卻無處皈依,只一個阮公子入了她的眼,但也只是騙了她的身心,讓她在痛愛中死去……
翠香將邱力的手抓住,放在自己的胸前,仰臉說:邱大人是我們風塵女子的知己,是我翠香的知己!翠香愿意永生陪伴在大人身側!
呵呵,邱力一笑,卻轉了話題:想當年,蘇小姐我也是認識的,不瞞你說,我還獨自拜訪過她,那時我還不是縣令,只是一個落魄的文人,但她卻為我開軒沏茶彈琴度曲,為我指點迷津!但我現(xiàn)在卻沒有將殺害她的真兇抓捕歸案,實在有些對不起她!
邱力的話,讓翠香聽來不舒服。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朝他靠了靠,相偎相依地朝前走。
邱力和翠香的到來,讓阮郁始料未及。
阮郁說:誰不愛那熱鬧歡場,你們怎么來尋我這樣的孤家寡人?
邱力和他并肩撫著憩亭的欄桿,故意不回答他,說:你看江上的風多大啊,吹到臉上都有生疼的感覺。別將自己搞得生不如死,你要知道,世界不留應死之人!
阮郁突然痛哭失聲,捶胸頓足地說:邱大人,你不知道啊,自蘇小姐死后,我的胸口處就疼!糟糕的是,她的愛好似烙上了我的身心,讓我總是處于纏綿的懷想中,但醒來卻是噩夢,——我家娘子是個厲害的角色,每次我胸口處疼痛,她都給我刀子讓我自行了斷,而我爹做得更絕,他將相府的前后門都鎖了,惟獨不給我鑰匙,惟獨不讓我出去,讓我沉于黑暗的泥潭里,還不如隨蘇小姐死了好……
此時邱力已無任何言語安慰這個瘦削文弱的阮郁,只任其像個孩子一樣哭個沒完。
但男人間的友誼,或許就是從傾聽開始。后來,阮郁將邱力當成他無話不談的好友,當成他精神世界里的支柱,就是因了這無牽無絆地哭訴。
四
案子一如既往地陷入僵局。御史催了再催,邱力都無法結案。御史警告他,如果再遲延幾日,你不但烏紗不保,還會因瀆職罪入獄。還真如劉知府所言,他摸著烏紗帽,禁不住一陣陣恐慌,想即使自己死了,也不讓家人跟著自己丟人。
邱力倒不是心中無數(shù),而是他一直在尋找“替罪羊”。孟浪和阮郁是不能抓的,賈姨與翠香也與這個案子無關——與這個案子有關的只有一個人鮑仁。但他聽說近日鮑仁考上了狀元,當朝皇帝都賜他駿馬為他戴花,他又能將他怎么樣?
可一想到“替罪羊”,邱力還是忍不住傷心。一天清晨,他喊來吏卒,讓他快馬加鞭去外縣接一個叫馬睿智的畫臉人,讓他來為自己畫臉。
馬睿智見到邱力的時候,邱力正皺著眉頭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馬睿智開門見山地說,畫臉是一種化妝術,有風險——我手到之處,你的臉變了,但再難以變回從前的樣子!不知你是否想好了?
邱力眉頭舒展,冷冷一笑,說:正合我意。我問你,你可曾見過當朝宰相之子阮郁的臉?就按他的臉為我畫!
馬睿智覺得此舉非同小可,趕緊放下了畫筆,說:大人,恕小人不能從命!大人你這不但違犯了國法,還讓自己牽涉進蘇小姐的案子——
邱力沒讓馬睿智說下去,堅定地說:動手吧,我已經(jīng)想好了!
說著邱力閉起眼睛靜等馬睿智畫臉。但馬睿智又啰嗦道:大人,其實你不畫更好看,你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鼻直口方濃眉星眼,一副美男子之相,一副貴人之相!
邱力趕緊打斷他:別啰嗦了,快點吧,我想看看我變成阮郁的新樣子!
馬睿智手中的畫筆,仿佛有千鈞之重,但他還是舉起了它。但就在他將要描畫時,院門咚的一聲被推開了。馬睿智看到,來者牽著一輛馬車,馬車上放著一副棺槨,棺槨上坐著一個美貌的妙齡少女。在院門洞開的剎那,少女從棺槨上跳下,徑直走到邱力面前。
少女說:邱大人,鮑大哥非要讓我領路,帶著蘇小姐的棺槨來見你!鮑大哥自京城回來,見到蘇小姐一死,非說是他害死了蘇小姐,原因是自蘇小姐見到他之后,一直將他當成阮公子,因為他與阮公子長得太像!后來她又資助他去京城趕考……鮑大哥說,直到他離開,蘇小姐都活在對阮公子思念的錯亂中……是他,將蘇小姐的思念再次燃起,是他害死了蘇小姐!——他今天是來請求大人將他關入大牢的!
邱力揮手止住少女的話,說:翠香不要說了,我心中自有分寸!
他嘆了一口氣,轉頭又對身下跪著的人說:鮑仁,抬起你的臉,讓我看看!
滑州刺史鮑仁投案!說著他抬起臉,朝向邱力。
邱力望著鮑仁抬起的臉,嚇得連連倒退。鮑仁長得與阮郁太像了!他禁不住上前,再次問道:你到底是鮑仁還是阮郁?
跪著的人說:我是鮑仁。大人不要看臉,聽聲音可辨一二。我自小在鄉(xiāng)間長大,聲音粗壯洪亮;而阮公子長于相府,聲音細弱如瓷。
鮑仁說著就將邱力引到棺槨前,指著棺槨里的蘇小姐說:大人您看,蘇小姐雖然死去多日,但面容依然美麗,您說這是不是她在等我,等我看她最后一眼!人人都說她愛無所依,今天我就告訴世人,她愛著我,我也愛著她,盡管她面對我喊出的是阮公子的名字,但僅就她是蘇小姐,我就會將愛延至終老!我對大人還有一個請求,請大人允我將她葬于西泠橋畔,題上我贈給她的詩“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辈恢笕耸欠翊饝??
邱力沖鮑仁點點頭。其實,他在鮑仁的敘說中早就掉下淚來,他不記得有多久沒被這樣感動過了。但他剛擦掉眼淚,翠香就附在他的耳邊說:邱大人,我的心已在你心上。你知道嗎,你不能死!
邱力嚇了一跳,想多年之后,自己與翠香可能又是一樁愛情公案。
蘇小姐的案子,總算以鮑仁的入獄而結案。但邱力卻大病了一場。病中他偶得一夢:是蘇小姐彈著琵琶來找他,大聲說她的愛,與一切世人無關,愛自歸去,應如風歸山林悄無聲,落花流水水流紅。他將這夢告知翠香,翠香笑著打趣他,莫不是蘇小姐的魂魄也附了你的身心?他悵然一笑,不知如何回答。
一年之后,邱力托辭病重,離了官場。退隱江湖之后,他經(jīng)常與阮郁、孟浪、翠香等人泛舟西水,度日月昏昏,尋香魂幽幽。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