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

馬衛(wèi)巍

這是一個全新的感覺，這個感覺來源于一個夢。

陸曉金夢見任可可的那個晚上是星期五，他像慣例一樣和鄭斐做愛。結(jié)婚五年之后，時間已經(jīng)逐漸淡化了男女歡愛的激情，由神圣的激情變成了固定的儀式，沒有甜言蜜語，沒有撫摸，甚至沒有制高點的沖動，在迎來送往中草草結(jié)束各自睡去。在睡夢中，陸曉金夢見自己獨自旅游，有山，有云，有水，還有匆匆的人群。陸曉金沉浸在夢境中的山水里，邁著輕松歡快的腳步，恬然的觀賞著每一處風景。這些風景陸曉金有的熟悉，有的卻不很了解。他甚至看見一株高聳入云的大松樹，盤亙交錯虬枝粗壯。陸曉金輕輕一躍，竟到了樹冠之上，若隱若現(xiàn)的山頭之上像是傳來誦經(jīng)之聲，煙霧繚繞，一抹紅瓦在云彩里閃現(xiàn)而過。

陸曉金就這么走啊走，盡管路途遙遠卻依然體態(tài)健碩，沒有絲毫倦態(tài)。他終于來到山頂?shù)乃聫R里，燃一炷香跪在佛像之下。抬頭瞧，他看見任可可在他的身邊求佛。任可可穿得很隨意，一身簡約寬碩的韓版服裝，渾身散發(fā)著淡紅色的光芒，映得整個人都紅潤起來。兩個人求完佛，任可可突然抓住陸曉金的手往大山深處而去。

任可可的手是溫潤的，帶有如玉般的質(zhì)感。她在撫摸他，輕輕地緩緩地，好像陸曉金的手也是一對溫玉。任可可把陸曉金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讓他感受她的心跳。那是一種跳躍，鏗鏘有力，像山澗中激流直下的泉水，叮咚作響。任可可突然閉上眼睛，依偎在他的懷里……

本來這個夢還可以繼續(xù)下去，因為陸曉金突然升起一股激情和柔情，這是多年以來鮮有的感覺，就在陸曉金沉浸其中陶醉不已的關鍵一刻，鄭斐毫不留情地叫醒了他。鄭斐說：“今天星期六，該你做飯了！”

陸曉金有些不情愿，他懶洋洋地打哈欠慢騰騰下床，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里。陸曉金不明白：為什么夢見任可可？

陸曉金這幾天老是沉浸在這個夢里，盡管這些天來他從沒看見過任可可。任可可的餛飩店好幾天都沒有開張，斑駁陸離的鐵門緊閉，不再霧氣繚繞，不再人聲鼎沸。這家小小的餛飩店，里里外外只有任可可一個人在忙活，剁餡、搟皮、燒水、端碗，一整天忙得不亦樂乎。任可可有點胖卻皮膚白皙，像剛剛成熟的饅頭，一身碎布花衫干凈得體，襯得她像山谷里的花蝴蝶。她的餛飩店地處幾個單位所在的一個交叉路口，店面雖小客流量卻不少。每天早上四點鐘左右，任可可會準時拉開卷簾門，然后自己一個人往外搬桌子、搬椅子，把這些桌椅板凳再清掃一遍。任可可還是很干凈的，每次都把桌椅擦得一塵不染。她的餛飩皮是現(xiàn)成的，餡也是現(xiàn)成的。餛飩皮是一家面食館專門送的，隨叫隨到，十分方便。

餛飩好吃，皮兒薄是一方面因素，最重要的是任可可拌餡好吃。她的餛飩只有三種餡，分別是豬肉大蔥、韭菜三鮮和木耳肉絲。這三種餡兒，任可可費了一番功夫。她從不買太過肥膩或太過精瘦的肉，而是買那種肥瘦適中的五花肉。買回之后也不用絞肉機，而是在一個大且厚的柳木墩子上自己剁。在剁肉的過程中，任可可不時加入姜絲、蔥末、花椒大料水、醬油、香油、味精，把肉剁得黏而不碎。一大塊肉弄好了，任可可的額頭上也沁出了一層汗珠，身上裹著一層霧氣，襯得她像一朵雨打的月季，有些清香醉人。

陸曉金除了周六、周日在家做飯之外，上班期間的早餐幾乎都在外面吃。任可可的餛飩店周圍，還有餡餅店、包子鋪等門面，還會提供免費的玉米粥。但陸曉金最喜歡吃、且最經(jīng)常吃的還是任可可的餛飩。他覺得，任可可做的餛飩不咸不淡、清爽可口，很有一番滋味。深秋之后的小城天氣漸冷，一碗滾燙的餛飩使人毛孔頓開，血液流速加快，腦細胞異常活躍，一股暖流激蕩全身，能讓人體會到說不出的舒服。陸曉金只要喝一碗餛飩，一個上午都是清爽的、活躍的。

陸曉金大學畢業(yè)后，已經(jīng)在單位上班十年了。這十年來他不像別的同學一樣輪番跳槽，這山望著那山高，好像別人都對不起自己似的。有些人跳來跳去，時常弄得雞飛狗跳，全家不得安寧。跳出去的人當然一飛沖天，好車好房好老婆，一下子跳進蜜罐子里。跳不出去的人還在做井底之蛙，不是抱著書本要考什么研究生、博士后，就是原地踏步，還在尋找努力的方向。世界之大，這些人存身很難。陸曉金算是一個很本分的人，畢業(yè)之后無所事事，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考了公務員，沒想到陰差陽錯考上了。

陸曉金是貧苦孩子出身。陸家順著族譜往上數(shù)，祖?zhèn)靼舜际抢习傩?。陸曉金考上了公務員，等于祖墳上冷不丁冒了青煙，一家人自然欣喜萬分。說實話，陸曉金為人還算老實本分，對待工作蠻認真的。這一點像他的老父親，做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慢慢騰騰，從來沒有著急的時候。比如莊稼地里收了麥子種玉米，收了玉米又種麥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從來不覺得重復，且有滋有味很是享受。陸曉金就是這樣的人，考上公務員之后從小科員干起，搞點文字材料，寫篇領導講話，不算很累也不算輕松。他所處的部門在單位不大不小，是一個清水衙門，平時沒有什么實權，但年底評先創(chuàng)優(yōu)也有一定話語權，所以在整個單位倒也頗受尊敬。對外來講，他吃皇糧領國稅，是堂堂的國家人員，協(xié)調(diào)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倒也順風順水，頗讓一般人羨慕。當年，他第一天上班的時候，父親放了一串炮仗，激動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兒子，好好干，別學你爹一輩子窩窩囊囊的，啥事也沒做成。以后你提了干升了官，我還要放個響頭多的！”可是，一晃十來年過去了，陸曉金還在辦公室里沒日沒夜地寫稿子，職務原地踏步，不見起色。要說有變化，也是肚子大了些、皺紋多了些、整個人滄桑了些。

這十多年，陸曉金認識了鄭斐，戀愛結(jié)婚，東借西湊付了房子的首付，在城里安了家。鄭斐在報社上班，白天采訪晚上寫稿子，工作十分辛苦。每天，兩個人吃罷晚飯，各自對著電腦吧嗒吧嗒敲打鍵盤寫稿子。陸曉金吸煙喝茶，鄭斐卻喜歡咖啡。有時候，兩個人寫到興奮點，便來點特殊活動。頭兩年，夫妻之間的事情做得多、做得勤，做得也有激情，有滋有味，可是十年過來，這些事情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慢慢地品嘗不出咸淡來了。親熱成了一種固定的儀式，全憑兩個人的興致。所以這個時候往往陸曉金來了興趣，鄭斐正在那抓頭發(fā)想詞，一臉委屈相。而鄭斐來了興致之時，陸曉金卻呲牙咧嘴大口吸煙，臉上愁得像霜打的茄子。單方的興致像剛剛點起來的火苗，被另一方用一瓢水無情的澆滅了。

兩個人沒有興致的主要原因是沒有孩子。剛結(jié)婚的時候，兩個人只要有單獨時間都會努力造人，盼望著驚喜到來。可這么多年過去，鄭斐卻從來沒有懷孕。兩個人分別作了檢查，都沒有問題，卵子精子像水里靈敏的游魚，很活躍?；钴S歸活躍，但它們是仇人，就是湊不到一塊兒去。為此，兩個人還跑到廟里拜過送子觀音，燒了香許了愿，期望奇跡發(fā)生，肚子卻還是平如馬路。曾經(jīng)一位老和尚對兩人神秘地說：“兩位施主不要著急，這也是機緣。機緣到時，自然心想事成。”

陸曉金不以為然，鄭斐同樣不以為然。機緣未到可以理解，慢慢等著就是，可問題是機緣什么時候到呢？三年以后還是三十年以后？

“若三十年以后機緣到來，我們都他媽的土埋半截了！”陸曉金在鄭斐身體里橫沖直撞的時候，曾惡狠狠地說道，“騙鬼去吧！”

想要孩子的念頭是一粒星星之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把草原燒盡之后，火苗的勢頭越來越小就會熄滅。兩個人從不相信機緣卻也沒有放棄機緣，日子如流水般過去，該怎么活還得怎么活，不能因為沒有孩子而放棄。鄭斐甚至說：“老天爺讓我懷一次孕吧，哪怕兩個月之后流產(chǎn)，也不枉做一回女人?！编嶌痴f這話的時候頗為感慨。陸曉金則說：“懷孕就是懷孕，干嘛要流呢？若真能懷孕，也是我讓你懷孕，而不是老天爺讓你懷孕。話又說回來，你真的懷孕了，我就把你當成活菩薩，每天燒高香供著你！”

盡管沒有孩子，陸曉金依舊愛著鄭斐。這種愛源自內(nèi)心深處，從來沒有改變。陸曉金覺得愛一個人很容易的，就是在無所事事的時候第一時間能想起某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最愛。最多的時候，陸曉金想到的就是鄭斐。但陸曉金不是柳下惠，不一定能夠做到坐懷不亂，有幾次也對幾個女人有過曖昧朦朧的想法，但是只停留在想，從來沒有付諸實施過。

沒有夢見任可可的時候，陸曉金并沒有關注過她。任可可不算漂亮，身材也不算出眾，置身于人群中絲毫看不出她的過人之處。陸曉金知道她的餛飩好吃，但不知道她的為人怎么樣。但有了這個夢之后，并且在夢里兩個人相偎相依如此纏綿，很浪漫，很美好，很讓人流連忘返，陸曉金也就開始關注起任可可來。

周一上班的時候，陸曉金刻意起得早了些，洗漱完畢之后來到了任可可的餛飩店。但是，任可可還是沒有開張，大門緊閉，沒有零星煙火起。

“莫非任可可出了什么事情？”陸曉金站在門前一陣胡思亂想。旁邊賣包子的大姐打了個哈哈，叫他：“兄弟，剛出鍋的包子，剛熬好的小米粥！”

陸曉金慢慢跑過來，點了兩個包子。他邊吃邊問：“這家餛飩店怎么好幾天沒開門了？”說著，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喝了一口粥。粥很熱有些發(fā)燙，但陸曉金硬咽了下去。

賣包子的大姐十分健談，哈哈笑著說：“小姑娘回家相親去了，聽說是她鄰村的小伙子?！贝蠼憬o陸曉金端了一小碟小菜，繼續(xù)說道：“小任這姑娘挺好的，人也很勤快，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聽說她老父親身體不好，常年有病，家里的開銷全憑她賣餛飩掙錢，也不容易?！?/p>

陸曉金說：“一個女孩子家來到城里賣餛飩，養(yǎng)家糊口是不容易，現(xiàn)在這種女孩子少見了，不簡單啊。”

上了班之后，陸曉金腦子里全是任可可的身影。單位不是很忙，處理了幾個事情報完幾個報表之后，他泡了杯綠茶，看茶葉在水中翻滾，看茶氣氤氳。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有些纏綿，柔柔的很溫暖。他看見陽光里任可可有些單純的身影一晃而過，仿佛聞見她輕盈的體香。陸曉金臉色有些發(fā)燒，他苦笑了一下，心里有些瞧不起自己。不就是一個夢嗎，怎么魂不守舍了？他拿起一張報紙，看著上面碩大的標題，看著上面暴露女星凸凹有致的身材。但報紙上的文字與照片浮動，變成了任可可的影子。以前陸曉金看任可可是霧里看花，沒大注意，也根本沒有心思注意。兩個人不在一條線上，沒有共同語言，也沒有什么關聯(lián)?，F(xiàn)在任可可在報紙上浮現(xiàn)出來了，陸曉金看她就成了水中望月，有一種朦朧的美，讓人浮想聯(lián)翩。盡管這就是一種浮想，但卻給人很真實的感覺。陸曉金覺得任可可突然漂亮起來，像一朵盛開的喇叭花。喇叭花不如牡丹花柔媚，不如玫瑰花妖冶，但含有原野的氣息，同樣令人陶醉。

陸曉金真正和任可可見面是在三天以后。半個多月未開門，店中有些蕭條。任可可給客人端了碗之后，坐在一張桌子旁翻弄手機。她的劉海順著額頭溜下來遮擋住了小半邊臉，像極了水墨畫中婉約的女子。陸曉金來到店門口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心中有些莫名的興奮，就像當年第一次見到鄭斐一樣，覺得自己變得木訥起來。他怔怔地看著任可可出神，他覺得，她和夢中一樣。

陸曉金在任可可旁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來點了一碗餛飩。待任可可端上來之后，他笑著說：“好些天不見，可好？”

這話問得任可可有些莫名其妙，因為從語氣里聽，好像兩個人很熟似的。任可可知道陸曉金在不遠處一棟大樓里上班，經(jīng)常來吃餛飩，從不挑肥揀瘦，比較穩(wěn)重。她有些慌亂地說：“哦，回了一趟老家。家里有些事情，好些天沒開張，讓老顧客惦念了，真不好意思。”

任可可的話語像百靈鳥，聽著讓人舒服。陸曉金笑呵呵地說：“幾天不吃你做的餛飩，還真有些嘴饞了，呵呵?！?/p>

“這好辦，哥常來就是。”任可可同樣笑著說。

陸曉金吃完之后付了錢，走出幾步，又裝作找什么似的回過頭看了看。她低著頭，正拿著勺子在鍋子中晃動，并沒有注意到陸曉金的眼神。

陸曉金開始渴望起做夢來，他覺得夢中的美好遠比現(xiàn)實來得容易。部門科長面臨二線，而副科長身體不好，貌似有些想病退的意思。剩下的幾個人，陸曉金資歷最老也最有希望。陸曉金三十多了，再不提拔，這輩子也就只能在小科員位置上混到退休了。陸曉金心里有更進一步的想法，但自己是窮苦老百姓出身，要想出人頭地一步登天，還真有點懸。

臨近年底單位忙了起來，評先樹優(yōu)、各級檢查一撥催著一撥，讓人應接不暇。各種匯報材料、總結(jié)匯報讓人無處插手，往往弄得頭昏腦漲，加班成了家常便飯。部門幾個人時常工作到深夜，各個無精打采。

科長把陸曉金單獨叫到辦公室說：“小陸啊，近段時間有什么想法??？”科長摸爬滾打幾十年，在單位都快成人精了。他知道自己面臨二線，部門里這幾個人都在明爭暗斗。但爭歸爭斗歸斗，總不能為此耽誤了工作。自己臨退之時，也得退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

陸曉金聽出了科長話里有話，有些嚴肅地說：“希望盡早結(jié)束加班，回家好好睡一覺?！?/p>

科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小子，別在我面前裝糊涂?！闭f著，扔給陸曉金一棵煙?！拔疫@就退休回家抱孫子去了，咱們部門不能空著科長這個職位吧。你小子跟了我十來年，一直勤勤懇懇，這個時候可不能掉鏈子。我雖然沒有決策權，但卻有一定推薦權，到時候我會向上級推薦你的?！?/p>

陸曉金連忙說：“謝謝領導提拔！”

“少來這套，呵呵，待會兒下了班出去喝酒，順便給你小子放松一下。但過了這回，你給我打起精神，好好表現(xiàn)?，F(xiàn)在正是忙的時候，也是最能出成績的時候，整個單位都瞪著眼看著呢！”科長掐了煙說道。

吃飯回來，陸曉金有些醉意。但晚上還有一份材料需要整理，幾個人小跑著向單位奔去。路過任可可餛飩店的時候，陸曉金看見店里無人，只有她一個人低著頭在玩手機。

“任可可在玩什么？手機游戲還是手機QQ，手機微信還是別的什么？”陸曉金心里想道。

整理完材料交給其他人打印的時候，陸曉金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功能，他搜索附近的人，竟然搜出了名叫“餛飩女孩”的微信號。他連忙加了關注，對方立即通過了。他發(fā)了一條信息：“你好，這么晚在忙什么？”

過了一會兒手機閃爍。對方回復說：“一天又將過去，我在祝福自己美夢成真?！?/p>

陸曉金回復說：“夢里看花，難道真能實現(xiàn)嗎？”

對方回復說：“我不知道，但我相信。 睡吧，很晚了。明天還要很早起來。好夢……”

陸曉金眼前又一次浮現(xiàn)出任可可的影子。

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鄭斐已經(jīng)睡著了。陸曉金胡亂沖洗之后一頭扎進被窩里。今晚，他突然來了興致，但又不好意思打擾鄭斐。鄭斐也很累，她手頭的稿子還壓著一大摞呢。這個階段，報紙要充分發(fā)揮作用，要從各個層面的講話中挖掘亮點，形成典型材料。這些，也無異于水中撈月霧里看花。陸曉金看了看她，低下頭輕輕吻了一口，輕聲說道：“早點睡，夢里見?！?/p>

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鄭斐已經(jīng)睡著了，響起了輕微的鼾聲。陸曉金不知道這是對鄭斐說的還是對任可可說的，話一出口就像潑出去的水，已經(jīng)在世界上有了痕跡。他懷著希望，覺得自己可以夢到任可可，可以在夢里重溫舊情，甚至可以和以前的夢境連續(xù)上，他會滿懷激動地把她攬在懷里，充滿激情地親吻她。

陸曉金夢見了大海。他在海中漫無目的地游著。陸曉金不會游泳，但這次卻游得非常好，或者說他根本不是在游泳，是在水里飄著、飛著、懸浮著。大海一望無際，沒有方向也沒有目標，沒有風也沒有云彩，剎那間顯現(xiàn)出人的渺小，渺小得不如一滴水。海中起了浪頭，層層疊起呼嘯而來。陸曉金突然覺得一陣寒冷，冷得發(fā)顫，他想呼喊，嗓子里卻發(fā)不出絲毫聲響。他感覺到了絕望。當沉沒在海水里，感覺到蔚藍色天空漸漸變成漆黑色的時候，一只手拉住了他，他看到了光明，看到了任可可驚愕的眼神。

任可可摟著他，他的身體冰冷，而她的身體很溫暖，就像春天里的陽光。等他慢慢清醒過來，能夠睜開眼睛正視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坐在一個小船里隨波逐流。這時候海面平靜下來，波浪很細，層層疊疊綿延到天的盡頭，有細微的風吹來，帶著濃濃的清腥味兒，讓人陶醉。剛才還沉浸在絕望之中的陸曉金突然覺得看到了希望，他恢復了自信，甚至有些沖動。他反過手把任可可使勁摟在懷里，盡情地親吻，他聞到了一種清香，說不出的美妙。但，當他解去衣物，正想乘勝追擊的時候，任可可推開了他。這時候，烏云翻滾，狂風怒吼，巨大的風浪變成了一座座高山，從大海的另一端呼嘯而來。在劇烈的撞擊中，小船支離破碎……

醒來時，鄭斐還在酣睡，陸曉金已冷汗淋漓。

陸曉金問自己，這是夢嗎？

他抓起手機，給餛飩女孩發(fā)了一條微信：“夢已醒，但結(jié)果令人絕望?！?/p>

過了一會兒手機閃了閃，對方回復了一個凄楚的表情，緊跟著來了一句話：“給你個枕頭，讓它伴你安然入夢?！?/p>

陸曉金關掉手機，突然覺得心里一陣空落。天還未明，他縮進被窩抱著鄭斐，依偎在她的懷里昏沉沉睡去。

陸曉金突然覺得孤獨起來，就像毫無依靠到處流浪的孩子一樣。生活是漫無目的的，令人窒息。他覺得很無助，像一根四處飄零的稻草，他需要一只手，一只溫潤的手，一只柔軟的手。但這只手沒有出現(xiàn)，即便能在夢里出現(xiàn)但卻非常短暫。這只手他永遠抓不到手里，不知為何，總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

陸曉金真正夢見任可可，真正和任可可在夢里差一點辦成“好事”是在半年之后。這時候，老科長退休了，部門也換了新的科長?？崎L臨走時，部門給他餞行。在酒宴上陸曉金喝醉了，他拉著老科長的手祝他保重，祝他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祝他看孫子順利，祝他家庭幸福和睦，祝他梅開二度寶刀不老……走出酒店門口，陸曉金把一晚上的酒全部吐了出來。

他覺得無比清醒。

現(xiàn)實中的夢想遠比夢中的夢想殘酷，也要實際得多。這半年來，陸曉金知曉了任可可就是那位餛飩女孩。兩個人熟絡之后，陸曉金管任可可叫小任，喝了酒的時候也會叫妹妹。任可可管陸曉金叫哥。這一個“哥”字讓陸曉金覺得十分受用，堪比任何美妙的歌聲。任可可長得雖然不算好看，但聲音甜美，楚楚動人，像一只百靈鳥。有時候陸曉金自己都弄不明白，為什么心里會對她有好感，究竟糾結(jié)于她的從未看見過的身體還是這種甜美的聲音？陸曉金不得而知。

兩個人通常的交流依靠微信。陸曉金發(fā)過去，任可可回過來。一方比較忙的時候來不及回，就發(fā)個發(fā)呆無奈的表情，而另一方往往回一個傻笑的表情或者送一朵花。然后是長時間的沉默。

鄭斐也有微信，但一個月上不了幾次，即便偶爾上一上，也從來不和任何人聊天。由于記者的特殊性質(zhì)，她更喜歡寫微博。凡是有一丁點兒新聞線索的，鄭斐都會第一時間發(fā)上去，且發(fā)表一番評論。鄭斐的粉絲眾多，大都是看了她評論的緣故。鄭斐覺得，微信太過小資，凈是些不疼不癢無病呻吟，而微博卻能夠發(fā)表自己最真實、感受最深的東西。

“你這人，無可救藥，完了?！标憰越鹫f。

鄭斐不屑地說：“別說我，你也好不了哪兒去?！?/p>

每天晚上，兩個人斗一會兒嘴就各自睡去，誰也不礙誰的事。陸曉金入睡慢，就給任可可發(fā)微信：“明天還要早起，不要太累早點睡?！比慰煽杀慊貜停骸案绺纾：脡?。”任可可就會回這句話，一天一次，好像別的話不會說一樣。陸曉金看見這句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有點兒幸福，但又不完全確定。他有時凌晨醒來上衛(wèi)生間，覺得任可可應該起來開店了，也會發(fā)個微信過去：“天色尚早，可晚點開門?！边@句話有些關心的意思，也有提醒任可可的意思。任可可回復一個打哈欠的表情之后又會發(fā)一個很不情愿的表情。

這種無聲交流持續(xù)到任可可的男朋友到來之后便結(jié)束了。

她的男朋友并不和任可可在一起賣餛飩，而是在一家修車店當學徒。每天和鉗子、扳手打交道，鈑金、整形、噴漆，把自己弄得一身機油味，深紅色工作服上，這塊白、那塊黑，沾滿了塵土。這個漢子有些老成，平時不大愛說話，修車店本身就忙，下班也晚，不過，他依舊會來幫著任可可打掃店里的事情，比如快關門時搬弄桌子椅子，推拉笨拙的卷簾門，或者打掃垃圾等。任可可總是說：“你不會換身皮再來?。∧愦┏蛇@個樣子，我的餛飩店怎么開張?。　毙』镒佑行┎缓靡馑嫉負蠐项^，笑了笑說：“沒啥，穿著這身衣服能夠干臟活。你以后的臟活累活我全包了！”任可可有些臉紅，嗔怒道：“誰稀罕你的傻力氣！”

陸曉金看到過也聽到過任可可的對話，總覺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盡管不舒服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人家已經(jīng)是男女朋友關系，并且和自己沒有絲毫關聯(lián)，這個時候再去嫉妒，未免有些小氣，甚至讓人不可思議。

陸曉金有時候想起來，總覺得自己可笑，甚至有些幼稚，總結(jié)起來，就是幼稚得可笑。憑什么在夢中就能愛上一個人？憑什么？憑感覺？他媽的什么都不是。陸曉金想這件事的時候，有些可氣，甚至對著微信翻看通話記錄時，有些咬牙切齒。當然，這些話只能藏在心底，或許，本來就是一場夢。

陸曉金覺得不真實。一切都不真實。他不再和任可可聯(lián)系，他對自己說，忘了吧。

三個月之后，任可可出事了。確切地說，是任可可的男朋友出事了。有一天，修車店無事，幾個學徒鬧著玩，用高壓氣泵對準任可可男朋友的屁股蛋子，在打開閥門的一瞬間，這個可憐的小伙子成了一只氣鼓鼓的蛤蟆。

小伙子傷得不輕，還會有生命危險，他的五臟六腑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他像一捆干巴巴的柴草，很是無助，而守候在一旁的任可可更像一枚可憐的紅蘋果。汽修店為此關了門，老板扔下五千塊錢就沒有下落了，店里的員工像驚嚇過度的麻雀，四下飛散了。

任可可決定把餛飩店盤出去。老板給的五千塊錢，不到一天時間就花光了，任可可自己積攢的五萬塊錢也像流水似的快速減少。陸曉金進店的時候，店門拉下了一半，里面有些昏暗。任可可默默坐在一張桌子旁，正獨自抽泣。他突然覺得，這時候的任可可嬌弱可憐，像一株凄風苦雨里的芭蕉。陸曉金慢慢坐下，伸出胳膊把任可可攬了過來，他發(fā)覺任可可的身體有些冰冷，在他的懷中瑟瑟發(fā)抖，像只驚慌失措的兔子。

陸曉金聞到一股梔子花的味道。他撫摸著任可可的頭發(fā)，摸著任可可圓乎乎的臉蛋。他張開嘴伸出舌頭，輕輕舔觸兩行眼淚。眼淚是咸的。

陸曉金把自己的這幾年私藏的三萬塊錢塞到任可可手里，他說：“拿著吧，這些錢雖然不多，卻可以撐用幾天。”任可可埋在他懷里，已經(jīng)泣不成聲。

一個星期后，任可可老家來人接著她和她的男朋友走了。臨走之前，任可可給陸曉金發(fā)了一條微信：“夢猶在，多珍重……”陸曉金給她發(fā)微信，卻沒有任何回復。

陸曉金覺得，這也是一種緣分，比如，在夢里他和她差點真的辦成了好事，他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愉悅，沉醉并且沉淪。但任可可走后，在以后的很多天里，陸曉金不再做夢了，即便做夢，也不會夢見任可可了。夢已醒，人亦不在，再做夢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半年后的一個夜晚，任可可突然發(fā)來一條微信：哥，我在老家，已經(jīng)沒有夢……你給我的錢，我一定要還，希望這一天早點到來，謝謝哥。陸曉金看著這條微信，突然間熱淚盈眶。

城市里的夜色多彩絢麗，寬闊且擁擠的道路上，像是一條毫無盡頭的銀河。陸曉金癡迷上了這種夜色，醉眼蒙眬間，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兩個、三個甚至無數(shù)個光點，這些光點匯聚起來，就映得眼前五彩斑斕。

陸曉金追上了一個光點。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螢火蟲。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