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鋼,1979年生,浙江諸暨人。做過木雕織過布,擺過地攤教過書,當(dāng)過媒體記者編輯與主編。魯迅文學(xué)院浙江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2009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青年文學(xué)》《山花》《莽原》《飛天》《山東文學(xué)》《啄木鳥》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一百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及入選年度選本。
其實我從來沒有去過盤根村,但我對盤根村卻一向有好感。所以,這一次報社領(lǐng)導(dǎo)派我去盤根村采訪時,我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
說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是因為盤根村離城里實在是太遠(yuǎn),而且在進(jìn)了山之后的山間小路崎嶇不平,有幾次同事回來說顛簸得讓人肚子里翻江倒海,再加上采訪來回估計要好幾天,一般人是怎么著都不肯去的。而我,對這個離城里有一百多公里的小村子卻有著自己的看法。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了,盤根村的事跡我聽過許多,比如抗日戰(zhàn)爭時,盤根村的村民怎么樣把鬼子引進(jìn)全村最大的藏番薯的番薯洞里全部炸死。比如剛剛改革開放時,盤根村的村民靠山吃山吃得盆滿缽滿讓城里人都羨慕。我總覺得,一個村莊能有這樣的激情和傳奇,一定有他的靈魂在里面,一定有他的特點在里面。這么多年下來,大家談起盤根村,除了說那地兒現(xiàn)在有些窮了,道路也不太好走之外,還是會嘖嘖稱贊,還是會讓人想起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所以,在我心里,盤根村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小村子,這是個有故事的小村子。
村 長
接待我的是村長。
本來聯(lián)系好是讓嶺北鎮(zhèn)的駐村干部陪我去,可是臨出發(fā)時,突然碰到急事,駐村干部說要不第二天再走,我沒有同意,但我同意他第二天再走。這樣說的意思就是,我選擇了一個人去盤根村。我覺得,讓我一個人去,興許能發(fā)現(xiàn)許多鎮(zhèn)里不知道的新聞線索和內(nèi)容,那樣,豈不是更好。
泥路,九曲十八彎,一直往上,再往上。我發(fā)現(xiàn),路越來越小,灌木越來越茂盛。路邊的熱氣卷著一股青草和泥土味包圍著我,我抬一步,它們也跟一步。鎮(zhèn)里的干部把我送到山腳,村長就是在山腳等著我,從這里開始,小路變成真正的羊腸小徑,從這里走到盤根村還需要半個多小時。這半個多小時里,我就在這青草味與泥土味夾雜中撿起了一顆顆村長嘴里掉下的珍珠。
村長已是七十開外的人,古銅色的臉上,溝壑叢生。一笑起來,深深淺淺,鐫滿了歲月的痕跡。他沖著我笑,說,歡迎歡迎,現(xiàn)在盤根村沒人要來了,我們熱烈歡迎大記者到我們窮山溝里來做客啊。
這樣的開場白,我很喜歡。我知道,山里人是好客的。我說,不用客氣不用客氣,盤根村是傳奇村,是英雄村,我們都向往呢,都喜歡來啊。
我這樣一說,村長臉上的皺紋更是不客氣地聚在了一塊兒,成了梯田,成了深澗,但這梯田和深澗里卻溢出一波又一波的自豪,不自覺地,他聲音和語氣都變得響亮了,說,那是,那是!我們盤根村確實是傳奇的,想當(dāng)年,鬼子到我們村來,準(zhǔn)備搶吃搶糧,準(zhǔn)備跟我們僵,嘿嘿,不想被我們?nèi)傻衾玻?/p>
是啊,盤根村這事多有影響啊。我附和著,就想聽一聽曾經(jīng)豪氣干云的盤根傳奇,這對我日后要寫的采訪稿有一定的用處。
那時候我還小呢,我的父親還有我的爺爺那一輩,風(fēng)光??!聽說鬼子要來了,剛開始是準(zhǔn)備跑,村里的干部讓老小都往后山轉(zhuǎn)移,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們村里大家都叫她連春外婆的女人,她背著一只小牛往后山跑,哪知道小牛在她背上居然撒了尿。你想想看,那是什么場景啊!全身濕透不說,尿臊味熏了整整三天啊。哈哈。
哈哈,還有這種事啊。
當(dāng)然啦,一邊背著小牛,小牛撒尿了,她還不能叫出來,也不能發(fā)出聲音,還要想辦法讓小牛也不能發(fā)出聲音。你不知道,日本鬼子就在村外啊那時,你出點聲,搞不好真就出大事了。憋著,大氣不敢出。你想想看,這是多么不堪的場面啊。不過,就是這么難堪的樣子,連春外婆在一個番薯洞里藏好小牛之后,又返了回來,她還是指揮大家撤退的一個重要人物呢。你想想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髞?,村子里的老小撤出后,我父親與我爺爺他們,對了,陳大彪你知道不?就是把鬼子引進(jìn)了番薯洞的那個,番薯洞你知道不?
陳大彪我倒是有聽說過,番薯洞我也有聽說過,但我卻是一樣也沒見過。前者自然不可能見,后者倒是有可能的。村長的唾沫還在飛濺著,唾沫里全是豪情,全是壯志,全是盤根村的傳奇,他與蜿蜒的山路邊的草木一樣精神抖擻。路邊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上的知了也呼啦呼啦地歡呼著,配合著村長的萬丈豪情,我也被他說得有點激動了,至少,讓我感覺,這個盤根村是個有著十足精氣神的村莊。
番薯洞我今天就可以帶你去看!我們盤根村的番薯洞與其他村莊的不一樣,我們的大。你知道番薯洞么?告訴你,本來都是用來藏番薯,秋天番薯從地里挖起來后,放一些到家里吃,再弄一些去煉成粉,然后再賣掉一部分,剩下來那部分就收到洞里去了。那洞里你是沒進(jìn)去過,冬暖夏涼,你要在冬天和夏天鉆進(jìn)去,都不想出來哩。村長一邊走,一邊眉飛色舞地用手指著,我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我的眼神穿過叢叢的樹木枝葉,再穿過層層的大小樹木,我發(fā)現(xiàn),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又一個山頭,似乎正在向我招手。
更關(guān)鍵的是,那些番薯藏進(jìn)了洞里,來年春天還可以吃可以種,一點都不會壞,每年的番薯種子我們都是這樣保存下來的,從來不用買。對我們來說,我們只需要賣!那時,你們城里想要番薯,我們盤根村可是出售大村啊。
村長眉飛色舞,臉色紅紅的,眼神里的光澤更是熠熠生輝,看他那樣子,足以讓人想象盤根村曾經(jīng)有多么的輝煌,多么的揚眉吐氣。
對了,村長突然再度抬高聲音,說,我們盤根村的陳大彪,你知道的吧?
我其實只是略有聽說,內(nèi)里真是沒有什么了解的,或者說今天這番來才是我真正要了解的,但我依然點了點頭,說,我聽說過這個人,但具體情況也不是很清楚。
村長說,就是他呀,他帶著鬼子進(jìn)了村里最大的番薯洞,你知道有多大么?那個番薯洞足足有四五間房子那么大。
那么大???我咋舌,難怪能干掉全部鬼子了。
是啊,很大啊!陳大彪把鬼子全引了進(jìn)去,當(dāng)時好像說是洞里有很多以前朝代遺留下來的寶貝,讓鬼子全去。當(dāng)時鬼子要派兵在外面,陳大彪說,我們村子人少力量也少,所以一直沒有搬出來,皇軍都是勇士力量超級大,只有全部進(jìn)去才能把寶貝都搬出來,反正搬出來就是你們的了。鬼子居然信了,他們覺得陳大彪幾個在前面,不至于發(fā)生大事,哪知道,他們一進(jìn)去,我爺爺他們就在番薯洞外,把口子堵了,最后全部炸死了。當(dāng)然,陳大彪也死了。他是英勇犧牲?。∈橇沂?,對吧!
我驚訝,盤根村果然是個有血性的村子,女的能回旋抗日,男的能英勇搏擊!盤根村果然是風(fēng)光過的。我對村長一臉敬仰,我說,村長啊,盤根村真是個讓人膜拜敬仰的村子,一會兒我要去看看那個番薯洞。村長說,好啊,不過,那里只有一個洞口了,里面全炸塌了呀。
我說沒關(guān)系,我主要是參觀,見識一下我們盤根村的革命根據(jù)地,也祭拜一下盤根村的英雄。村長的臉綻放成了一朵花,花瓣里雖然沒有水,但依然開得很鬧猛,很闊綽,這朵花笑著,笑得汪洋恣肆。
番薯洞
盡管鎮(zhèn)里到盤根村按路程算,不算太遠(yuǎn),也就十來里路的樣子,但由于一路都是上坡,加上夏天的炎熱已經(jīng)漫天鋪地的,走一段我就得歇兩步,走一段我就得擦擦汗,所以,我還是氣喘吁吁地爬了半個多小時,半個多小時后,我總算來到了盤根村的山上。
本來是可以直接進(jìn)村的,但我沒有進(jìn)。我對村長要求先去看番薯洞。
要想看番薯洞,也得費一番氣力,要爬好幾座小山坡,村長說,你最好歇一會兒吧,剛剛爬上山來,看你累得慌,都汗?jié)褚路耍冗M(jìn)村子里,先喝點水,我們明天再看吧。我說,哪能呢,累歸累,汗歸汗,我這會兒正在興頭上,心里癢得緊哪,一定要先去看看這個有歷史紀(jì)念意義的番薯洞。
于是,我們沒有進(jìn)村,從另一條更小的羊腸小道折上了山。
這條路顯然比剛才走的路要難走得多,路的左邊是山林,右邊是田地。一條橫寬不足一只腳長的小徑就從村外一直拉到村頭的高山上。村長說,以前這條小路能把整個盤根村盤起來,連成一個大圈,再通到村里的小路,變成小圈。這樣說來,這條曾經(jīng)盤起來的羊腸小道,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城市里的繞城高速了。當(dāng)然,這是繞村低速。村長說,那時候,村里人多,想法也多,一是為了方便,后來打仗的時候更是為了設(shè)置迷宮,繞暈鬼子呢。
真令人想不到啊!
只是現(xiàn)在這條路上,在這繞村低速的兩側(cè),柴草長得很旺盛,左邊的又高又大,遍布荊棘和灌木,因為直接是山體,所以,看起來還不錯。右邊呢,是一大片田地,各種茅草似乎鉚著勁兒長,有的招搖著,有的挺拔著,有的匍匐著,感覺卻都是充滿了奔向天空的力量。我乍一看,長得高的,居然都超過了我。我心中一驚,脫口而出,這荒草,如此蕪雜,村長,這,你們都不種么?
村長走在我前面,他佝僂的身子停下來,慢慢側(cè)過身朝右,說,唉,現(xiàn)在農(nóng)村都這樣,沒人種啦。我看不見他的眼神,但我從他輕輕的聲音和語氣里能感覺出,他唾沫里飛濺的豪氣與激情已經(jīng)沒有了。
我說,就這樣全荒著,多可惜啊!現(xiàn)在農(nóng)村種的東西可值錢了,這樣荒廢掉太可惜啊。
村長搖了搖頭,說,這有什么辦法,沒人種啊,還有,你雖然說農(nóng)村種的東西值錢了,我看也不像,你看現(xiàn)在那些電視上放的,這里的橘子賣不掉,那里的蔬菜賣不掉的,農(nóng)民拼命種起來,最后爛掉,還不是要愁死。
我沒有直接去反駁村長,路是上坡,我抬一下頭,就能看見他駝峰一樣的背。他就這樣弓著腰一步一步向山上走。一路往上,一路雜草叢生,看來這條路已經(jīng)很少有人走了。很顯然,我感到爬坡的吃力,他也一樣。他是年紀(jì)大了,我呢,是缺乏鍛煉吧。
再走了半個小時,終于來到了一座山的山頂。當(dāng)然,這只是相對空曠的地方。遠(yuǎn)方,仍然是四面環(huán)山,依然是山峰連綿。而往下看,我卻發(fā)現(xiàn)盤根村就是在大山坳里盤著的。像一口大鍋,然后幾戶人家星星點點,在鍋底,在鍋壁。
村長說,看吧,這就是盤根村的全貌了。
我心里疑惑,就這么幾戶人家?當(dāng)然我沒有說出來,我說,盤根村,虎踞龍盤??!說完這話,村長的牙就露了出來,他的聲音再次提高了分貝,哈哈,想當(dāng)年,那確實是你說的那個什么什么虎踞龍盤,只不過,現(xiàn)在看看,盤得太小了就是。只有十一戶人家啦!走,我們繼續(xù)走,番薯洞就在前面。
十一戶人家,這么有名的盤根村現(xiàn)在只有十一戶人家了?我心頭一驚,感覺一下子回不過神來。本來我還想問,不過,村長一提醒番薯洞,我突然想起來,我現(xiàn)在是來看番薯洞的,是啊,也就是盤根村了,若是放在一些城市,搞不好這個番薯洞早就成了什么紅色旅游區(qū)了呢。
這里草木茂盛,綠意蔥蘢,遠(yuǎn)遠(yuǎn)近近全被黛綠、深綠、嫩綠所包圍,只有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小水庫,泛著青白色的光。有山有水啊,我突然覺得盤根村其實先天條件并不差。如果在這山林里種上幾畝幾十畝的果子樹,水庫里再養(yǎng)些魚蝦,村子邊上再養(yǎng)些土雞山雞什么的,盤根村也能盤大啊。
正想著,村長說,喏,就是這兒了,你看,現(xiàn)在只剩一個洞口了,里面全塌了,前些年洞口還能再走進(jìn)個三四米,現(xiàn)在全塌了。我或站或蹲,仔細(xì)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確實,這個洞口還比較大,比我人還要高一點,但里面塌陷的泥土已經(jīng)層層疊疊,目光所及之處便已是洞的盡頭了。
我們一般的番薯洞其實不大,尤其是洞口。一般的番薯洞口只能夠容一個人進(jìn),而且要貓腰爬進(jìn)爬出,就是為了避免通風(fēng),這樣可以保溫。這個洞是村子里的,早先這個洞口也小,后來因為感覺村子里的番薯收購后太多,藏不下,再加上搬東西進(jìn)出也不方便,就將洞口改大了。改大后,這個洞口就吞了一窩日本人啦?。≌f到這兒,村長的眉毛挑了挑,嘴又咧開了,說,想想當(dāng)年,我父親我爺爺,還有那個陳大彪,陳大彪啊,是方圓幾十里的英雄??!
那口氣,那眼神,村長的豪情又在眉梢了!讓人不禁懷想當(dāng)年,這是多么轟轟烈烈的事啊!眼前這個不起眼的洞口,雖然里面全是泥土擋著了,但依然淹沒不了我對它的敬仰。
我說,英雄永遠(yuǎn)是英雄,現(xiàn)在陳大彪也是英雄,對于整個城市,他也是英雄。他不僅是盤根村的,也是我們大家的!所以說啊,村長啊,你們盤根村果然是個傳奇的村莊啊!是個很厲害的村莊??!
聽了這句,村長很驕傲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望了望,又把眼神伸向遠(yuǎn)方,那是!盤根村確實是不錯的。
過了半晌,他卻沒有再說話,從番薯洞走出來,再回到那視野開闊地方,下面山坳里的盤根村再次跳進(jìn)我的眼簾,它就那么東一戶西一戶地點綴在那兒,我本來想說,村長,你們這個村子風(fēng)景不錯啊,四面環(huán)山,山谷是個小圓盤,盤子上點綴著小肉片哈……但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正在我要說話的時候,我聽見村長的嘴里有很輕的音節(jié)爬出來。
看得出,他的眼光很遠(yuǎn),眼光很遠(yuǎn)的意思有時是一種什么也不看的思慮,那種思慮是蘸上了沉重的墨,說,唉,他的唉字落筆很重,唉,都過去了,那是以前了,現(xiàn)在的我們,現(xiàn)在的盤根村是窮山村了。
情緒似乎一下子轉(zhuǎn)了一個90度的彎,讓我有點措手不及。我知道,盤根村自然是今不如昔了,這也是我來采訪的原因,目的就是通過媒體的吶喊和幫扶為山村做點什么。所以,我的到來或許是這個山村的希望,我們首先不能失去的是斗志。
于是,我故作輕松地說,窮有時代表什么?有時代表歷史。窮有時代表什么?代表淳樸。看看現(xiàn)在的城市,造城造得轟轟烈烈,外面看著高大新,可是沒有淳樸了呀。我這樣一說,村長就笑了,說,好像也是噢,聽說城里人連對門住的人都不認(rèn)識。我說是啊,城里大多數(shù)小區(qū)都這樣。村長的笑就打開了,笑得有些讓我這個新城里人都有點尷尬了,只是笑完,村長又悠悠地說,那也比窮好,窮代表落后啊,什么都落后。
反過來想倒也是,在這個經(jīng)濟(jì)社會,窮,實實在在地代表了落后,想必這也是盤根村村長的最大感受了。當(dāng)然這也是報社派我來采訪的主要意圖,因為現(xiàn)在報社與盤根村是聯(lián)系單位,報社有義務(wù)幫扶盤根村。我這次來主要就是希望在農(nóng)民增收這些方面寫一寫,幫助盤根村打開一些可能的市場。
但我不知道盤根村到底是什么樣的情況,因為我一直停留在盤根村的傳奇故事里。我打算,采訪了以后,從盤根的傳奇故事開始寫,比如從有特別紀(jì)念意義的番薯洞落筆,從盤根村的抗日英雄陳大彪落筆,然后慢慢地寫出如今盤根村的貧困現(xiàn)狀以及需求。
至少,番薯洞是曾經(jīng)的傳奇,對于現(xiàn)在來說,那也是噱頭的一種吧。
大嘴齙牙
盤根村的太陽是多種顏色的,一如鄉(xiāng)野的四季一樣。當(dāng)然我朝它看時,它的臉色是慈祥的,是和藹的,我知道,它馬上就要離我們而去了。它在遠(yuǎn)遠(yuǎn)的山邊晃著,晃著,于是,我和村長的腳步也開始向村子里晃,一步一步往下晃。
拐過一個彎以后,眼前跳出來一個水庫,讓人感覺豁然開朗。
水庫不大,頭尾不過幾百米,但卻是碧波微漾,恬靜,秀氣,毫不張揚,看上去賞心悅目。我說,村長,你別說盤根村小,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就眼前這個水庫,都長得很漂亮哈。
我這樣一說,村長就笑了,說你這個文人啊,哪有說水庫漂亮的,這水庫也就是我們喝的水了,比水塘大一點清澈一點罷了,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不過,你大記者若是愿意把我們的水庫寫漂亮,那還是要感謝你的。
這么一說,我也笑了,我說要寫的要寫的。
畢竟是大山里,白天的些許燥熱被傍晚的風(fēng)一吹,就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此刻,水庫旁邊,山里特有的泥土與青草香味與涼風(fēng)一起奔向我了,我張開嘴巴,用力地做了一下深呼吸。村長笑了,怎么樣,不只山好水好,我們盤根村的空氣那更是絕頂?shù)暮冒。?/p>
是是是,山要寫,水也要寫,盤根村的空氣也值得寫。我心里想,玩笑歸玩笑,但我真可以從盤根村的自然風(fēng)光寫起,寫到傳奇故事,再寫到盤根村的現(xiàn)狀,讓大家都來關(guān)心這小村子。一想到這個,我突然想,這么漂亮的水庫不搞點養(yǎng)殖嗎?至少養(yǎng)些魚蝦不至于破壞水質(zhì)啊。
話還沒問出口,拐彎處突然撞出來一個人,差點撞了村長滿懷,村長說,喲,干什么哪,這么急,做了什么勾當(dāng)了,那么急乎乎地,投胎啊。那聲音說,哎呀,我哪里知道村長大人會在這兒,我去看看魚去。
我告訴你,雖然這兩年水庫讓你承包,可你也不要亂來!還有,晚上拎條魚過來給我,喏,這是我們城里來的報社的大記者,專門來我們村采訪,你給我悠著點。
這么一說,這個聲音從村長的前面一下子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矮個子,微胖,頭發(fā)稀少,有些禿頂,臉型是上小下大。這樣的發(fā)型和臉型,特征很明顯,是屬于很有特色的那種。不過,他一開口,特色就更明顯了,他的嘴巴好大,可是這么大的嘴巴,居然還是齙牙。
我沖他笑了笑,你好!
他對我也點了點頭,大聲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我代表盤根村所有人民特別歡迎你!說完就從我身后折了過去,那架勢有點像逃跑似的。
我倒是笑了,這個大嘴齙牙很會說話嘛,一張嘴還蠻有喜感的。
村長說,呸,還喜感呢,這人啊,好吃懶做,在我們盤根村是出了名的。一年到頭不干活,蹭吃蹭喝,讓人討厭。
我說,他不是承包了水庫么?也算是一種工作吧。
唉,你不知道,被他一承包,弄得村里烏煙瘴氣的,許多人都有意見了,村里正在研究,因為村子里人太少,我已報到鎮(zhèn)里去,讓鎮(zhèn)里的干部考慮一下,準(zhǔn)備收回水庫,不承包給他了。
這一下我犯愣了,對于一個好吃懶做之徒,他能承包水庫做點事,這不正好么!他自己可以有點收入,村里也正好有點收入,這也有問題?不讓他承包,不是更加把這個所謂的好吃懶做之徒推向好吃懶做方面去了?
可是村長沒有回答我,而是說了句,盤根村現(xiàn)在沒有英雄了。
他冷不防的這一句,讓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
眼看天色已暗,我們一前一后下了山,我看見,這時的村子里,水草一樣的炊煙正一條條向著天空招搖。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看見這種景象了,一種溫暖和親切的感覺彌漫了全身。
晚上,村長安排我住在他家。六點一過,他就安排好我晚上要睡的床了,說盤根村太小太窮了,就早點上床看看電視吧。
自打算來盤根村,我就沒打算要在晚上還有娛樂節(jié)目,不過,我卻沒有很早上床。對于我來說,一是沒有早睡的習(xí)慣,二是難得到這樣的山村來,應(yīng)該多在鄉(xiāng)間田野里晃晃,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可以與天地相融。你看山村多寧靜啊,頭頂上是星星,腳底下是黃土,邊上是零零星星的燈火,還有雞叫蛙鳴蛐蛐唱歌,一幅自然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當(dāng)然,我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趁晚上的時間,我再隨便去走走,隨便與鄉(xiāng)親們聊聊。可能這里就有我需要的東西。
天色一層一層地暗下來,我隨便在四合的暮色中晃了晃,現(xiàn)在的我沒有往村民家中走。這個點兒,許多村民正在家中吃飯,我貿(mào)然進(jìn)去,并不是太合適。所以,我就在村子的小路上轉(zhuǎn)悠。
正轉(zhuǎn)著,眼前再次出現(xiàn)了下午見過的面孔,印象里這是張有喜感的面孔。盡管尚有幾米遠(yuǎn),但我依然能辨出來,一回生,二回應(yīng)該熟了,是他,大嘴齙牙!他從前面一戶人家的一扇門里出來,向外溜達(dá)了兩步,又向另外一家的門走去,很快。那敞開的門就將他吞了進(jìn)去。那里一團(tuán)黑色,黑色吞了齙牙的同時,也阻止了我的眼睛。
當(dāng)然,我并沒有在意。在農(nóng)村,吃過飯,串個門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我記得以前去采訪過的那個鄉(xiāng)村,幾乎每家人都有習(xí)慣捧著飯碗出去吃,或者是橋頭,或者是樟樹下,然后就那么站著,偶爾也坐著,就這吃法。一邊吃,一邊說話,你一句我一句。天黑了,這些個地方就鬧開了。所以,大嘴齙牙,這個串門法我一點也沒有在意,更何況盤根村總共就沒有多少人,找個人說說話,與老人家聊聊天,也就是一種盤根村式的生活了吧。
陳老伯
干燥的小泥巴路很是硬朗,兩旁的青草盡管是匍匐著的樣子,卻很是有生命力。沿著小路一邊想一邊走,前面有亮光閃過來,我知道,這便是盤根村的一顆星了。
敲了門進(jìn)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一戶只有兩個老人,陳老伯與他的老伴。村長說,十一戶人家有兩戶是這樣的,只有兩個老人或一個老人在家了,另外九戶么還有一個兒媳婦或者還有個孩子在家。說白了就是,九戶是一家三口或四口,一戶是一家兩口,還有一戶是一家一口。我沒想到村長隨口說的這一句話就是全村人口的現(xiàn)狀了。我不禁吃了一驚。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曾經(jīng)那么出名的盤根村,現(xiàn)在居然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小留守村,留著幾個老人,留著幾個女人,留著幾個孩子。
作為外鄉(xiāng)人,我對陳老伯說來自城里,后來又不自覺地說出是報社派來的。開場白還是恭維話,但我自覺得也是真心話,雖然人不多,但盤根村的風(fēng)景是真不錯,山清水秀啊。
陳老伯說,那又有什么用呢,村里的青壯年全都出去了!清山秀水也留不住人啊。
村里的青壯年全出去了?我知道我是明知故問,但我卻沒有更好的話來過渡。只是,說完這句話,我想起來,大嘴齙牙正值壯年呢。不過,一想到村長說的那是個好吃懶做之人,嘴上也沒有再說出來。
是啊,全出去了,呆在這村子里就是死路一條啊。外面打工還好,一年至少能帶個幾千或上萬塊回來,要在家里就不行了。陳老伯嘆了一口氣。像我們家反正只有盼著等死的一天啦。
哎呀,老伯千萬別這么說,現(xiàn)在人長壽呢,尤其是在空氣這么好的地方。我怕老伯再接上他的等老等死的話題,趕緊又接著說,那村子里的山呢田呢?一點都沒有人種了么?隨村長從繞村低速走時那些荒蕪的田地仍然歷歷在目。
有,但很少,你看啊,就靠幾個女人嘛,女人又能種多少東西啊。本來我們盤根村就種不了什么東西,山多地少,再加上陽光也稀少,人家一年能種兩季三季水稻,我們這里一季都有點吃力?,F(xiàn)在就是山多,以前人家說靠山吃山,現(xiàn)在山上柴禾多的是,可誰能吃呢,以前還能賣柴禾,現(xiàn)在外面還有誰要燒柴禾啊。
這樣一說,我的眼前馬上就浮現(xiàn)出了剛剛上山去看番薯洞的場景,那個周邊果然灌木青蔥,遠(yuǎn)處的幾塊田坂也都是蕪雜一片。盤根村也就是在村子里那家門口的附近幾塊地種了些蔬菜,其它還真的讓人想不起來,至少這個開門見山的地方目及之處并沒有多少農(nóng)作物。
其實,在農(nóng)村真要弄得好應(yīng)該也可以的,比如承包山林種板栗啊,種香榧啊。陳老伯,現(xiàn)在香榧很貴啊,每公斤青果都賣到上百塊了。很顯然,我的意思是,在盤根村里,其實如果要發(fā)展也是有辦法的,就看他們盤根村的村民了。
唉,小伙子啊,我是老啦,都要八十歲的人了,也種不了什么香榧樹了。
啊?陳老伯的年紀(jì)可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啊,我看跟村長差不多呢!我說的是真的,陳老伯很硬朗,看他的樣子最多也就是七十歲的樣子,怎么也想不到這已經(jīng)是近八十歲的人了。而且他臉上的皺紋遠(yuǎn)遠(yuǎn)要比村長少,臉也比村長白一些。
你看看現(xiàn)在外面都在找大錢,誰愿意留守在這個山里旮旯花個幾年才能掙點可能有回報的錢呢?
想想也是,現(xiàn)在市場經(jīng)濟(jì)的大潮如此激烈,要留守在小山村里搞種養(yǎng)殖也是需要一點勇氣的。但放著這么好的山和水,不利用起來也可惜啊。這么一個小山村要想做大事業(yè)自然在短時間內(nèi)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有人愿意做也并不是完全沒可能。
這樣一講,我又想起前面從這門出轉(zhuǎn)那門進(jìn)的大嘴齙牙來。我說,對了,我下午碰到一個男的,個子矮矮的,村長說他承包了水庫?
我這么一說,陳老伯與他老伴都愣了一下,有那么一刻居然呆住了。來來來,先喝點茶。我們村子里很久都沒客人來啦,喝吧,這是我摘來的明前茶,味道不錯呢,專供像您這樣的大客人。陳老伯的老伴打斷了我的話,臉上滿是慈祥與和藹,手上是一杯香氣四溢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