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圣宇
現(xiàn)有的《紅樓夢》英文全譯本共出版兩種,即楊憲益、戴乃迭譯本(外文出版社,1978—1980)和霍克思(David Hawkes, 1923—2009)、閔福德(John Minford, 1946— )譯本(企鵝出版社,1973—1986)。這兩個全譯本各自所根據(jù)的底本,差別是很大的。①外文出版社1999年出版了楊憲益、戴乃迭譯本的漢英對照版,收入“大中華文庫”, 2003年又出了“漢英經(jīng)典文庫本”,但實際上這兩個本子的中英文并不完全對照。此外,彭壽(Bramwell seaton Bonsall,1886—1968)譯本在香港大學圖書館網(wǎng)頁上有電子版,見http://lib.hku.hk/bonsall/hongloumeng/index1.html,但至今尚未出版印行。據(jù)“譯者前言”,他所使用的底本是上海廣益書局印行的本子,極少數(shù)地方根據(jù)其他本子也做了修訂。彭壽并未提及出版年份,但他是在20世紀50年代完成這一譯本的,見彭壽之子杰弗里(Geoffrey Weatherill Bonsall,1924—2010)2004年7月的說明,http://lib.hku.hk/bonsall/hongloumeng/title.pdf。本文嘗試借用史學家陳垣在《??睂W釋例》卷6第43“校法四例”中所提出的方法論,來考察霍克思如何組織《紅樓夢》英譯本的底本?;艨怂嘉幢刈x過陳垣的《??睂W釋例》,但他所用的??狈椒▍s與陳垣先生的觀點深自契合,這實在是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②霍克思、閔福德翻譯而筆者負責中文版本??钡奈寰肀尽都t樓夢》漢英對照雙語版已由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于2012年7月出版,這是一個十分特殊的本子,筆者以為不妨稱之為“霍閔本”。校勘過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似乎也值得與感興趣的讀者一起探討,另文再談。為了討論的方便,本文只涉及霍克思譯的前八十回。
《校勘學釋例》原名《元典章校補釋例》,因為陳垣認為“《元典章》寫刻極精,校對極差,錯漏極多,最合適為??睂W的反面教材,一展而錯誤諸例悉備矣”。③陳垣:《??睂W釋例·重印后記》,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55頁。換句話說,他是拿《元典章》作為批評的靶子。我們選擇從校勘學的角度來討論霍克思的《紅樓夢》英譯本,原因恰恰相反,因為這個杰出的譯本所體現(xiàn)的,多半是成功的例子。這不論是對剖析像《紅樓夢》這樣版本繁復的作品的譯本,或是討論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無疑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元典章校補釋例·序》中,胡適把陳垣的《元典章校補釋例》稱為“中國??睂W的一部最重要的方法論”?!靶?敝畬W起于文件傳寫的不易避免錯誤。文件越古,傳寫的次數(shù)越多,錯誤的機會也越多。??睂W的任務是要改正這些傳寫的錯誤,恢復一個文件本來面目,或使它和原本相差最微。??睂W的工作有三個主要的成分:一是發(fā)現(xiàn)錯誤,二是改正,三是證明所改不誤?!雹芎m:《元典章校補釋例·序》,見《??睂W釋例》,第1頁。有意思的是,霍克思的《紅樓夢》英譯本恰恰可以用來解釋胡適對??睂W的總結?;艨怂嫉挠⒆g本所體現(xiàn)出來的他在翻譯之前的校勘工作,確實說明他發(fā)現(xiàn)了底本的錯誤并且加以改正①霍克思在多種場合都說過,他翻譯的底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如 David Hawkes, Introduction to Vol.1, The Golden Days.London: Penguin Books, 1973, pp.45-46, 再如 David Hawkes, “The Translator, the Mirror and the Dream”, in Classical,Modern and Humane: Essays in Chinese Literature.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59, 還有Interview with David Hawkes, Conducted by Connie Chan, at 6 Addison Crescent, Oxford, Date: 7th December, 1998.。本文要嘗試的則是胡適總結的??睂W工作的第三個成分:證明所改不誤。
我們知道,《紅樓夢》的版本大體可以分成脂本(抄本)、程本(刻本)兩個系統(tǒng):脂本(算上已佚的靖藏本)共12種,現(xiàn)存的脂本止于前八十回,而且其中沒有一種本子是完整的,程本又有程甲本、程乙本之分,所以至少有14種。如果要系統(tǒng)地校讀整理這些本子,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霍克思在英譯本第1卷《枉入紅塵》導言中說:“整個中國文學史上最受歡迎的作品在作者死后將近三十年還未出版,而且以多種版本在世上流傳著,其中沒有一個本子可以說是絕對正確的,這多少是件讓人驚訝的事?!雹贒avid Hawkes, Introduction to Vol.1, The Golden Days, p.15.《紅樓夢》版本問題的特殊性,使得版本??背蔀檠芯空吲c譯者以及研究譯本的學者回避不了的題目。
從??睂W的意義上說,霍克思譯本比楊憲益譯本更值得討論,這是因為霍克思匯校參考的本子,顯然要比楊憲益多。③關于楊憲益、戴乃迭使用的底本究竟是哪個本子,楊先生自己的說法就不甚一致。他在英譯本“出版說明”里說是有正本;但在《銀翹集》中卻說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即庚辰本,見如水:《記楊憲益先生》,《銀翹集》,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5年,第126頁);而在他的回憶錄《漏船載酒話當年》中,他說的是吳世昌先生幫助他與戴乃迭參照了多種手抄本和印刷本,擇善而從,編成翻譯的本子,這樣看來他的譯本又是一個“百衲本”了。綜合這幾種說法,并仔細校讀譯本,筆者認為他在翻譯過程中使用的主要是有正本,并主要參照庚辰本對其中的訛誤做了校正。也就是說,“出版說明”的說法是最準確的。當然,譯者也聲稱“我們的翻譯根據(jù)其他版本對抄寫原稿的人犯的某些細微錯誤或缺漏也做了修正”。他們所做的修正,主要是底本中明顯不通順的錯別字或缺漏之處。然而在原文敘事的時間、地點以及細節(jié)上的前后矛盾,則極少改動。他們對版本問題,顯然沒有霍克思那么關注。根據(jù)香港嶺南大學文學與翻譯研究中心2000年出版的霍克思《〈紅樓夢〉英譯筆記》,以及現(xiàn)任上海圖書館館長吳建中編撰的《霍克思文庫》(未刊稿)④霍克思曾將生平收藏的約4500冊中、英、日文圖書捐贈給國立威爾士圖書館,其中包括他在翻譯《紅樓夢》過程中使用過的各種資料及詞典、參考書。吳建中先生在威爾士大學攻讀圖書館學博士學位時,曾被威爾士圖書館邀請去為這些圖書編目,吳先生于是編撰了《霍克思文庫》(Hawkes’ Collection)一書,該書尚未出版,由上海圖書館收藏。,霍克思使用過的底本主要有《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紅樓夢八十回校本》(俞平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王希廉評本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臺北:廣文書局,1977)、《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北京:文學古籍出版社,1955年影印庚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影印己卯本)、《百廿回紅樓夢》(臺北:青石山莊出版社,1962年影乾隆壬子年木活字本)、《國初鈔本原本紅樓夢》(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6年影印有正本)、《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影印本)這幾種。⑤霍克思譯本第三卷于1980年出版,因而在此之后影印的版本都不可能是他使用過的,1980年出版的本子他在翻譯過程中用到的可能性極小。不少論者引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的新校注本(以庚辰本為底本)來討論楊霍兩家譯文,嚴格地說總是不甚恰當,因為這與舊通行本(1964年版)在文字上仍有不少出入。詳見呂啟祥:《〈紅樓夢〉新校本校讀記》及《〈紅樓夢〉新校本和原通行本正文重要差異四百例》,載《紅樓夢開卷錄》,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73—307、332—404頁。至于用1993年出版的蔡義江校本或者其他本子來討論霍克思的英譯,恐怕差距更大。仔細校讀霍克思的英譯本和這幾種本子,我們會很容易發(fā)現(xiàn),霍克思筆下的《紅樓夢》并沒有嚴格依照上述某一種版本,而是綜合雜糅了各本之所長(當然偶爾也有選擇不當?shù)臅r候),因此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獨特面貌。⑥由于探討抄本(脂本)如何過渡到刻本(程本)這個過程難度極大,況且甲辰本直到1989年才由書目文獻出版社(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不論霍克思還是楊憲益在翻譯過程中都不可能參考過這個本子,因此我們可以忽略不計。至于程甲本,也是直到1992年才由書目文獻出版社影印出版,因此也可以忽略不計。同理可知其他本子如蒙府、列藏、舒序本等等,也不在我們的考察范圍之內。
中文《紅樓夢》的脂本和程本雖說并非完全對立,但界限是分明的,文字出入較大。俞平伯在匯?!都t樓夢》的過程中就曾說過:
由于抄本既零亂殘缺,刻本又是被后人改過的,所以最初就把目的放在兩個地方:(一)盡可能接近曹著的本來面目。(二)使它的文字情節(jié)能夠比較的完整可讀。乍一看,這兩個目的可以統(tǒng)一的。……然而仔細推求,在整理工作的過程中,時常發(fā)生困難?!瓍R合這些過錄傳抄的本子,與原稿的真面目是有距離的。照現(xiàn)在的情形說,只可以說總比刻本接近一些罷。所以就上述第一個目的說,整理這些抄本還是有意義的。但如兼顧第二個目的,則矛盾更多。這些抄本,姑且算它原本,假如文詞不順,情節(jié)不合,我們要把不順的使它順,不合的使它合,那就必須改。在這抄本群里改來改去,還沒有太大的問題。假如不成,就不得不借重轉后或更后的刻本,以至于用校者自己的意見。無論改得成績如何,反正已非曹著的真面目了。主要的困難就是這樣。①俞平伯:《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2頁。
由于霍克思翻譯之前需要匯校出一個相對優(yōu)秀的本子,所以他遭遇的困難是同樣的。不過,由于現(xiàn)有資料的匱乏以及《紅樓夢》成書過程中的舛誤,要呈現(xiàn)“曹著的真面目”, 不論對任何人來說,恐怕都殊非易事。而如果要呈現(xiàn)“霍譯的真面目”,倒確實是有蛛絲馬跡可循,漢英對照雙語版的匯校,正是朝這個方向的努力。如果我們套用俞平伯的話,??被艨怂妓玫闹形牡妆?,目的在于使?jié)h英對照本“盡可能接近霍譯的本來面目”。
霍克思的譯本,從某種程度上說,是現(xiàn)有英文版里的第一個“百衲本”。霍克思曾在《譯者、鏡子及夢》這篇文章中談道:“我想,今天沒有人能反對這種觀點,那就是《紅樓夢》是由許多不同版本經(jīng)過了許多人的編輯,在某種程度上綜合而成的?!雹贒avid Hawkes, “The Translator, the Mirror and the Dream,” in Classical, Modern and Humane: Essays in Chinese Literature, p.175.他的言下之意是說《紅樓夢》本來就是綜合體,所以他在翻譯的時候考慮如何將眾多底本的優(yōu)點集中在一起也是無可厚非的。當然,眾多底本孰優(yōu)孰劣本來就有爭議,霍克思的選擇也只是一家之言,并非定論,他曾經(jīng)坦承:“就這部特定的小說而言,在不同的版本之間所做的幾乎任何選擇,都要求譯者對一些很基本的問題做出決定—關于小說作者的身份、小說的演變、評論者的身份、最初編輯的可信程度、他們編輯的性質,等等?!雹跧bid., p.159.探討他對這些底本是如何進行選擇的,無疑是個有趣的題目。本文借用陳垣的方法論,來考察霍克思在翻譯過程中究竟做了哪些??惫ぷ?,對我們有些什么啟發(fā)。
胡適說:“??钡男枰鹩诎l(fā)現(xiàn)錯誤,而錯誤的發(fā)現(xiàn)必須倚靠不同本子的比較,古人稱此學為‘校讎’?!雹芎m:《元典章校補釋例·序》,第3頁。《紅樓夢》版本的問題也不是霍克思一開始翻譯就注意到的,他曾說:“但后來我才開始對本子之間的差異等問題感興趣,原因是你開始認真工作的時候,所有的問題,比如故事的不一致,情節(jié)的混亂,本子之間的差異等等,都冒出來了,當然,那些書和資料也都是逐漸出版的,我很遲才得到那個乾隆鈔本。開始工作的時候我沒怎么考慮版本問題,開始的時候只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本子和俞平伯的八十回校本,后來書才慢慢多了?!雹軮nterview with David Hawkes, Conducted by Connie Chan, at 6 Addison Crescent, Oxford, Date: 7th December, 1998.霍克思言下之意說他意識到版本問題也有一個過程,而且他主要參考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的本子與俞平伯八十回校本,這也是他在翻譯的時候(約1970—1980)所能見到的最流行的兩種本子。
陳垣在“校法四例”中提出了??睂W的四種基本方法,霍克思在匯校翻譯的過程中都使用到了。下面我們逐一來考察:
一、對校法:“以同書之祖本或別本對讀,遇不同之處,則注于其旁。此法最簡便,最穩(wěn)當,純屬機械法?!薄胺残R粫仨毾扔脤π7?,然后再用其他校法。”⑥陳垣:《??睂W釋例》,第129頁。
不論是霍克思在翻譯的過程中組織底本,還是我們現(xiàn)在來校讀英譯本與中文各版本之間的異同,首先使用的當然是對校法。這其實是排列組合的關系,不論是譯本與A本,譯本與B本,譯本與C本……,或者A本與B本,A本與C本……之間的差異,都要通過對校法來???。霍克思的譯本底本之所以討論起來麻煩,是因為他在脂本與程本之間尋求一條“中間路線”,而程本與脂本之間的主要差異,可以參看呂啟祥詳細對照人民文學出版社20世紀50年代舊通行本和20世紀80年代新校注本之間的差別,寫成的《〈紅樓夢〉新校本校讀記》一文。①呂啟祥:《紅樓夢開卷錄》,第273-307頁,另可參看此書附錄《〈紅樓夢〉新校本和原通行本正文重要差異四百例》,第332—404頁。她對新舊版本所分別依據(jù)的脂本、程本之間的優(yōu)劣大體上作了比較客觀的判斷,并說:“無論是閱讀、欣賞、評論、研究,都離不開一個好的本子,校訂和整理《紅樓夢》新校本的意義也就在這里?!奔偃缥覀円懻摗都t樓夢》的譯本,當然也離不開一個好的底本,所以探討霍克思如何??北姸喟姹?,才能更清楚地說明其譯本的價值所在?;艨怂荚f:“我得糾正一件事。我沒有編輯手稿。許多很好的學者已經(jīng)在這方面做了許多工作,如果你把這功勞歸給我,那我就太可笑了?!彼辉俾暶髯约骸皼]有做任何編輯。如果你把它叫做編輯的話,那不過是從不同的本子里挑選而已。我開始的時候沒怎么在意。如果你認真研究的話—恐怕不值得你那么做—但如果你仔細對照我的譯文和各種版本的話,你也許會發(fā)現(xiàn)我的譯文與一種流行的本子更接近,而隨著我越來越了解它,也越來越意識到其中的問題,越往后我就越折中了。”②Interview with David Hawkes, Conducted by Connie Chan, at 6 Addison Crescent, Oxford, Date: 7th December, 1998.
這里所謂“流行的本子”,指的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艨怂硷@然十分謙遜,然而,從不同的本子里挑選他認為更出色的段落,不是編輯又是什么呢?霍克思一直認為自己“不是以一種十分學術化的態(tài)度來處理版本問題的”,“我不過是折中處理。我只是要組織一個比較好的故事……這不是一個‘嚴肅的’學者做的事情。”③Ibid..優(yōu)秀的譯本不一定是嚴肅的學者才能做的事情,霍克思也許是認為這樣編輯《紅樓夢》的底本來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可能不會被學院派嚴肅認真的學者所認可。但無論如何,“霍克思決心向好友韋理(Arthur Waley, 1889─1966)看齊,為真正的讀者而作,為真正愛讀小說的讀者而譯?!雹荛h福德著,賴慈蕓譯:《功夫翻譯、翻譯功夫》,載劉靖之主編:《翻譯新焦點》,香港: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96頁。他花了很大功夫去??备鞣N本子來組織自己的底本,目的也就是要為讀者提供一個流暢可讀的譯本。
二、本校法:“以本書前后互證,而抉摘其異同,則知其中之謬誤?!雹蓐愒骸缎?睂W釋例》,第130頁。
按常理,抄本訛誤應該比刻本多,因為手寫傳抄過程中脫漏增刪的可能性更大。但其實刻本也有種種問題,如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整理者就說:“底本因系活字本,誤字、脫字、顛倒、錯行的情形很多”。⑥《關于本書的整理情況》,《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第2頁。而程本對脂本的校改,使得問題更加復雜,因為原有的訛誤里面,有些得到了更正,有些繼續(xù)保留,還有些是原本對的反而改錯了??偟恼f來,脂本原有的訛誤大致可以分成三種:一是敘述時間上的前后矛盾;二是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前后矛盾;三是情節(jié)前后矛盾。
時間是結構一篇小說的相當重要的因素,曹雪芹寫《紅樓夢》,“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但未能完全避免敘述時間上的缺陷。地點也是敘述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雖然曹雪芹聲稱“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目的是要為其真實性打掩護。脂硯齋早就點明:“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诮?,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于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雹摺都仔绫痉怖罚婈悜c浩編:《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罚ㄔ鲇啽荆本褐袊颜x出版公司,1987年,第1頁。正如霍克思所說,由于曹雪芹“故意采用隱藏家庭歷史的手法—混合輩分,把南京換成北京,等等—這使他在年齡、日期、地點和時間的推移上特別容易出錯”。①David Hawkes, Introduction to Vol.1, The Golden Days, p.41.《紅樓夢》的細節(jié)前后照應之處極多,脂批常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云云。洪秋蕃曾在《紅樓夢抉隱》中說:“《紅樓》妙處,又莫如用筆之周。他書序事,顧此失彼,或掛一漏萬。《紅樓》無此弊,雖瑣碎極不要緊之事,亦必細針密縷,周匝無遺?!雹隈T其庸校注:《八家評批紅樓夢》,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第97頁。雖然有些夸張,基本上卻符合事實,但有時作者卻也有疏于照應之處,情節(jié)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前后矛盾。
霍克思對這些細微之處的矛盾曾經(jīng)表示過無可奈何:“至于年齡和日期—幾乎是所有關于數(shù)字的方面—翻譯者真拿雪芹沒辦法,我懷疑,也許他就是不善數(shù)學—那種總是數(shù)不清零錢的人。”③David Hawkes, Introduction to Vol.1, The Golden Days, p.42.脂本原有的訛誤在霍克思的筆下大都得到了糾正?;艨怂际钦嬲龔淖x者的角度出發(fā)來翻譯的,他的譯本在努力創(chuàng)造更合理的敘述氛圍。
例1 第十四回:
昭兒道:“二爺打發(fā)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二爺打發(fā)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帶幾件去?!?/p>
讀者單看這段話,沒有什么毛病。但與前后文有關的部分一聯(lián)系起來,就有問題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版198頁校記[四]注明:“這個日期有訛誤。林如海病重、黛玉回南,時在冬底。④原文是“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黛玉回去。”這也是秦可卿病的‘這年冬底’。秦氏死于次年春。第十三至第十五回寫秦氏喪禮,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弄權鐵檻寺。賈璉攜黛玉回京,以及鳳姐為賈璉接風,恰值秦氏喪期剛過,時間當然也是這年的春天或暮春。這里說:‘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時間顯然不合。至于‘大約趕年底回來’,‘把大毛衣服帶幾件去’,矛盾也是明顯的。因無別本可據(jù),現(xiàn)仍從原本。”
王希廉也看出了這個問題,他說:“若林如海于九月初身故,則寫書接林黛玉應在七八月間,不應遲至冬底。況賈璉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應當時帶去,何必又遣人來?。吭倌甑撞抛跃┢鸪痰綋P,又送靈至蘇,年底亦豈能趕回?先后所說,似有矛盾?!雹萃跸A骸都t樓夢摘誤》,見《紅樓夢(三家評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9頁。姚燮則說:“暇嘗涉覽二十四史,其前后相矛盾者,不一而足,況空中結撰,無關典要之書耶!今條著其可疑者如左,非敢毛吹之求,亦以明讀者之不可草草了事云爾?!谑卦迫绾6撞≈?,而十三回昭兒自蘇回云如海九月初三巳時沒,不甚斗筍?!雹抟疲骸蹲x紅樓夢綱領·糾疑》,見馮其庸校注:《八家評批紅樓夢》,第18頁。
那么,霍克思怎么處理呢?他在此處悄悄把九月抹去了,賈、林二人回來的時間也做了改動,變成了:
‘The master sent me, ma’am.Mr.Lin died on the third at ten in the morning and the Master and Miss Lin are taking him to Soochow to be buried.They expect to be home by the end of the spring.The Master told me to bring back the news and to give everyone his regards,and he said I was to ask Her Old Ladyship for instructions.He also told me to see if you were getting on all right, ma’am; and he said would I take some fur-lined gowns back with me for winter wear.’ (I, 280)⑦I, 280表示企鵝版霍克思譯本第1卷,第280頁。下同。
這樣,譯者不點明林如海死于幾月,模糊了原文的敘述時間,同時把年底改成了春末,糾正了原文在時間上的訛誤帶來的敘事上的不合情理。⑧有意思的是,吳軒丞在1924年上?!缎≌f世界》第5卷第1期上發(fā)表《紅樓夢之誤字》,聲稱他購得一部抄本《紅樓夢》,其中“冬底”的“冬”字,作“八月”二字,于是“不覺恍然大悟”。他感嘆說“毫厘千里,不知費讀者幾許冥想也?!边@倒是解釋了小說中的矛盾,聊備一說,附記于此??上Р徽摶艨怂歼€是楊憲益似乎都沒有見過這篇短文,否則他們的譯文又多了一種可能。見呂啟祥等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115頁。
例2 第七十五回: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備了一桌菜蔬果品,在匯芳園叢綠堂中,帶領妻子姬妾,先吃過晚飯,然后擺上酒,開懷作樂賞月。
“匯芳園”,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版作“會芳園”。①也許是程乙本整理者(高鶚?)注意到了這里與前文的矛盾,把“會芳園”改成了“匯芳園”。但會芳園原本是寧府中的花園,因建省親別墅,第十六回中賈蓉曾回賈璉說:“老爺們已經(jīng)議定了,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里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里半地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之后“先令匠人拆寧府會芳園墻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可見會芳園已經(jīng)成了后來賜名大觀園的省親別墅的一部分。如何此處又出現(xiàn)會芳園的舊名?戴不凡、李希凡等人都曾提出過這里存在的問題,李希凡說:“如此種種,大觀園研究者還可挑剔出不少錯訛的描寫,假定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大觀園,有些路向肯定是難以走通的,這無需替曹雪芹辯護。……然而,大觀園又終究是‘空中樓閣,紙上園林’,盡管作者‘胸中大有丘壑’,甚至也可能有過詳細的草圖,它畢竟是個藝術的境界,不能也不該成為實地考證的對象。”②顧平旦編:《大觀園》,北京:華夏出版社,1990年,第154頁。這種觀點很正確,但這些矛盾在翻譯過程中卻無法回避。楊憲益譯本十六回、七十五回均譯作 Garden of Concentrated Fragrance, 但霍克思卻在文中做了說明,添譯成:
…h(huán)e conducted her and the little concubines and Jia Rong and Jia Rong’s wife to the Bosky Verdure Pavilion where it was all laid out.This was in the All-Scents Garden, as they continued to call the little remnant still left them after the main part was incorporated in Prospect Garden.(III, 497)
霍克思補充說明寧府會芳園大部分并入大觀園之后,賈珍等仍按舊名稱呼其剩余部分。如此一來在此處出現(xiàn)會芳園便仍然合情合理。
例3 第四十五回:
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楊憲益的譯文未作任何改動。但此處作者顯然忘記了本回中描寫賴嬤嬤嘮叨了半日之后,還有一句:“正說著,只見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來回事情?!币虼宋貘P屋里當時的客人除了李紈和姐妹們外,應當是四個人?;艨怂紤蚍Q曹雪芹為“我們健忘的作者”③霍克思:《〈紅樓夢〉英譯筆記》,香港:嶺南大學文學與翻譯研究中心,2000年,第161頁。,因此他把這句翻成了:
She wanted to kotowed to Mrs Lai as well, but the old woman reached forward and prevented her.The four woman then left, and Li Wan and the girls went back into the Garden.(II,394)
這樣就與前文吻合起來了。
三、他校法:“以他書校本書。凡其書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書校之,有為后人所引用者,可以后人之書校之,其史料有為同時之書所并載者,可以同時之書校之。此等校法,范圍較廣,用力較勞,而有時非此不能證明其訛誤。”④陳垣:《??睂W釋例》,第131頁。
其實《紅樓夢》的翻譯底本,需要運用到他校法的時候多半是作者自己引錯,或者是傳抄過程中因為抄者粗心而出現(xiàn)錯別字,甚或是作者本人故意虛寫。有些地方我們現(xiàn)在也無從查證霍克思究竟參考了其他什么書籍或資料,但他根據(jù)他書校改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這一底本,則是確鑿無疑的。
例1 第五回,秦氏房中陳設的描寫:
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此處無校記,但1982版92頁校記[四]:“壽昌公主,各本同。惟舒序本作‘壽長公主’。按,含章殿下臥榻,系壽陽公主(劉宋武帝女)梅花妝事。此處究竟是筆誤、抄訛,還是有意虛寫,無從斷定,故仍其舊?!被艨怂嫉淖g文直接改成了“壽陽”,譯作:
At the far end of the room stood the priceless bed on which Princess Shou-yang was sleeping out of doors under the eaves of the Han-zhang Palace when the plum-flower lighted on her forehead and set a new fashion for coloured patches.(I, 127)
例2 第十八回,寶釵的話:
唐朝韓翊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都忘了么?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211頁校記[六]:“‘韓翊’,諸本同。按韓翊一作韓翃,各書歧出?!錉T無煙綠蠟干’系錢珝詩,非韓翊。今姑存原文。”庚辰本作錢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版260頁校記[二〇]:“‘錢翊’為‘錢珝’之誤?!錉T無煙綠蠟干’乃錢珝《未展芭蕉》詩首句?!鞒揪`作‘錢翊’,今改?!边@樣看來這首詩的作者應該是錢珝才對。因此霍克思的譯本采納了這個意見,直接譯成了Qian Xu (I, 368)。
例3 第十四回:
現(xiàn)今北靜王世榮年未弱冠,生得美秀異常,性情謙和。
北靜王這個人物的名字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寫作“世榮”,但庚辰本、戚序本、俞校本均作“水溶”。他叫“世榮”或“水溶”似乎關系并不大,霍克思的譯文是Shui Rong,為什么又改成“水溶”呢?因為他覺得“最好叫北靜王‘水[溶]’而不是‘世[榮]’(從抄本而非人民[文學]),因為已經(jīng)有太多Shih了?!雹倩艨怂迹骸丁醇t樓夢〉英譯筆記》,第12頁。
例4 第五十三回:
賈藍之母婁氏帶了賈藍來。
庚辰本、戚序本、俞平伯校本“賈藍”作“賈菌”。此處到底是賈藍還是賈菌,根本就不影響故事情節(jié)??紤]到賈藍和賈蘭的英譯都是Jia Lan,而賈蘭又是李紈的兒子,在小說里也多次出現(xiàn),所以霍克思此處徑直改成了Jia Jun,還特意說明是 Bao-yu’s former classmate (II, 581),來與第九回的內容呼應。
由此可見,人名雖是小事,作家筆誤或者有意虛寫,也不見得是完全不可接受的?;艨怂伎紤]的卻是對英語讀者來說,如何減輕他們的負擔:“如果這類修改超出了一個純粹的翻譯者的范疇,我只能說我是出于對西方讀者的關照。且不提這部未完成而且編輯也不夠完善的小說中的諸種矛盾之處,單是要記住這幾百個發(fā)音極其困難的人物名字對他們來說就已經(jīng)負擔很重了?!雹贒avid Hawkes, Preface to Vol.2, The Crab-Flower Club.London: Penguin Books, 1977, p.20.
最后一個例子也許會有爭議,不過也可以看見霍克思的用心:
例5 第十七回:
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若亦用‘瀉’字,則覺不妥。
霍克思譯文作:But on second thoughts it seems to me that though it may have been all right for Ou-yang Xiu to use the word “gushing” in describing the source of the river Rang, it doesn’t really suit the water round this pavilion.(I, 329-330)
此處到底是釀泉,還是讓泉?歐陽修《醉翁亭記》曰:“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讓泉也?!币蚝笪挠钟小搬勅獮榫?,泉香而酒?!?,所以泉名又寫作“釀泉”。 但其實這二者的繁體寫法十分接近:讓泉—釀泉,極有可能是形近而誤。霍克思顯然是查證了一番,最后決定用“讓泉”的。③今天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到的圖片,赫然就是“讓泉”。見滁州市政府門戶網(wǎng)站:http://www.chuzhou.gov.cn/art/2010/9/12/art_285_16262.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10月22日。據(jù)說因為位于滁州醉翁亭畔的兩峰之間,有兩峰讓出之意,故名“讓泉”。而現(xiàn)存《醉翁亭記》的早期版本和碑帖均作“讓泉”。霍克思當年可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恐怕也沒法親自去滁州核實,只能說明他確實核對過了《醉翁亭記》早期版本、碑帖或者其他資料,才做出這一改動的。
四、理校法:“遇無古本可據(jù),或數(shù)本互異,而無所適從之時,則須用此法。此法須通識為之,否則鹵莽滅裂,以不誤為誤,而糾紛愈甚矣。故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雹荜愒骸缎?睂W釋例》,第133頁。
霍克思譯本中用到理校法的所在,比較明顯的有兩處:
例1 第四十八回: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
此處的“一日”,看似最平常不過,但霍克思的譯文是“次日”:
Next morning, just as Dai-yu had completed her toilet, a smiling Caltrop walked in, holding out the volume of Wang Wei and asking to exchange it for a volume of Du Fu’s heptasyllabics.(II, 458)
香菱學詩學得再快,也不太可能一個晚上就把王維的五言律全都讀完了,而且還領略出下文所說的“三味”來。這里似乎是霍克思弄錯了,把“一日”理解成“次日”了。但問題并不如此簡單,這其中包含著譯者大費周折的思考。根據(jù)霍克思的《〈紅樓夢〉英譯筆記》,他對此處與文本中其他相關之處的觀察如下:
所有的文本在10月-12月的日期上都似乎是混亂的
香菱10月14日去黛玉處學詩,整夜讀王維
“一日”她回來換書,她寫了兩首詩,夜里夢中寫了第三首
第二天新來了七個人,寶玉說“明兒十六”
一兩天后(?)李紈說“昨兒的正日已自過了”
五十回賈母說:“這才是十月里頭場雪”
詩社集會前后,作者告訴我們說新年快到了
四十八回中有兩處香菱在戶外作詩,好像也沒有比她在房里穿更多的衣服。不可能比十月更晚。為什么?
建議
把“一日”改成“次日”
把“明兒十六”改成“今兒十六”
假設“昨兒的正日”是十一月初二
把“這才是十月”改成“這才是十一月”①霍克思:《〈紅樓夢〉英譯筆記》,第169—170頁。譯文也就是按照他自己所提供的建議翻譯的,這幾處譯文分別是:
明兒十六,咱們該起社了。By the way, it’s the sixteenth today.It’s the day for our poetry club meeting.(II, 471)
想來昨兒的正日已過了,再等正日又太遠。
We’ve already passed the date for our regular meeting, and we don’t want to wait until the next one comes around, because it’s too far ahead.(II, 480)
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里頭場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費不遲?!?/p>
‘We’re only just into the eleventh month,’ said Grandmother Jia.‘There’ll be plenty more snow yet and plenty more opportunities for taking advantage of your kind offer.’ (II, 505)
對照前面的“一日”,讀者不得不承認,霍克思把它譯成“Next morning”也有他的道理,他并不是理解錯了原文,而是出于對文本前后敘事時間一致的考慮,在盡量彌補原文的漏洞。
例2 七十回中點明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共有三處:
(1)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
(2)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人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jié),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
(3)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
一回之內接連出現(xiàn)三個不同的時間,顯然是敘事時間上出了偏差。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無校記,但1982版1000頁校記[二]則說:“上文謂‘如今仲春天氣’此處又曰‘正是初春’下文又有‘明日乃三月初二日’語,已是暮春三月了,時序混亂,因無別本可據(jù),仍之。”
按如此順序發(fā)生的故事,認真的讀者未免要被搞糊涂了?;艨怂嫉淖g文做了相應的更改,除了點明時間的“明日乃三月初二日”英譯本不方便作任何改動以外,霍克思把其他兩句中的仲春、初春的字眼都籠統(tǒng)地用spring 來翻譯,這樣原文的時序混亂就被遮蓋過去了:
(1)Now spring had come and at last there was time for a meeting.(III, 376)
(2)‘It’s more than a year now since our Poetry Club met,’ said one of them, ‘yet in all that time no one seems to have felt the urge to get it going again.Springtime, when everything in nature is renewing itself, seems an appropriate time for reestablishing it.’(III, 378)
(3)After some discussion it was decided unanimously that the first meeting of the revived Poetry Club should be held the very next day, which as it happened, would be the second of the third month.The club was to be renamed ‘The Peachflower Club’ and Dai-yu was to be its president.(III,380)
胡適總結陳垣先生??睂W的根本方法是:“先求得底本的異同,然后考定其是非”。①胡適:《元典章校補釋例·序》,第11頁。從上面所引的例子來看,霍克思在翻譯《紅樓夢》的過程中,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他需要校勘各種不同版本,各取所長,來組織成他翻譯工作的底本,這顯然是一件耗時費力的事。他自己曾說:“我不太明白為什么北京的翻譯者們翻了一百二十回,但頭兩卷卻一直根據(jù)的是以手稿為根據(jù)的版本。我也不太明白美國的批評家們的立場是什么,他們的評論以一百二十回本為基礎,同時卻承認他們不清楚甚至不知道高鶚補充部分的性質。在我看來,二者只能取其一。”②David Hawkes, “The Translator, the Mirror and the Dream,” in Classical, Modern and Humane: Essays in Chinese Literature, p.160.霍克思的意思似乎是說,如果翻譯一百二十回本,總應當照顧到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之間的一致,而評論一百二十回本,也應當分清原作與高鶚續(xù)作之間的界限,否則討論起來就不免前后矛盾。他自己的做法就是先求異同,然后考定是非,也只有這樣,才能使譯本的故事讀起來不至于前后矛盾,留下破綻。
李學勤曾說:“??惫艜旧硪簿哂醒芯啃再|,不僅是機械性的工作。??辟F有裁斷,從而校本的好壞直接體現(xiàn)著校者的才力學識?!雹劾顚W勤:《校勘學概論·序》,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頁。用這話來評價霍克思在組織他要翻譯的中文底本時所做的??惫ぷ?,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從以上的例子不難看出,霍克思注意到了底本原文的訛誤,并按照其他本子加以改正,這正暗合我國??惫艜膫鹘y(tǒng),也深契陳垣所提出的方法論,而我們的分析也證明他的改動都是有道理的。這對一個翻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英國漢學家來說,無疑十分難能可貴。傅璇琮說過:“我們研究中國古代的學問,掌握理論當然是不可少的,吸收一些新方法也是需要的,但我們還應立足于我們自己的學術土壤,要有傳統(tǒng)的治學方法的訓練,這是一種基本功。??本褪沁@種基本功之一,而目前恐怕又是很不為人所看重;不但不看重,大有鄙夷不屑一顧的樣子。”④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編余隨札》,《唐才子傳校箋》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511頁。其實匯校整理漢英對照雙語版《紅樓夢》,就使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到,霍克思這樣的大家尚且十分注重版本???,我們更沒有理由忽視版本校勘在研究《紅樓夢》英譯中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