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母親到礦區(qū)幫我們看孩子,老家只有我的弟弟一個人在家。弟弟當時正在鎮(zhèn)上的中學讀高中。母親不在家時,弟弟只好自己生火燒飯。那是1975年,母親秋天到礦區(qū),直到第二年麥收之后才回老家。也就是說,連當年的春節(jié),弟弟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度過的。
母親對兒子肯定是牽掛的,特別是過年的時候,可是,母親并沒有把牽掛掛在嘴上。直到臨回老家的前一天,母親對我提議說要把我的一雙翻毛皮鞋捎回家給我弟弟穿一穿。
讓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的是:這年秋天,一位老鄉(xiāng)回家探親前找到我,問我有沒有什么事托給他。我想了想,讓他把我的翻毛皮鞋捎回來。
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有些不妥,母親既然把皮鞋給了弟弟,我怎么能再要回來呢!當然,我至少可以找出兩種理由為自己開脫。
比如:因我小時候在老家被凍爛過腳后跟,以后每年冬天腳后跟都會被凍爛。我當上工人后,拿我的勞保用品深筒膠靴與別的工種的工友換了同是勞保用品的翻毛皮鞋,并穿上妻子給我織的厚厚的毛線襪子,腳后跟才沒有再被凍爛過。盡管如此,我還是有些后悔,一雙舊皮鞋都舍不得留給弟弟,是不是太過分了?我哪像一個當哥哥的!
我心里悄悄想,也許母親會生氣,拒絕把皮鞋捎回來;也許弟弟已經(jīng)把皮鞋穿壞了,使皮鞋失去了往回捎的價值。老鄉(xiāng)回老家后,我不但不希望老鄉(xiāng)把皮鞋捎回來,倒希望他最好空手而歸。
十幾天后,老鄉(xiāng)從老家回來了,他把那雙刷得干干凈凈的翻毛皮鞋捎了回來。接過皮鞋,我心里猛地一沉,沒敢多問什么,就把皮鞋收了起來。從那以后,那雙翻毛皮鞋我再也沒有穿過。
我有兄弟姐妹六人,最小的弟弟七歲時病死了,還有五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認識到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如同手足,因血脈相連,彼此之間也是負有責任的,應當互相關(guān)心、照顧才是?;剡^頭看,在翻毛皮鞋的事情上,我對弟弟是愧悔的。時間愈久,愧悔愈重。
時過境遷,現(xiàn)在大家都不穿翻毛皮鞋了,就算我現(xiàn)在給弟弟買上一百雙或者一千雙翻毛皮鞋,也彌補不了我當年犯下的錯。我應該對弟弟說出我的愧悔,作為弟弟的長兄,因礙著面子,我都遲遲沒有說出。那么,我對母親說出來,請求母親的原諒總可以吧??墒?,還沒等我把愧悔的話說出來,母親就去世了。
每念及此,我眼里就含滿了淚水。有時半夜醒來,我突然想起那雙翻毛皮鞋的事,難受得好一會兒無法入睡?,F(xiàn)在我把我的愧悔對天下人說出來了,心里才稍稍覺得好受些。
但愿弟弟和母親能接受我的愧悔。
(摘自《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