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飛
我愛好戲曲藝術(shù),19歲開始學(xué)京戲,經(jīng)常以票友的身份參與演出。
29歲時,我在上海某大學(xué)當講師,程硯秋先生到上海演出,我們交了朋友。他很希望我到北京同他一起唱戲,我也很想多些實踐的機會,但按照梨園舊規(guī),票友下海必須有正式的師父。拜誰呢?我們再三研究,拜了當時在京劇小生中最負盛名的程繼仙先生。
我們師徒同班,我對師父總是畢恭畢敬的,可師父對我總不太親近。有一次,我向師父提出要求:“師父,我想請你說說《群英會》?!辈涣蠋煾嘎犃诉@句話,對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你唱《群英會》,配嗎?”
我有些不服氣。在上海,這出《群英會》我已經(jīng)唱過幾十次了,怎么現(xiàn)在連想學(xué)都不配呢?后來我了解到,師父這樣對待我也有他的苦衷:在從前的戲班里,師徒同班,徒弟學(xué)會本事很可能就把師父踢出去了。重要的戲不教我,不讓我學(xué),是師父他老人家對我留一手。
雖然師父不肯教我重要的戲,但我尊師的禮貌始終如一,比如每逢三節(jié)兩壽,照例前去拜節(jié)、拜壽等等。
有一次,我在一個朋友家里吃晚飯,忽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跑進屋子就說:“我告訴你們一樁新聞,程繼仙死了!”我當場愣住了,飯也來不及吃,坐上朋友的車就趕到師父家。坐在車里,我不禁悲從中來,可再一想,我只有兩三天沒上師父家去,他怎么就死了呢?這消息可能靠不住,因此把要往外流的眼淚收了起來。正在這個時候,車已經(jīng)到了師父家門口。
我下了車,硬著頭皮敲門,門開了,里面站著一個人,我抬頭一看,原來就是師父。師父看出我的神色不對,問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我被這樣一問,感覺師父還是喜歡我的,因此“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一哭,師父更感到莫名其妙,再三向我盤問,我只好把聽到的不幸消息坦白告訴他。師父聽了,很感動地對我說:“你是我頭一個徒弟,總算我的眼光沒有看錯。好啦,咱們心照不宣,以后你要學(xué)什么,我就教什么。”
從此,我們師徒的感情比父子還親熱,不但我想學(xué)什么他教什么,像窮生戲的《連升三級》《打侄上墳》《鴻鸞禧》這些戲,我并不想學(xué),師父也一定要教我。他說:“能唱小生的不一定唱得好窮生戲,你有昆曲窮生的底子,希望你把我這幾出窮生戲好好地傳下去?!边@一個時期,我學(xué)到師父不少東西,這是我終生不能忘記的。
為什么忽然有人傳我?guī)煾杆懒四??因為那時候戲班中有一行叫經(jīng)勵科,這班人是代表資方邀角的。恰巧有一處大堂會,主人指明要我?guī)煾赋粓鰬?。?jīng)勵科的人要師父白幫他們唱一場,被師父拒絕了,經(jīng)勵科的人就造出這個惡毒的謠言,借此泄憤。
想不到這個謠言解除了我們師徒之間的誤會,虧得這樣,我總算得到了師父的一點真?zhèn)鳌?上ё詈髱啄?,我總在外埠演戲,和師父不常親近,至今思之,追悔莫及!
(摘自《中國戲劇大師的命運》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