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天上人間
胡學文
那個夜晚基本被隔壁的男女糟蹋了。先是槍戰(zhàn)片,嗖嗖的子彈幾乎擦著頭皮飛過,之后兩人又鼓搗床上那點事。墻壁薄,沒有任何秘密。姚百萬和崔荷清楚租的不是別墅,一舉一動把聲音控制到最小。特別是房事,只有動作,從來都是啞劇。隔壁就不同,打個噴嚏也壯烈得像炸碉堡。那個男人半月二十天換個女人,懂羞的女人還好些,貓貓狗狗的哼吱一會兒,剛領回這位幾乎就是殺豬的轉(zhuǎn)世投胎,號叫得上氣不接下氣,分明是豬的冤魂附體,像是那一刀沒捅到要害處,半死不活的。
姚百萬瞅瞅床頭的鬧鐘,快兩點了。憤怒得直想揮拳頭。之前隔壁住的是一對安徽夫妻,什么都好,就是男人的呼嚕像火車爬坡。某天深夜,姚百萬沒控制住,砸了一拳,結(jié)果把墻砸出個窟窿。所謂的墻壁不過是劣質(zhì)的三合板,姚百萬花了兩晚上才把那個洞補上。
姚百萬還敢砸嗎?更重要的不是洞的問題。隔壁男人沒固定工作,卻頻繁換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貨。男人眼睛有點兒斜,看人更斜,目光透著陰沉沉的冷。他不比安徽男人,姚百萬不敢惹。
姚百萬和崔荷租住的房子在城鄉(xiāng)接合部,魚龍混雜。打工的,準備考研的大學生,小偷,妓女,推銷員,逃犯。曾經(jīng)有個男租客,個頭不高,總是笑瞇瞇的,嘴巴也甜,姚百萬還抽過他一支煙。兩人等著接自來水,姚百萬說戒了,男人卻往姚百萬手里遞,打著火先給姚百萬點上。某天早上,突然闖進幾個警察把男人銬走。后來聽說男人背了三條人命。姚百萬驚出一身冷汗,再看周圍的租客,就動了心思。即便一個院子住著,也僅限于點頭,不再輕易套近乎。
男女終于消停,崔荷開始穿衣服。姚百萬叫她再瞇會兒,崔荷說一瞇就睡著了。崔荷剛在清潔隊找了份活,每天三點半就得起身。姚百萬清楚自己說的是廢話,除了廢話,他沒別的可用來疼她。崔荷走后不久,姚百萬的眼皮焊在一起。卻不是享受,除了吵就是打,對手居然是死去多年的父親。姚百萬驚醒,心跳氣喘,大汗淋漓。他不敢再睡,但比平時多賴了一會兒。沒時間疊被子,匆匆抹把臉,鎖門出來。當然,沒忘了擦拭他的寶貝地球儀。再忙也要擦拭,那比他的臉重要。
那是個尋常的日子。姚百萬穿過巷子,步行七八百米到95路公交站點,碰見的那些人和往常一樣,急匆匆的。唯一不同的是,那天姚百萬沒在家吃早飯,在巷口買煎餅鬧出點波折。賣煎餅的女人問姚百萬要不要夾火腿腸。姚百萬和崔荷剛來城里時,一張煎餅一塊五,幾年時間就漲到三塊五,有些吃人的意思。夾火腿腸要五塊五。可能那天姚百萬睡得不好,想奢侈一回。女人把火腿腸切開,姚百萬又改口了。女人說切開就沒法賣了。那意思是不能賴的。姚百萬掏出錢,女人嫌那二十元鈔票缺角太大,讓姚百萬換一張。姚百萬說只帶了這些錢。兩人爭執(zhí),后邊排隊的不干了。女人做了讓步,但臉嘟嚕得如熟透的紫葡萄,姚百萬還沒把手伸展過去,她夾錢的夾子就松了。兩枚一元硬幣掉到地上,其中一枚滾出三四米。姚百萬有些惱火。爭吵只給自己添堵,況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火腿腸有些硌牙,似乎也沾了灰塵。
莞城的勞務市場在東興街,姚百萬到的時候,招工的務工的已經(jīng)展覽一樣排開。姚百萬轉(zhuǎn)了一圈,招工的還是那幾家。招司機和焊工,姚百萬沒那本事。好位置已經(jīng)被占了,姚百萬找個地兒蹲下去,從懷里掏出展牌鋪在地上,用小石子壓住四角。其實展牌就是一張硬紙,邊沿已經(jīng)破損,姚百萬用透明膠粘裹了一圈。上面寫著姓名年齡,還有要找的活計類別。和別人不同,姚百萬在硬紙下面標注了一行小字:什么都可以干。
半上午,姚百萬有些困,腦袋微微下垂,眼睛半啟半合。但不敢讓自己睡著。那團黑影罩住展牌,他立馬抬起頭,光芒四射。
是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平頭,圓臉,下巴泛著隱隱的青光。姚百萬沒見過那么光潔的下巴,若不是那層青光,他難以相信男人長著很重的胡子。姚百萬每天刮臉,怎么也刮不干凈,長長短短的毛茬像駐扎在臉上的咒語。男人并沒看姚百萬,而是盯著展牌。字是姚百萬自己寫的,這是姚百萬的驕傲。男人看不懂似的,略略皺眉,半晌,才把目光移到姚百萬臉上。男人含了些笑,幾乎看不出來,姚百萬是從他嘴角的弧度判斷的。男人目光極硬,姚百萬趕緊站起來。他沒男人那么吝嗇,笑得大方而又節(jié)制。
姚百萬?男人的聲音沉而厚。
姚百萬啊一聲。知道男人笑他的名字。姚百萬綽號一百萬,自然是戲謔他的。綽號一百萬,卻是窮光蛋。這是大字不識的父親干的最牛逼也最搞笑的一件事。
護理會嗎?
姚百萬嘴巴咧得大了些。他伺候過一個垂危的老人,四個月,工資蠻高,后來再沒機會。
你要多少錢?
姚百萬知道有戲,狠勁掩飾著喜悅,心里迅速盤算了一下。不能要高了,已經(jīng)歇了兩個月,也不能低了,低了雇主反而生疑。三千……姚百萬頓了頓,男人的表情靜止不動,他才將躲在后面的“五”拎出來。
跟我走!
男人沒問別的,沒和姚百萬砍價,簡單得像在市場買白菜。男人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姚百萬愣神的工夫,男人已走出十多步。姚百萬抓起展牌迅速跟上。
男人后腦勺臥著三個大大的旋兒。俗話說,一個旋愣,兩個旋硬,三個旋打架不要命。姚百萬不由一抖,大餡餅砸到臉上的喜悅被突然而至的疑問掃得干干凈凈。想起以招工為幌子的傳言,有的被騙至黑煤窯,有的被割了腎或摘掉別的器官……姚百萬步子慢下來。
男人走到路邊,停住,回過頭。姚百萬距他有十幾米遠。姚百萬遲遲疑疑走過去,男人拉開車門,上吧。依然是命令式的,短促有力。黑色奔馳,喬工頭開的就是這樣一輛車。
姚百萬問,這就去?
男人重重地看姚百萬一眼,那怎么可能,先上!
姚百萬還想問些什么,但男人硬硬的注視容不得他張嘴。姚百萬幾乎是倉皇爬進去的。男人的后腦被靠座擋住,看不到那三個旋了。從側(cè)面望過去,男人的臉是方的,棱角鋒利。姚百萬緊張地注視著窗外。如果男人往城外開,拼死也要跳下去。
車始終在市區(qū)的街道穿行,大約半小時后停在第一醫(yī)院門外。男人把意圖告訴姚百萬,姚百萬終于松了口氣。
一個小時后,男人和姚百萬再次回到車上。男人問姚百萬一些問題,什么地方人,到城里幾年了,會不會做飯。姚百萬的嘴巴又咧了,他和崔荷在工地做了兩年飯,一百多號人,就他倆,外加一個買菜的。男人在駕駛座,姚百萬在后面,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兩人一問一答,很像電視里的特務接頭。
男人看過姚百萬的身份證,要了姚百萬的手機號,說三天后出檢查結(jié)果,如果合格,會給姚百萬打電話。男人提了些條件,比如須二十四小時陪護,一周休息一天,沒有他的許可不能離開,不能向旁人透露地址,不能和鄰居搭訕。男人越說,姚百萬覺得自己離特務越近。這些都不成問題,只是二十四小時陪護,病人肯定癱瘓,三千五似乎少了點。但好容易撿到,況且還談不上撿到,加錢會讓男人不悅,說不定活兒就丟了。男人似乎猜到姚百萬的心思,說如果姚百萬合格,他每月開五千。姚百萬簡直不敢相信,管吃管住,一月五千,算是雙層餡餅了。當然,男人說,他也有別的要求,現(xiàn)在沒必要說。姚百萬不在乎,只要不割器官,什么要求都可。
姚百萬想等男人給了準信兒再告訴崔荷。他是個憋得住的人,壞事能憋住,好事也能憋住。如果身體不合格,就沒必要說。豬咬尿泡空歡喜,沒啥勁兒。可那天晚上,他怎么也沒憋住,就像揣著一顆碩大的西瓜,任怎么摁也不聽話。崔荷雙眼放亮,換了新電池似的。崔荷問來問去,搞得姚百萬不耐煩起來。崔荷并不在意姚百萬的態(tài)度,一月五千,一年就是六萬,兩年十二萬。崔荷臉上放著光,格外迷人,姚百萬把持不住,極其粗魯?shù)貙⑺龘涞?。崔荷被興奮沖昏了頭腦,卻沒忘隔墻有耳,牙關(guān)緊閉。姚百萬有些掃興,仗著懸在半空的喜悅,打算放肆一把。剛嗷出沒半個音,崔荷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那三天,姚百萬度日如年。依然像往常那樣,一早就到了勞務市場。餡餅砸到頭上,還沒吃到嘴里。吃到嘴里才算數(shù),不能傻老婆等漢子??伞Π偃f像跳到高溫鐵板上,燥得怎么也待不住。崔荷不過算了一次賬,姚百萬反復算。崔荷嘴上算,姚百萬心里算。一月五千,一年六萬,兩年十二萬,三年十八萬。這得看那人能活幾年。活十年就能掙六十萬。當然,姚百萬干不到那個時候,他想去毛里求斯,掙得差不多就離開。
第四天中午,姚百萬幾乎灰了心,突然接到男人的電話。姚百萬在勞務市場對面的街攤要了一碗安徽板面,剛吸溜著把一筷子面條捅到嘴里。雖然只見過一面,但姚百萬記住了男人深沉厚重的聲音。姚百萬心跳嘴抖,那一筷子面條又浩浩蕩蕩地墜到碗里。坐在姚百萬對面的婦女迅速起身,換到另一桌。
男人的話依然吝嗇,依然是命令式的,問清姚百萬的位置,說,等我!姚百萬想多問問,男人已經(jīng)掛斷。姚百萬預感要咬到餡餅了。不知男人多久過來,姚百萬有些慌,一筷子接一筷子往嘴里塞。動靜大,動作猛,旁邊的食客都呆了。不到一分鐘,面光了,湯也干干凈凈,只是兩腮和喉嚨被燙出了泡。姚百萬大張著嘴,不住地哈氣。
差不多等了一個小時,男人的車停在身邊。你可以的。姚百萬自然明白什么意思。男人讓姚百萬跟他走,工錢從今天算。姚百萬問,現(xiàn)在?男人反問,走不開?姚百萬忙說沒問題,只是得回家取幾件衣服,還有剃須刀牙具什么的。男人說,我跟你取,那兒沒人了,今天你必須過去。
路上,男人除了問怎么走,再沒多余的話。直到姚百萬拎了包夾著地球儀鉆進車,男人才問,干嗎帶這個?姚百萬說一點個人愛好,男人沒再說什么。姚百萬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只能憑著臉的棱角揣測男人。其實什么也揣測不出。到現(xiàn)在,姚百萬對自己的雇主一無所知。男人不說,姚百萬不敢問,只要掙錢,不欠,沒必要知道那么多。姚百萬老實,心眼兒還是有的,清楚這個世道人和人不同。有人滿天嚷嚷,恨不得全世界都知曉那點破事;有人神神秘秘,父母也未必知道多少。姚百萬不是冒失鬼。
姚百萬已經(jīng)在莞城住了差不多五年,對莞城一些街道挺熟的。遇上休息,他愛拉著崔荷坐公交,從起點坐到終點,再從終點坐回。男人的車拐進鳳凰城小區(qū),姚百萬馬上知道對面是城市公園。他和崔荷來過,公園門外廣場上塑著七匹馬的雕像,其中一匹很像多年前自己養(yǎng)過的,他一下就記住了。
車停到樓下,男人遞給姚百萬一張打印紙,說要求都在上面。男人這時候才亮出來,更像律令。好在姚百萬習慣了雇主的霸道。姚百萬有準備,但看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時,心里還是敲起小鼓。罵也就罷了,打有輕重之分,打傷怎么辦?男人肯定猜到姚百萬擔心什么,說他脾氣不好,打罵難免,如果你后悔,現(xiàn)在就送你回去。癱瘓有幾個脾氣好的?這么一想,姚百萬說沒問題。男人說姚百萬能做到就簽個名,姚百萬簽了。男人給姚百萬兩把鑰匙,一把從外鎖門,一把從里鎖門。男人叮囑一定要把門鎖好,姚百萬重重點頭。
需要陪護的人并沒有七老八十,也就六十上下,鬢角夾了些白,眉毛卻染過一樣黑,更讓姚百萬意外的是,對方?jīng)]癱瘓,瘦氣了些,但精神得很。姚百萬和男人進去,老漢正盤坐在椅子上啃胡蘿卜。姚百萬喜歡盤坐,但那是在炕上,在床上盤就有些別扭,還是第一次見人在窄小的椅子上盤。兩只腳得多受罪。老漢咬的聲音極響,目光從姚百萬臉上滑到男人臉上,示威似的,嚼得更脆了。顯然,老漢牙也好。
男人給老漢介紹姚百萬,老漢的目光卻縮到蘿卜上。剩個屁股了,老漢摳摳尾部的黑污,整個塞進嘴巴。男人突然躥過去,捏住老漢的腮,老漢猛往后仰,隨椅子倒在地上。男人及時松手,沒被絆倒。姚百萬正想扶老漢,老漢翻個滾,敏捷地跳起。他距男人和姚百萬遠遠的,惡狠狠地嚼著。但沒嚼碎就吞下去,吞得急了,脖子抻了幾抻。
男人很是生氣,沒你吃的還是沒你喝的?老漢說托你的福,我沒餓著。老漢明顯有抵觸情緒。男人指著姚百萬,從現(xiàn)在起,由他照顧你。老漢冷冷的,別說得這么好聽,看守就是看守,我自己長著胳膊腿,不要人照顧。男人說讓你的胳膊腿歇著吧,我下周來看你。老漢說我不稀罕你看,你早點放了我吧,要不早晚你得讓警察逮住。
姚百萬的心忽然一沉。難道老漢是被綁架的?如果老漢是被綁架的,他作為看守就是男人的幫兇。從老漢的口氣,還有男人的種種要求判斷,不是沒有可能。但男人搶老漢胡蘿卜的樣子,有心疼的意思。還有,如果是綁架,要捆了才對,電視都是這么演的,看守也得是男人的心腹,而不是從勞務市場現(xiàn)雇。
男人拍姚百萬一掌,姚百萬從呆愣中驚醒。男人叮囑姚百萬用心,到時候來替他。姚百萬的腰彎出一個大角,老板放心。老板這個稱謂禮貌而模糊,男人不會怪罪。
老漢沒正眼看姚百萬,進門那一瞟也是輕飄飄的,似乎姚百萬不值得看。男人離開,姚百萬鎖上門,回過頭,嚇了一大跳。老漢距他不足半步,臉幾乎貼到姚百萬臉上。姚百萬迅速往旁邊挪了挪,沖老漢笑笑。老漢依然盯著他。老漢黑褐的臉呈三角形,剛嚼東西沒覺得什么,此時看上去,臉上基本沒長肉,兩腮抽巴巴的,像風干的樹皮。臉上不光滑,說不出是皺紋還是傷痕。眼睛不大,和粗黑的眉毛極不相稱,但出奇地亮。
叔!姚百萬被老漢盯得發(fā)毛了。
老漢指指自己的鼻子,叫我?
姚百萬說,我叫姚百萬,來伺候叔的。
老漢的目光摻了東西,不那么亮了。我不是你叔。
姚百萬說,叔讓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老漢突然給姚百萬一個耳光,問,疼嗎?
姚百萬愣了一下,往后退了退,說,當然疼。姚百萬已經(jīng)在律令上簽字畫押,可他哪會想到自己的服務對象健壯得能把胡蘿卜嚼出滿屋子響?
老漢說,一個巴掌就嫌疼,要是落警察手里,你還活不活了?就算你是他雇的,警察也饒不了你。聽說犯人打犯人更狠,敲斷胳膊打折肋骨是常事。
姚百萬滿臉狐疑,他不是你兒子嗎?
老漢瞪眼,你看他和我長得像嗎?
姚百萬沒說話。男人和老漢沒有任何相像之處,除了性別。
老漢又問,他說他是我兒子?
姚百萬仍沒言語,但用眼神回答了老漢。
老漢說,我沒這樣的兒子。他若是我兒子,會把我關(guān)在這里,還雇人看守?
姚百萬瞪大眼,你是被他綁……架的?姚百萬有些吃力,嘴唇木僵僵的。
老漢說,你都看到了。
姚百萬后背汗?jié)窳?。老漢的手腳沒被捆著,但關(guān)在五樓,和綁架沒什么區(qū)別。可如是這樣,男人怎會把重任交給不相干的姚百萬?姚百萬問老漢和男人什么關(guān)系,男人為什么關(guān)他。
老漢神秘地招招手,姚百萬靠近,老漢胳膊突然一揚,姚百萬有防備,跳開了,但老漢的指尖還是掃到臉側(cè)。姚百萬有些火,但終是忍住。老漢似乎比姚百萬還來氣,我說半天白說了?你就想坐牢?我不會告訴你他和我什么關(guān)系,也不會告訴你他為什么關(guān)我,你又不是警察。你要么把我放了,要么報警。
姚百萬咽口唾沫。他不會輕易相信老漢的話,但也不能一點不信。畢竟,他對男人和老漢一無所知,什么可能都有。放了老漢?報警?姚百萬不會這么魯莽。男人未必比警察好惹。
他多少錢雇你的?老漢問。
姚百萬說,你猜。不能被老漢嚇住,姚百萬想。得玩點兒心思,從老漢的話中套點信息出來。
老漢不屑,賣什么關(guān)子,他給你多少,我給你多少,不,我多給你幾倍,只要你把我放了,什么都好商量。你不信?我有的是錢。老漢快步去了臥室,手上抓著厚厚一沓錢出來,都是百元大鈔。
姚百萬驚得眼球都要撞出來。
老漢面露得意,怎么樣?放了我,這些錢全是你的。
老漢炫富,反讓姚百萬產(chǎn)生懷疑。如果老漢是被綁架的,手里不會有這么多錢。男人也不允許老漢有這么多錢。姚百萬雖然猜不著男人和老漢的關(guān)系,但絕非綁架和被綁架這么簡單。姚百萬輕松許多,說,買賣是好,不過,我得想想。
老漢的小眼瞪得溜圓,你不就為掙錢嗎?有什么好想的?
姚百萬說,掙錢也得想想。
老漢大怒,你個爛貨,我說半天又白說了,你就想當他的走狗?就想撞大獄門?
姚百萬垂下眼皮。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律令在腦里刻著。
老漢罵一會兒便消停了。姚百萬的不合作顯然讓他備受打擊,眉眼耷拉著,犯困似的。他確實困了,姚百萬聽到鼾聲。讓姚百萬驚異的是,老漢站著睡的,也就半個膀子靠著墻,而且手里抓著那沓錢,沒有一張滑脫。姚百萬懷疑老漢裝睡,鼾聲又不像裝的。姚百萬悄悄靠近,老漢的眼睛突然睜開。姚百萬跳開。老漢沒有摑姚百萬的意思,眼皮又緩緩合上。
五點鐘,姚百萬問老漢想吃什么,老漢不理。姚百萬給菜店打電話,十分鐘后,菜店就把菜送上來。男人給號碼的同時交代,姚百萬只要打電話,怎么付款無須姚百萬操心。姚百萬做了紅燒雞翅根,清炒一盤菜花,米飯。每餐至少一葷一素,男人這么要求的,老漢吃不吃都要做。姚百萬對自己的廚藝有信心,搞定老漢的胃口綽綽有余。
飯菜端上桌,姚百萬招呼在椅子上盤坐的老漢,老漢紋絲不動。姚百萬試圖拽他,老漢反撥一下,跳到地上往臥室走。姚百萬追進去,老漢已背對姚百萬躺在床上,無論姚百萬怎么喊,老漢一聲不吭。
叔,你嘗嘗我的手藝。
……
叔,你有天大的仇,也不能和飯記仇。
……
叔,你吃了我就放你走。
老漢騰地坐起,當真?
姚百萬裝出可憐樣,我倒是有這個心,就是不敢呢。姚百萬沒有戲弄老漢的意思,只想試試這招靈不靈。老漢瞪姚百萬一會兒,又倒下去。老漢顯然要絕食。姚百萬有些慌,躲到廚房給男人打電話,老漢有什么意外,他擔不起。男人并不著急,叫姚百萬只管吃自己的,飯菜擱桌上就是。
姚百萬的心又吊起來,男人對老漢的態(tài)度實在費琢磨。獨自進餐,姚百萬不安而鬼祟,扒拉幾口,便回到房間給崔荷打電話。崔荷沒多問,只是叮囑姚百萬,伺候好了,別讓人家挑出毛病。
姚百萬在黑暗中發(fā)了會兒呆,聽得有動靜,悄悄探出頭。姚百萬的房間靠著門口,老漢若想出去,必得經(jīng)過。門鎖得好好的,姚百萬還是摸摸系在褲袢的鑰匙。
動靜是從餐廳傳出的。
姚百萬躡手躡腳溜過去。老漢立在餐桌旁邊,不停地往嘴里填東西。借著對面的燈光,姚百萬看到他腮幫子鼓脹成一個包。
姚百萬沒敢脫衣服,睡得也不踏實,聽到聲響,迅速撲出去。老漢正撅著屁股捅鎖眼。姚百萬從后面抱住老漢,老漢嗚嚕一聲,抓住門柄,拼死抵抗。沒想到老漢清瘦的身軀蘊著超凡的力氣,把老漢拖開,姚百萬幾乎被汗浸透。他松開手,老漢反腳一踹,姚百萬毫無防備,被踹中小腹。老漢用了狠勁,姚百萬縮在地上。老漢并未罷休,一頓猛踹。姚百萬死死護住頭臉。
老漢喘息時,姚百萬滾到一邊,掙扎兩下,竟然沒爬起來。老漢出夠氣,不再理姚百萬,姚百萬也就懶得再動。
天剛剛亮,從窗外傳來的聲音像剛孵化的小雞,透著毛茸茸的新鮮。老漢低著頭,來來回回地走,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他不看姚百萬,掃到姚百萬時,故意把頭扭開。那樣子似乎除了姚百萬,他什么東西都稀罕。
姚百萬動了動,疼痛難忍。那次為了追堵喬工頭,姚百萬和二旦還有村里幾個人在金山會所門外蹲守了三天四夜。聽說先前喬工頭常到金山會所。第四個夜晚,喬工頭的黑色奔馳停在會所門口,姚百萬第一個沖上去。兩年的工錢呢。二旦他們是一個人,姚百萬和崔荷在喬工頭的工地上做飯,就是雙份工錢。姚百萬比他們急。幾個人合計過,要扣留喬工頭的奔馳車,所以姚百萬拽開車門就往里鉆。那次,幾個人都挨了打,姚百萬最慘。后來才知道,喬工頭已經(jīng)把奔馳抵押給別人了。
姚百萬挨過不少打,但沒這么窩囊過,沒這么憋氣過。照這么下去,非殘了不可,工錢還不夠看病的。
有了辭職的打算,姚百萬輕松許多。男人和老漢什么關(guān)系,陪護還是看守,與姚百萬無關(guān)了。世界這么大,總有活路的。
姚百萬給菜店打電話,問有沒有油條豆?jié){什么的,回復說店里沒有,但可以從旁邊買。姚百萬會炸油條,一頓早餐,圖個省事得了。姚百萬讓老漢吃飯,老漢搖頭。姚百萬想,你愛吃不吃。姚百萬買的雙份,老漢吃不吃都得預備著。吃完一份,姚百萬忽然想來個惡作劇。老漢想偷偷摸摸吃,偏讓他撲空。已經(jīng)很飽,但姚百萬硬是把那份塞進去。撐著了,從桌邊站起,感覺兩條腿快叉開了。
老漢仍在客廳溜達,他沒再把頭扭開,而是好奇地打量著姚百萬。姚百萬挑釁地說,我吃光了。老漢回答得極快,吃光好,我早上從不吃飯。姚百萬頓時有上當?shù)母杏X。
姚百萬給男人打電話,說自己干不了,不干了。男人說不行。姚百萬愣愣的,竟說不出反問的話來。不講理的事多了,還沒見這么不講理的。他能把姚百萬綁在這兒不成?姚百萬喘息之際,男人說不干可以,得等他雇上人。半個月,半個月可以吧?男人用霸道的語氣和姚百萬商量,姚百萬說好吧。
上午九點至十點,是律令要求的散步時間,只限一小時,只限小區(qū)內(nèi),須寸步不離。答應男人半個月,就得按律令辦。老漢不是被綁架的,這點姚百萬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但老漢被限制了自由,這是肯定的。軟禁?扣押?姚百萬猜不透。
或許踹了姚百萬,怕姚百萬不帶他下樓,老漢說時間快到了時,臉上帶著討好,姚百萬閃腳,他還扶了姚百萬一下。出了樓梯口,老漢態(tài)度就變了。他欲往小區(qū)門口走,姚百萬攔住他。他惱怒地瞪著姚百萬,我看看大街還不行?姚百萬說不行,只能在院里,要不就回。老漢說,我不喊警察還不行?姚百萬說不行。老漢悻悻的,但屈從了。
過了一會兒,老漢說,我想自己走走,姚百萬不說話,無聲地看著他。老漢說,我不跑,跑也跑不過你呀。姚百萬搖頭。老漢沒踹姚百萬,照旁邊的樹踢了一腳。
走了幾步,老漢突然回頭,惡狠狠的,別跟這么緊好不好?又不是我拉出的屎!
姚百萬頓頓腳,老漢起步,又跟上去。他可不敢麻痹。老板長了三個頭旋,姚百萬惹不起。
老漢揮拳,想挨打?
姚百萬退后一些,隔著五六米距離。老漢有往大門口走的動向時,他馬上說,叔,回頭。
老漢怒沖沖地盯他一會兒,最終按指令做了。
走到前面的花池,老漢坐下,姚百萬不遠不近地站著。
我像不像坐牢?老漢問姚百萬。
姚百萬說,不像。
老漢盯住姚百萬,不像?坐牢也沒看這么緊。
姚百萬說,你有吃有喝的。
老漢叫,坐牢也有吃有喝!脖子繃得過緊,反拽出粗粗細細的溝壑,要撕裂的樣子。片刻之后,老漢忽然轉(zhuǎn)臉,低聲下氣地求姚百萬放了他。姚百萬不答。老漢聲音又硬了,你鐵了心當他的幫兇?姚百萬說,我是他雇的,只管看不管別的。老漢說,好吧好吧,你就等著戴手銬吧。
經(jīng)過垃圾箱,老漢撿起一個礦泉水瓶,問,只要我不跑,你什么都得聽我的對不對?姚百萬不知老漢玩什么花樣,但律令確實是這么規(guī)定的,姚百萬點點頭。老漢說咱倆玩?zhèn)€游戲吧,一腳把水瓶踢出去,讓姚百萬撿回來。姚百萬目測與空瓶的距離,盡管吃撐,老漢若逃,還是追得上的。于是,慢慢往前踱。老漢催促,快呀,怎么像蝸牛?姚百萬撿回來,老漢又是一腳。姚百萬站著不動,老漢揮揮拳,姚百萬閃開。
老漢沒有逃,只是反復踢那個空瓶。姚百萬一趟趟拾撿。在老漢的威逼和催促中,姚百萬不得不邁開大步,肚子脹,奔跑就顯得笨拙滑稽。老漢分明在折磨他。
姚百萬以為上樓會費些周折,老漢沉醉在游戲中,不大的眼睛奔躍著興奮和貪戀。姚百萬說時間到了,老漢立馬停止,只是語氣惡狠狠的,真聽話,你是他養(yǎng)的狗?姚百萬說,我掙他的錢。老漢還擊,我照樣給你錢,干嗎不聽我的?姚百萬說,我答應了他,就不能答應你,我倒是想多掙,可不能壞了規(guī)矩。老漢說,還一套一套的,你不替他干的時候,甭管他辭你還是你辭他,總有那么一天對吧?你幫我逃走怎樣?你看到我的錢了,我可以提前付你。姚百萬的心猛一跳,腦里隨之閃過男人后腦勺那三個旋。老漢問,咋?怕了?姚百萬說,先回先回,別磨嘴皮子。老漢哼一聲,你就是怕了,膽子比耗子還小。
中午拌了個涼菜,炒了一盤雞丁。姚百萬喊他,他沒耍性子,可能上午玩得挺痛快吧。但老漢并不就坐,圍著餐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像舉行什么儀式。姚百萬被他繞暈,催促他趕快吃飯。老漢停止,緩緩搖頭。姚百萬問,你不餓?老漢說餓。姚百萬問,為什么不吃?老漢說,怕你下毒。姚百萬怔忡片刻,說,我為什么要下毒?毒死你我賠得起嗎?老漢說你跑啊,跑遠了,誰也逮不住你,等逮住你,你把錢也花光了,坐牢也值。我有一抽屜錢,足夠你花。你不幫我逃,不就想一個人離開嗎?毛里求斯在姚百萬腦里劃過,像一道閃電。
老漢跑進臥室,抱出來一個抽屜。這是老漢第二次向姚百萬展示他的財產(chǎn)。姚百萬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鈔票,滿滿一屜。一些散著,一些用皮筋扎著。姚百萬眼有些花,呼吸也困難了些。老漢幾乎端至姚百萬眼皮底,你驗驗,沒一張假的。姚百萬沒動,眼更花了,無數(shù)碎片在空中舞。老漢問,你是不是想毒死我,卷了錢逃走?你不必冒這個險,放了我這些錢就歸你。姚百萬從抽屜上掰開目光,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會毒你。老漢哼一聲,鬼才信。老漢昨晚的怪異原來是有緣由的,姚百萬搖搖頭,自己先吃了。他像昨晚那樣躲進房間,老漢如他猜的那樣來了個一掃光。
老漢杵在門口,嚷著要吃胡蘿卜。姚百萬戲問,沒吃飽?還是吃上癮了?老漢不答,孩子似的不停地嚷。姚百萬說,要是沒吃飽,我給你做點別的。老漢說別的不稀罕,就要胡蘿卜。姚百萬說,想吃可以,早說嘛。老漢說你沒問,我跟誰說?姚百萬說,非得問你才說?老漢振振有詞,你沒問我憑什么說?姚百萬呼哧兩下,只好給菜店打電話。老漢瞧出姚百萬不耐煩,眼皮往上仄起,目光像崩塌的山石沒有秩序、沒有阻攔地滾落,你是他雇的對不對?什么都得聽我的對不對?你別惹我,我可不是一般犯人。
老漢吃胡蘿卜不避姚百萬,還故意在姚百萬面前嚼。嚼的頻率快,不時有蘿卜塊從嘴角滑落,他速度極快地撿起,丟到嘴里。姚百萬勸他掉地上的就別撿了,他不理。又有一小塊滑出,恰好落姚百萬腳旁。老漢拾撿時,姚百萬踩住。老漢突然撞過來,姚百萬沒有防備,仰面栽倒。老漢撿起沾了污垢的蘿卜塊,挑釁地往嘴里一扔,嚼得夸張放肆,神情惡惡的,是故意討人嫌的惡。
老漢終于消停,姚百萬長長地舒口氣。姚百萬在許多地方干過,裝卸,守夜,還在私人養(yǎng)豬場喂過豬,到工地做飯是后來的事。相比之下,這個陪護最省力,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工錢還高。但是最累。老漢把姚百萬當敵人,姚百萬何嘗不是?姚百萬猜不透男人和老漢的關(guān)系,但知道男人和老漢之間一定有秘密。那一抽屜錢肯定是男人給老漢的,那么多,夠十幾萬,也可能幾十萬。男人為什么給老漢這么多錢?難道老漢藏著什么秘密,男人要堵老漢的嘴?或從老漢嘴里套?漆黑的夜,姚百萬躺在床上,滿腦子電視里的畫面。
手機鈴聲的歡呼把姚百萬嚇一跳。崔荷喂一聲,姚百萬重聲道,不是讓你不要隨便打電話嗎?崔荷啊一聲馬上掛了。她肯定以為姚百萬不方便。姚百萬想起今天忘了給崔荷打電話,快十一點了,崔荷一定等急了。只要不在一起,兩人每天都要通個話,好幾年了。沒有那么多甜言蜜語,年輕時沒有,現(xiàn)在更沒有,不過報個平安,沒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彼此都活著。
停了十分鐘,姚百萬又打過去。姚百萬聽出崔荷的不安,安慰她不打緊,然后解釋沒打電話的原因。
姚百萬摸清楚了老漢的一些規(guī)律。如老漢不吃早飯,午餐必定要吃胡蘿卜。吃胡蘿卜不避姚百萬,咬得轟轟烈烈,氣吞山河。姚百萬越嫌寒磣,他越往姚百萬眼皮底下湊。老漢起得極早,但白天會睡許多小覺。那時,姚百萬不能靠近,老漢有第六感覺,隨時會跳起來,拳腳橫飛,似乎姚百萬時刻準備加害他。如果老漢像曹操手持寶劍,姚百萬的腦袋就要滾落好幾次了。
但姚百萬摸不透老漢的脾性。老漢喜怒無常,許多怪癖讓姚百萬不解。如他從不和姚百萬一起吃飯,總在姚百萬吃過之后偷偷進食。防姚百萬下毒,還是為了收拾殘飯剩菜?如老漢不管在屋里還是院里,總低頭往四處瞅,像丟了什么東西,尋尋覓覓的。
當然,老漢的折磨也花樣百出。他讓姚百萬搔癢癢,姚百萬的手剛伸進他后背,他重重跺姚百萬一腳。姚百萬問干嗎跺他,他說姚百萬下手重了。姚百萬輕了些,他又說姚百萬糊弄他。一天早上,老漢沒有低頭尋找,而是仰望屋頂,末了讓姚百萬把屋頂?shù)耐嬉馀?。姚百萬瞅半天也沒瞅出有什么玩意。老漢罵姚百萬眼睛進水,明明在那兒趴著,裝什么傻子!忽又叫起來,快呀快呀,它竄了。老漢大呼小叫,姚百萬想可能是昆蟲。春天了,昆蟲都復活了。搬過凳子,剛踩上去,老漢猛地一踹,姚百萬直挺挺地摔倒,還好是膀子先著地,如果是腦袋,沒準就開花了。姚百萬怒沖沖的,老漢得意洋洋,拍手道,好!活該!姚百萬警告他,老漢沒有絲毫畏懼,也沒有絲毫悔意,反而故意激姚百萬,你來打我呀,打我呀,不敢吧?告訴你,聽他的話,就這個下場。
某天中午,老漢忽然說自己的錢不夠數(shù)了。姚百萬明白老漢又耍幺蛾子,不搭理他。老漢推姚百萬一把,我的錢不夠數(shù)了,你沒聽見?姚百萬說你問我干嗎?我又沒拿你的。老漢說我沒懷疑你,可能進來小偷了。姚百萬拒絕報警,并冷笑著戳穿他的伎倆,門關(guān)著窗關(guān)著,小偷怎么可能進來?就算小偷有穿墻的本事,也不會拿你幾張,你就甭動歪腦子了。老漢瞪著姚百萬,神情閃過一絲狡黠。姚百萬明白中了老漢的圈套,不由一慌,說你別瞪我。老漢說,小偷進不來對不對?屋里只你和我,我不會偷自個兒的錢,只能是你。姚百萬說我和你半步不離,怎么可能拿你的錢?老漢咬定姚百萬乘他睡覺時拿了,要搜身。姚百萬忍著憤怒說,想搜就搜吧。
老漢毫不客氣,從上到下把姚百萬的兜子翻個遍。兜里沒什么東西,公交卡,手機,還有零錢,加起來超不過一百塊。姚百萬的神情帶了些冷傲,怎么樣?你信了吧?老漢圍著姚百萬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說錢肯定在姚百萬身上,讓姚百萬把衣服脫掉。姚百萬叫,你太過分了吧?老漢說,你不敢脫就是有鬼。姚百萬咬咬牙說好吧。
姚百萬脫一件,抖一抖。老漢的目光奔閃跳躍,但始終戳著姚百萬,似乎怕姚百萬變戲法騙他。只剩下褲頭了,姚百萬問,還脫?老漢往前湊湊,突然揪住姚百萬的胸毛。姚百萬趔趄一下,大叫,你干什么?老漢松開,退后一步道,看看是不是粘上去的。姚百萬遭過不少罪,赤身裸體被人羞辱還是第一次。姚百萬臉都青了,牙齒叩出輕微的聲響。老漢挑釁道,咋,不滿意?姚百萬呼出幾口粗氣,把嘴巴咬緊。老漢不過是找借口折磨他羞辱他激怒他。姚百萬告誡自己忍住,忍半個月。
就在那天晚上,兩人又一次爆發(fā)沖突。姚百萬從衛(wèi)生間出來,老漢正抓著姚百萬的地球儀。姚百萬大叫,放下!老漢驚著了,慌亂突奔,放下去的同時又抓起來。姚百萬再次叫,我叫你放下!老漢說,一個破玩意,嚷嚷什么?姚百萬說,那是我的,放下!老漢問,很值錢?值多少錢?說個數(shù),我買了。姚百萬快速道,別廢話,不賣!老漢也強硬起來,我就是要買呢?姚百萬氣呼呼的,把你抽屜里的錢全給我。老漢十分痛快,行呀。姚百萬噎住,他不可能拿那錢,老漢真的給他,他也不能。老漢說,怎么樣,這買賣劃算吧?姚百萬咽幾口唾沫,說不賣。老漢板起臉,說話不算數(shù)?不行!這玩意歸我了。
姚百萬撲上去,兩人撕扯在一起。姚百萬畢竟比老漢力氣大,快要摟到懷里時,老漢猛咬姚百萬一口,姚百萬手一松,老漢把地球儀拽回去,沒等姚百萬反撲,老漢重重一摔。地球儀撞在地上,又翻了幾個跟頭。姚百萬臉色瞬間煞白,心跳幾乎停止。好半天,他輕手輕腳過去,小心翼翼撿起來。地球儀磕出了一個坑,姚百萬摸一下,抹一把眼,摸一下,抹一把眼。待他轉(zhuǎn)過身,老漢已經(jīng)溜回房間。
男人替換姚百萬那個早上,姚百萬又被老漢折磨了一通。男人進門,姚百萬依然一陣接一陣咳嗽。男人沒問緣由,只說七個字:你走吧,明早過來。昨天晚上,男人打電話說今早替姚百萬,不用廢什么話,但他至少該問問吧。姚百萬差點被老漢掐死。就一個星期,挺挺就過來了。姚百萬收拾東西,沒忘帶地球儀。姚百萬打開門,男人的聲音從身邊追來,你堅持干,我每月開六千。
姚百萬被金磚拍了似的,頓時眼冒金花。他看不清男人的臉,男人似乎罩了五彩的面紗。隔著面紗的聲音依然厚實,直直地捅過來。怎樣?
整整一天姚百萬都是慌的,仿佛心上長了毛毛草。風吹草動,昆蟲叫螞蚱跳,他說不清楚源于不安還是因為興奮,似乎都不是,似乎都有那么一點兒。
走了老大一截才想起坐公交,若是走回去,怕得天黑。倒了幾趟公交,姚百萬到了崔荷負責的那條大街,奔了兩個來回,才在十字路口的甬道上找見崔荷。崔荷蹲著,正用小鏟子清理地面上的小廣告。崔荷偏瘦,胳膊用力,肩胛骨便鋒利地突起。聲音嘈雜,崔荷沒有覺察。姚百萬的手摸住她的肩胛骨,她啊一聲跌坐下去??辞迨且Π偃f,崔荷轉(zhuǎn)驚為喜,你個驢,嚇死我了。姚百萬說,是馬,不是驢。崔荷目光拉長,你怎么了?姚百萬說,沒怎么呀。崔荷問姚百萬脖子怎么回事,姚百萬說嗓子疼,揪了幾下。崔荷說揪偏了,姚百萬說躺著揪的。崔荷表情有些硬,問姚百萬到底怎么了。姚百萬本來就慌,崔荷追問,就更慌了,沒,沒……沒……怎么呀。崔荷說,不對,你有事。姚百萬皺皺眉,我能有什么事?崔荷盯住姚百萬,你不是讓人家辭了吧?姚百萬回答得挺干脆。崔荷依然不放心,真沒有?姚百萬厭煩地說,我說沒有就沒有,哄你干嗎?崔荷問,那你回來干什么?姚百萬說,一周放一天假,說好的呀。崔荷拍著胸,嚇死我了,那么好的活兒,可別丟了。
中午,姚百萬拽著崔荷去吃驢肉火燒。姚百萬給崔荷要了個純?nèi)獾模约阂藗€帶燜子的。身上的錢也就能買四個火燒。崔荷嫌貴,她帶著飯的。姚百萬猶豫一下,沒把“金磚”說出來。
吃飯中間,崔荷告訴姚百萬,二旦來找過他。喬工頭是二旦的遠房親戚,在喬工頭工地上干活的同村人,都是二旦介紹的。喬工頭失蹤后,大伙怪罪二旦,那天幾個人說著說著動了火,把二旦揍了一頓。姚百萬下手不狠,也踢了好幾腳。他們知道喬工頭失蹤與二旦無關(guān),喬工頭也欠著二旦的錢,但憋了太多的火,總得找個出氣的。二旦被揍哭了,發(fā)誓不幫大伙要回錢就把他的蛋割了。民工隊成了討薪隊,找不見喬工頭,就找喬工頭的上家,找勞動仲裁。二旦自任討薪隊長。沒討出結(jié)果,他們被球一樣來來回回地踢。年前,二旦的女人中了煤毒,好幾天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二旦回到村里,姚百萬以為他不會再來,也不指望他帶領討薪,沒想到他又來了。
姚百萬去找二旦,那種慌慌的感覺又漫上來。他當然不怕二旦,相反,二旦怕姚百萬,怕他們每一個人。姚百萬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慌,可能仍與“金磚”有關(guān),也可能是想起對二旦那頓揍。
二旦住得比姚百萬還遠。兩人在電話里約了個地方碰面。姚百萬和崔荷租的房雖然不隔音,好歹是一個家,二旦的住處說得好聽點兒也就一個窩。
說了沒幾句話,姚百萬就被追著似的往回趕。到家天已經(jīng)暗了。崔荷包好餃子等他。崔荷問二旦說什么,姚百萬嘆氣,還能說什么。他不想多說,崔荷也沒多問。那是他和她的病,他們不想在這個當口把病扯出來。
姚百萬聲音有些啞,崔荷問是不是沒好利索,姚百萬說還有點疼。飯后,崔荷就著涼水給姚百萬揪嗓子。她離他很近,他聞著她身上的氣息,手就不老實了。崔荷打他幾下,還是由著他。
演完啞劇,姚百萬沒聽到隔墻有音,問是不是換人了。崔荷奚落,你是不是上癮了?姚百萬說,不踏實,叫完咱好睡覺。話剛落,豬的冤魂又附體了。每個夜晚崔荷都得被噪音騷擾。想象崔荷獨自躺著的樣子,姚百萬又慌了。他低低罵聲娘。
那一夜又沒睡好,往老漢那兒趕的時候,姚百萬不但慌,還有些急。男人問怎樣時,姚百萬答得不是很痛快,說想想。“金磚”是誘人的。也許是太誘人,姚百萬多了心眼兒,沒有馬上答應。他覺得早應晚應沒什么區(qū)別,他得想想,抻抻。活兒肯定給他留著。急趕的途中,姚百萬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是愚蠢的,當即就該答應下來,以免男人反悔。他突然明白了慌的原因。
男人的皮鞋聲還未遠去,老漢就給姚百萬一個下馬威。他丟過馬甲讓姚百萬洗。姚百萬剛剛沾水,老漢就罵上了。姚百萬耐著性子,不是你讓我洗的嗎?老漢照姚百萬腿上踹一腳,讓你洗,不是讓你現(xiàn)在洗,兜里的東西還沒掏呢。姚百萬說他掏過了,什么東西也沒有。老漢叫,不可能!說著就撞開姚百萬,拎起滴著水的馬甲。
姚百萬明白了,老漢是故意設套子。老漢掏了幾下,兇兇地瞪著姚百萬,我的錢呢,我的錢哪去了?姚百萬問老漢丟了多少錢,老漢不上姚百萬的當,你管呢?說著就要搜姚百萬,姚百萬擋著不讓他靠近。走的時候,崔荷塞給姚百萬三百塊錢。老漢毫不示弱,說不讓搜說明姚百萬心里有鬼。兩人扯了幾下,老漢的臉被烤了一樣,焦黑焦黑的,幾乎冒煙。姚百萬妥協(xié)了,但告訴他身上的三百塊錢是自己的。老漢不屑,才不稀罕你的破錢,我只要自己的。
老漢抓著三張鈔票,反復端詳,然后問哪里寫了姚百萬的名字。姚百萬說沒寫名字,但就是我的。老漢說你這是耍賴。姚百萬幾乎被氣笑,豬八戒還真是會倒打一耙。老漢讓姚百萬拿出證據(jù),姚百萬說,錢在我身上就是證據(jù)。老漢說他的錢都有味道,他聞得出來,這就是他的。姚百萬和他瞪視數(shù)秒后,想不就三百塊錢嗎?讓他拿去好了。
但老漢并不罷休,說馬甲里不止三百,姚百萬一定藏到別處了。你招吧,免得我動刑。姚百萬回答得硬邦邦的,你就是剮了我,我也沒錢給你。老漢馬上糾正,我不要你的錢,只要我自己的。姚百萬發(fā)狠,如藏老漢一分錢,出門就讓車撞死。老漢說如果他自己胡說八道,他被撞死一百次,骨灰都留不住。
姚百萬愣住。老漢竟然詛咒自己。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不在乎自己怎么死,對于他,最最重要的是折磨姚百萬。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還是招吧。老漢語重心長。
姚百萬沒了脾氣,說不就是讓我脫光嗎,我脫!
老漢輕蔑地哼哼,你以為你是舞女?我不稀罕看你的臭身子。
姚百萬轉(zhuǎn)眼脫個精光。老漢始終盯著姚百萬,當姚百萬赤身裸體旋轉(zhuǎn)一圈后,老漢忽然將目光移開,不耐煩地揮著手,穿穿穿,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姚百萬穿利索,老漢卻沒有放過姚百萬的意思,你到底把錢藏哪兒了?姚百萬不想理他。老漢說,別是吃肚里了吧?吃進去還能拉出來?說話呀。姚百萬說,我沒話說。老漢說我沒見過你這么黑心腸的,你窮瘋了?姚百萬不再理他。老漢罵,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姚百萬的目光越過老漢,看著窗外。老漢的叫罵加快速度,骯臟惡毒的詞一籮筐一籮筐揚到姚百萬臉上。姚百萬對自己說,這不是挨罵,這是掙錢的方式。這么一想,姚百萬有了隱隱的笑意。
散步時間到了,老漢停止叫罵。俘獲三張戰(zhàn)利品,老漢反而有些氣餒。暫時把老漢的氣焰壓下去,姚百萬心中竊喜。
傍晚,姚百萬洗完碗筷,回到房間,突然發(fā)現(xiàn)地球儀不見了。地球儀是他的寶,是他和崔荷的寶,不容旁人觸碰。
老漢躲進衛(wèi)生間。姚百萬沒擰動,老漢反鎖了。姚百萬讓老漢打開門,聲音透著惱怒。老漢沒回應,姚百萬猛踹兩腳。老漢嫌惡地說,嚷嚷什么,還不讓拉屎了?姚百萬叫,我的地球儀呢?老漢說,別嚷嚷,誰稀罕你的破玩意?姚百萬威脅,如果老漢再不開,他就把門踹爛。老漢幸災樂禍,踹吧,使勁踹,比比門結(jié)實還是你的破玩意結(jié)實。當啷一聲,是地球儀磕在地上的聲響。
我日……吐出兩個字,姚百萬突然頓住。老漢不是威脅,他知道什么是姚百萬的七寸。姚百萬咬咬嘴,口腔一股血腥氣。
叔,姚百萬的脖子折了幾節(jié),你別動地球儀,求求你別動。
老漢說,我不是你叔。
叔呀,你怎么我都行,就是別動地球儀。
老漢說,你和他一伙,不配叫我叔。
叔呀,你有火沖我撒,千萬……姚百萬突然哽咽。
老漢說,我沒火,你聽話就行。
姚百萬說,叔呀,我?guī)讜r沒聽話了?
老漢說,你報警,叫公安來!
姚百萬啞住。
老漢叫,怎么?不是聽話嗎?
姚百萬軟軟地倚著門框,叔啊,不是我不報警,是不敢啊。
老漢說,他能殺了你?還是剮了你?
姚百萬說,我不怕死,怕連累老婆孩子。我不知道他和你什么關(guān)系,但知道他不好惹。
老漢冷笑,他不好惹,我就好惹了?
姚百萬叫,叔啊,你揍我一頓吧。
老漢說,我不揍你,就想砸你的破玩意。
姚百萬帶出哭腔,別呀,叔!
老漢大約有些意外,靜了幾秒,又問,這玩意值多少錢?
姚百萬說,不值錢……你別躥火叔,真的不值錢,是我家的寶貝,可……真的不值錢。
老漢哼一聲,什么亂七八糟的,沒一句真話。
姚百萬道,我說的全是真話,有一句假,不用雷劈,你劈了我。
老漢又哼一聲。
姚百萬哭叫,叔呀,求你。
門緩緩打開,稀軟的姚百萬從地上躥起,劈手奪過地球儀。兩個坑。姚百萬心疼地撫了撫,狠狠瞪著老漢。老漢嘟囔,我知道你就是個騙子。
姚百萬心情沉重,連著兩天不怎么搭理老漢。老漢罵幾句踹幾腳,姚百萬沒什么反應,他便無趣地走開。但姚百萬知道,不會相安無事,老漢會想出別的招兒折磨他。
那天中午,老漢抓著一沓錢要和姚百萬玩游戲。姚百萬說沒興趣,老漢不干,說姚百萬不是來當啞巴的,必須陪他玩。老漢威脅,姚百萬伺候好他,他就安分些,若他不高興,弄出個什么意外,姚百萬就闖大禍了。你怎么向他交差?老漢幸災樂禍,仿佛已經(jīng)有了意外。姚百萬想起男人的三個旋和陰冷的目光,腦袋軟軟地垂下去。
游戲很簡單:點錢。老漢分一部分給姚百萬,自己留一部分,規(guī)則是點錯要受罰。若兩個都點對或都點錯,算平手。若比速度,姚百萬肯定不是老漢的對手。姚百萬已經(jīng)知道,老漢常常點錢玩。比準確,姚百萬想不會輸給老漢。姚百萬先點的,二十一張,二千一百塊??赡苁抢蠞h詭譎的表情,姚百萬不怎么踏實,想再數(shù)一遍,老漢制止他,說只可點一遍。那一沓錢就在兩人的視線范圍內(nèi),老漢點完,二十六張。他讓姚百萬驗,他點得是否正確。姚百萬點完說沒錯,接著老漢驗姚百萬那沓,不是二十一,是二十二。姚百萬叫,不可能!老漢說,不信你再來一遍。姚百萬是數(shù)出聲的,確實二十二。姚百萬想問怎么回事,老漢一個巴掌搧過來,姚百萬幾乎栽倒。老漢說,別瞪眼,這還算輕的。
姚百萬不服氣,老漢說接著玩的時候,他不但沒有異議,心里摩拳擦掌。姚百萬沒有看到老漢玩什么花樣,老漢的贏不過是偶然。姚百萬點得慢,相信自己絕對沒有數(shù)錯。還是挨了巴掌,姚百萬這才意識到中了老漢的招。可……姚百萬并沒發(fā)覺老漢做手腳啊。難道老漢會魔術(shù)?
玩第三遍,是姚百萬把錢分開的,他留一半給老漢一半。姚百萬讓老漢先點,他驗證。老漢正確。該姚百萬時,姚百萬沉住氣,末了篤定地告訴老漢,二十七張。老漢捻完,嘿嘿笑起來。姚百萬發(fā)毛,不對嗎?老漢說對不對你點一下就清楚了。姚百萬剛接過來,臉上就挨了一掌。姚百萬大叫,老漢說,如果你是對的,還我兩掌。點完,姚百萬徹底蒙了,錢經(jīng)過老漢的手,肯定是錯的。無疑是老漢搗鬼,可姚百萬看不出他的手有什么奇特。不過繭子比姚百萬多些,手背粗硬,凹凸不平,像樹的老傷。
老漢激姚百萬,還敢不敢玩。姚百萬咬咬牙,玩就玩。老漢說,怕輸就算了。姚百萬惱惱的,廢什么話!姚百萬知道老漢有鬼,他只想確認鬼是怎么耍的。連著挨了六掌,臉都腫了,也沒看出門道。
姚百萬想自己真是活該,睜大眼也被老漢耍了。
姚百萬回家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男人加了一千塊錢,但也提出新的要求,姚百萬半個月休息一天。這沒什么,多休一天少休一天,對姚百萬來說是一樣的。似乎還更好一點兒。臉上的傷半個月之后完全看不出來了,身體上不斷增加新傷,但至少,身上的傷可以找借口哄騙崔荷。
崔荷看到地球儀上的坑,問姚百萬怎么回事,姚百萬說不小心摔的。崔荷埋怨,你就不會小心點兒?讓你放家里你偏不放。姚百萬嘿嘿笑,說以后注意就是,你以為放家里就安全?我看著才踏實。崔荷說,那你就看好。姚百萬是一家之長,涉及家庭的重大事項,都是姚百萬說了算,但崔荷生氣,姚百萬也不好過,從里到外擰巴巴的。姚百萬抱住崔荷,說若再磕一下,她就在他臉上鑿個坑。崔荷沒再嘮叨,畢竟半個月沒見了,何況姚百萬現(xiàn)在掙著大錢,是功臣。
兩人說了會兒二旦,說了些別的,早早上床了。姚百萬說不清哪兒疼,似乎哪兒都疼,所以沒等崔荷捂嘴,自己就咬住了。
姚百萬回去,老漢很吃驚地說,你還來?老漢驚愕的表情含著隱隱的失望,姚百萬比他料想的結(jié)實。姚百萬答得很輕快,我當然要來。老漢瞪視良久,那就好。
這無疑是宣戰(zhàn)號令。姚百萬不清楚老漢會想出什么新花樣,但他知道老漢會變本加厲折磨他。
果然,老漢比之前更加瘋狂。除了拳頭、腳、巴掌,外加上褲帶。有時找個理由,有時沒有理由,就是看姚百萬不順眼。那就打唄,那就抽唄。姚百萬一聲不吭,盡量護住頭臉。并不是每次都能護住,他護住寶,就顧不上頭臉。寶比臉重要,老漢幾次打?qū)毜闹饕猓Π偃f沒讓他得逞。
老漢先撐不住了。一天,摑姚百萬兩掌后,老漢端詳著姚百萬,你長的是豬皮?姚百萬只是看著他。老漢火了,猛踹姚百萬一腳,問你話呢!姚百百依然不理。老漢問,你怎么不生氣?你很享受?姚百萬說,是,我很享受。老漢怒道,那就接著享受。連踹數(shù)腳,呼哧著粗氣瞪著姚百萬。姚百萬問踢夠沒有,踢夠他就做飯去了。老漢嫌惡地擺擺手。
飯后,老漢捂著肚子,叫嚷不舒服,質(zhì)問姚百萬是不是下了毒。沒等姚百萬說什么,老漢就抽搐起來。他臉色發(fā)暗,嘴角似有泡沫溢出。姚百萬滑過一絲疑問,老漢什么怪招損招都想得出來。幾分鐘后,老漢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姚百萬這才慌了,喊了兩聲,掐老漢的人中,老漢沒有任何反應。姚百萬先撥了120,再給男人打電話。男人沒有一點慌張,沉穩(wěn)得讓人吃驚。更吃驚的是,男人聽到姚百萬打120,非常生氣,讓姚百萬再給120打電話,人沒事了,不用他們上門,他現(xiàn)在就趕回來。男人異常強硬,姚百萬照做了。掛了電話,姚百萬渾身癱軟。似乎不該聽男人的,人命關(guān)天啊??赡腥说目跉馔瑯幼屢Π偃f害怕。姚百萬想起老漢的言辭,難道……姚百萬不寒而栗。
時間漫長得像停止了。姚百萬不知該做什么,傻了一樣,反反復復地叫,叔呀,你可別死。
男人進門時,姚百萬被淚涂抹得不像樣了,臉上手上袖上濕淋淋的。男人的臉像混濁的池塘,看不到底。他不理姚百萬,看了老漢一會兒,蹲下去,聲音輕得像耳語,姚百萬還是聽得清清楚楚。起來吧,你鬧得差不多了。老漢忽然睜開眼,惱惱地看著男人,好像男人驚擾了他的好夢。
姚百萬目瞪口呆。他徹底被老漢騙了。
男人說,有吃有喝的,你這是胡鬧什么?
老漢說,我鬧什么不用你管,我樂意!
男人似乎生氣了,疾步往老漢臥室走。老漢一躍而起。姚百萬以為男人要沒收那一抽屜錢,惴惴地跟進去。衣柜門大敞著,老漢和男人正爭奪一個編織袋。編織袋年代久了,有些糟,不經(jīng)扯,嘶啦一聲拽成兩半。易拉罐礦泉水瓶廢銅爛鐵散落一地。老漢迅速蹲下去,扒拉到一塊兒,張開雙臂護住。
男人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再往回弄這些破玩意,一小時的散步也沒了。老漢不語,但顯然男人的警告起了作用,老漢身體瞬間縮小一圈。
第二天散步結(jié)束,走到樓道口,姚百萬要老漢張開胳膊,老漢不但不聽,反抱緊膀子。姚百萬威脅給男人打電話。老漢呸一聲,你嚇唬誰?姚百萬掏出手機。老漢臉上滑過慌亂,抱著的胳膊緩緩松開,悻悻地罵,狗仗人勢。姚百萬第一次搜老漢的身,不免有些緊張。但男人昨天離開時交代過,是新的律令。果然摸到了。老漢有些違拗,不過沒怎么用力,姚百萬輕而易舉把那個空易拉罐拽出來。姚百萬明白了老漢和他玩踢球游戲的目的,老漢的癖好實在令人費解。人贓俱獲,老漢頓時萎縮下去。老漢一臉乞憐,別……姚百萬一揚手,易拉罐一路歡跳著遠去。
整整兩天,老漢沒和姚百萬說話。第三天中午,老漢喊口渴,姚百萬接杯冷水遞給他。老漢只喝冷水,肚子似乎是生鐵鑄的。老漢突然把冷水潑到姚百萬臉上,罵,憑什么你喝熱水給我喝冷水?姚百萬愣了一下,說好吧。老漢接過熱水,猛又砸向姚百萬,虧得姚百萬有了防備。杯砸到墻,碎在地上。你他媽想燙死我呀!老漢跳起來,一頓猛踹。故意找茬。姚百萬有心理準備,咬著牙任老漢發(fā)泄。老漢打得狠,從未有過的狠,姚百萬一聲不吭。
我看你不順眼,就是想揍你,你知道嗎?喘息的間隙,老漢惡惡地叫。
姚百萬換個姿勢,整個背對著老漢。
老漢又踹一腳。只踹一腳。半天沒動靜,姚百萬忍不住回頭。老漢蹲在地上,眼淚稀里嘩啦地。姚百萬不解,挨打的沒掉淚,打人的倒難過起來。姚百萬習慣了老漢的刁蠻和兇狠,一時無措,靜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拿毛巾給他。老漢不接,用衣袖一下一下抹著,沒抹干凈,臉反而有些花。
叔,你要是不過癮,就用皮帶抽吧。姚百萬試探著哄他。
老漢拗拗地,鬼才是你叔!……你不疼嗎?
姚百萬老實說,疼。
老漢問,為啥還給他干?
姚百萬苦苦一笑,沒有回答。誰愿意受這份氣?所有的所有都是不得已。
老漢說,來過五個了,最長的一個干了六天。
老漢所有的狠招陰招在姚百萬這兒失靈了。沒打垮姚百萬,自己先垮了。姚百萬猜到他流淚的原因。當然也不能樂觀地認為老漢輸了,姚百萬有心理準備。
那天之后,老漢再沒虐待姚百萬。當然,對姚百萬也沒多好,沒動手腳,言語是冷的。也許老漢在挖空心思想招,但姚百萬不怕。先前不怕,現(xiàn)在更不怕了。姚百萬對付老漢沒別的辦法,只有忍。最笨的辦法,也最奏效。老漢不說話,姚百萬話倒多了。不是多么想說,是想從老漢嘴里套點信息。不敢問男人,可以從老漢這兒打開缺口。
一個晚上,姚百萬推開老漢的屋門。老漢懶洋洋地躺著,瞄姚百萬一眼,又把頭別過去。姚百萬竭力讓自己的態(tài)度顯得真誠,叔,你打我?guī)紫掳?。老漢意外地仄起眼,你挨打上癮了?姚百萬說,是,我癢癢。老漢哼了哼,我偏不打,就不打,癢你活該。姚百萬問,不打你不難受?老漢沒好氣,打你我就好受了?姚百萬笑了,打人不好受什么好受?老漢怔了一會兒,氣餒地說,你不懂。
姚百萬覺得機會來了,說,我是不懂。你有吃有喝有人侍候,還有一抽屜錢,咋不痛快?
老漢反問,你被關(guān)著,你會痛快?一抽屜錢也沒地兒花去。
姚百萬說,我要啥也不缺,關(guān)著也痛快。
老漢說,真有那個時候,你就不會這么說了。
姚百萬說,我倒真想和你換。
老漢說,換?
姚百萬說,這種日子多自在,他其實對你挺好的。
老漢激動了,好?這也叫好?
姚百萬說,當然好了,就是你兒子也未必這么對你。
老漢叫,他就是我兒子!又氣呼呼地沖瞪大眼的姚百萬嚷,他就是我兒子,怎么啦?
姚百萬有些興奮。如果男人是老漢的兒子,許多事就有了解釋。但姚百萬的疑惑也更重了。這里面肯定埋著事。姚百萬告誡自己別碰,那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就像抽了幾口鴉片,姚百萬有些上癮,有些管不住自己。老漢似乎后悔了,不愿再說,借口睡覺,把姚百萬攆出去了。
姚百萬數(shù)完,崔荷接著數(shù),像玩接龍游戲。數(shù)是沒錯的,男人沒誆他,也不用驗證真?zhèn)?,姚百萬已一張張看過。什么目的,就是想數(shù)。兩人領過比這多的錢,但一個月掙六千,還不拖欠,從來沒有過。如果隔壁聲音大點,他們就可以數(shù)出聲,孰料隔壁偏偏沒了動靜。崔荷曉得姚百萬的心思,說那個女的前幾天離開了。
臨睡前,崔荷忽然說起二旦。二旦打算三月十五日到市政府門口攔車,讓她和姚百萬一起過去。數(shù)錢激動得冒汗了,崔荷一句話把姚百萬推入冰窖。沒等姚百萬張嘴,崔荷的話就跟過來,你不能去!找份活不容易,我和他說了,你走不開。姚百萬問二旦說什么,崔荷說,還能說什么?他又不發(fā)錢,干嗎聽他的?姚百萬當然不會去,男人未必準他的假,他也不打算請假。折騰那么多趟也沒討到一分錢,攔車又能如何?但崔荷的話讓姚百萬心上墜了石頭,沉甸甸的。上次和二旦見面,二旦講他的三步棋,第一步他一個人去相關(guān)部門追討;第二步圍堵市政府,一個人濺不起浪花,被坑的這些人要配合他;第三步以死相爭,怎么個死法還沒想好,但一定得拼命討個說法。姚百萬記得二旦眼睛紅紅的樣子。當時還勸他,大伙雖然責怪他,但錯不在他,沒有誰想往死路逼他。二旦說大伙沒逼他,他不能放過自己,必須給大伙個交代。姚百萬勸歸勸,并不當真,誰拿自個兒的命當兒戲呢?到了第二步,自然第一步?jīng)]結(jié)果,二旦真會有第三步?姚百萬思忖一會兒,覺得還是不說好,怕把崔荷嚇著。二旦真要那么做,誰也攔不住,先嚷嚷開了,可能讓他沒有退路。
自然又沒睡好,兩人摸黑爬起來,一個朝東一個朝西。
老漢突然變乖了,啃胡蘿卜也背轉(zhuǎn)身。姚百萬還想從老漢嘴里套些什么,但老漢不怎么搭理他,除了吃飯睡覺,便默默數(shù)他的錢。以前晚上數(shù),現(xiàn)在白天也數(shù)。老漢不愛看電視,姚百萬試著問過幾次,老漢說你愛看就看。姚百萬不能看,律令有這條,大約是怕看電視分心吧。
老漢像一個謎,偶爾松條縫,很快便合住。他的話真真假假,姚百萬不能確定哪句真哪句假。一天晚上,老漢數(shù)錢,姚百萬拖地。老漢突然問,喜歡不?姚百萬未置可否地笑笑,誰和錢有仇?老漢說,我說話算數(shù),你放我走,我肯定分一半給你。姚百萬搖搖頭。老漢很納悶的樣子,你不喜歡錢還是不敢?你就那么怕他?姚百萬反問,你不怕他?老漢哼一聲,我怕他,他就是我爹。怎么?你不信?姚百萬不答,怕說錯激怒他,老漢有幾天沒發(fā)火了。老漢追問,你信不信?姚百萬說我信。老漢說你嘴上信心里不信,姚百萬說心里也信。老漢說姚百萬睜著眼胡扯,他可沒那么好騙。姚百萬笑笑,老漢沒再糾纏他。
連著數(shù)日相安無事。那天,姚百萬洗涮碗筷的當兒想起二旦,不由走神。待有所覺察,地球儀已經(jīng)到老漢手上。姚百萬驚惱得聲音都變了,他讓老漢放下。老漢緊緊摟著,滿臉滿眼都是挑釁。姚百萬明白老漢的乖巧是裝的,他一直蓄謀著報復。姚百萬欲沖過去搶奪,老漢憑借餐桌躲閃,靈巧得像只猴子,還不住地戲弄,來呀!
叔,求你,還給我,你怎么抽我都行。姚百萬語氣癱軟下去,幾近哀求。老漢軟硬不吃,給你當叔?我怕自己寒磣著。姚百萬叫,叔,你行行好。老漢說,你不行好,憑什么讓我行好?姚百萬說,叔啊,你讓我怎么行好,我怎么行好。老漢語速極快,你開門讓我走。姚百萬僵住,叔啊,我——老漢打斷姚百萬,你不敢是不?你不敢我敢!猛一甩,地球儀磕碰到餐桌的棱角。
一聲巨響,姚百萬五雷轟頂。他跳上餐桌,瓶瓶罐罐嘩啦一地。老漢還未反應,姚百萬已經(jīng)撲到他身上。老漢似乎被姚百萬嚇傻了,沒有絲毫抗拒。狂怒的姚百萬抓起他,舉至頭頂,老漢才叫出來,你干什么干什么?姚百萬渾身發(fā)抖,但兩條胳膊牢牢豎著。
你干什么?老漢的聲音小了許多。
姚百萬喘著粗氣,骨頭嘎巴作響。似乎正一截截斷掉。
你摔死我好了。老漢聲音不再慌亂,平靜得像漆黑的夜晚。
你以為我不敢?姚百萬怒道。
老漢說,你摔吧。
姚百萬的胳膊開始打晃。
求求你,摔死我吧。老漢乞求。
姚百萬的喉結(jié)快速滑動,好一陣子,緩緩將老漢放下,又抱起地球儀,一聲不吭回了臥室。
片刻之后,老漢悄無聲息地來到門口,懷抱著放錢的抽屜。他有些遲疑,似乎等待姚百萬許可。姚百萬掃了掃,縮回目光。老漢挪過來,小心翼翼。在床邊站定,也不說話,直定定地看著姚百萬。
還想咋的?姚百萬偏過頭,火藥味十足地問。
老漢怯生生地說,我賠行嗎?他把抽屜往前遞遞,你說賠多少就賠多少,自己拿。
姚百萬不說話,就那么瞪著他。
老漢抓起一把,往姚百萬懷里塞。
姚百萬擋回去。
我賠還不行嗎?老漢可憐巴巴的。
姚百萬嘶一聲,你賠不起!
老漢問,這些不夠嗎?
姚百萬重重地說,不夠!
疑惑撲出來,老漢的樣子有些傻,值多少錢?
姚百萬說,不值多少錢,你就是賠不起。
老漢越發(fā)迷惑,嘴咧著,一條細小的涎水從嘴角垂落,像突然被姚百萬擊了一拳。好一會兒,他才問,我賠你個一模一樣的,行吧?
也許因為老漢的可憐樣,也許因為老漢那句話,姚百萬的冷漠像一塊巨大的懸冰瞬間碎裂。沒了包裹,眼淚不管不顧地往外涌。姚百萬落過淚,但沒這么放肆過。姚百萬生老漢的氣,但洶涌的眼淚不只因為老漢。姚百萬討厭眼淚,尤其討厭自己的眼淚,不到一分鐘就停了。
老漢嚇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惴惴地說,你說咋賠就咋賠。
姚百萬說,不用你賠,別提這話了。
老漢揣摩一陣,捏出三張鈔票,說,還給你。
姚百萬說,我不要了。
老漢訕訕地,我不是真想訛你。
姚百萬沒理他,老漢慢慢往門外挪。走到門口,站了站,回過頭,說,我不碰你的東西了。似乎覺得不夠,加重語氣道,再也不碰了!
姚百萬以為從此風平浪靜,豈料第二天老漢就要玩點鈔游戲。老漢苦苦央求,姚百萬就是不肯。老漢冷了臉,說雇姚百萬來不光做飯,還要陪他玩。姚百萬沒了理由。老漢還威脅讓他兒子——他不再避諱兒子——扣姚百萬的工錢。姚百萬暗暗罵娘,只得讓步。
老漢分一半給姚百萬,姚百萬草草數(shù)完。老漢耍把戲,姚百萬怎么都贏不了的。老漢詭譎的眼神已經(jīng)亮了底。意外的是,輸家是老漢。姚百萬不信,又數(shù)一遍,沒錯。更讓姚百萬錯愕的是,老漢不但沒有任何沮喪,反透著些興奮,像中了獎。
老漢把半個臉轉(zhuǎn)過來,示意姚百萬摑他。等一會兒沒動靜,老漢沒了耐性,叫,你倒是打呀。姚百萬仍然沒動。不知老漢葫蘆里裝著什么藥,或許,這是老漢的另一個圈套。
打不打?老漢越發(fā)煩躁。
姚百萬垂下頭,不打了。
老漢瞪著姚百萬,憑什么?
姚百萬擠出一綹干笑,我不會打你的。
老漢來了火,不能壞規(guī)矩,不行,你必須打!
他媽的,還有這么不講理的!姚百萬不敢罵出來,從腦門到耳廓涂的全是討好。算了吧,叔,咱玩別的。
老漢極其執(zhí)拗,不行,就玩這個。
姚百萬試探著,這一局先免了,下一局正式開始。
老漢尋思數(shù)秒,同意了。
第二局,姚百萬耍了心眼,故意報錯數(shù)。姚百萬怎么敢打老漢?一巴掌下去,不知會惹出多少麻煩。挨打不好受,至少心里踏實。
結(jié)果再次讓姚百萬瞠目,他居然又贏了。鈔票經(jīng)過老漢的手,就中了邪,正好是姚百萬錯報的數(shù)。老漢就是要讓姚百萬贏,就是要讓姚百萬打他。
老漢滿臉得意,來吧。
姚百萬咬咬牙。他媽的,豁出去了。揚起手卻又猶豫了。他想起和崔荷數(shù)錢的情景。一巴掌甩下去,那六千塊錢怕就沒了。
老漢催促,快呀!
姚百萬搧自己一掌。
老漢似乎蒙了,你怎么打自己?
姚百萬的胳膊折了一樣垂下去,我替叔挨了吧。
老漢受了愚弄般,脖子漲得紅紅的,不行,絕對不行!不能壞規(guī)矩,重新來。
姚百萬幾近哀求,別打了,叔,我沒打過人。他當然打過人。兒子在超市偷東西被抓,姚百萬把兒子領出來,沒出院子就踢了兒子一頓。另一次是打二旦。兩次打人,姚百萬后悔至今。
老漢說,那更好,你今兒嘗嘗打人的滋味。
姚百萬說,我不嘗,我下不去手。
老漢甚是輕蔑,又不是讓你殺人。
姚百萬問,非打不可嗎?
老漢說,你贏了,就得打。
姚百萬可憐兮兮的,我不敢呀,叔。
老漢又恢復往日的霸道,必須打!打不打?
姚百萬再次揚起胳膊,但遲遲不肯落下。老漢狂躁得要發(fā)瘋了,似乎不是他逼姚百萬,而是姚百萬逼他。他先是抓姚百萬的領子,后又抓住姚百萬的胳膊,企圖讓姚百萬的巴掌落到他臉上。姚百萬抗拒不從。兩人在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折騰得滿身是汗。
姚百萬說,叔,饒了我吧。
老漢重重一推,姚百萬晃了幾晃,站穩(wěn)了。喘了好一會兒,老漢的口氣突然軟下去,求求你,打我一下吧。
那個午后,陽光猶猶豫豫的,似乎揣著很大的心思。老漢被光暈吞沒,布滿溝壑的臉猶如殘壁,稍稍一捅,便會坍塌掉。而褐色的脖子則如沒有燃透的枯木,里里外外透著焦煳味。姚百萬別過頭。
老漢猴子一樣躥出去,給姚百萬端來一杯水,討好地說,潤潤嗓子。仿佛姚百萬的嗓子和他的脖子一樣冒煙。姚百萬沒理他。老漢說,閑著也是閑著,說說又能咋的?想知道他為什么關(guān)我么?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
姚百萬一動,像盤算一樁誘人卻沒有勝算的交易,眉頭擰著結(jié),眼睛卻隱隱地閃亮了。
老漢保證,我說話算數(shù)。
姚百萬問,你要是賴呢?
老漢賭咒,我就是驢。
姚百萬的目光在那截斷壁上撥拉數(shù)秒,說,沒什么秘密,那是我兒子的。
老漢問,你有兒子?
姚百萬生氣了,什么屌話?我不能有兒子?
老漢干笑幾聲,他和你在一起?
姚百萬搖搖頭,他在毛里求斯。
毛里……求斯?老漢含著東西似的,舌頭僵硬,在哪個???
姚百萬咧嘴笑了,有些酸。兒子告訴姚百萬要去毛里求斯干活時,姚百萬也以為那是中國的某個城市。姚百萬知道鄂爾多斯,據(jù)說那個地方錢多得像煤塊,全世界的人都往那兒鉆。毛里求斯一定像鄂爾多斯一樣富得流油,不然兒子去干什么?待兒子告訴他毛里求斯是一個國家,姚百萬還挺羞的。姚百萬沒有阻攔兒子,況且,兒子并不是征詢他的意見,而是告訴他自己的決定。因為在電話里,姚百萬沒和兒子說更多的話。兒子去毛里求斯前,給姚百萬寄了這個地球儀。說起來遠,其實兒子和他都在這個球上。兒子說好兩年回來,但三年過去了,姚百萬沒見到兒子,也沒有兒子任何音訊。
老漢甚是好奇,你兒子也是老板?
姚百萬搖搖頭。
靜默片刻,老漢問,你沒錢去是吧?不等姚百萬答,老漢馬上道,我給你,用多少你自己拿。
姚百萬再次搖頭。
老漢說,放心,我不會讓他知道,也不用你放我。
老漢挺真誠的,可姚百萬怎么能平白無故拿別人的錢?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是不能。
老漢生氣了,你腦袋有毛病咋的?我的錢難道不是錢?
姚百萬已經(jīng)平靜下來,自己掙到的,才是自己的錢。
老漢噓一聲,帶了些輕蔑,你要是掙不夠呢?你就不去毛求……斯里了?
姚百萬糾正,毛里求斯。
老漢說,毛也罷,求也罷,反正就一名兒,你掙不夠就不去了?
姚百萬瞪老漢一眼,忽又笑了,老漢的臉苦巴巴的,像幾日沒進食的饑民。姚百萬說,叔讓我干下去,我準能掙夠。
老漢反問,我要是不讓你干下去呢?
姚百萬僵了僵道,我去別處掙,總有一天會掙夠。
老漢說,難怪受欺負也不走,你就是一杠頭。
姚百萬略有些得意,叔,我給你說說毛里求斯吧,有機會讓你兒子帶你去一趟,島國,花哨著呢。老漢不屑地哼一聲,不知是因為姚百萬提到兒子,還是姚百萬說毛里求斯花哨。
地球儀被老漢摔磕過幾次,已是傷痕累累,姚百萬給老漢指指毛里求斯的位置,那一處凹下去了。老漢伸手,姚百萬迅速撤開,老漢落了空,訕訕地,我就摸摸。姚百萬說,算了吧,它還疼著呢。老漢縮回手,繼而把胳膊背在后邊,仿佛不這樣他就控制不住。
毛里求斯面積不大,兩千多平方公里,還沒有姚百萬那個縣的一半,人口也不多,一百二十多萬人,當然也不少了,那么一個島國,再多就擠到海里去了。就算天氣熱,就算水性好,天天往水里掉誰受得了?所以,毛里求斯限制人口,不是想去打工就可以的,得有一技之長。兒子學過電焊,不然去不了。姚百萬滔滔不絕,毛里求斯在腦子里裝著,一半是從書店查的,一半是他的想象。
老漢一臉驚訝,還有些妒忌,聽上去就像你自己家。
姚百萬笑笑,得意夾著一絲羞澀。他人沒去過,夢里天天去。
老漢問,你一個人去,還是帶你老婆去?
老漢問得突然,得意僵在姚百萬臉上,像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傷痕。崔荷當然想去,她雖然沒說,但姚百萬知道她的心思。可姚百萬更知道,那不大可能。一個人的路費還掙不夠,兩個人去,得耗多少年?姚百萬嫌厭地掃老漢一眼,說,該你說了。
老漢不甘心,你還沒說完呢。
姚百萬說,哪沒個完,你別耍賴。
老漢狡黠一笑,想咒我?我就是驢!
姚百萬陡然起身。老漢一把扯住他。
姚百萬又坐下去。
老漢卻不說了,似乎心神不定,先是撓膀子,爾后端起給姚百萬倒的水。不是喝,更像舔,邊舔邊翻眼看姚百萬。姚百萬實在耐不住,叫,你倒是說不說?
老漢似乎嚇了一跳,突然嗆著了,咳得上半個身子一陣顛簸,臉呈黑紫色。
叔!姚百萬的頭有些大。
老漢抹抹嘴角的泡沫,白姚百萬一眼,你想害死我?
姚百萬小聲道,你不講就算了。
老漢嘿嘿笑起來,一臉頑皮,隨后板起來,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我是個收破爛的,他跟撿的也差不多,我把他養(yǎng)大,他把我接到城里享福,就這么簡單。
你……兒子是老板?
老漢反問,你說呢?
姚百萬不過核證一下,如果不是老板,能扔下一抽屜錢由著老漢過癮?你兒子做什么生意?
老漢說,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做什么生意,過去嘛……老漢頓了頓,忽然又耍起賴,我憑什么告訴你?
姚百萬垂下頭,不說就算了。
老漢道,我知道一點點,起初他不瞞我,還當我面吹牛,后來他干什么就不讓我知道了。過去他挺怕我,后來……他敢沖我瞪眼了,我問都不能問。
姚百萬篤定地說,肯定是做大生意的。
老漢臉上有恐懼掠過,閃電般迅速,眼睛也灰暗下去,完全是被遺棄的凄惶和落魄。
姚百萬轉(zhuǎn)問老漢晚上想吃什么。老漢木木地搖搖頭,姚百萬說吃米飯吧。菜店送來幾樣菜,老漢提議晚飯由他做。姚百萬愣了一下,問,叔會做?老漢嘁一聲,除了不會生孩子,什么都會。姚百萬想想,沒同意。他是來伺候老漢的,怎么能讓老漢動手?但老漢執(zhí)意要做,他知道姚百萬擔心什么,說他兒子不會知道。姚百萬還是不同意,老漢被燙著呢?割了手呢?就麻煩了。姚百萬不知道那會是什么后果,但清楚后果很難咽的。老漢開始和姚百萬扯,露出之前的霸道和刁滑,威脅姚百萬,不讓他做,就把姚百萬的胡亂打聽告訴他兒子。到時候就不是克扣工錢那么簡單。他會整你的,老漢的牙齒擊出巨大的聲響。姚百萬看來硬的不行,低聲下氣地求老漢。他就是來干活的,不干活理短氣也短,不敢拿工錢。老漢毫無商量余地,拿不拿是你的事,今兒這頓飯我做定了。姚百萬可憐巴巴的,叔,你這不是搶我的飯碗,是砸我的飯碗啊。老漢保證他兒子不會知道,除非姚百萬自己交代。姚百萬說這樣犯忌,老漢不客氣道,你早就犯了。
姚百萬終是妥協(xié)。老漢脾氣古怪,再爭下去,誰知會做出什么事。但姚百萬不敢大意,站在老漢身后,防著不測,也準備隨時幫他。老漢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配合著歡快的動作,像打了勝仗。老漢攆姚百萬走,說姚百萬礙他手腳。姚百萬不離開,老漢做個踹的動作。姚百萬站得遠了些,仍沒離開。老漢忽然操起刀,姚百萬跳開。
一個小時后,老漢把姚百萬喊過去。醬茄子,紅燒肉,飯是扯面皮。老漢沒有躲,第一次和姚百萬對面坐下。姚百萬夾一塊肉,老漢問咋樣?姚百萬夾塊茄子,老漢仍問咋樣。表情不安中帶著幾分期待。不得不說,老漢的廚藝超過姚百萬。得到姚百萬的認可和稱贊,老漢興奮得雙眼放亮,不停地給姚百萬夾菜。姚百萬告饒,叔啊,我吃不動了。老漢仍又盛一碗面皮,蠻橫地乞求,再吃一碗,咋樣?
次日散步,姚百萬多給老漢半小時。老漢玩得很痛快,除了踢球游戲,還教姚百萬打八眼兒槍。姚百萬童年玩過,什么八眼兒槍、狼吃羊,樣樣精通。姚百萬暗暗吃驚,在這點喜好上,他和老漢像是同時代的人。姚百萬裝憨,老漢極有耐性地指點著,沒斥責他。風掠過來掠過去,老漢鬢角的白發(fā)竟抖出幾分豪氣。若姚百萬“走錯”,落入他的陷阱,老漢就會一陣爆笑,像荒蕪的土地上突然盛開鮮花。
后來看見那個女人,兩人都定住。女人住六樓,每天,至少在姚百萬和老漢散步期間,從窗戶探出頭大聲歌唱,一首接一首地唱。村里的瘋子黃九被家人鐵鏈拴身,關(guān)在籠中,大半時光都在唱歌。不同的是,女人唱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老歌,而黃九唱山西梆子。每次經(jīng)過,老漢瞥一眼就扭開,姚百萬也不允許他停留??纯从帜苷Φ??姚百萬為自己的寬容辯護。有人觀看,女人唱得更加起勁兒。老漢問,我和她誰更開心?姚百萬說,她咋能和你比?她——老漢打斷他,得了吧,說假話小心狼叼你。
兩人第一次沒有沖撞,但走到樓梯口,姚百萬不客氣地叫住老漢。別的可以默許,絕不能讓老漢身上藏東西。男人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錯誤姚百萬怎么敢犯?
老漢躲了幾下,還是被姚百萬抓住。老漢沒再扯拽,央求,一次,就一次,行嗎?姚百萬徑直伸手,從老漢懷里拽出一個空啤酒罐。老漢嘟囔,狗腿子。姚百萬沒像往次那樣狠狠扔出去,而是輕輕丟在樓道外。世上的人有各種各樣的癮,聽說一個小偷擁有億萬家產(chǎn),不忘舊習,常在公交車上掏錢包。姚百萬相信老漢撿幾十年廢品,習慣已經(jīng)滲到骨頭里。
老漢的神色黯下去,直到進屋,再沒和姚百萬說一句話。當姚百萬給菜店打電話,老漢風風火火地從臥室跑出來,讓姚百萬要一袋雞腿,幾個土豆。掛掉電話,老漢便搶著說,我做!姚百萬不同意,但老漢沒有回旋余地,說昨兒嘗過他的紅燒肉,今兒讓姚百萬嘗嘗紅燒雞腿。姚百萬難為情地說,叔饒了我吧,你真砸我的飯碗呀。老漢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不說,老天爺會告訴他?姚百萬說關(guān)鍵是他自己不舒服,老漢說放心,工錢一分不少你的。姚百萬想了想,還是不同意。如果老漢削了手或有別的閃失,男人那么精明……姚百萬不通融,老漢便開始威脅,如果不讓他做,他就把昨晚的事告訴兒子。幾個回合之后,姚百還是低了頭。既然上了老漢的賊船,就只能先由著他。老漢瞧出姚百萬的不安,安慰,又不是做壞事,別耷拉腦袋,就是做壞事,幾次也習慣了。姚百萬說,就這一次了,好吧?老漢說行行行,真雞巴麻煩,一旁歇著去。
姚百萬歇著,但是心慌,做賊一樣。姚百萬出來打工這些年,已經(jīng)習慣伺候人。被人伺候,這樣的夢也沒做過?,F(xiàn)在不但被人伺候,而且還是被雇主伺候,像皇帝服侍宮女,整個倒過來,沒法不慌。姚百萬想給老漢當幫手,每次還未靠近,老漢就把家伙舉起來,要么是菜刀,要么是搟面杖。姚百萬安慰自己,他是被逼的,是不得已,可這樣的安慰并不能讓他坦然。
像昨晚一樣,老漢不住地給姚百萬碗里夾菜,充滿期待地等姚百萬評價。姚百萬看到老漢左臉一塊醬污似的東西,示意他擦一下。老漢胡亂抹一把,又緊緊盯住姚百萬。雞腿香酥可口,但姚百萬故意皺眉道,不咋的,實在不咋的。姚百萬想狠狠打擊老漢一下,以阻止他的瘋狂。各人有各人的身份,混淆不得。老漢被潑了涼水,臉瞬間板結(jié),他不死心,也可能懷疑自己聽錯,追問,不好吃?你說不好吃?姚百萬說,沒吃過這么難吃的雞腿。老漢怏怏道,不可能,他過去最愛吃我做的雞腿。姚百萬明白他指的是誰,但還是問,他是誰?老漢不答,又夾一塊,讓姚百萬吃。老漢的表情,就像他是一名犯人,在等待姚百萬宣判。姚百萬心有不忍,還是硬著心搖頭。老漢失魂落魄地說,怎么可能呢?姚百萬說,以后你別做了,還是我來,要不咱倆都遭罪。
老漢猛又盯住姚百萬,嘿嘿笑了。難吃也得吃,一人一半,誰也不能剩。姚百萬叫聲叔,老漢氣呼呼的,這飯我是做定了,你甭想和我爭。姚百萬慌了,叔,你干嗎和我過不去?老漢審視的目光敲打著姚百萬的臉,說老實話,好吃不好吃?姚百萬掩不住,承認了。老漢哼一聲,差點讓你小子騙了。姚百萬乞求,叔,好吃不好吃,你都不能再做了。老漢揮揮手,別扯淡,先吃飯。
老漢怎么會有這樣的廚藝?以他的經(jīng)歷,最拿手的應該是熬白菜燉蘿卜什么的。疑團越脹越大,擱下碗,姚百萬沒忍住,繞著彎子問他廚藝是怎么練成的。老漢白姚百萬一眼,別瞧不起人,你以為在垃圾桶扒拉,就該天天喝糊糊?要不是我扒垃圾桶,他還發(fā)不了呢。姚百萬雙眼放光,老漢意識到說走嘴,惱惱地說,我要洗碗了。姚百萬和他爭,老漢怒道,再廢話,你可小心!姚百萬只好由著他。
姚百萬的擔心不是多余。老漢不但霸占了做飯和洗刷的活兒,連拖地這樣的雜事也不容姚百萬插手。老漢軟硬兼施,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逼姚百萬就范。那天,老漢竟然以絕食威脅。每次都是姚百萬妥協(xié)。姚百萬惴惴不安,但別無他法。姚百萬以為老漢如此,是想多換取散步時間。于是和老漢商量,如果老漢不這么蠻橫地搶他的飯碗,散步時間可延長到兩小時。老漢不為所動,似乎做飯的樂趣比散步更大。姚百萬沒了轍兒,一邊小心翼翼地和老漢周旋,一邊祈禱這種“顛倒”別被男人發(fā)覺。
那天晚上,老漢又提議玩數(shù)錢游戲。該他干的,老漢都替了,姚百萬也只有在玩上盡力。他怕的不是玩,而是沒有規(guī)則。自那天開始,老漢就沒贏過,輸就讓姚百萬抽他。姚百萬揣測,老漢之前虐待姚百萬,可能想以這樣的方式償還。但姚百萬怎么敢。甭說老漢是他的雇主,就憑那一把年紀,姚百萬也不能犯傻。
結(jié)果沒有懸念。姚百萬頭昏腦漲,不住地抽涼氣,老漢依然中了彩般,喜氣洋洋地擱過臉,重重蹦出兩個字,來吧!等了半天,見姚百萬齜牙咧嘴,左顧右盼,不耐煩了,能不能痛快點兒?姚百萬說,叔啊,使不得。老漢瞪眼,有什么使不得?壞了規(guī)矩,以后就沒法玩了。姚百萬說咱玩點別的。老漢說不行,我就喜歡玩這個,你不打,今天和你沒完!老漢的樣子,活脫脫一個瘋子。可姚百萬清楚,老漢伶俐著呢。
無奈之下,姚百萬抽自己一掌。
老漢火了,說,又抽那張破臉,你糊弄誰?
姚百萬說,就算是抽你了。
老漢斷然道,不行!你是你我是我,能一樣?
姚百萬說,都是骨頭上包層皮,沒什么不一樣。
老漢說,都是一層皮,臉和臉不一樣。你和市長能比?和省長能比?
姚百萬說,咱不抬杠,實在不行,你自己抽吧。
老漢說,我不是沒抽過,自己抽不解氣。
姚百萬啞住。良久,他搖搖頭。
老漢卻不讓姚百萬離開,他還輸給姚百萬一個耳光。姚百萬哭笑不得,叔,你咋還惦記著?老漢問,你欠別人的錢能不惦記?姚百萬說,問題這不是錢。老漢說是錢倒不打緊了,他不缺錢,就缺耳光。姚百萬不抽,讓他自己抽。老漢說自己抽和別人抽感覺不一樣,威脅姚百萬不抽就甭想睡。瞧著姚百萬犯難的樣子,老漢很奇怪,抽一巴掌這么難?姚百萬的聲音幾乎碎了,叔啊,咱倆身份不同,我怎么敢?老漢嗤一聲,都是人,有什么不同?
崔荷的電話救了姚百萬。
老漢像個處心積慮的謀逆者,只是他的圖謀有悖常理。他一點點奪得了服侍權(quán),把領導權(quán)拱手讓給姚百萬。除了洗衣做飯洗鍋刷碗,被子都替姚百萬疊,姚百萬整個成了閑人。
一周后,姚百萬的害怕和不適淡下去,由硬著頭皮配合,到漸漸適應。有時,仰在沙發(fā)上懶得動,招呼一聲,老漢便把水端給他。姚百萬看出來,老漢是享受的。姚百萬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沒被這么伺候過,就算不舒服也領受了。他沒想占老漢的便宜,實在是老漢步步緊逼。老漢不會告訴男人,姚百萬更不會。在這件事上,姚百萬和老漢結(jié)成同盟。這有點瘋,但走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也沒什么區(qū)別。姚百萬絕沒有上癮,如果老漢中止,姚百萬馬上回歸角色。
姚百萬把散步時間放寬到兩小時,甚至三小時。只要老漢不離開他的視線,多曬曬太陽沒什么不好。老在屋里,姚百萬也憋得慌。
那天散步出了意外。經(jīng)過女人唱歌的樓下,女人出其不意扔出一個蘋果,恰好砸到老漢的腦袋上。是大富士,足有半斤重。老漢哎呀一聲,捂著腦袋蹲下去。姚百萬慌了神,連聲叫叔,你沒事吧?他要摸,老漢不讓他動。女人唱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狂歡得要蹦起來。姚百萬猶豫著該不該給男人打電話,老漢松開手說沒事了。姚百萬松口氣,如果老漢有個閃失,禍就闖大了。老漢寬慰姚百萬,還逞強地向女人招手,叫她再砸一個。姚百萬趕緊把老漢拖走。
仿佛為了給姚百萬壓驚,那天中午,老漢多做了兩個菜,還包了餃子。姚百萬想讓菜店送現(xiàn)成的餡,老漢堅持自己剁,說自己剁的餡香。老漢在廚房忙活,姚百萬在客廳嗑瓜子喝茶,很像老漢請來的客人。
餃子餡咸了,姚百萬不由皺眉。老漢捕到姚百萬的神情,姚百萬就直言告訴他。老漢啊一聲,忙嘗了一個。犯了多大過錯似的,老漢的臉擰成麻花。他罵自己該死,要重新包。是有點咸,也沒到不能吃的份上。但老漢執(zhí)意重做,并試圖把姚百萬的碗奪過去。姚百萬強調(diào)沒事的,老漢說用不了多久。
姚百萬突然踹了他一腳。并不是蓄謀的,實在是老漢的身子幾乎倒過來。
老漢愣住,姚百萬也傻了。
叔,你瞧你……姚百萬有些慌。
老漢卻笑了,帶著那么點兒巴結(jié),我是欠揍。
姚百萬忙著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老漢在意的卻是餃子,好容易吃頓餃子,餡還咸了。
姚百萬說,你要愿意,天天做都行。
老漢沒再爭執(zhí),但滿臉沮喪。姚百萬吃一個,他就催促姚百萬喝水,仿佛姚百萬是不懂事的孩子。姚百萬被他催得不耐煩,冷了臉站起來。老漢慌慌地跟過來,問姚百萬是不是生他氣了。姚百萬冷聲說沒有,老漢不踏實,說你肯定是生氣了。姚百萬戳著老漢的眼窩吼,我就是生氣了,你別跟著我好不好!老漢整個人凋零下去,仍木木地跟著姚百萬,步態(tài)不協(xié)調(diào),像中了風。姚百萬實在受不了,踢他一下。老漢沒躲,姚百萬又來一腳。更重些。老漢歪了歪,又貼上來。
你要咋?姚百萬幾乎抖了。
乞憐從老漢濃重的眉毛下爬出,如哀怨的病貓。你別生氣。
姚百萬叫,我沒生氣。
老漢說,你生氣了,你肯定生氣了。
姚百萬跺腳,我沒生氣!
老漢嘟囔,瞧瞧你這樣子,還說沒生氣。
姚百萬求饒,叔呀,我剛才是挺生氣,現(xiàn)在不生了??鋸埖匦π?,嘴咧到耳根。
老漢探究的目光碾壓過來,不生氣了?
姚百萬說,不生氣了。你忙你的,我歇會兒。
老漢從姚百萬身邊挪開,姚百萬大大地喘口氣。隨后賊一樣瞅瞅自己的腳,不該踢老漢的,老漢再煩也是他的雇主??伞坏吡耍€踢了好幾下。老漢不計較,姚百萬不能饒恕自己。
那天晚上,老漢居然要給姚百萬洗腳。老漢說他知道姚百萬睡眠不好,泡泡腳有助睡眠。姚百萬不曉得老漢咋知道他睡眠不好。自兒子去了毛里求斯,姚百萬的覺就被偷了。姚百萬不同意,老漢執(zhí)意要洗。姚百萬說你這是折我的壽,老漢說睡不好你甭想長壽。姚百萬說我自己長著手,我自己會洗。老漢說你就讓我洗吧,還能累壞我?姚百萬說不是累不累的問題,實在是不能,要是——老漢搶過去,你是怕他知道?放心,我保證爛肚子里,打死也不說。姚百萬頭皮炸開,叔啊,你這是上刑啊。老漢說,慢慢就習慣了,洗過一次你還想洗第二次。姚百萬厲聲道,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老漢說,你就當是成全我。姚百萬讓他洗自己的。老漢說洗自己的不過癮,也輪不著姚百萬惦記。
老漢話是軟的,動作卻帶著力度。姚百萬抗拒不從,洗腳盆被蹬翻,水浸了半地。姚百萬叫,我說不洗就不洗,你還想逼我?老漢蹲下去,擦抹地上的水。受了多大打擊似的,老漢動作僵硬,不時用袖子蹭眼睛。他落淚了。姚百萬呆住,第一次見老漢流淚。他試圖幫老漢,被老漢推開。姚百萬小聲說,我不是故意的,頓頓又說,我不能糟踐你。老漢不理,先是蹲著,后來跪在地板上。
直到端盆離開,老漢始終低著頭。他生姚百萬的氣,生大氣了。姚百萬也不好受,但終是沒被老漢摁在盆里,暗暗慶幸。仿佛守護的是晚節(jié)。
當老漢端著水盆再次站到面前時,姚百萬的眼珠被鐵釬拽著,再也轉(zhuǎn)不動了。老漢不看姚百萬,面目沉肅,如深冬的曠野。他徑直蹲下去,拽過姚百萬的腳。姚百萬下意識地抽了抽,老漢摁住。姚百萬的腦袋被鑿了洞,冷風颼颼穿梭。腳浸到水里,姚百萬才哎出聲。老漢只是強行摁著他的腳,有很長時間,誰也不說話。無話可說。完后,老漢問是不是舒服些。姚百萬終于透上氣,叔啊,就這一次,可別這樣了。老漢仍問姚百萬舒服不。姚百萬只好說舒服。腳是舒服了,心卻別扭得要死。老漢的臉有了點兒笑模樣,我就說嘛,洗洗會舒服的,睡不著,你夢都做不成。姚百萬說,以后我自己洗。老漢斷然道,那不成!姚百萬愕然,你這是圖什么?老漢說,你甭管我圖什么。姚百萬說,你這是逼我走。老漢說,你不想去毛什么斯,你就走。
男人過來時,姚百萬和老漢正吃早餐。準確地說,是姚百萬吃,老漢在一旁看。早餐是店里送的,無須老漢動手。即便這樣,男人立在屋里,姚百萬依然發(fā)慌。姚百萬說老婆回老家了,回去也沒意思,這次就不休了。當然是撒謊,姚百萬擔心男人在替換這一天發(fā)現(xiàn)異常。男人唔一聲,沒問姚百萬任何問題,給姚百萬發(fā)了餉便離開了。
老漢問姚百萬為什么不休息,姚百萬說又不累。老漢看穿他,你是怕他知道對不對?姚百萬沒好氣,你知道還問?老漢說,你放心,只要我不跑,他不在意別的。除非你自己跟他說,你不跟他說吧?姚百萬說,我是他雇來伺候你的,這整成什么了?老漢說,和他沒關(guān)系,咱倆樂意換。姚百萬說,我不樂意!老漢耍橫,這不由你,他雇你就等于我雇你,你得聽我的對不對?姚百萬垂下頭。老漢拍拍他,安慰,慢慢就習慣了。
還真是。姚百萬慢慢習慣了老漢周全的服侍。那雙腳丫子,被老漢強行洗了幾次后,也變得聽話了?;蛟S真如老漢說的,他喜歡,姚百萬是成全他。
姚百萬絕不抽老漢的臉。老漢服軟也好,強硬也好,姚百萬始終沒有屈從。姚百萬踢過踹過,雖然不是很經(jīng)常,打臉就不同了。巴掌落下去,姚百萬就成暴徒了。
老漢自然不甘。又一次點鈔,姚百萬自然贏了,老漢讓姚百萬抽,姚百萬說就是剁了手他也不會。老漢說姚百萬耍賴,沒意思。抽一巴掌就這么難?老漢很奇怪的樣子。姚百萬說,難,比登天還難。老漢問,我就要讓你抽呢?姚百萬說,還是說說你這手跟誰學的吧,想贏就贏想輸就輸,我想破腦子也沒弄明白你咋做的鬼。老漢詭辯,姚百萬堅持他搗鬼。老漢終于承認,但不說是鬼,是魔術(shù)。姚百萬問,你兒子教的?老漢有些意外,但眼神算默認了。
兒子十三歲前,臉上的瘡就沒斷過,常流著黃黃的膿水,衣服又破,沒有誰愿意和他玩。與他相伴的,除了那只瘸腿狗,就是撲克牌。有時老漢陪他玩,多數(shù)時候他自己變來變?nèi)ァK矌屠蠞h點錢。一毛二毛五毛一元兩元五元,最大的面額也就十元。幾十塊錢看起來厚厚一沓。他幫忙,老漢的錢總出差錯,若老漢發(fā)覺,兒子不聲不響地交出來。老漢就在跟前,不知兒子怎么把錢藏起來。兒子說想學就交學費。
老漢笑起來,你說這小子鬼不鬼?
姚百萬說起自己的兒子。兒子自小沒鬧過毛病,姚百萬和崔荷吃樹蘑菇中毒,差點沒命,兒子也吃了,什么事都沒有。姚百萬就覺得兒子了不起,將來肯定成大事。雖然兒子寡言少語,但肚里有貨。十多歲,兒子繪出村子的地圖,房屋樹木場院都標得清清楚楚。學校老師都做不出來。
姚百萬眼睛放亮,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張地圖。
老漢評價,那不算什么。
姚百萬沉浸在熱烘烘的回憶中,老漢迎頭一瓢涼水。姚百萬猝不及防,一時無語。
老漢說,我兒子十四歲就會賺錢了。
姚百萬對老漢的顯擺很反感。老漢明夸自己的兒子,其實想把姚百萬的兒子壓倒。姚百萬撇撇嘴,會賺錢有什么了不起。
老漢問,你的意思是你兒子了不起?
姚百萬說,不是我認為,整個村子的人都這么說。
老漢說,我跟我兒子沾光,吃香的喝辣的,你呢?跟你兒子沾了什么光?
姚百萬噓一聲,那算個屌!我兒子是有志向的,將來準成大事。
老漢冷笑,他混得好,還往毛什么斯跑?
姚百萬僵住。老漢準確無誤地點中他的死穴。胸內(nèi)氣流奔涌,姚百萬的臉一片烏紫。
老漢嚇壞了,你……沒事吧?
姚百萬僵滯地搖搖頭。
老漢說,其實他很混蛋的,別看他有錢。
姚百萬說,算了吧,你也別糟踐他。我兒子怎么能跟你兒子比?你兒子是老板,我兒子在土里刨食。
老漢哼一聲,老板?老板有什么了不起……我跟你說,我親眼看到……突然頓住,仿佛舌頭被削掉了。
姚百萬瞅見蹬著三輪的崔荷,雖然她穿著橘黃色的衛(wèi)生褂,扣著衛(wèi)生帽,姚百萬還是立刻認出她。姚百萬哎一聲,才想起自己在公交車上,崔荷根本聽不到。崔荷雙肩聳突,脖子前抻,很吃力的樣子。姚百萬鼻腔有些異樣,車門一開,他第一個沖出去,往回猛追。
崔荷正在夾樹叢旁的紙團,姚百萬快到她身邊時,猛地立住。怕嚇著她。崔荷轉(zhuǎn)過身,還是嚇了一跳??辞迨且Π偃f,驚慌并沒有散去,目光在姚百萬臉上扒拉過去扒拉過來。姚百萬不解,問她怎么了。崔荷說你胖了。姚百萬咧咧嘴,天天吃好的喝好的,還被人伺候,不胖才怪。崔荷捏捏姚百萬臉上的肉,不大相信似的。相反,她更瘦了,臉肌被剔去一層。
姚百萬拍拍左胸,崔荷眼睛亮了亮,說看來真是咬到餡餅了。
姚百萬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紅燒肉,醬茄子,炒豆角。崔荷責怪姚百萬攢不了二兩膘,有幾個錢就胡花。姚百萬說就當過年,崔荷說過年也不能這么做。姚百萬很想告訴她,他天天這么做。崔荷邊吃邊嘖嘖,姚百萬知道她心疼,他更心疼。崔荷心疼錢,姚百萬心疼崔荷。
一個月沒見面,姚百萬一副饞相,碗筷沒收拾便擁著崔荷躺了。精力旺得出奇,崔荷頻頻捂他嘴巴。隔壁靜悄悄的。崔荷說先前那個搬走了,新來這個看不出年齡,天黑了出去,清早回來,她碰到兩次。姚百萬的心沉下去,囑咐崔荷白天晚上一定鎖好門。崔荷說你不用操心我,安心把人家伺候好。姚百萬說記著呢,再次攬過她。
兩人說了半夜話。后來說到二旦,崔荷似乎抖了一下。姚百萬沒在意。后來,他明白,那晚提到二旦,崔荷確實抖了。他在電話里囑咐過崔荷,別再告了。不講理的事多了,甭說欠錢,欠人命還有討不回來的。姚百萬認了,不認又能咋的?如果揪住喬工頭,剝了他的皮出出惡氣也算回事。喬工頭無影無蹤,找政府又能如何?屎屁股太多,政府擦得過來?
姚百萬可以休息兩天,但崔荷勸他少休一天。累就累點吧,崔荷說。似乎多休一天,就有人把姚百萬的差事?lián)屃?。姚百萬不舍,還是聽從崔荷。其實,他也擔心,另一種擔心。
那天晚上,姚百萬吃飽喝足,仰躺在床上,想天上也不過如此。不錯,他過的就是天上的日子。相比出租屋,這里絕對是天上。姚百萬當然喜歡天上的日子。只是撇下崔荷……腦里浮出崔荷蹬三輪車的情景,姚百萬很不是滋味。如果有可能,姚百萬會待在人間,讓崔荷享受天上的福。姚百萬沒打算帶崔荷去毛里求斯,兩個人花銷更大。在這個夜晚,他改了主意。不能再撇下她。
姚百萬和老漢的數(shù)錢游戲沒有中止,姚百萬仍死守底線,不讓巴掌造反。那天,老漢改了規(guī)則,輸一次賠一百塊錢。姚百萬說帶錢就成賭博了,他可不敢。贏不起也輸不起。老漢說每天輸贏不超一百,算不上賭。姚百萬還是不同意,老漢的刁勁上來,威脅砸姚百萬的地球儀。姚百萬講兒子的事,喜歡摩挲著地球儀,感覺離兒子更近些。老漢有時也抱在懷里。姚百萬不再防他,現(xiàn)在老漢對地球儀近乎謙恭。此時突然用地球儀要挾,姚百萬的傷口迅速裂開。他說你敢,你砸一下試試。老漢冷笑,我死都不怕,還有什么不敢?
兩人久久對峙著。
姚百萬先慌了。老漢喜怒無常,他可以砸地球儀,姚百萬不可能把老漢拍成肉餅。叔,賭博是犯法的啊,姚百萬小聲說。老漢硬邦邦地,少來這套,我不吃。姚百萬無奈,你這是逼良為娼。老漢嘁一聲,當回娼也算沒白活。
姚百萬贏了。姚百萬猜測自己會贏,真贏了,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并不是他贏的,是老漢讓他贏的。老漢把一張百元大鈔拍到姚百萬手上,問還玩不玩。姚百萬有些結(jié)巴,玩……就玩!祈愿輸一局,把那張錢還回去。仍然是姚百萬贏,連著三局都是。按規(guī)則,老漢只賠姚百萬一次。就這一張已經(jīng)讓姚百萬手心發(fā)燙。
連著幾天都是姚百萬贏。姚百萬終于明白了老漢的用心。姚百萬說叔啊,我不能白拿你的錢,這和騙有什么不同?老漢不屑,你也太小瞧人了,憑你能騙得了我?姚百萬說,咱別再這樣了。老漢說,他花錢雇你,就是讓你陪我玩對不?姚百萬說,叔的好意我領了,沒這么個玩法。老漢瞪眼,你什么意思?我故意輸給你的?你以為我是瘋子?姚百萬鼻音重重的,叔啊,你這是何苦?你兒子要知道,還不扒我的皮?老漢哼了哼,我的錢我做主,你硬要讓他知道我也不攔你,除非你腦子灌了泔水……沒灌泔水吧?姚百萬在老漢的威逼下打了蔫。這不妥,可……這樣他和崔荷去毛里求斯的日子就會近許多。
姚百萬每有退卻,老漢不是威脅就是挖苦,刻薄的話幾乎剔到骨頭。姚百萬硬著頭皮陪老漢玩,并在老漢的勒令下把錢裝起來??赡茉谟螒蛑袑σΠ偃f過于兇了,生活起居上對姚百萬照顧得更加細致。洗腳自不必說,修理手指甲腳指甲老漢也大包大攬,做飯更是變著花樣。被服侍,還額外掙著錢,分明就是天上天啊。姚百萬雖然不安,但挺貪戀夢里的感覺。
姚百萬對老漢的回報就是盡量讓老漢在戶外的時間多些,還帶老漢去了兩趟公園。那天,他問老漢想不想坐公交,老漢光芒四射,問姚百萬敢不敢。姚百萬咬牙道,反正你不會告訴他。這當然是冒險,不過多冒一次也沒有什么不同。
老漢說過的,曾經(jīng)逃過兩次,都被兒子抓回來。所以姚百萬揣了幾分小心,防備老漢背叛。若老漢失蹤,他就死定了。老漢的喜悅自不待言,不時指戳著窗外的稀罕。姚百萬表情沉靜,不眨眼地盯著老漢。
來回三個小時。進屋,姚百萬大大地松口氣。老漢察覺了,問,你是不是怕我跑?
姚百萬否認,叔不會害我,我有數(shù)。
老漢說,你要是有數(shù),就不會緊緊盯著我了。
姚百萬說,我得對你負責。
老漢說,算了吧,你是對他負責。
姚百萬問,聽叔的意思,不痛快?
老漢怔了怔,很難看地笑了。那笑是巴結(jié)的,甚至有些下作。你別生氣,我就是說說,抽我兩掌好啵?姚百萬強調(diào)沒有生氣。老漢問,真沒生氣?那好,你歇著,我去做飯。
那天晚上,老漢說姚百萬累了,非要給姚百萬捏捏骨頭。推拒一番,終是沒拗過老漢。享受還是遭罪?有時姚百萬自己都搞不明白。姚百萬和老漢商定,每周坐一次公交,去兩趟公園。
秘密協(xié)議是危險的,但快樂也難以言說。對老漢是快樂,對姚百萬是制造快樂的快樂。那是一種復雜的成就感。
意外悄然走近。那天在公園,姚百萬想解小手。以往不管誰解手,兩人都一塊上廁所。那天老漢說什么也不進去,要在外邊等姚百萬。姚百萬沒強求,連著無事,就有些放松。但還是再三囑咐,哪兒也不能去,就在門口等。老漢不耐煩了,廢什么話?你不怕尿褲子?
姚百萬躥進去,真快尿褲子了。當然,也還是不放心,恨不得一下排泄完。下邊尿,上邊冒汗。沒抖干凈就提上褲子沖出去,從對面廁所出來的女人極其厭惡地瞪他一眼。
老漢不見了!
姚百萬腦袋轟隆一響,腿軟下去。他喊聲叔。急促得像被菜刀剁了幾截。姚百萬往外急走一段,不敢走遠,又折回來,歪歪倒倒的。叔,叔——顫音拉拽得整個公園都是??匆娢沂辶藛??一個老漢……姚百萬急急地比畫,沒有一個人耐心等姚百萬比畫完。姚百萬的神情過于駭人。
老漢嗨一聲,跳到姚百萬對面。姚百萬猛地扯住他,似乎慢一秒老漢就消失了。老漢喊疼,姚百萬不言,夾著老漢猛走。老漢捶姚百萬,讓姚百萬放他下來。姚百萬不理,一直把老漢夾到竹林邊。竹林茂密,像厚實的墻,再無逃走的可能。姚百萬血紅的目光戳著老漢。老漢賠著笑,說不過是想逗逗姚百萬。姚百萬叫,你差點嚇死我!老漢說你不會這么不結(jié)實吧?姚百萬吼,我就是鐵打的也不經(jīng)你這么嚇!老漢說以后不開這種玩笑了。姚百萬說沒有以后了。老漢問姚百萬什么意思,姚百萬大吼,就這個意思!
姚百萬把老漢押回去。老漢自知闖禍,惴惴的。姚百萬冷著臉不理他,老漢默默地躲開。吃飯時,他沒上桌,垂手立在一旁,等姚百萬發(fā)落。姚百萬讓他坐,他問,你不生氣了?姚百萬嘆口氣,叔,先吃飯吧。老漢說姚百萬不生氣他才吃,姚百萬說那你就別吃了。
老漢仍又垂著頭了。
過了一會兒,姚百萬說,我不生氣了,你吃吧。老漢問姚百萬還領不領他出去了。姚百萬說,我哪敢呀。老漢說,你還是生氣了,我不開玩笑了還不行?我保證。姚百萬道,我怎么知道你的保證值不值錢?老漢問姚百萬怎樣才能相信他,是不是剁一截指頭?姚百萬說老漢威脅他,老漢發(fā)誓說不是,姚百萬怎么懲罰他都行,就是別不領他出去。說到最后,老漢眼圈紅了,姚百萬心中一顫,好吧。
崔荷的電話打進來。姚百萬有些慌,沒什么事,崔荷不會大白天給他打電話。
崔荷更慌,話自然不順溜。二旦捅了自己一刀,就在市政府門口。姚百萬問人呢,崔荷說救護車拉走了。姚百萬問崔荷在哪兒,崔荷說去醫(yī)院的路上,剛才嚇壞了,沒跟著上車。
姚百萬頭皮陣陣發(fā)緊。崔荷也在現(xiàn)場。姚百萬囑咐她別跟著去的。
崔荷喂喂著,你倒是說句話呀。
良久,姚百萬才撂過去一句話,死不了的,你別慌!
姚百萬看過二旦幾趟。二旦沒生命危險,但罪受大了。那一刀捅得猛,還捅偏了,腸子和肝膽都傷著了。警察和崔荷輪流守護,警察上午當值,崔荷下午替換。姚百萬問有沒有別人看過二旦,崔荷搖搖頭,隨后解釋,他們怕是不知道。崔荷說二旦沒說他要這么干,否則她會攔住他。二旦倒是和姚百萬說過,姚百萬以為他會像別人那樣爬到電線架上或樓頂上,那會引起關(guān)注,如果上電視效果就會更好,拖欠他們的錢或許會有人管了??伤宦暡豁懲弊约阂坏?。就是捅一百次,誰理會你?他這一刀就是換來一個公家警察的守護,沒準還等著審訊他呢。
還連累崔荷和姚百萬,特別是崔荷。崔荷不住地自責,仿佛二旦受了她的慫恿。姚百萬說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不在場,二旦也會那么做。你以為他是為你捅的?姚百萬質(zhì)問。他挺生崔荷的氣,但事已至此,只能安慰她。姚百萬知道,崔荷和二旦一趟趟往市政府跑,除了心軟,還是揣著希望,想把血汗錢要回來。這錢多重要,只有她和他知道。崔荷暗地隨二旦去,也是怕他分心。姚百萬當然不舒服,不舒服透了。如果崔荷先前是討薪隊成員,現(xiàn)在更像傷員家屬。但能怎么辦呢?二旦沒家人,不能撇下他不管。
崔荷不讓姚百萬再跑。她擔心他丟了差事,姚百萬明白。可他怎么可以安心?
姚百萬上醫(yī)院,就把老漢鎖屋里。姚百萬跟老漢講了,老漢說你該忙啥忙啥,我不亂來。姚百萬急急去,匆匆回,來回都是一身汗。老漢挺安分的,用豐盛的午餐或晚餐迎接姚百萬。姚百萬也說話算數(shù),一周帶老漢坐一趟公交,逛兩次公園。姚百萬難免疲憊,老漢也更有眼色,只要姚百萬往下一躺,他就過來,不是捶腿就是揉胳膊。
那天,姚百萬本來要帶老漢坐公交。走出樓道,老漢說他想領姚百萬看一個地方。姚百萬以為自己聽錯了,偏過頭看他。老漢說,咱倆打車去,我裝著錢呢。姚百萬問什么地方,老漢說常山陵園。姚百萬越發(fā)驚愕,他聽都沒聽說過。去那兒干什么?老漢詭秘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姚百萬說老漢不講清楚,他不會讓老漢去。老漢說我不會跑的,你放我跑我也不跑了,這點兒膽子也沒有?要不你買根繩子把咱倆拴一塊?
老漢神神秘秘,又信誓旦旦,姚百萬的好奇終是被攪動。
姚百萬和老漢第一次跑這么遠。出了城,又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出租車停在山腳下。山不高,說丘陵更合適,順著甬道走了幾十米,姚百萬看到牌坊上“常山陵園”幾個字。姚百萬疑惑地問老漢怎么知道這地兒,老漢沒答,說咱倆別從正門進。
兩人繞到另一側(cè),老漢示意姚百萬跟著他。沒有路,除了雜草就是叫不上名字的灌木。雖然不陡,但攀爬并不容易。老漢身手不凡,左閃右躥,很快沒了影兒。姚百萬有力氣使不上,爬一步倒退半步,又著急,叔叔地喊著。
快到山頂,一只手伸過來,老漢牽住姚百萬,我說不跑就不跑,你這么不相信我。老漢很委屈的樣子,姚百萬問還往哪兒走,老漢說就快到了。
往前不遠是墓地,墓碑密密匝匝,似乎因為寒冷,只能擠在一起。有的放著鮮花和祭品。老漢領著姚百萬往里走,穿過一片樹木,豁然出現(xiàn)一座房子,不,更像一座城堡。城堡前豎立著一塊黑色無字碑,有兩面炕大。老漢說這是兒子給他預備的墓地,姚百萬驚得嘴都歪了。姚百萬在壩上草原見過遼代的梳妝古墓,老漢的墓造型和梳妝古墓相似,墓頂也是圓球形的,但老漢的墓似乎比梳妝古墓更有氣勢。老漢的兒子把老漢接到城里,帶他去的就只這個地兒了。老漢說可惜鑰匙不在他手上,不然帶姚百萬參觀一下墓穴。墓穴四壁全是上好的瓷磚,老漢說。
姚百萬被鎮(zhèn)住。城里的墓地比房價還貴,這得花多少錢?老漢說整個陵園都是兒子的,兒子給他造幾座墓都不成問題。
這里不是人間,也不是天上,是另一世界。一個姚百萬還沒有想過的世界。姚百萬問老漢帶他來這兒干什么?雖然震撼,姚百萬并不羨慕?;钪氖逻€整不過來,沒工夫想更遠的事。老漢霜殺一般枯萎下去,你瞧見了吧,我沒有伴兒,活著坐監(jiān)獄,死了接著坐。老漢說他希望另外一個人知道他埋在這兒,如果姚百萬能來看看他,他在地下也會感激不盡。姚百萬怔了怔,說他會的。老漢猛地抱住姚百萬,幾乎勒斷他的骨頭。
老漢對姚百萬的服侍、對姚百萬的順從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老漢每天擦拭地球儀,那次正擦拭,姚百萬咳嗽一聲,老漢慌慌地抬起頭,問是不是他做錯了什么。姚百萬說沒有,老漢仍惴惴的,候在姚百萬身邊,等姚百萬發(fā)落,直到姚百萬勒令他離開。
自參觀過老漢的墓地,姚百萬便有些躁。其實與參觀沒有直接關(guān)系,這躁在老漢強行給他洗腳時便冒出來。二旦捅傷自己,崔荷來回奔波照顧他,姚百萬的躁直往外躥。只不過從墓地回來,那躁躥得更亢奮些。姚百萬以為已經(jīng)習慣老漢的服侍,任他怎么努力也無法控制煩躁時,他清楚自己并不真的習慣。表面上舒服,骨頭完全不適應。老漢的低聲下氣無微不至讓他更加躁亂。
姚百萬撐不住了,他享受不下去了。
老漢很是意外,問是不是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他可以改。姚百萬坦言老漢太好了,他本來是伺候老漢的,現(xiàn)在顛倒了,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老漢說他是自愿的,姚百萬說自己不適應,如果不掉轉(zhuǎn)過來,他沒法待了。
似乎姚百萬馬上就要離開,老漢有些緊張,有些憤懣,也有些委屈。他不說話,就那么瞪著姚百萬。姚百萬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老漢極快地打斷,我沒為你,只為我自己好!姚百萬熱熱地叫聲叔。老漢問,你來陪我,是不是讓我舒服的?姚百萬說當然。老漢說就是啊,你照顧我我難受,我照顧你才舒坦。姚百萬說你舒坦了,我受不了,難受。
老漢帶了些挑釁,我要是不應呢?我就是要伺候你呢?
姚百萬靜默片刻,說,我只能離開了。
老漢問,你不打算去毛什么斯了?
姚百萬抽搐一下,當然要去,有的是掙錢的地方。
老漢說,別的地方掙錢沒這么快。
姚百萬咬咬嘴,他何嘗不知,可……我會等到那一天的。
老漢仍不死心,他要是不答應呢?我要是把之前的事告訴他呢?你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來。
姚百萬說,你不會那么做的。
老漢擲地有聲,我會!
姚百萬說,那你告訴他吧,隨他怎么處置我。
老漢怏怏的,王八吃秤砣,你是鐵心了。
老漢妥協(xié)了,答應從明天開始,姚百萬像先前一樣伺候他。他舍不得姚百萬離開。但老漢有個請求,姚百萬抽他個嘴巴子。他什么癮都過了,就是挨抽的癮沒過。求你,老漢可憐巴巴的。姚百萬盡管領教了老漢的古怪,但老漢如此念念不忘還是讓他吃驚。姚百萬不同意,老漢忽而乞求忽而威脅。僵持一會兒,老漢突然沖進廚房,出來拎著菜刀。他把菜刀橫在脖子上,姚百萬如果不抽他,他就抹脖子。姚百萬嚇壞了,別呀,叔。
老漢威脅,答不答應?
姚百萬連忙道,我答應,答應還不行嗎?
老漢說,一個巴掌費二兩唾沫,來吧。
姚百萬揚了揚又垂下去,叔,我下不去手啊。
老漢說,你閉住眼。
姚百萬閉住眼,手卻更抖了。
老漢罵,真是飯桶。
姚百萬聲音哽了,我就是飯桶,叔饒了我吧。
老漢叫,不行,你不能說話不算。
姚百萬說,我真下不去手。
老漢說,你當我是不相干的人。
姚百萬說,叔,你自己抽一下算啦。
老漢瞪眼,自己抽還用你教?
姚百萬搓搓手,再搓搓,手掌燙了,仍沒落下去。
老漢倒不急躁了,而像老師那樣循循善誘地開導姚百萬。老漢說不是每個人都活得那么如意,世上不如意的人居多。他讓姚百萬想想自己的不如意,誰讓他不如意的。
姚百萬一下想到村主任。村主任選舉的時候給姚百萬送了一袋米,一上任臉就變了,答應批給姚百萬的宅基地給了別人。姚百萬找他,他邊剔牙邊問姚百萬大米好吃不好吃。姚百萬知道村主任等禮,送去兩袋米,村主任才答應替他跑跑??芍钡揭Π偃f離開村莊,宅基地的手續(xù)也沒辦下來。但姚百萬最恨的不是村主任,而是喬工頭。村主任欠的不過是宅基地,喬工頭卻騙了他和崔荷數(shù)萬元血汗錢。如果喬工頭不騙錢,他和崔荷早就去了毛里求斯。
姚百萬抬起頭,目光泛著隱隱的紅光。老漢變成喬工頭。姚百萬還記得喬工頭的鼻子,那個鼻子棒槌一樣直挺挺地插在臉上。如果叼著煙,棒槌就成了高聳的煙囪。媽的!姚百萬罵。巴掌甩過去,喬工頭突然消失,仍然是老漢立著。姚百萬及時剎住,只是手指尖碰到老漢枯癟的臉。
老漢罵,你撓癢癢呢?
姚百萬垂下頭,雖然沒抽成,但耗了元氣,渾身軟下來。
老漢緩了口氣,你再想想,還恨誰?最恨的那個是誰?
姚百萬驀地想到自己。是的,他恨村主任恨喬工頭,但最恨的人是自己。如果當初他攔住兒子,兒子就不會杳無音訊。他恨透了自己,恨扁了自己,恨爛了自己,恨死了自己。
老漢說,他就在你面前。
姚百萬的目光甩出來,帶著血腥味。他看到不爭氣的自己,那張臉要多爛有多爛,要多沒出息有多沒出息。那是一張早就該抽的臉。姚百萬跳起來,巴掌甩過去的同時,挾著呼呼的風聲。
可恨的他不見了。
老漢陀螺一樣旋轉(zhuǎn),胳膊大張著,似乎要飛起來。
姚百萬傻了,半天才驚叫一聲。
老漢倒下去。不,更像是折斷翅膀的鳥,突然栽落。老漢似乎要對姚百萬笑一下,笑容還未張開就如枯萎的花蒂脫掉,臉上只有一束顫顫的白。那兩個字幾乎是努出來的,盡管微弱,姚百萬還是聽清了。
痛……快!
【選自《長江文藝》2016年第三期】
原刊責任編輯 向 午
本刊責任編輯 廖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