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鋒

（上海民航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基礎(chǔ)部，上海 200232）

王爾德戲劇《莎樂美》中的快感體驗

高 鋒

（上海民航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基礎(chǔ)部，上海 200232）

從美學(xué)角度而言，唯美主義作家奧斯卡·王爾德的獨幕戲劇《莎樂美》既充滿了以性為中心，追求享受的感官體驗；也滲透了以唯美取代倫理，美感主導(dǎo)生活的藝術(shù)體驗。這種快感源自于對古希臘文明的向往和酒神文化的繼承，通過視覺和心理等多維空間得以呈現(xiàn)，同時在男女權(quán)力沖突的二元對立中，快感升華至欲望和權(quán)力的精神層面，這也折射出王爾德矛盾的宗教情結(jié)和道德審美。

王爾德；唯美主義；快感；宗教審美；莎樂美

一、引言

改編自《圣經(jīng)》題材的劇本《莎樂美》于1893年正式問世。王爾德以法語寫成，由其情人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勛爵譯成英文版，田漢先生在1921年以漢譯版《沙樂美》發(fā)表于《少年中國》。這個頗受爭議的劇本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展現(xiàn)出不俗的藝術(shù)魅力，在美術(shù)和音樂領(lǐng)域也綻放出獨特的生命力。

在《圣經(jīng)》的《馬太福音》和《馬可福音》的故事原型中，美艷的猶太公主莎樂美（Salome）因受其弒父改嫁之母希羅底（Herodias）的唆使，使希律王（Herod）將先知約翰（Iokanaan）斬首。經(jīng)過王爾德的改寫，莎樂美的角色一下子突顯。一個關(guān)于先知因直言不諱的道德勇氣而遭迫害乃至殺死的故事，變成了一個關(guān)于女性的情欲因受到反復(fù)的挫折而達到歇斯底里的程度的故事。[1]52故事的高潮階段，希律王為了滿足一睹莎樂美“七面紗之舞”的窺淫欲，以答應(yīng)莎樂美任何條約為由，而將約翰被迫無奈斬首。舞畢后的莎樂美親吻了約翰的頭顱，希律王遂將之處死。至此，所有人的快感都得到了滿足。希律王的窺探欲、莎樂美的親吻欲、希羅底的謀殺欲實現(xiàn)了物質(zhì)上的感官體驗；而約翰達成了口頭懲戒欲，以一種精神勝利完成了救贖，他的死完成了耶穌基督的再生。

一、快感的美學(xué)途徑：古希臘月亮女神的變異

希臘和希伯來的“兩希文明”是西方文學(xué)的源頭，因家庭出身、文學(xué)修養(yǎng)、個性氣質(zhì)等原因，王爾德對前者更加傾心與愛慕。[2]105王爾德曾于1876 至1877年間游歷了希臘和意大利。他對古希臘文學(xué)之美，尤其是形體學(xué)的崇尚，對他后來唯美主義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3]356在該劇中，王爾德對月亮的描寫貫徹始終。故事一開始，作者借敘利亞少年之口稱贊：“莎樂美公主今晚好美麗啊”。緊接著希羅底伺者就對月亮進行了一番對比差異描述?！澳憧丛铝粒∧憧丛铝恋臉幼雍闷婀?！她好像一個從墳?zāi)估镒叱鰜淼呐艘粯?。她好像一個死女人一樣。人家一定以為她尋著死人哩?！盵4]5整個劇目的基調(diào)由此奠定。月亮成了莎樂美的影子，莎樂美漸漸演變成美麗與恐怖的結(jié)合體。試看希臘神話中的月亮女神阿爾忒彌斯（Artemis）。她象征女性的純潔美，是三大處女神之一。她自由獨立，熱愛戶外生活，反對男女婚姻，崇尚自由的追求。這和莎樂美的美麗外表和特立獨行的性格如出一轍。然而“變異了的月亮”使得莎樂美成了一名“致命女性”（femme fatale），就像充滿誘惑的塞壬（Siren）或能使人致命的美杜莎（Medusa）。在魅惑之下，藏著死亡的訊號。

隨著故事的推進，王爾德又借莎樂美和希律王之口將這種鮮明的反差得到了徹底印證。在莎樂美眼里，月亮成了自己的化身?！翱丛铝琳媸窃俸脹]有的事！她好像一個小銀毫子，又可以說是一朵小銀花。她又冷靜又純潔。她一定是一個閨女，她大有閨女的美質(zhì)，不錯，她是一個閨女。她從來沒有讓自己玷污過，她從來沒有像其他的仙女一樣把自己的身子讓男子輕薄過。”[4]27而希律王看到的月亮截然不同：“今晚月亮的樣子真是奇怪。你看她的樣子不是很怪嘛？她好像一個狂女，一個到處找著情郎的狂女。她又裸著體。她全然是裸體的。她在霄漢之間脫得赤條條的。那些云想去遮蓋她可是她不原意。她好像一個喝醉了的女人偏來倒去地在云里穿過……我想她一定是找著情人……她不是像一個東偏西倒的醉婦嗎？她像一個發(fā)了狂的女人，是不是？”[4]66

在悲劇故事的高潮，莎樂美為求一吻，踩著為之著迷的敘利亞少年的鮮血，舞起“七面紗之舞”。此時，先知的預(yù)言依舊通過月亮顏色的變化來對比烘托。約翰預(yù)言：“在那一天太陽會變成包頭一樣的黑，月亮?xí)兂裳粯拥募t，滿天的星會落到地球上來?！盵4]103果然，當莎樂美準備跳舞之時，希律王突然發(fā)現(xiàn)：“唉！你看月亮！她的顏色變紅了。她變得和血一樣的紅了！??！這個先知的預(yù)言可當真了。他說月亮?xí)兂裳粯拥募t。他不是這樣預(yù)言了嗎？你們眾人都聽見的?，F(xiàn)在月亮變成血一樣的紅了。你們沒有看見嗎？”。[4]127當莎樂美最終如愿捧起約翰的頭顱，親吻了他。她的外表之美便通過肉欲的快感轉(zhuǎn)變?yōu)閮?nèi)心的憤恨?！凹s翰，你拒絕了我。你把惡言惡語罵我。你把我，莎樂美，希羅底的女兒，猶太的公主，當做一種蕩婦，一種淫奔的女子看待！……我本是一個公主，你輕蔑了我。我本是一個處女，你把我心里的貞操奪取了”。[4]157至此，她完成了從美女到怪物的轉(zhuǎn)變?！靶亲与[了。一團大黑云與月亮相遇，把它完全遮掉了?！盵4]161莎樂美倒在了士兵盾牌之下的血泊中，凄美動人。這種以性、愛、神話中的神及其活動為基礎(chǔ)的快感正是希臘人所推崇的。因為在希臘人那兒“人們一般不把性快感看成是惡的化身，而只是一種人性的有條件的快感?！盵5]37莎樂美專注于約翰的色相之美，在這一意義上，她象征了希臘、羅馬的宗教與文化的美學(xué)精神。[1]59

二、快感的呈現(xiàn)空間：黑白紅三色彩的基調(diào)

在《莎樂美》的創(chuàng)作中，王爾德以華麗的詞藻，大段的筆墨極力歌頌肉體官能。在整部戲的場景中，大膽使用黑色、白色和血色三種冷色調(diào)凸現(xiàn)張力，視覺上給人呈現(xiàn)出陰冷而詭異的色調(diào)。三種色彩的完美搭配有力地表達了一種極致的感官美。[6]95

故事的開始設(shè)定在一個夜晚。蒼白的月光下籠罩著巨大昏暗的宮殿，使人不自覺聯(lián)想到《哈姆雷特》開場中鬼魂國王游蕩的場面。而在此劇中，圍以青銅之垣的古井旁突然出現(xiàn)了一位白衣少女。敘利亞少年發(fā)現(xiàn)她時：“她好像一個戴著黃色的面紗而把白銀做腳的小公主。她又好像一個把小白鴿兒做腳的公主”?！肮鞯哪樕蒙n白??！我從沒有見過她這么蒼白??！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蒼白的臉色。她好像映在銀鏡中間的一朵白薔薇的影子?！薄肮靼焉茸诱谧∷哪樍耍∧且浑p纖纖細手搖動起來就好像白鴿兒飛到了巢里去似的。那又像白蝴蝶似的。那完全是白蝴蝶啊”?！八孟褚恢幻月返镍澴印孟褚欢湓陲L(fēng)中顫動著的水仙花……她好像一朵銀花”。[4]5-25通過白銀、白鴿、白蝴蝶、銀水仙這些唯美的意象呈現(xiàn)了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仙女形象。

當她聽見枯井中約翰的美妙聲音，意欲一探先知相貌的究竟，便以美色誘使敘利亞少年打開地牢，命其將先知帶出來。約翰徐徐走出，她緩緩后退。此時她看到了真容。“他那雙眼睛比什么都可怕。就像泰爾地方的花攤被火把燒了兩個黑孔似的，又像那蛟龍棲息的黑洞似的。像埃及國那些蛟龍據(jù)為巢穴的黑洞似的。又像在那靈幻的月光下蕩漾著的黑湖似的?！焙谏蝗旧狭丝植赖臍夥?。與黑色眼睛形成反差的是白色的身體?！凹s翰！我愛上了你的身體。你的身體像田野中間沒有刈過的百合花一樣的白。你的身體白得和山上的積雪似的，和從猶太群山上面流墜溪谷之間的積雪似的。亞拉伯女王的花園里那些薔薇花也沒有你的身體這樣白……世界上沒有一樣?xùn)|西能像你的身體這樣白?！屛矣|一觸你的身體！”。接下來出現(xiàn)的就是約翰紅色的嘴唇，它成了死亡流血的前兆和鋪墊。“我要的是你的嘴，約翰。你的嘴像象牙塔上的紅帶子似的。像用象牙小刀截成兩半的石榴似的。泰花園里開的石榴花，比薔薇花還要紅，但是沒有你的嘴這樣紅…讓我親親你的嘴?！盵4]43-55莎樂美對約翰的表白直露而坦誠，就像酒神頌唱中著魔似的癲狂，人本身成了一件藝術(shù)品?！皼]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皫缀踉谒械牡胤?，這些節(jié)日的核心都是一種癲狂的性放縱，它的浪潮沖決著每個家庭及其莊嚴規(guī)矩；天性中最兇猛的野獸徑直脫開了韁繩，乃止肉欲與殘暴令人憎惡的相結(jié)合?！盵7]8

當莎樂美踩著鮮血為希律王獻舞時，這種歌舞的狂歡恰恰成了狂歡節(jié)上放縱本能，肉體語義學(xué)的寫照。希律王對莎樂美肉體的迷戀程度不亞于莎樂美對約翰的迷戀，它成了一種洛麗塔式的畸戀。他揚言她可以取代其母親成為新的女王，并愿意用所有的白孔雀和珠寶美玉為其加冕?！拔矣袃煞N紫水晶，一種黑像原色葡萄酒一樣的黑，一種像著了水的葡萄酒一樣的紅。”[4]147受法國象征主義大師波德萊爾《惡之花》的影響，《莎樂美》中這樣顏色鮮明的描寫直接而明了，充滿各種暗示。可以說，《莎樂美》的一大成功正是在于王爾德用暗黑、雪白、血紅三種顏色的對比表演了死亡、鮮血和致命的女性魅力，使人在恐懼不安中得到了極致的美學(xué)感受。[6]P96

三、快感中的男女沖突和權(quán)力抗衡：“看”的欲望征服

對王爾德本人而言，他對宗教的敬畏感常常與他的唯美主義思想相悖。前者是一種權(quán)威和約束力，它以人的禁欲主義為修靈的前提，拯救意味著舍棄對肉體的貪婪；后者則是一種沉溺于感性享樂主義的唯美追求，她藐視生活和道德的譴責(zé)。[8]6劇中這種矛盾沖突主要通過約翰與莎樂美的立場對立得到了有效闡釋。

與執(zhí)著于男女之歡的莎樂美不同，約翰視這樣的肉欲和貪戀為一種罪惡。他把莎樂美看作“索多瑪?shù)呐畠骸?、“巴比倫的女兒”、“通奸生下的女兒”。他用惡毒的言詞來侮辱她，與她保持距離，他認為“邪惡就是通過女人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他還詛咒了她的母親——亂倫的王后希羅底。一連五個“退后”顯示出堅決的立場。[9]39顯然，約翰是一個信仰恪守者。他對莎樂美的排斥體現(xiàn)了他的力量、道德和權(quán)威。與劇中其他男性角色不同，他是唯一拒看莎樂美的人物。他不僅不看莎樂美，還拒絕被莎樂美看。莎樂美的步步逼近讓他接連后退。兩人的一進一退，看與拒看形成了巨大的思想和藝術(shù)張力。[9]46“看”成了解讀《莎樂美》的關(guān)鍵詞。據(jù)統(tǒng)計“l(fā)ook at”在英譯版中頻繁出現(xiàn)了54次。[10]111

毋容置疑，莎樂美的艷麗形象和魅惑眼神吸引了諸多男性的目光。這種長時間的“看”就是“凝視”（gaze）。它是主體向?qū)ο笸渡渥⒁饬Φ囊环N目視方式。從古希臘那克索斯(Narcissus)的自戀式凝視，到文藝復(fù)興時對肉體的凝視，這種凝視是一種“將目光的暴力加之于他者身上，使之成為主體化與客體化的一個粘合區(qū)。”[11]114心理學(xué)家勞拉·穆爾維分析了男性凝視（male gaze）對女性的侵犯，認為過度凝視就是一種觀看癖（scopohilia）?！澳行栽谟^看過程中的性滿足來自于對象化了的他者，即女性，尤其是裸露的女性身體。女性是男性投射性幻想的對象，是意義的承受者。她們的外貌被編碼成具有強烈的視覺和色情沖擊力的形象，從而具有了被看性的內(nèi)涵”。[12]837

劇中對莎樂美“凝視”最多的非敘利亞少年和希律王莫屬。一個是欣賞和贊美，另一個則是垂涎與占有。但兩者都停留在美的物質(zhì)層面，這和約翰心中的對美的精神定義是對立的。

約翰拒之于千里之外，敘利亞少年愿意為之殉情。當他忍受不了莎樂美對約翰露骨的言詞之后，選擇了自殺，他的鮮血成了祭祀和狂歡的先兆。至于希律王，他一直像鼴鼠一樣色迷迷地盯著莎樂美，甚至以半個王國作為賭注。這樣的困境使得莎樂美不得不殺掉原本不愿意殺掉的約翰。她對約翰的親吻象征著他們?nèi)怏w的結(jié)合。這也是為什么希律王要殺掉她的原因。[1]60所有的“看”都帶來了摧毀性的后果。它毀滅了所有與它有關(guān)的人，包括敘利亞少年、施禮者約翰和莎樂美本人。甚至是希律王夫婦也失去了掌上明珠。在看的過程中，短暫的快感得到滿足，欲望和權(quán)力的斗爭帶來了死亡的后果。

四、結(jié)語

王爾德在《莎樂美》中實踐了自己對唯美主義與宗教觀念的映射。他對美學(xué)的執(zhí)念源于對古希臘形體美的迷戀和“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癲狂。在《道林·格雷的畫像》的序言中他寫道：文學(xué)作品無所謂道德與不道德，只有美和不美。然而，對美的偏執(zhí)又常常帶來毀滅性的后果。在《莎樂美》這朵美麗的惡之花中，充滿感性追求的快感體驗遭受了來自宗教精神層面的抗衡。約翰和莎樂美彼此沖突的二元對立，升華了男女權(quán)力在精神層面的對話，也折射出王爾德矛盾的宗教情結(jié)和道德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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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leasure Experience in Oscar Wilde’s Salome

GAO Feng
(General Education Department，Shanghai Civil Aviation College，Shanghai 200234)

From an aesthetic point of view，Oscar Wilde’s one-act tragedy Salome is full of sexual pleasure and sensual experience，as well as aestheticism orientated artistic value.This kind of pleasure，which originates from traditional Greek civilization and Dionysus culture，is displayed by means of visual and mental spaces.By hiding a binary opposition between male and female power，the play elevates the sensual pleasure to a spiritual one，which is a mirror of Wilde’s own struggling religious belief and moral tendency.

Oscar Wilde; aestheticism; pleasure; religious aesthetics; Salome

I054

A

1009-9545（2016）02-0065-04

2016-02-23

高鋒（1980-），男，副教授，主要從事民航英語及英美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