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年湖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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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文化研究]
從用典角度看唐代詩人對孔子的接受
于年湖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摘要:以孔孟思想為主導(dǎo)的儒家思想是唐代詩人思想中的主導(dǎo)方面,這一點可以從唐詩中所運用的有關(guān)孔子的典故中得到充分的驗證。如傷麟、偃草、富貴浮云、沮溺、系匏、東家丘、哭寢門、東西南北人、磷緇、盜泉、喪家狗、席珍、朽株、芝蘭室、絕編、鯉庭、固窮、起予等。這些典故對唐代詩人思想的形成以及人格的塑造都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關(guān)鍵詞:唐代詩人;孔子;用典
作為一名偉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孔子對后世產(chǎn)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唐朝雖然是一個思想相對比較開放的時代,儒釋道等各種思想并存,但是對于絕大部分詩人來說,以孔孟思想為主導(dǎo)的儒家思想才是他們思想中的主導(dǎo)方面,這一點可以從唐詩中所運用的有關(guān)孔子的典故中得到充分的驗證。
《孔子家語·辯物》:“叔孫氏之車士曰子鋤商,采薪于大野,獲麟焉,折其前左足,載以歸,叔孫以為不祥,棄之于郭外。使人告孔子曰:‘有麇而角者,何也?’孔子往觀之,曰:‘麟也。胡為來哉?胡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泣沾衿。叔孫聞之,然后取之。子貢問曰:‘夫子何泣爾?’孔子曰:‘麟之至,為明王也,出非其時而害,吾是以傷焉?!盵1]205麒麟是古代傳說中的仁獸、瑞獸,常用來比喻才能杰出的人,而以“傷麟”或“悲麟”“泣麟”等感嘆不得其時,不能施行正道。李白和杜甫對這一典故都體會頗深。李白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寫道:“孔圣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王十二是李白的朋友,他有一首《寒夜獨酌有懷》的詩贈李白,李白這首詩是答詩,大約寫于天寶八載(749),這已是李白二入長安以后的事。此時朝廷中是奸臣李林甫當權(quán),政治環(huán)境極其險惡,忠義之士被殺被貶者無數(shù),李白用“傷麟”之典表達了對那些不得其時的忠義之士的同情。作為一個能“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式人物,在這種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里,李白也毫無用武之地,因此李白用“傷麟”也是一種自我慨嘆。對于李白的懷才不遇,作為好友的杜甫也頗為同情,在他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杜甫就曾寫道:“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倍鸥屠畎子亚樯鹾V,時在蜀地的杜甫在聞聽李白被朝廷放逐的消息后,便寫下了這首詩安慰對方,嘆惋其生不逢時的命運。杜甫用“傷麟”之典傷李白,也用它來自傷。在《夔府書懷四十韻》中,杜甫寫道:“豺遘哀登楚,麟傷泣象尼?!边@首詩寫安史之亂后的個人經(jīng)歷和社會狀況,“麟傷泣象尼”的意思是自己像象尼(孔子)一樣,因?qū)ΜF(xiàn)實失望而哭泣。用“傷麟”之典自傷或傷人的例子還有杜甫《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中的“鸞鳳有鎩翮,先儒曾抱麟”、李隆基《經(jīng)鄒魯祭孔子而嘆之》中的“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孟郊《寄張籍》中的“夫子亦如盲,所以空泣麟”、盧綸《同兵部李紓侍郎刑部包佶侍郎哭皇甫侍御曾》中的“攀龍與泣麟,哀樂不同塵”、鮑溶《寓興》中的“魯圣虛泣鱗,楚狂浪歌鳳”等。
“偃草”亦稱“草偃”,語出《論語·顏淵》:“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2]137后用以比喻道德教化見成效。李紳在《拜三川守》中寫道:“風變市兒驚偃草,雨晴郊藪謬隨車?!比ㄊ?,即河南尹,李紳于開成元年(836)四月出任河南尹。李紳上任之前,河南正面臨兩大考驗:一是正值大旱,“是月,自春不雨,已逾六旬”(《拜三川守》序);二是惡少橫行,“里巷比多惡少,皆免帽散衣,聚為群斗;或差肩追繞擊大球,里言謂之‘打棍諳論’,士庶苦之。車馬逢者不敢前,都城為患日久?!保ā栋萑ㄊ亍沸颍├罴澋饺沃?,先是解決了天災(zāi)問題,自己親自求雨,使得天降甘霖,而后又解決了人禍問題,讓那些惡少都變成了負販(小商販),“又詔下之日,此輩皆失所在,卻歸負販之業(yè),閭里間無復(fù)前患”。李紳自豪地用“偃草”之典寫出這種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局面,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他對民生疾苦的關(guān)注。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盧綸《寄贈庫部王郎中》中的“草木承風偃,云雷施澤均”、竇?!斗钍刮鬟€早發(fā)小澗館寄盧滁州邁》中的“清風時偃草,久旱或為霖”、羊士諤《郡齋讀經(jīng)》中的“偃草懷君子,移風念嗇夫”等。
《論語·述而》:“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盵2]62后因以“富貴浮云”指富貴利祿變幻無常,不足看重。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寫道:“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睆V德二年(764),居于成都草堂的杜甫與被削籍為平民而流落成都的曹霸相見,有感于曹霸命運的變化,杜甫寫下了此詩。曹霸是將軍魏武之子孫,這樣的出身卻“于今為庶為清門”,這是家世的變化,而曹霸的一生也經(jīng)歷了類似的變化。作為一個以工于鞍馬和人物肖像的著名畫家,安史之亂之前他的命運是“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shù)上南薰殿”,安史之亂之后他的命運是“即今飄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這種變化使曹霸深刻體會到富貴利祿的變幻無常,而杜甫對這一點也深有體會,杜甫也曾有過“曳裾置醴地,奏賦入明光。天子廢食召,群公會軒裳”(《壯游》)的輝煌,而如今也和曹霸一樣過著十分落魄的生活,因此“富貴于我如浮云”的感嘆不僅是針對曹霸的,同時也是杜甫的自我感嘆。在另一首詩《狂歌行贈四兄》中,杜甫又寫到:“兄將富貴等浮云,弟切功名好權(quán)勢?!贝嗽娛嵌鸥?jīng)過嘉州(今四川樂山市),與在此的一位族兄相遇而寫給對方的贈詩。詩以贊賞的語氣描寫了一位“將富貴等浮云”的高人,也從側(cè)面反映出杜甫對“富貴浮云”思想的接受。類似的例子還有劉商《題劉偃莊》中的“何事退耕滄海畔,閑看富貴白云飛”、崔峒《劉展下判官相招以詩答之》中的“背恩慚皎日,不義若浮云”、齊己《答崔校書》中的“雪色衫衣絕點塵,明知富貴是浮云”等。
《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唬骸囚斂浊鹋c?’曰:‘是也?!唬骸侵蛞??!瘑栍阼钅?,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唬骸囚斂浊鹬脚c?’對曰:‘然?!唬骸咸险咛煜陆允且?,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盵2]75后詩文中常以“沮溺”借指避世隱士,表達隱逸思想。唐代詩人多以肯定的態(tài)度接受這一思想。如韓愈在《憶昨行和張十一》一詩的結(jié)尾處寫道:“君當先行我待滿,沮溺可繼窮年推?!贝嗽娮饔谠驮辏?06),時韓愈在貶所江陵(今湖北荊州市),和眾多處于貶謫時期的文人一樣,此時的韓愈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隱逸思想,并享受著這種思想帶給他的樂趣。汪佑南在《山?jīng)懿萏迷娫挕分性u曰:“以耦耕作結(jié),自有無窮樂事。不說破樂字,而樂在其中矣?!盵3]381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張碧《山居雨霽即事》中的“有待時未知,非關(guān)慕沮溺”、李德?!稇浧饺s詠憶春耕》中的“無因共沮溺,相與事巖耕”、李紳《憶登棲霞寺峰》中的“滔滔可問津,耕者非長沮”、王維《皇甫岳云溪雜題五首上平田》中的“借問問津者,寧知沮溺賢”、王維《贈東岳焦煉師》中的“不能師孔墨,何事問長沮”、耿湋《東郊別業(yè)》中的“若問幽人意,思齊沮溺賢”、錢起《自終南山晚歸》中的“沮溺時返顧,牛羊自相引”、陶翰《晚出伊闕寄河南裴中丞》中的“豈念嘉遁時,依依偶沮溺”、韋應(yīng)物《秋郊作》中的“方愿沮溺耦,淡泊守田廬”等。與大部分唐代詩人對“沮溺”這一典故持肯定意見不同,李白獨辟蹊徑,對這一典故表達的思想進行了批判性的接受,他在《贈何七判官昌浩》一詩的結(jié)尾處寫道:“終與同出處,豈將沮溺群。”表達了想和何七判官一起在邊疆立功,而不能像沮溺一樣隱居終生的積極向上思想。
《論語·陽貨》:“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2]205-206后用“系匏”比喻隱居未仕或棄置閑散。韓偓在《有感》中寫道:“堅辭羽葆與吹鐃,翻向天涯困系匏?!薄坝疠帷笔堑弁鮾x仗中以鳥羽聯(lián)綴為飾的華蓋,此處作為天子的代稱?!扮t”是古代的一種樂器,“吹鐃”在這里指的是富貴的生活。韓偓拒絕榮華富貴的生活,而一心追求“系匏”式的無憂無慮的閑適生活,表現(xiàn)出一種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潔情懷。白居易《感興二首》(其一)中所也寫道:“雖異匏瓜難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北磉_了相似的情感。
《孔子家語·五儀解》:“公曰:‘何謂圣人?’孔子曰:‘所謂圣人者,德合于天地,變通無方。窮萬事之終始,協(xié)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識其鄰。此謂圣人也?!盵1]59其中的“睹者不識其鄰”逐漸演變成“東家丘”之典,指對人缺乏認識,缺乏了解。后常用為才高而不被世人所識者的典故,喻指圣賢未被世人認識。李白在《送薛九被讒去魯》中寫道:“宋人不辨玉,魯賤東家丘?!贝嗽姰斪饔谔鞂毮觊g李白離開長安之后,是為遭受誣陷而被貶謫的朋友薛九而寫,用“東家丘”之典寫出了對薛九雖有一身才華但不被天子認可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了作者對小人進讒言導(dǎo)致人才發(fā)揮不了作用以及社會不公平現(xiàn)象的極大憤慨。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嚴維《余姚祗役奉簡鮑參軍》中的“知己欲依何水部,鄉(xiāng)人今正賤東丘”、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四)中的“盡捻書籍賣,來問爾東家”、高適《別從甥萬盈》中的“宅相予偏重,家丘人莫輕”、高適《魯西至東平》“問津見魯俗,懷古傷家丘”等。
《禮記·檀弓上》:“伯高死于衛(wèi),赴于孔子??鬃釉唬骸釔汉蹩拗T?兄弟,吾哭諸廟;父之友,吾哭諸廟門之外;師,吾哭諸寢;朋友,吾哭諸寢門之外。’”[4]69后用“哭寢門”表示對朋友的哀悼。李商隱在《哭劉蕡》中寫道:“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贝嗽姰斪饔谔菩诖笾腥辏?49)。劉蕡于唐文宗大和二年(828)應(yīng)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考試未第。后來令狐楚、牛僧孺都曾召用他為從事。后得授秘書郎,以師禮待之。李商隱與他在令狐楚幕中相識,因志同道合而相交頗深。唐武宗會昌元年(841),劉蕡因宦官誣陷以罪,被貶為柳州司戶參軍。大中元年(847)才從貶所放還。大中二年(848)春,李商隱由江陵返回桂林鄭亞幕府途中,與自貶所放還的劉蕡相遇,曾作詩相贈。第二年秋天,劉蕡客死于潯陽。對于劉蕡貶謫而冤死,李商隱是極為悲痛的。當時李商隱正在長安,聽到噩耗后,一連寫了四首詩哭吊,這是其中一首。詩以“哭寢門”之典表達了對劉蕡含冤被貶客死他鄉(xiāng)的傷悼之情,詩人同時也宣泄了內(nèi)心對朝廷的失望與痛心,表達了詩人對國家前途的擔憂及對黑暗政治的強烈抗議。相似的例子還有孟郊《哭李丹員外并寄杜中丞》中的“十年同在平原客,更遣何人哭寢門”、鮑溶《過薛舍人舊隱》中的“寢門來哭夜,此月小祥初”等。
《禮記·檀弓上》:“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盵4]56后因以“東西南北人”或“南北人”指居無常處、行蹤不定的人。高適在《人日寄杜二拾遺》中寫道:“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贝嗽娮饔谏显辏?61)人日這天,當時高適任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州市)刺史,杜甫居于成都。高適和杜甫早在開元末年就成了意氣相投的朋友,乾元二年(759),高適出為彭州刺史,而杜甫則于上元元年(760)春天到達成都。高適立即從彭州寄詩問訊,杜甫從成都趕去彭州看望過高適。這時,高適61歲,杜甫49歲,他鄉(xiāng)遇故知,短暫的聚會更加深了別后的相思。到了上元二年(761)人日這天,高適寫了這首詩,寄到成都草堂。詩中以孔子的“東西南北人”比杜甫,充分表現(xiàn)了高適對正處于漂泊流離生活中的杜甫的深刻同情。杜甫看到這首詩時,竟至“淚灑行間,讀終篇末”(《追酬高蜀州人日見寄并序》)。其后杜甫在寶應(yīng)元年(762)創(chuàng)作的《謁文公上方》中,自稱“甫也南北人,蕪蔓少耘鋤?!碑敃r,杜甫已離開成都,客居梓州,生活較在成都是更加漂泊不定,因此對高適曾把他比作“東西南北人”體會更深,于是也用“南北人”以自比。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李頻《過四皓廟》中的“東西南北人,高跡自相親”。
“磷緇”,語出《論語·陽貨》:“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2]195磷,謂因磨而?。痪l,謂因染而黑。后因以比喻受外界條件的影響而起變化。唐代詩人對這一典故的接受多取其否定用法,用“不磷緇”“未磷緇”表現(xiàn)不受外界影響而起變化的品質(zhì)。杜甫在《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中寫道:“吾賢富才術(shù),此道未磷緇?!闭f的是自己對賢德與才學的追求一直未曾改變。在另一首詩《別崔潩因寄薛據(jù)孟云卿》中,杜甫又寫道:“如何久磨礪,但取不磷緇?!币饧礋o論外界的環(huán)境發(fā)生多大的變化,自己堅信不疑的東西始終都不會改變。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羊士諤《和肖侍御監(jiān)祭白帝城西村寺齋沐覽鏡有懷吏部孟員外并見贈》中的“南宮有高步,歲晏豈磷緇”、錢起《白石枕》中的“比德無磷緇,論交亦如此”等。而在另外兩個例子“波瀾暗超忽,堅白亦磷緇”(武元衡《秋日對酒》)和“歲陽初盛動,王化久磷緇”(杜甫《暮冬送蘇四郎徯兵曹適桂州》)中,“磷緇”一詞用的是本義,前者指安史之亂給社會造成的破壞性變化,后者指大歷四年(769)在桂州(今廣西桂林市)發(fā)生的朱濟之亂給桂州造成的破壞。也正是因為如此,朝廷才派蘇徯前往桂州協(xié)助平叛。這兩個例子中的“磷緇”表達出了變化之義,也透露出杜甫對國家形勢的關(guān)注。
《水經(jīng)注·洙水》:“洙水西南流,盜泉水注之,泉出卞城東北,卞山之陰?!妒印吩唬骸鬃又劣趧倌福阂佣凰?;過于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省墩撜Z撰考讖》曰:‘水名盜泉,仲尼不漱,即斯泉矣?!盵5]201后用“盜泉”喻惡勢力,或表示不義之物。白居易在《感鶴》中寫到:“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边@是白居易為官早期的作品,此時的白居易具有寶劍一樣“可使寸寸斷,不能繞指柔”(《李都尉古劍》)的品質(zhì)。此詩借鶴言志,通過描寫鶴對“盜泉”之類的邪惡之物避之唯恐不及的行為來刻畫自己的高潔。李白在《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中寫道:“回車避朝歌,掩口去盜泉。”詩句用對“盜泉”的厭惡表達李白對宇文太守和崔侍御不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污的高尚品質(zhì)的贊賞。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沈佺期《移禁司刑》中的“盜泉寧止渴,惡木匪投軀”、李咸用《遣懷》中的“莫飲盜泉水,無為天下先”、鄭谷《前寄左省張起居一百言》中的“鬢禿趨榮路,腸焦鄙盜泉”等。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迂曇詫嵏婵鬃?。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6]1921后來人們常用“喪家狗”喻失意落魄的窘境。杜甫在《奉贈李八丈判官》中寫道:“真成窮轍鮒,或似喪家狗。”這是杜甫晚年流寓潭州時的作品,此時的杜甫遠離官場,多年來更多的是靠親友的接濟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而在潭州,他基本得不到親友的幫助,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在詩中他將自己比作“喪家狗”,十分形象地寫出了自己的窘境,有點搖尾乞憐的味道,讀來令人心酸。在《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得柳字》中,杜甫亦寫道:“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倍鸥υ僖淮巫员葹椤皢始夜贰?,恰切地寫出了杜甫即將離開蜀地與故交分別時惶惶然的心態(tài)。類似的例子還有盧仝《冬行三首》(其二)中的“可憐圣明朝,還為喪家狗”,為自己雖然生活在一個圣明的朝代里但失意落魄而感嘆。
“席珍”,或名“席上珍”“席上儒”,指的是坐席上的珍寶?!抖Y記·儒行》:“哀公命席,孔子侍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盵4]297后用以比喻儒者美善的才學。唐代文人對這一典故的運用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直接用本意,如李世民《賦得櫻桃》中的“昔作園中實,今來席上珍”、杜甫《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中的“出入并鞍馬,光輝參席珍”、杜甫《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中的“流轉(zhuǎn)依邊徼,逢迎念席珍”等;二是用其比喻義,因其比喻義含義更加深刻,因此用得更多,如李隆基《左丞相說右丞相璟太子乾耀同日上官命宴東堂賜詩》“我有握中璧,雙飛席上珍”、李隆基《集賢書院成送張說上集賢學士賜宴得珍字》中的“廣學開書院,崇儒引席珍”、杜甫《上韋左相二十韻》中的“豈是池中物,由來席上珍”、杜甫《寄薛三郎中》中的“聞子心甚壯,所遇信席珍”、權(quán)德輿《哭劉四尚書》中的“理析寰中妙,儒為席上珍”、權(quán)德輿《奉和許閣老酬淮南崔十七端公見寄》中的“自得環(huán)中辨,偏推席上儒”、獨孤及《三月三日自京到華陰于水亭獨酌寄裴六薛八》中的“裴子塵表物,薛侯席上珍”等。
“朽株”,亦作“朽木不可雕”,意即腐爛的木頭無法雕刻。語出《論語·公冶長》:“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2]48后用以比喻人不可造就或事物和局勢敗壞而不可救藥。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中的“數(shù)子皆奇貨,唯予獨朽株”、王績《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中的“朽木不可雕,短翮將焉攄”、白居易《病中詩十五首之初病風》中的“朽株難免蠹,空穴易來風”等,都是以“朽株”喻自己之年老,慨嘆青春不再。
《孔子家語·六本》:“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聞而不知其香,即與之化矣?!盵1]187后以喻賢士之所居,亦指助人從善的環(huán)境。高適在《同房侍御山園新亭與邢判官同游》中寫道:“忝游芝蘭室,還對桃李陰?!庇谩爸ヌm室”既贊美了山園新亭之美,也贊美了山園主人之賢,同時又是對同游山園的友人房侍御和邢判官的贊美,也透露出了自己的高潔品質(zhì)。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權(quán)德輿《戶部王曹長楊考功崔刑部二院長并同鐘陵使府之舊因以寄贈又陪郎署喜甚常僚因書所懷且敘所知》中的“宿昔芝蘭室,今茲鴛鷺行”、盧綸《書情上大尹十兄》中的“芳室芝蘭茂,春蹊桃李開”、鄭孺華《賦得生芻一束》中的“芝蘭方入室,蕭艾莫同途”等。
絕編,亦稱“韋編”,語出《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shù)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6]1937韋,熟牛皮;韋編,用熟牛皮繩把竹簡編聯(lián)起來;三,概數(shù),表示多次;絕,斷。孔子為讀《易》而多次翻斷了牛皮帶子的簡。后用以比喻讀書勤奮或指絕學。崔日知在《冬日述懷奉呈韋祭酒張左丞蘭臺名賢》中寫道:“孔壁采遺篆,周韋考絕編?!比姸际窃谙蛞恍┣拜吤枋鲎约簩W習之艱辛與刻苦,用孔子的“絕編”之典旨在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類似的例子還有許渾《元處士自洛歸宛陵山居見示詹事相公餞行之什因贈》中的“紫霄峰下絕韋編,舊隱相如結(jié)襪前”、周弘亮《除夜書情》中的“還傷知候客,花景對韋編”、陸希聲《陽羨雜詠十九首講易臺》中的“年逾知命志尤堅,獨向青山更絕編”。而在另外兩個例子“志業(yè)嘗探絕編義,風塵虛作棄繻生”(權(quán)德輿《送殷卿罷舉歸淮南舊居》)和“就學緝韋編,銘心對攲器”(權(quán)德輿《郊居歲暮因書所懷》)中,“絕編”和“韋編”指的是絕學。
《論語·季氏》:“(孔子)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粚W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粚W禮,無以立?!幫硕鴮W禮?!盵2]188-189鯉,即孔子之子伯魚。后因以“鯉庭”或“趨庭”謂子承父教,或泛指晚輩受師長教育。李白《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高堂倚門望伯魚,魯中正是趨庭處?!辈菔抢畎孜ㄒ坏膬鹤?。寫此詩時,李白居于江南,而伯禽居于東魯(今山東濟寧市兗州區(qū)),當?shù)弥笥咽捜患磳⑶巴斨袝r,李白托對方去看望一下兒子伯禽。李白非常關(guān)心伯禽,也對他有很高的期望值,借用“趨庭”之典表現(xiàn)出李白對伯禽的期望是伯禽能夠子承父業(yè),也在文學上有所造詣。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劉禹錫《酬鄭州權(quán)舍人見寄二十韻》中的“鯉庭傳事業(yè),雞樹遂翱翔”、姚鵠《送李潛歸綿州覲省》中的“誰比趨庭戀,驪珠耀彩衣”、姚鵠《送程秀才下第歸蜀》中的“莫滯趨庭戀,榮親祗待君”、孟郊《子慶詩》中的“鳳兮且莫嘆,鯉也會聞詩”、張垍《奉和岳州山城》中的“懸榻迎賓下,趨庭學禮聞”、朱灣《逼寒節(jié)寄崔七》中的“他日趨庭應(yīng)問禮,須言陋巷有顏回”、李端《慈恩寺懷舊》中的“鯉庭埋玉樹,那忍見門人”、杜甫《送大理封主簿五郎親事不和卻赴通州主簿前閶州賢子余與主簿平章鄭氏女子垂欲納鄭氏伯父京書玉女子已許他族親事遂?!分械摹敖L去東床,趨庭赴北堂”、楊汝士《宴楊仆射新昌里第》中的“文章舊價留鸞掖,桃李新陰在鯉庭”、權(quán)德輿《送崔端公郎君入京覲省》中的“過庭若有問,一為說漳濱”、趙嘏《送友人鄭州歸覲》中的“為有趨庭戀,應(yīng)忘道路賒”、錢起《登劉賓客高齋》中的“日陪鯉也趨文苑,誰道門生隔絳紗”、錢起《送田倉曹歸覲》中的“節(jié)下趨庭處,秋來懷橘情”、錢起《送韋信愛子歸覲》中的“借問還珠盈合浦,何如鯉也入庭闈”等等。
“固窮”,意即信守道義,安于貧賤窮困。語出《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盵2]170晚唐詩人于濆在《富農(nóng)詩》中寫道:“自樂固窮心,天意在何處?!边@首詩刻畫了一個為富不仁的吝嗇鬼形象,詩中的富者“倉中有飽鼠”,而他的西鄰有一個“蓬蒿繞環(huán)堵”的原憲式人物,二者形成鮮明的對比,于濆長期生活在社會下層,因此這個原憲式人物也可以看成是于濆自己。面對如此巨大的貧富差距,于濆用孔子的“固窮”之典以抒發(fā)自己安于貧賤窮困的高潔情懷,也揭露出貧富不均的社會現(xiàn)實。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張九齡《雜詩五首》(其五)中的“道家貴至柔,儒生何固窮”、李咸用《西門行》中的“君子當固窮,無為仲由濫”、鄭谷《深居》中的“吾道有誰同,深居自固窮”等。
《論語·八佾》:“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盵2]26后因用“起予”為啟發(fā)自己之意。杜甫在《貽華陽柳少府》中寫道:“起予幸斑白,因是托子孫。”這是杜甫客居夔州時的作品,題目中的柳少府曾任華陽縣尉(少府是縣尉的別稱),此時卸任客居夔州,兩人相聚之時,杜甫聽柳少府議論軍國大事,深感其肝膽照人,想起“起予”之典,所以想以子孫相托。在另一首詩《贈李八秘書別三十韻》中,杜甫又寫道:“觸目非論故,新文尚起予?!笨畤@所見到的都不是舊交,只有李秘書的新詩尚能給自己啟迪。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杜甫《秋日荊南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奉寄薛尚書頌德敘懷斐然之作三十韻》中的“努力輸肝膽,休煩獨起予?!睓?quán)德輿《酬崔千牛四郎早秋見寄》中的“起予覽新詩,逸韻凌秋空”、獨孤及《答李滁州見寄》中的“終日望君休汝騎,愧無堪報起予篇”、竇常《酬舍弟牟秋日洛陽官舍寄懷十韻》中的“玉立知求己,金聲乍起予”、羊士諤《郡中端居有懷袁州王員外使君》中的“青眼真知我,玄談愧起予”、韓愈《從潮州量移袁州張韶州端公以詩相賀因酬之》中的“將經(jīng)貴郡煩留客,先惠高文謝起予”等。
總之,唐代詩人熟知有關(guān)孔子的諸多典故,并且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多有接受,這些典故對唐代詩人思想的形成以及人格的塑造也都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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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914(2016)03-0092-06
收稿日期:2016-02-22
基金項目:山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12CWXJ11)。
作者簡介:于年湖(1971—),男,山東海陽市人,煙臺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Reception of Confucius by the Tang Dynasty Poe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Allusions
YU Nianhu
(School of Literature,Yantai University,Yantai 264005,Shandong,China)
Abstract:Confucianism led by Confucius and Mencius Thoughts is the dominant aspect of the thought of the poets in the Tang Dynasty,which can be fully verified in the literary allusion utilized by the poets in the Tang Dynasty.Plenty of examples are given to illustrate this point.These literary quotations played a very important role in the thought formation and the shaping of the personality of the poets in the Tang Dynasty.
Key words:the poets of the Tang Dynasty;Confucius;allus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