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磊
2016年1月刊中,我寫了竇文濤先生的故事。他主持的《鏘鏘三人行》是我喜歡的一檔電視節(jié)目。至于原因,我想是因為這檔節(jié)目里有一些“彩蛋”,它往往只是主持人或嘉賓即興說出的某句話,但其中包含了見識和豐富性。比如,竇文濤講到他不喜歡“接地氣”這個詞,在中國這樣的環(huán)境下,接的也許就是烏煙瘴氣。類似這樣的表達看上去似乎稀松平常,其實不然。當每個人都不加批判地把“接地氣”掛在嘴邊的時候,說出這句話是需要以自己的見識和思考做支撐的。
在采訪中,竇文濤的談話里也不乏“彩蛋”。他講到不要有才子氣、文人氣,有了這個氣,你就俗了。他講到知識分子有“知識障”,因知識而帶來的遮蔽。他還講到自己喜歡找鳳凰衛(wèi)視《冷暖人生》的同事要原始的采訪素材看,視頻里的老農(nóng)講話,結(jié)結(jié)巴巴,但是他覺得比知識分子和演說家講得生動多了。他當然不是一個反智主義者,在業(yè)余生活中,青銅爵杯、靈璧石、《史記》、《女史箴圖》是他的心頭好。但他特別提醒我,千萬別以為他是一個文人雅士。對雅和俗,他沒有太多的分別心。
最近幾年,竇文濤和幾個朋友每年都會找一兩次的集中時間,請作家阿城給他們講課,講佛像造型中臉的演變,講青銅器上的紋飾,講洛書河圖。他覺得阿城講得甚是精彩,妙語連珠。令他折服的不是阿城的結(jié)論,甚至這些內(nèi)容到底有多少是“對的”、經(jīng)得起學界推敲的,他完全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在聽阿城講的過程中,隨時深受啟發(fā),“哦,他是這樣說一個事兒的。”
這是竇文濤從阿城課堂上得到的“彩蛋”。
竇文濤有一個“談資價值觀”。對他來說,觀點只是談話的材料,它不那么關(guān)心一個觀點的正確與錯誤。
我是在讀研究生的時候才從導師那里接觸了類似的觀念。要知道,我們從小是被訓練總結(jié)文章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長大的。導師說,好的學術(shù)作品一定不是那種有一個完美結(jié)論的,而是在它走向自己的結(jié)論的過程中,引出了更多的問題,這一個個的問題又會成為后繼者研究的起點。也就是說,好的學術(shù)作品是開放而非封閉的。
一部電影,一篇小說,一篇人物報道,也都同樣適用這一標準。這就是我所說的“彩蛋”——也許是一個說法、一個細節(jié)或者一個故事,但它們都并不以真理自居,都可以讓人看到更多、想到更多。《人物》開篇有一個欄目叫“一個世界”,其實我覺得,一本理想的雜志就應(yīng)該是一個個色彩斑斕的世界,而“彩蛋”就是其中綻放光芒的部分。
我讀同行或同事的稿子,也許時間久了會忘記整體的內(nèi)容,但對其中的“彩蛋”一定印象深刻。比如,2015年7月《人物》大師特刊關(guān)于楊振寧的報道中,我喜歡的是其中的一個細節(jié):“在電話那頭聽到吳健雄說出實驗結(jié)果的瞬間,楊振寧感覺自己‘看見了宇宙一個很深奧的秘密。那種感覺里混雜著震撼、驚奇與恐懼,用他的話來說—‘仿佛看到了凡人不該看到的東西?!?/p>
埋一些自認為的“彩蛋”也是我自己在寫稿時的一個樂趣。從文章的邏輯結(jié)構(gòu)上,這些“彩蛋”其實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這些“彩蛋”為文章提供了豐富性和可能性。一家新媒體平臺的主編說過他評判一個好稿子的標準是,看的過程中是否有那么片刻發(fā)發(fā)呆、出出神。我想,讓人發(fā)呆和出神的就是各式的“彩蛋”吧。
媒體作為面向大眾的產(chǎn)品,我們并不追求提供像福柯或魯迅那樣的“板磚”式的內(nèi)容—擊人猛醒,但我們至少有責任多埋一些“彩蛋”,讓庸俗、猥瑣的價值觀以及刻板的成見盡可能地離我們的讀者遠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