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
(廈門大學 哲學系,福建 廈門 36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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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的“天地之心”與理氣的關系
——以唐君毅、牟宗三的不同詮釋為中心
樂愛國
(廈門大學 哲學系,福建 廈門361005)
唐君毅、牟宗三從朱熹理氣論的角度對于《仁說》所謂“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為心者也”作出了不同的詮釋。唐君毅認為,朱熹所謂“天地之心”,統(tǒng)攝生物之理與天地之氣以生物;人之心得夫“天地之心”而統(tǒng)攝仁之理與生命之氣以愛人利物。與此不同,牟宗三認為,在朱熹的理氣論框架中,“天地之心”只是“虛說的心”,所謂人之心得夫“天地之心”也只是“類比地虛籠著說”。他們的詮釋,與理氣論相結合,雖然相互沖突,但對于當今學術界多從朱熹仁學的角度而進行的詮釋,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同時也為朱熹理氣論乃至心性論的研究提出了新的問題。
朱熹;《仁說》;天地之心;唐君毅;牟宗三
朱熹于乾道八年壬辰(1172年)43歲時撰《克齋記》。其中說道:“蓋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為心者也?!?(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七《克齋記》,四部叢刊初編。稍后又有了《仁說》。開宗明義便是:“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為心者也?!?(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仁說》,四部叢刊初編。對于其中所謂“天地之心”,唐君毅、牟宗三從朱熹理氣論的角度作出了不同的詮釋。唐君毅認為,朱熹所謂“天地之心”,統(tǒng)攝生物之理與天地之氣以生物;人之心得夫“天地之心”而統(tǒng)攝仁之理與生命之氣以愛人利物。與此不同,牟宗三則認為,在朱熹的理氣論框架中,“天地之心”只是“虛說的心”,所謂人之心得夫“天地之心”,也只是“類比地虛籠著說”。當今學術界對于朱熹《仁說》多有討論,并大都只是從仁學的角度詮釋所謂“天地之心”,以為最重要的是“朱子以‘仁’定義天地之心,把天地之心作為仁說的基礎”[1]。唐君毅、牟宗三對于朱熹“天地之心”的詮釋,與理氣論相結合,雖然相互沖突,但對于當今學術界多從朱熹仁學的角度而進行的詮釋,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同時也為朱熹理氣論乃至心性論的研究提出了新的問題。
朱熹《仁說》明確講“天地之心”,而且還在《中庸章句》中指出:“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矣。”*(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頁?!吨杏够騿枴芬舱f:“蓋人生天地之間,稟天地之氣,其體即天地之體,其心即天地之心,以理而言,是豈有二物哉?”*(宋)朱熹:《四書或問·中庸或問》,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95~596頁。此外,朱熹對《周易》“復卦”《彖》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作了注釋:“積陰之下一陽復生,天地生物之心幾于滅息,而至此乃復可見。”*(宋)朱熹:《周易本義》,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95頁。應當說,“天地之心”是朱熹學術思想中重要的概念。
與此同時,朱熹以“理”“氣”概念解釋天地萬物的形成,所謂:“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必稟此氣,然后有形?!?(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答黃道夫》(一),四部叢刊初編。因此,《朱子語類》以“理氣”卷為首。需要指出的是,《朱子語類》“理氣”卷在收錄有關理氣關系的語錄之后,在進一步討論理氣化生萬物的宇宙論時,還收錄了朱熹有關天地之心的一些語錄*(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一)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5頁。。主要內容有四。
其一,天地之心與人之心存在著差異。問:“天地之心亦靈否?還只是漠然無為?”曰:“天地之心不可道是不靈,但不如人恁地思慮?!?/p>
其二,天地之心即天地之理。問:“天地之心,天地之理。理是道理,心是主宰底意否?”曰:“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謂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別有個理,理外別有個心?!?/p>
其三,天地化生萬物既有心又無心。道夫言:“向者先生教思量天地有心無心。近思之,竊謂天地無心,仁便是天地之心。若使其有心,必有思慮,有營為。天地曷嘗有思慮來!然其所以‘四時行,百物生’者,蓋以其合當如此便如此,不待思維,此所以為天地之道?!痹唬骸叭绱耍瑒t《易》所謂‘復其見天地之心’,‘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又如何?如公所說,只說得他無心處爾。若果無心,則須牛生出馬,桃樹上發(fā)李花,他又卻自定?!@名義自定,心便是他個主宰處,所以謂天地以生物為心。……”問:“程子謂:‘天地無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無為?!痹唬骸斑@是說天地無心處。且如‘四時行,百物生’,天地何所容心?至于圣人,則順理而已,復何為哉!所以明道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f得最好?!耥氁盟行奶帲忠姷盟麩o心處,只恁定說不得?!?/p>
朱熹還說:“萬物生長,是天地無心時;枯槁欲生,是天地有心時?!薄吧n蒼之謂天。運轉周流不已,便是那個。而今說天有個人在那里批判罪惡,固不可;說道全無主之者,又不可?!?/p>
其四,人與物得天地之心而為人之心、物之心。問:“普萬物,莫是以心周遍而無私否?”曰:“天地以此心普及萬物,人得之遂為人之心,物得之遂為物之心,草木禽獸接著遂為草木禽獸之心,只是一個天地之心爾?!?/p>
顯然,朱熹闡述天地化生萬物,不僅講天地之間有理有氣,而且還講天地之心,還講人得天地之心而為人之心,因此,“天地之心”是朱熹宇宙論闡述理氣化生萬物、心性論闡述心性與理氣關系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概念。
1934年出版的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對于后來中國哲學史研究具有重要影響。該著作雖然在闡述二程之修養(yǎng)方法時,引述了二程所言“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一日之運,即一歲之運”[2]894,但是在對朱熹哲學的闡述中,并沒有涉及“天地之心”這一概念,只是較多地討論“性即理”及其與“心即理”的不同。而對于朱熹的“心”,則指出:“蓋朱子以心乃理與氣合而生之具體物,與抽象之理,完全不在同一世界之內。心中之理,即所謂性;心中雖有理而心非理。故依朱子之系統(tǒng),實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盵2]939強調朱熹的“心”為“理與氣合而生之具體物”,因而與“理”完全不同。
當然,與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同時代的一些著述,曾有過對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的討論。1933年出版的陳鐘凡《兩宋思想述評》在闡述朱熹宇宙論中引述了《朱子語類》“理氣”卷所收錄的朱熹有關天地之心的語錄,并且指出:“天地只以生物為心,其目的至簡,不如人類思慮之繁,故有似無有。然觀于生物之演進,均依一定之系統(tǒng),秩然有紀,各不淆雜;則謂成于目的之關系,未為不可?!盵3]193高名凱于1935年發(fā)表的《朱子論心》引述了朱熹所言“天命流行,所以主宰管攝是理者,即其心也;而有是理者,即其性也,如所以為春夏,所以為秋冬之理是也,至發(fā)育萬物者,即其情也”,并且指出:“朱子的性即是他所說的理,朱子的情就是他所說的氣。在個體方面說,人有性、有情。在整個宇宙說,宇宙有理、有氣。宇宙有‘心’,這‘心’就是主宰宇宙的東西,宇宙之所以能運行,宇宙間理氣之所以能結合都是因為有‘心’。這‘心’也可以說就是整個的宇宙本身?!摹褪悄軌蚴剐?理)與情(氣)結合的主動力?!盵4]張岱年在1937年完成的《中國哲學大綱》中就朱熹《仁說》所謂“天地之心”指出:“所謂天地之心即天地之主宰的準則之意?!盵5]3591947年出版的李相顯《朱子哲學》對朱熹的仁學作了闡述,其中說道:“仁為天地生物之心,而人物又得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故天地人物所同者非心也,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天地人物所貫通者非心也,乃心所具之仁之理也。……天地人物所同者為心之理,即其所同者為仁之理也;天地人物所貫通者為心之理,即其所貫通者為仁之理也?!盵6]517遺憾的是,這些關于朱熹“天地之心”的討論并沒有在后來得到應有的重視和深入探討。
唐君毅在1968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中對朱熹《仁說》所謂“天地之心”作了闡釋。他說:“自朱子之宇宙論言,所謂天地之心,乃表現(xiàn)于天地之氣之依此生物之理而流行以生物上;人之心則當自人之生命之氣,依此仁之理而流行,以愛人利物上說。此中之心,乃一理氣之中介之概念,亦一統(tǒng)攝之概念。此文尤重在以天地之心之一名,統(tǒng)天地之生物之理,與此理之流行于天地之氣二者,以言其以生物為心。又以人之心之名,統(tǒng)攝人之心之具此仁理為性德,及此理之流行于吾人生命之氣而為情,乃言其以愛人利物為心。故此仁說之根底,仍連于其理氣之論?!盵7]258-259在這里,唐君毅把朱熹理氣論看作《仁說》的基礎,把《仁說》所謂天地之心與理氣論聯(lián)系起來,并且認為,朱熹所謂天地之心,是就“天地之氣之依此生物之理而流行以生物”而言,因而統(tǒng)攝生物之理與天地之氣。
唐君毅認為朱熹的天地之心統(tǒng)攝生物之理與天地之氣,是與他對朱熹“心統(tǒng)性情”的詮釋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朱熹曾說:“‘性、情’字皆從‘心’,所以說‘心統(tǒng)性情’。心兼體用而言。性是心之理,情是心之用?!?(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一)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6頁?!靶哉?,理也。性是體,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統(tǒng)之。統(tǒng),如統(tǒng)兵之‘統(tǒng)’,言有以主之也?!?(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七)卷九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13頁。為此,唐君毅認為,朱熹的“心”有體用二面,心之體“寂然不動”,心之用“感而遂通”。他說:“朱子之言心,實以心為貫通理氣之概念。心乃一方屬于氣,而為氣之靈,而具理于其內,以為性者。心之具理以為性,即心之體之寂然不動者。心之為氣之靈,即心之所賴以成用,心之所以能感而遂通,性之所以得見乎情者。故依朱子,心之所以為心,要在其為兼綰合理氣?!盵8]310在唐君毅看來,朱熹的心貫通理氣,因而統(tǒng)攝性情。他還說:“唯本‘心體之寂’一面,言其內具性理于其自身,而以心之用之感一面,言此性理之表現(xiàn)于氣,而見于情;于是性情二者之有隱顯內外之相對者,乃全賴此心兼有寂感兩面,以為之統(tǒng)。”[7]248在這里,唐君毅通過“心兼有寂感”,強調心內具理而外表現(xiàn)于氣,并由此統(tǒng)攝性情。他還說:“心乃以其未發(fā)之寂,上通內通于性理,而主乎性;以其已發(fā)之感,外通、下通于氣,而主乎情。性之見乎情,即理之形于氣,即吾人之依理以有其身體之行為。故心主乎性情,即主乎此身,而心主此身,以在此腔子里,即心主性情而統(tǒng)性情、統(tǒng)理氣。”[7]249顯然,在唐君毅對于朱熹“心統(tǒng)性情”的詮釋中,性屬理,情屬氣,心貫通理氣,因而統(tǒng)攝性情。
朱熹講人之心,與《中庸》“未發(fā)”“已發(fā)”聯(lián)系在一起,明確指出:“心有體用。未發(fā)之前是心之體,已發(fā)之際乃心之用?!?(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一)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0頁。“性是心之體,情是心之用?!?(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七)卷一百一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67頁。顯然,朱熹講心有體用。與此同時,他又將心之體用與理氣結合起來。朱熹《大學章句》解“明明德”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頁。這里講人之心“虛靈不昧”“具眾理”,顯然是指心之體而言。朱熹還明確說:“夫心之體具乎是理?!?(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二)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16頁。至于《大學》所謂身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朱熹說:“蓋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頁。此外,朱熹還講“所覺者,心之理也;能覺者,氣之靈也”“心者,氣之精爽”*(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一)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5頁。。
對于朱熹講人之心,強調心有體用,既講心具眾理,又講心為氣之靈,唐君毅于1975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指出:“朱子言心之為一虛靈明覺,乃兼有寂然不動之體,與感而遂通之用者。自心之寂然不動之體上看,心既有超拔于氣質之昏蔽之外之義,亦有超越于天地萬物之境相之上,以虛涵性理之義?!源搜孕模锤坏脼E于氣。然朱子又有心為氣之靈之說,則又似使心屬于氣?!淮藲庵`之一語,可重在‘氣’上,亦可更在‘靈’上。重在靈上,則心即氣之靈化,亦即氣之超化,而心亦有超于氣之義。心之所以有超于氣之義者,固非以其是氣,而實因其具理以為性?!盵9]323-324在唐君毅看來,朱熹講心有體用,心之體在于具眾理,心之用在于超于氣。
朱熹曾由人的心性情而言天地的心性情。他說:“天命流行,所以主宰管攝是理者,即其心也;而有是理者,即其性也,如所以為春夏,所以為秋冬之理是也,至發(fā)育萬物者即其情也?!薄按合那锒闶翘斓刂模惶烀餍杏兴髟?,其所以為春夏秋冬,便是性;造化發(fā)用便是情?!?(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六)卷九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23頁。如前所述,在唐君毅之前,高名凱已經(jīng)由此而認為,宇宙中除了有理、有氣,還有作為主宰的“心”內在于宇宙之中。應當說,唐君毅關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統(tǒng)攝生物之理與天地之氣的觀點,與之有某些相似之處。
與唐君毅不同,牟宗三于1969年出版的《心體與性體》(第三冊)在對朱熹《仁說》進行分析時,明確認為,朱熹所謂“天地之心”,“實是虛說的心,而非實說的心”。并且指出:“虛說,則心是假托義、象征義,而并非是實體性的心。”[10]217
牟宗三把朱熹的天地之心看作虛說,與他對于朱熹的心和理的詮釋密切相關。在牟宗三看來,朱熹講“理氣二分”,理是“只存有而不活動”[10]214,“理只是靜態(tài)地在‘氣之然’背后以超越地定然之與規(guī)律之,但不能動態(tài)地創(chuàng)生之、妙運之、鼓舞之”[10]437,人之心只是“實然的心氣之心”[11]93。他還說:“照朱夫子的工夫所了解的心,是屬于‘氣之靈’之心;心屬于氣,是形而下的?!徽f心,便屬于氣,是形而下的。但什么是形而上的呢?就是理。性是形而上的,性即是理。所以在這里,心與理為二,是分開的,合不到一起去。因為心是屬于形而下的,而性是屬于形而上的,性即是理,所以理里面就沒有心的活動成分。道體也是如此。所以朱夫子所了解的性體、道體,以現(xiàn)代的詞語說,是‘只存有而不活動’,也就是所謂‘只是理’(mere reason)?!盵12]341這實際上是把朱熹的心與理截然分割開來,與唐君毅以為朱熹的心貫通理氣,存在著明顯的差異。
牟宗三特別將朱熹《仁說》所謂天地之心與《朱子語類》“理氣”卷所收錄的朱熹有關天地之心的語錄結合起來考察,認為朱熹所謂天地化生萬物既有心又無心,其意在于“氣化之自然是無心,理之定然是有心”[10]467。牟宗三還說:“無心有心兩面以觀,‘天地生物之心’被融解而為理氣,其自身遂成虛脫,是即成虛說之心?!斓厣镏摹魪拇苏妗行摹x而觀之,心只是理之定然義,心被吞沒于理(此非“心即理”義)?!斓責o心而成化’,若從此反面‘無心’之義而觀之,心只成氣化之自然義,心被吞沒于氣(此不是本心呈用之自然)。在朱子之義理間架中,心實未能自持其自己而成為一實體性之本心天心”[10]217。也就是說,在天地間,萬物之生完全是氣化而自然的過程,因而是“無心”,而所謂“有心”實際上只是就理而言,而在牟宗三看來,朱熹的“理”是靜態(tài)的“只存有而不活動”,并不具有心的含義,當然不可能成為氣化生萬物的主宰,所以,在天地間只有理氣,并不存在“實體性的心”,“以理氣為主,心是虛說”[10]467。顯然,這與唐君毅以為朱熹的天地之心統(tǒng)攝生物之理與天地之氣,截然不同。
需要指出的是,牟宗三在詮釋朱熹“心統(tǒng)性情”時認為,在朱熹那里,“心與情為一邊,性為一邊。實只是性情對言,‘心統(tǒng)性情’并無實義”[10]431,也就是說,心屬于氣,而與情相同,與性相對,心不能主宰性情。牟宗三還針對朱熹所言“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動。心者,性情之主”,指出:“‘心之理’是心認知地所攝具之理,此是橫說?!郧橹鳌?,‘主’是綰攝義,是管家之主,而不是真正的主人之主。真正的主人之主當在性,不在心?!盵10]429顯然,牟宗三認為,朱熹“心統(tǒng)性情”中“心”對于性情只有攝具作用,性才是心的真正之主。應當說,牟宗三在詮釋朱熹“心統(tǒng)性情”否定心對于性情的主宰作用,與他將朱熹的天地之心歸為虛說是一致的。
牟宗三不僅認為朱熹所謂天地之心實是虛說的心,而且還進一步認為所謂“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為心”,“亦只是行文時如此說而已,恐并無實義可言”,只是“類比地虛籠著說”,并不表示“天地以生物為心”與人以仁為心二者之間一定有“原委關系”[10]219。牟宗三還說:“在天地處,天地之心成虛脫,是虛說;在人處,心是實,未虛脫,……然雖是實而未虛脫,卻亦不是實體性的心,而只是‘隨形氣而有始終’之實然的心,經(jīng)驗的心,氣之靈之心,此只可說是心理學的心,而非道德的超越的本心也。”[10]220在牟宗三看來,朱熹《仁說》所謂“天地以生物為心”與人以仁為心二者之間的關系,是一種虛說的天地之心與實然的氣之靈之心的關系,而人的氣之靈之心并非“道德的超越的本心”。
如上所述,唐君毅把朱熹的天地之心與人之心對應起來,以為天地之心與人之心都貫通理氣。與此不同,牟宗三并沒有由朱熹的人之心是“實然的心氣之心”推出天地之心屬于氣,而是講“心被吞沒于氣”,同時又講“心被吞沒于理”,因此,“‘天地生物之心’被融解而為理氣,其自身遂成虛脫,是即成虛說之心”。問題是,朱熹既講天地生物而無心,又明確認為有天地之心的存在。正如《朱子語類》“理氣”卷中朱熹所說:“若果無心,則須牛生出馬,桃樹上發(fā)李花,他又卻自定?!@名義自定,心便是他個主宰處,所以謂天地以生物為心?!币簿褪钦f,牛之所以生出牛,而不會生出馬,桃樹之所以開出桃花,而不會開出李花,是由于有天地之心的主宰。
唐君毅、牟宗三對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的詮釋,與理氣論相結合,不同于那些只是從仁學的角度所作的詮釋。但是,他們的討論存在著沖突。唐君毅認為,朱熹的宇宙論,除了講理氣,還講統(tǒng)攝理氣的天地之心,正如唐君毅講朱熹的心性論,講心貫通理氣,統(tǒng)攝性情。與此不同,牟宗三認為,朱熹的宇宙論只講理氣,并不存在“實體性的心”,朱熹的天地之心是“虛說”,正如牟宗三講朱熹的心性論,講心屬于氣,而不能主宰性情,“‘心統(tǒng)性情’并無實義”。應當說,唐君毅、牟宗三對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的詮釋,雖然存在著沖突,但對于深入理解朱熹的天地之心及其與理氣論的關系,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與此同時,他們的討論所涉及的心與理的關系,對朱熹理氣論乃至心性論的研究提出了新的問題。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明確認為,在朱熹那里,心與理是完全不同的,“心能有具體的活動,理則不能如此也”[2]915。他還說:“依朱子之系統(tǒng),實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盵2]939牟宗三也說:“朱夫子不能說‘心即理’,只能說‘性即理’——心和理是兩回事,屬于兩個范疇;性是理,屬于形而上的范疇;心是氣,屬于形而下的范疇;兩者不同,必須分開?!盵12]341
問題是,在朱熹那里,性即理與心即理是否就完全對立?朱熹在講性即理的同時,又講“心具眾理”。朱熹《孟子集注》指出:“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以出者也?!?(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9頁。朱熹還說:“心雖是一物,卻虛,故能包含萬理?!?(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一)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8頁。而且,朱熹還講“心與理一”。他說:“心與理一,不是理在前面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一)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5頁。并以此與釋家相區(qū)分,指出:“儒、釋之異,正為吾以心與理為一,而彼以心與理為二耳?!?(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答鄭子上》(十四),四部叢刊初編。重要的是,朱熹還明確講“心即理”。他說:“圣人之心,渾然一理。”*(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2頁?!笆ト酥模刺煜轮??!?(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七)卷一百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913頁。又說:“仁者心便是理?!薄叭收呃砑词切?,心即是理?!?(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三)卷三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5頁。另據(jù)《朱子語類》載,朱熹門人在解《大學或問》時說:“千言萬語,只是欲學者此心常在道理上窮究。若此心不在道理上窮究,則心自心,理自理,邈然更不相干?!袢彰魅辗e累既多,則胸中自然貫通。如此,則心即理,理即心,動容周旋,無不中理矣?!酥^格物,此謂知之至也?!敝祆湔f:“是如此?!?(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二)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08頁。顯然,朱熹不僅講性即理,而且還講圣人之心、仁人之心、知之至之心,即是理,所以,不是所謂“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當然,朱熹講“心即理”是特指,并非就所有人而言。
如前所述,在《朱子語類》“理氣”卷中,朱熹在討論天地之心時,既認為人得天地之心而為人之心,又講天地之心與人之心存在著差異。朱熹還講過“圣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七)卷一百一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773頁。,而“圣人之心,渾然一理”,因此,天地之心與理的關系應當較人之心更為密切。如前所述,朱熹在論及天地之心時指出:“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謂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別有個理,理外別有個心。”明確講天地之心即天地之理。朱熹還在解張載《西銘》所謂“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時,指出:“吾之體即天地之氣。帥是主宰,乃天地之常理也。”*(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七)卷九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20頁。又說:“吾所得以為形骸者皆此氣耳。天地之帥,則天地之心,而理在其間也?!?(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答黃道夫》(二),四部叢刊初編。這里既講天地之帥“乃天地之常理”,又講“天地之帥,則天地之心”,實際上是講天地之心即天地之常理,但是又講理在天地之心間。朱熹還說:“天命流行,所以主宰管攝是理者,即其心也;而有是理者,即其性也,如所以為春夏,所以為秋冬之理是也?!薄按合那锒闶翘斓刂?;天命流行有所主宰,其所以為春夏秋冬,便是性?!?(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六)卷九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23頁。應當說,朱熹既講天地之心主宰管攝理,又講天地之心即理,二者并不相悖。
尤為需要指出的是,朱熹贊賞二程所言“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吾之理,即萬物之理;一日之運,即一歲之運”,指出:“這幾句說得甚好?!蚓帯督间洝?,欲收此段,伯恭以為怕人曉不得,錯認了。程先生又說:‘性即理也’,更說得親切?!?(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七)卷九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83~2484頁。據(jù)《河南程氏遺書》載,二程說:“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一日之運即一歲之運?!盵(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程集》(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3頁]可見,在朱熹那里,既要講“性即理”,又可以講“吾之心,即天地之心”,朱熹只是擔心講“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容易引起誤解,并非在于與“性即理”相互對立。
心與理的關系問題是朱熹心性論中的重要問題,既要考察人之心與理的關系,又應當考察天地之心與理的關系。唐君毅、牟宗三從理氣論角度對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的詮釋,不僅對于理解朱熹的天地之心及其與理氣論的關系,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而且還有助于辨析朱熹心性論中心與理的關系問題。
[1]陳來.宋明儒學的‘天地之心’論及其意義[J].江海學刊,2015(3):14.
[2]馮友蘭.中國哲學史[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
[3]陳鐘凡.兩宋思想述評[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
[4]高名凱.朱子論心[J].正風半月刊,1935,1(16):83.
[5]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
[6]李相顯.朱子哲學[M].北平:世界科學社出版部,1947.
[7]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8]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導論篇[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9]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10]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下[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13.
[11]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13.
[12]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10.
(責任編輯孔凡濤)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u Xi's "Heart of the Universe" and Li &Qi:Centered on th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f Tang Junyi and Mou Zongsan
LE Ai-guo
(School of philosophy,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Fujian, China)
Tang Junyi and Mou Zongsan mad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f "Heart of the Universe " in the Humanity Theory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Zhu Xi's Li &Qi theory.Tang Junyi believed that Zhu Xi's so-called "Heart of the Universe" is to unify both the moral principles and physical images in molding a man and to make him possess the benevolence to the world.In contrast,Mou thought that,in the framework of Zhu Xi's theory,the "Heart of the Universe" is just a suppositional expression with analogy.Their interpretations,although contract to each other,are of the same academic value and lead to a new research direction to Zhu Xi's theory in Li &Qi or Mind &N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ty Theory.
Zhu Xi;HumanityTheory; Heart of the Universe; Tang Junyi; Mou Zongsan
2016-03-21
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課題攻關項目“百年朱子學研究精華集成”(12JZD007)的階段性成果
樂愛國(1955- ),男,浙江寧波人,廈門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理事、中國哲學史學會理事,中華孔子學會理事,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課題攻關項目“百年朱子學研究精華集成”首席專家,主要從事宋明理學、朱子學研究。
B244
A
1674-3571(2016)05-00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