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津 羽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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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浮士德》主旨與浮士德精神
劉 津 羽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對歌德《浮士德》主旨及“浮士德精神”的解讀,過去認為它是一種“對自我永不滿足,不斷進取的精神”。其實將浮士德精神與“自強不息”畫上等號,是片面而單純的?!陡∈康隆返闹髦迹歉璧聦θ祟惱硇缘谋瘎⌒越庾x和對人類救贖的渴望。而浮士德精神,其實質就是理性主義下的現(xiàn)代性人類精神。《浮士德》創(chuàng)作表現(xiàn)了歌德思想中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和理想主義并存的現(xiàn)象。
《浮士德》;歌德;現(xiàn)代性反思;理想主義
《浮士德》是歌德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針對《浮士德》這部作品的思想主旨,歷代研究者們提出了“浮士德精神”這一概念,并圍繞其內涵發(fā)展出多樣的解釋。這部長達12111行的詩劇,第一部出版于1808年,共二十五場,不分幕。第二部共二十七場,分五幕。它取自德國民間傳說,全劇沒有首尾連貫的情節(jié),而是以浮士德思想的發(fā)展變化為線索,內容復雜多樣,結構龐大,語言風格多變,融寫實與想象為一體,將當代的生活與古代的神話傳說雜糅一起。這樣的特征,給歷代《浮士德》和歌德研究者準確地把握其思想核心,究明《浮士德》之主旨及對所謂“浮士德精神”的解釋與構建,都造成了一定的困難。
對浮士德精神的傳統(tǒng)解讀,認為浮士德精神是一種“對自我永不滿足,不斷進取的精神”,將浮士德精神與“自強不息”畫上等號。這一解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占據(jù)著我國文學界的主流。這一種解釋,將浮士德精神與啟蒙運動以來理性主義、人本主義的精神看做同一種精神,認為浮士德這一形象,實際象征著人類的理性,浮士德的心路歷程,實質上就是理性尤其是實踐理性的不斷進取。筆者認為,傳統(tǒng)觀點雖然試圖將《浮士德》放到當時的大時代背景中去解讀,然而卻并未全面地把握歌德本人的思想內涵,也缺乏對時代背景細致的思想史梳理,失之寬泛。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對《浮士德》研究的深入,學者們結合哲學、宗教學的研究成果,試圖重新把握、解釋《浮士德》以及浮士德精神。學界越來越傾向于認為,浮士德精神實質上是全人類精神的縮影。姜錚認為,《浮士德》文本的核心內容,是“人類的命運既是因果的,又是宿命的;既是自主的,又是他主的;既是樂觀的,又是悲觀的,最終是樂觀的。”[1]30高全喜在其著作《浮士德精神:在上帝與魔鬼之間》中認為,《浮士德》是人類精神的史詩性寫照,浮士德精神是對人性的自我辯護。[2]22這類觀點站在整體的角度,認為上帝、梅菲斯特以及浮士德的形象實際上是“三位一體”的,分別代表人的神性、魔性和人性,即超越精神、否定精神和欲望精神,這三者實際上都被統(tǒng)一到人性之中。對于浮士德精神,主張將其探求的精神保留在合理的范圍和程度中,從而使浮士德精神永存光輝。歌德自身就《浮士德》這部代表作評價說:“不僅主角浮士德的陰郁的、無膺的企圖,就連那惡魔的鄙夷態(tài)度和辛辣諷刺,都代表著我自己性格的組成部分?!盵3]38由此觀之,這類觀點是對傳統(tǒng)觀點的較大補充和發(fā)展。
筆者認為,《浮士德》的主旨,乃是歌德對人類理性的悲劇性解讀和對人類救贖的渴望。而浮士德精神,其實質就是理性主義下的現(xiàn)代性人類精神。縱觀《浮士德》全文,其以梅菲斯特與上帝的賭約開始,以(梅菲斯特引導下)浮士德心靈的歷程和冒險經(jīng)歷為線索,以浮士德在滿足中死去,上帝救贖其靈魂為終末。全書籠罩著一種悲劇氣氛,由人類理性——浮士德的大悲劇,嵌套著許多個小悲劇,如葛麗卿悲劇、海倫悲劇等。在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兩個世界中,浮士德的“冒險”都以悲劇收尾。人間的權力、財富、愛情,天界的神圣、夢幻、浪漫,都化作夢幻泡影,并未能使浮士德達到內心的滿足。而最終使他滿足的,則是這樣的場景:“這里邊是一片人間樂園,外邊縱有海濤沖擊陸地的邊緣,并不斷侵蝕和毀壞堤岸,只要人民同心協(xié)力即可把缺口填滿。不錯!我對這種思想拳拳服膺,這是智慧的最后結論:人必須每天每日去爭取生活和自由,才配有生活和自由的享受!所以在這兒不斷出現(xiàn)危險,使少壯老都過著有為之年。我愿看見人群熙來攘往,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我對這一瞬間可以說:你真美呀,請你暫停!我有生之年留下的痕跡,將歷千百載而不致湮滅無聞——現(xiàn)在我懷著崇高幸福的預感,享受這崇高無上的瞬間?!盵4]667這一場景與當時蒸蒸日上的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繁華的表象何其相似!浮士德在這一場景中滿足地死去,認為“智慧的最后結論”是“人必須每天每日去爭取生活和自由,才配有生活和自由的享受”,并認為這是“崇高無上的瞬間”。如果只看表象,我們可能會認為浮士德對現(xiàn)代化工業(yè)文明的贊歌就是歌德自身對現(xiàn)代化工業(yè)文明的贊歌,而仔細思索卻不難發(fā)現(xiàn),歌德在描繪這一場景時,設置了一個充滿吊詭的前提——浮士德雙眼已盲。從后文也可看出,梅菲斯特稱浮士德的最后為“晦氣而又空虛的最后瞬間”,作者以梅菲斯特之口,表達了對理性主義追求下的人類幸福的迷茫和懷疑。
“人若超越了神性或自然的所予界限,就會導致悲劇,這是《浮士德》的主導性主題?!盵5]63這一觀點是有一定道理的。浮士德精神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對人類價值的肯定和追求,蘊含著理性對永恒目標的向往和追求,這是《浮士德》的現(xiàn)代性典型特征。而對于這種精神的悲劇性設定,則包含著歌德自身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和反思。19、20世紀以來,人們漸漸對啟蒙思想家們構筑的理性主義的、現(xiàn)代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端認識得愈來愈深刻,尼采、海德格爾、法蘭克福學派(新馬克思主義)、重新被發(fā)現(xiàn)的東方哲學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都對理性主義和現(xiàn)代性做出了深刻的批判與反思。比如西奧多·阿多諾在《否定的辯證法》一書中認為,科學和技術在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中是一種“統(tǒng)治”和“意識形態(tài)”,它通過支配自然界而實現(xiàn)對人的支配。因此,要在工業(yè)社會和有組織的資本主義制度內拯救人的精神價值是毫無希望的。[6]377在《啟蒙辯證法》一書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諾認為,自啟蒙運動以來整個理性進步過程已墮入實證主義思維模式的深淵,在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中理性已經(jīng)變成為奴役而不是為自由服務。[7]37在《浮士德》中,便體現(xiàn)為盲眼的浮士德所觀測(構想)的“人間樂園”的“晦氣”和“空虛”。歌德本人不認同,至少不完全認同“浮士德精神”,這一點當是明白的。
然而,我們不得不注意的是:雖然歌德為“浮士德精神”下的生存方式設置了悲劇性的結局,就好像他對浪漫主義、古典主義的生存方式所做的那樣,但他同時也對否定這些精神和生存方式的梅菲斯特也設置了同樣悲劇而吊詭的結局。在浮士德死后,梅菲斯特試圖踐行賭約,然而浮士德的靈魂卻被上帝以貌似“背約”的方式強制性地收走,并使梅菲斯特遭受了被火焰燃燒的痛苦。針對這一場景的解讀,筆者認為,歌德雖然就后世所謂“現(xiàn)代性”,即理性主義、資本主義的社會理想產(chǎn)生懷疑,并進行了批判,但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和他本人的理想主義傾向,使他仍對人類的救贖抱有希望。梅菲斯特,原文為“Mcphist”,在古希臘文中是不愛光明的意思,在希伯來文中是“破壞者”。書中他自稱是“否定的精神”,是“惡”的化身,在他的身上充滿了虛無主義的氣質。他認為“過去和全無,完全是一樣的東西。永恒的造化何補于我們?不過是把創(chuàng)造之物向虛無投進”,他所愛的,是“永恒的虛無”——歌德對這種虛無主義式的生命,也并不抱有希望。歌德是追求美的,追求古典主義式的、烏托邦式的那種理想生活——“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雖然他自己也對此深深地懷疑。因此,歌德才會在終幕安排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去完成最終對浮士德、對人類精神的救贖。浮士德、梅菲斯特、上帝,這三者在《浮士德》中相互否定:號稱上帝最虔誠的信徒的浮士德,實際上卻對信仰產(chǎn)生了巨大的動搖和懷疑,與魔鬼訂立了契約;在上帝面前畢恭畢敬的梅菲斯特,私下里卻譏諷上帝為“這位老人”;上帝全知、全能、全善,卻只把惡魔當小丑,并拿他忠實的信徒浮士德來做賭注。然而,這三名角色又共同參與完成了這一“靈魂史詩”,共同構成了人性的三部分——神性、魔性和人性。在全書浮士德、梅菲斯特、上帝的三元斗爭運動中,歌德則著重安排理性主義和虛無主義的斗爭,并由神圣的超越者來進行最終的救贖和解放。歌德在與艾克曼的交流中,就《浮士德》的創(chuàng)作說:“我們不光是靠我們本身的力量,還要靠神的慈愛才能獲得拯救?!本褪沁@種心境的體現(xiàn)和明證。歌德是追求幸福的,并認為“不斷努力進取”是“純潔而崇高”的[4]685,這一點與虛無主義者及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些觀念很不相同。在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歌德深受溫克爾曼影響,溫克爾曼所描繪的充滿精神自由、人類和自然和諧相處的希臘,在他的思想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換句話說,歌德雖然對啟蒙思想進行了深刻的反思,但他本身仍是被那種甘美的理想所深深吸引,并為之魂牽夢繞的。
筆者認為,歌德的《浮士德》創(chuàng)作,一方面擁有相當?shù)某靶?,另一方面,仍無法擺脫時代環(huán)境對其思想的影響。表現(xiàn)在作品中,則體現(xiàn)為浮士德、梅菲斯特、上帝的三元斗爭運動;表現(xiàn)在思想上,則是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和理想主義并存。所謂的“浮士德難題”,其實并不只是每個人在追尋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時都將無法逃避的“靈”與“肉”、自然欲求和道德律令、個人幸福與社會責任之間的兩難選擇。在歌德這里,浮士德所象征的難題,還有不斷面臨被解構的現(xiàn)代性和無法擺脫的理想主義沖動的矛盾難題。恩格斯說過,“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小”,雖然他是就“天才詩人和法蘭克福市議員的謹慎的兒子、可敬的魏瑪?shù)臉忻茴檰枴眮碚f的,然而這句話同樣也適用于歌德的《浮士德》創(chuàng)作。一方面,歌德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內心的“梅菲斯特”;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舍棄內心的“上帝”——于是這位“天才詩人”自己便成了自己詩里的浮士德?!爸鹘歉∈康碌年幱舻?、無膺的企圖”,“那惡魔的鄙夷態(tài)度和辛辣諷刺”,也都確乎都代表著他自己性格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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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石長平
The Theme of Faust and Faust Spirit-On God,the Devil and Modern Reflection
LIU Jin-yu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Previously the theme of Goethe’s Faust was interpreted as never-satisfied and enterprising spirit and Faust spirit was regarded as equal of self-improvement. This is obviously one-sided and simple. Faust’s theme is Goethe’s tragic interpretation of human rational and the human desire for redemption. As for the spirit of Faust, its essence is the modern rationalism of the human spirit. Faust shows the coexistence of reflection on modernity and idealism in Goethe’s thought.
Faust; Goethe; modernity reflection; idealism
2015-10-05
劉津羽(1994—),女,河南許昌人,研究方向:外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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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1-9824(2016)03-006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