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瑾懷
一
多年的武俠愛好者常常會有寫文的心思,因為人人心底都有一個自己的江湖,不觸及的時候淡如遠山,凝眸卻可觀一顰一笑。
陳言無忌,故事常新。總有一些感觸波及內心的柔軟,總有一些思考讓你覺得自己和旁人不同。在前人文章中反復追索的東西,拼湊的似乎恰恰是那個一步一步跳脫出來的,你自己的,野的,江湖。八荒九垓難以容承,非要敞開心懷向外吐露。
要開書要啟匣,要珠璣不廢意氣,刺出一場云散月明,要這寒絕的生命脫略且坦蕩。
于是向往著“結客少年場”,向往著“倚劍白云天”,把一點渺茫的夢境打磨成內心龐大的世界,寫了又涂,涂了又寫,年華苒苒過,最后發(fā)覺講不出來,只得念一句“世路無窮,勞生有限”,力盡于生活的山重水復與蠅營狗茍。
做夢總是自己的,不安穩(wěn),也不甘心。
二
看到第一期玄武紀寫作小組通知的時候,是初夏時節(jié)。抱著嘗試的心態(tài),整理了過去零零散散的稿子。郵件發(fā)出去的時候,心潮翻涌。畢竟還是少年,沉不下來,睜眼是熱土涸澤,閉眼是廢宅舊院,都似在祈一場好雨。
而玄武紀寫作小組最終給我的,遠不止一整個夏季的潤物細無聲。
從“武俠”概念的闡發(fā)起,經歷對于故事、情節(jié)、文字的探討,乃至與編輯的相處,文本的再創(chuàng)作過程……這是每周一次龐大知識量的接收。而從寫作的目的、偏好到對自己的定位、規(guī)劃,則是一條終于牽起來的暗線,也伴隨著對課堂的回味在自己心底展開。
漂泊無定的念想,便漸漸有了著落。
一直以讀者的身份長大,這么多年來對武俠作品懷揣的都是敬慕之情,這還是我第一次以作者的態(tài)度對一篇文章進行分析和拆解。一直寫著摘抄和隨感,以銘記讀到某刻時內心的震顫,這還是我第一次去思索謀篇布局的節(jié)奏和章法,思索故事弧光和人物弧光,思索一個好故事的由來。一直透過文字描摹的窗紗去揣測那些陪伴自己成長的作者,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他們談及閱讀與改稿,談及一路走來的歡欣和遺憾。
而三次的作業(yè)是三場痛苦之中的歡愉。一方面,迅速將領會到的內容運用于創(chuàng)作;不理解的地方,可以查資料、可以提問、可以和同學們探討……終于不必徒作井底的自憐與自欺。另一方面,潛力被調動到極致以后,愈發(fā)理解往昔的淺薄,便可自覺地去閱讀、積累、分析和批評,似乎能看到一條隱約的線,告訴自己要如何啟程。一期三十多個人,每次作業(yè)對于點評的導師來說都是二十余萬的閱讀量。我每每看到中肯的批評和鼓勵,都覺幸何如之。
誠然寫作總是孤獨的,但是孤獨不養(yǎng)人,總有些時候需要引路的前輩,需要“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朋友。
在讀到小組里成員的作品的時候,又時常有振衣拍案、大笑撫掌的快然。原來有那么多人,和你懷著同樣的心思,雖然之前并不曾見,卻像是并行了許多年月,足以談及故地山水。原來有那么多人做過各式各樣的探索。原來有那么多人和你思考過相同的問題,卻有著不同的答案。他們在你提出問題、寫出作品的時候,認真閱讀和思索,與你爭,共你瘋。雖然主旨也常常是批評和迷惘,但是心念是堅定的。我從未有任何一個階段像現在這樣,想去閱讀和寫作。大抵因為有了知己,陳釀與陳懷便都再藏不住。
九月份課程結束后,帝都天氣轉涼,我還在總結和消化夏日里聽到看到的東西,小組的群也未曾停止過探討。最近還有了自發(fā)的分享會,依舊是每周一次,評文述志,載思載行。古人說冬夜呵手讀書,硯潤燈溫。我極向往這種感覺,而于斯知古今事,友往來人,便可以澆肝膽,可以暖心扉。
遇見你,始知世間有千峰萬壑,山重水深。
始知我胸中,熱血未滅。
三
“到自己的‘井,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將所有經驗、感情、激情、夢想,都傾注其中……回到自己的根,回到自己的陣地上來……回到每一片葉子上,向前發(fā)出一點點新芽?!?/p>
“在故鄉(xiāng),就將井挖得更深一些;背井離鄉(xiāng),就在新的土地上挖井?!?/p>
這是結課的時候,木校長說過的話。
那節(jié)課上,校長還提到了“書與人俱老”。孫過庭曾在《書譜》中寫道:“至于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始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p>
我還在“初學分布,但求平正”的階段里跌跌撞撞地探索。
入班的時候,曾與木校長通過電郵,校長說,這不是一個兩個月的計劃,而是兩年、二十年。
如同一捧淬劍之火,我心中夾雜進來的那一點點糾結和疑慮,都如云煙般散去了。
這當然不是結束,這是啟程。還要用大把的年歲,去講自己的奇思與妙物,俠骨和風情。像是傅紅雪練了十七年的拔刀那樣,我們?yōu)橹簧鶒蹖ど絾査荒暌荒甑胤e累和錘煉。
我還記得小學時看古龍先生的書,說到“假如我能將在別人杰作中看到那些偉大人物全都介紹到武俠小說中來,就算被人辱罵譏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那時就覺得感動,覺得古龍先生的志氣令人心向往之。初中的時候接觸新武俠,開始是讀滄月的文字,她說自己是一個“織夢者”,我總是感嘆“織”真的是一個輕盈曼妙、細膩溫柔的字眼,需要在唇齒間輾轉吟出,像是對夢的呵護與珍視。椴公早年那句“偶然難遏”印象也特別深,那時只覺得“偶然”二字來得太清透,就是那一刻,春流破冰而下,一夜花木葳蕤。這些日子讀民國武俠,又覺得書中種種細節(jié)盡是先人仁厚清雅,雖然有殺伐爭斗,但士人的風骨宛在。
每個作者,都有他想表達的東西,這些柔軟的惦念不畏歲月消磨,總在催促著他向前。你我如今筆力還淺、積累還少,這些都可以慢慢來;至少我們也有自己無可復制的經歷,擅長的知識領域和心中敬仰傾慕的人,有沉淀在心中多年,只待有一日生長完滿的那個夢。
所以,既然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就并肩出發(fā)吧。去天地之間,盡力、盡興、盡情。
以無名且無畏的向往涉身于浩淼的江湖,帷天席地,履月穿花。一點點地,從“生”到“士”,從“客”到“俠”,從“少年”到“長年”,到“人書俱老”。
此時此刻——薄銹的刀,擦亮了。蒙塵的書,展開了。
多年之后——見字如晤,寸衷如故,這還是那個有你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