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琳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中法《北京條約》第六款“懸案”再研究
許俊琳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中法《北京條約》中文本第六款最后一句是外國教會在內地置產(chǎn)的條約依據(jù),但中法文本差異使“合法權利”失去法律效力??偫硌瞄T最遲在1864年發(fā)現(xiàn)造偽,但默許了各國傳教士到內地置產(chǎn)。法國在事后通過“柏爾德密協(xié)議”將非法獲得的權利合法化。英美兩國在承認傳教士既得利益的基礎上,分別采取了努力限制和積極保護的不同態(tài)度。
中法《北京條約》;第六款;內地置產(chǎn)權;英國;美國
1860年中法《北京條約》中文版第六款“并任法國傳教士在各省租買田地,建造自便”出臺,成為外國教會在內地置產(chǎn)的條約依據(jù),但此為法翻譯擅加而條約法文本并無此句,據(jù)中法《天津條約》第三款“自今以后,所有議定各款,或有兩國文詞辯論之處,總以法文為正義”,后者實際上消解了前者的合法性,導致外國教會陷入在內地置產(chǎn)缺乏條約依據(jù)的尷尬。從1860年代開始中法英美各國先后發(fā)現(xiàn)該問題,但都未交涉解決,釀成懸案,而中英、中美等條約并無內地置產(chǎn)權,所以只能援引法國條款,這進而增添了實踐中的復雜性。同時也致使“第六款懸案”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面對傳教士涌入內地置產(chǎn)的事實與頻繁性需求,以及因此帶來的一系列糾紛甚或悲劇,中外政府及傳教士對“第六款懸案”及其所支撐的內地置產(chǎn)權采取了不同的應對策略。前人研究多集中在何人作偽及中方何時發(fā)現(xiàn)等問題上,并側重于天主教方面的討論*相關研究主要有呂堅:《關于近代史上教會內地置產(chǎn)協(xié)議》,《史學集刊》,1988年第2期;王中茂:《西方教會在近代中國購置地產(chǎn)的活動及其特點》,《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第6期;王中茂:《近代西方教會在華購置地產(chǎn)的法律依據(jù)及特點》,《史林》,2004年第3期;王中茂:《西方教會內地置產(chǎn)條款作偽考辨》,《世界宗教研究》,2005年第1期;王中茂:《晚清天主教會在內地的置產(chǎn)權述論》,《清史研究》,2007年第3期;王林:《近代基督教會在中國內地置產(chǎn)建堂條約根據(jù)質疑》,《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但對各國對該款的回應特別是該款對英美處理新教內地置產(chǎn)權的影響討論不足*現(xiàn)有研究已涉及到英、美兩國對教會置產(chǎn)問題的看法,但并不側重中法《北京條約》第六款所帶來的影響。主要有顧維鈞:《外人在華之地位》,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10年版;[美]威羅貝:《外人在華特權和利益》,王紹坊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李傳斌:《基督教與近代中國的不平等條約》,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在對清廷何時發(fā)現(xiàn)提出新證據(jù)的同時,對“第六款懸案”的英法美回響的演變進行較深入的探討。
教會在華置產(chǎn)權經(jīng)歷了從口岸到內地,從普遍到特殊的過程,并與居住權、傳教權等息息相關。從《南京條約》到《天津條約》,外國教會先后獲得通商口岸的居住、租買房屋和租地建房權,中俄、中法《天津條約》還給予傳教士持證赴內地傳教權,根據(jù)“最惠國待遇”,各國教會分享這些權利,但均未獲得在通商口岸的買地權及內地置產(chǎn)權。從條約層面講,傳教權和居住權、置產(chǎn)權之間存在不平等。從實際情況看,傳教士進入內地傳教,居住和置產(chǎn)不可避免,因此獲得內地居住和置產(chǎn)權變得迫切,并且也想通過買地獲得所有權,為教會建立永恒之基。這一愿望在上述中法《北京條約》中文版第六款中得以實現(xiàn),這一突破性條款不僅將置產(chǎn)權從通商口岸擴展到內地,更增加了購地權。同時也將傳教士特殊化,其他外人并不享有內地置產(chǎn)權。雖然還未提到內地居住權,但由于清政府在實際中默許了傳教士到內地居住,也沒有引起中外爭議和交涉,有學者認為居住權是附屬傳教權自然而有的*喬飛:《從清代教案看中西法律文化沖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13頁。。
如前所言這一條約依據(jù)并不合法,因此嚴格來講傳教士并無內地置產(chǎn)權。但1860年后各國傳教士以此為據(jù),在內地租買房地、建堂造屋卻是個不爭的事實。當時以奕為首的中方不僅未發(fā)現(xiàn)中法文本間的差異,對“并任法國傳教士在各省租買田地,建造自便”一句也未引起重視,在給咸豐關于條約談判的奏折中對此只字未提*齊思和等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198-214頁。。而此后數(shù)年該條約下發(fā)各省后,各地都是根據(jù)第六款處理外國教會在內地置產(chǎn)買地的,比如1861年山東巡撫清盛就依據(jù)第六款辦理報請定奪,總理衙門予以同意*朱金甫主編:《清末教案》(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93-195頁。。而總理衙門在為天主教傳教士蓋印的護照上也有“內地來去居住,租買田地,建造自便”字樣。
對于條約文本差異何時被發(fā)現(xiàn),目前主要有三種看法:1.顧維鈞認為1869年有人查出了中法文約本間的差異*參見顧維鈞:《外人在華之地位》,第188頁。。威羅貝(W.W.Willoughby)、史維東(A.R.Sweeten)均支持這一說法*[美]威羅貝:《外人在華特權和利益》,第429頁; [美]史維東:《中國鄉(xiāng)村的基督教:1860-1900年江西省的沖突和適應》,吳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0頁。,而細讀顧書可知他是指1869年英國政府知曉這種差異。王中茂也認為這一差異是在1869年被發(fā)現(xiàn),并提出是由總理衙門法國股工作人員與海關總稅務司赫德在核查條約時發(fā)現(xiàn)的,可是文中并未注明這一說法的史料來源*王中茂:《晚清天主教會在內地的置產(chǎn)權述論》,《清史研究》,2007年第3期。。2.呂堅根據(j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外務部檔內的《查核法國條款底本》提出同治七年(1868)之說。當時為修約總署派人檢查中法條約,由赫德及總署法文官發(fā)現(xiàn)了法文原本沒有該款*參見呂堅:《關于近代史上教會內地置產(chǎn)協(xié)定》,《史學集刊》,1988年第2期。。但呂先生根據(jù)《查核法國條款底本》首頁所列奕、文祥、崇綸、寶鋆、董恂、徐繼畬、譚廷襄職銜推斷,只能說明總署最遲在1868年知曉,以前是否已知不得而知;3.季壓西、陳偉民則據(jù)赫德日記提出最遲在1864年6月總理衙門已明了法國在其中的欺詐行為*季壓西,陳偉民:《來華外國人與近代不平等條約》,北京: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291-292頁。。
第三種意見將發(fā)現(xiàn)提前到1864年6月,但其證據(jù)還有進一步可議的空間。查閱日記,赫德在1863年7月16日、17日、18日、20日、21日的日記接連提到和總署董恂一起核對中法條約的中法文本并核對完畢*[美]凱瑟琳·F·布魯納,費正清,理查德·J·司馬富編:《步入中國清廷仕途——赫德日記(1854-1863)》,傅曾仁等譯,北京:中國海關出版社,2003年版,第376-378。。日記未點明何約,季、陳兩先生認定是《北京條約》并提出赫德很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但不知他是否告訴總署官員。按常理核對范圍肯定包括《北京條約》,不過日記并未明確提到發(fā)現(xiàn)了差異,而董恂是否發(fā)現(xiàn)也不得而知,當然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其次該書引用赫德1864年6月11日日記赫德與文祥談話,中文版為“法國條約的原件已經(jīng)制定,條約第11款在法文原本中并未見到傳教士在內地有‘購地與建造’的任何權利。文祥在將來一段時間內,遇有適當?shù)臋C會,將從這一點得到好處”*[美]理查德·J·司馬富,約翰·K·費正清,凱瑟林·F·布魯納編:《赫德與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赫德日記(1863-1866)》,陳絳譯,北京:中國海關出版社,2005年版,第170頁。,作者將原文第11款誤寫為第一款,并認為是第六款之誤,而得出1864年6月之說。不過日記未指出具體條約名,譯者注釋是《中法天津紫竹林法國租地條約》,但不知何所依據(jù),查該約11款確實談的是租地問題,日記英文版也確是第11款,但疑問在該約是1861年簽訂且天津紫竹林是通商口岸中的租界,何以會扯上內地,殊不可解。結合日記上下文,盡管季、陳的邏輯稍顯武斷,但其結論可能是正確的,日記所談應該就是《北京條約》第六款,因為兩人談論的是法國天主教傳教士進入內地引發(fā)的一系列麻煩,特別是貴州教案給文祥帶來巨大困擾,所以恰合語境,鑒于赫德日記手跡存在辨認困難,有可能是羅馬數(shù)字Ⅵ(6)與Ⅺ(11)之誤,不過這一點有待到英國查閱日記原版*Parks M.Coble,Robert Hart and China’s Early Modernization:His Journals,1863-1866,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p.136-137.。
但筆者的另一重大發(fā)現(xiàn)恰恰可與此相互印證。同治三年(1864)十月一日福建巡撫徐宗斡向總理衙門報告福安天主堂被毀案,徐指示地方官賠償原地價,但不同意另買地基建造,理由是之前英國牧師在漳州買屋建堂,總理衙門曾指示“漳州系屬內地,英國條約十二款亦系專指通商口岸租地買屋而言,并無內地字樣,應飭按約禁止”,因此認為“今福安亦系內地并非通商口岸,與漳州事同一律”。徐以英國條約論法國之事遭到法國教士的強烈反對,該教士直言英約與法約不同,根據(jù)法約“在內地無論何處均可買置建造堂屋”。領事也以此向閩撫伸陳*張永貴等編:《教務教案檔》第一輯,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4年版,第1291-1293頁。。十月十一日(11月9日)總理衙門在給閩撫的回復中寫道:“該教士引法國條約,謂可在內地買置建造堂屋,查法國條約第三款載明以法文為正,該領事細譯法文,便可知悉,并無此語?!?④⑤《教務教案檔》(第一輯),第1294-1295頁,第569頁,第806頁。由此可知,總理衙門此時不僅知道中文本第六款最后一句為法文本所無,也清楚中法文本有爭議時以法文本為準。
而同年三月直隸總督請示法國傳教士鄂荅位到大名府建堂一事,總理衙門的指示還是“今鄂教士屬自行租建,查與法國條約第十款和續(xù)增條約第六款相符,原可準行,惟必須兩廂情愿”④。同年四月四日(5月9日)總理衙門在給戶部的文中寫道:“法國條約續(xù)增第六款,有并任法國傳教士在各省租買田地建造自便之語,是只有各省字樣,并無內地字樣,只有傳教士字樣,并無外國人字樣?!雹萃翘熘鹘虃鹘淌康絻鹊亟ㄌ?,三月總理衙門的指示為符合《北京條約》第六款,四月行文也明確承認第六款有“并任法國傳教士在各省租買田地建造自便”一句,而到十月時卻明確指出法文本中并無該條,由此推斷總理衙門是在同治三年四月到十月間獲知文本差異的。結合前面的討論,可以肯定總署確實是在赫德和總署法文官核對中法文條約時發(fā)現(xiàn)這一差異的,而時間應該就在1864年6月前后,最晚到11月9日。此后這成為總署內部公開的秘密,比如1865年7月9日赫德日記提到:“我們向他們談外國人的善意等等,他們提出了《法國條約》,指出條約的中文本同外國文本有許多不同之處”*[美]理查德·J·司馬富,約翰·K·費正清,凱瑟林·F·布魯納編:《赫德與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赫德日記(1863-1866)》,第381頁。。第六款作偽成為赫德的中國同僚奚落他的證據(jù)。
然而總理衙門并未將此公之于眾,也未向法方提出交涉。1864年法國田魯斯主教在會稽買地建堂,會稽縣令報寧紹道臺請上海通商大臣李鴻章定奪,十一月三日(12.1)李以《北京條約》中只有“各省”并無“內地”字樣,判定在通商口岸之外買地建堂違禁。會稽縣據(jù)此將賣地民人拘押,并照會寧波韋副領事,韋一面以田所領執(zhí)照內有在浙省來去居住、買地建堂自便文句,且有恭親王和法使大印回復,一面報上??傤I事請公使定奪。法駐滬總領和法使柏爾德密(Jules Berthemy)認為“各省”指內地毫無疑問,并向總理衙門抗議*《教務教案檔》(第一輯),第1271-1277頁。。平心而論,李以咬文嚼字來退拒法方是站不住腳的,但從反面說明李以及會稽縣令、寧紹道臺等都不知第六款文本差異。而總署在明知第六款作偽的情況下并未借此契機與法方交涉徹底解決,本案由地方上升到國家交涉后,最終以中方的妥協(xié)而告終,總署的理由是“內地建堂由來已久”,只要載明賣作本處天主堂公產(chǎn),“仍系中國之產(chǎn),自應準其辦理”*《教務教案檔》(第一輯),第1277頁,第52頁,第50-54頁,第37、43、46頁。。
總署之所以在同治四年正月二十八日如此答復浙江,是因為在正月二十五日(1865.2.20)與法方達成協(xié)定:“嗣后法國傳教士如入內地置買田地房屋,其契據(jù)內寫明立文契人某某(此系賣產(chǎn)人姓名)賣為本處天主堂公產(chǎn)字樣,不必專列傳教士及奉教人之名”*《教務教案檔》(第一輯),第1277頁,第52頁,第50-54頁,第37、43、46頁。,史稱“柏爾德密協(xié)議”。會稽案中法方爭辯的依據(jù)是中文版第六款最后一句,可見其已知曉文本差異。但法方不會如實告知,而是誘使中方另行承認,除強調教會乃厲行善舉外,主要是認為教堂產(chǎn)業(yè)非個人私有,而是教中人等公共之業(yè),所以仍為中國人所有。這似乎給了總署一個順勢而下的臺階,因為總署最擔心的是中國之地淪為外國之地,所以進而要求契約內聲明賣作教堂公產(chǎn)的同時由奉教中國人出名,但被法使以中國教徒多不可靠拒絕,仍要求以教士出名。各不相下,最后妥協(xié)各不出名,以賣入本處公產(chǎn)議結*《教務教案檔》(第一輯),第1277頁,第52頁,第50-54頁,第37、43、46頁。。只要還是中國之地,總理衙門就答應了,當然總署未向法方理論,還可能因篡改的是中文本,總署已獲皇帝批準通行在案,教士進入內地置產(chǎn)已成事實,所以不便再與法方交涉再生事端。
法方利用會稽案契機將原本非法的權利合法化,不知是否就是會稽案爭議導致法方明了第六款差異,因未能看法文資料,在會稽案前法方是否及如何知曉文本差異不得而知,但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因為1860年后法國公使為傳教士發(fā)行護照,照內即有第六款最后一句,比如1860年12月白德理護照載明“傳教士白公在四川省內來往傳教居住,勿論何處租買田地,建造天主堂屋宇,均聽其便”*《法國白德理傳教護照》,《四川教案與義和拳檔案》,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頁。,前述田魯斯主教類同此例。而同治二年二月二十七日哥士耆照會同樣表明根據(jù)第六款,“主教諸人自行價賣地址,建造天主堂公所,原可聽其自便”。而三月一日總署回照中也指明“條約內載于言明查還舊堂之外,雖有任其自行租買田地建造之語”。三月八日法使再復“任其自行買建,原系和約所定”*《教務教案檔》(第一輯),第1277頁,第52頁,第50-54頁,第37、43、46頁。??梢姺ǚ绞欠浅S锌赡芟惹耙阎谋静町惖模徊贿^會稽案發(fā)促使法國不得不尋求徹底解決,而這種解決是明知文本差異的刻意而為,在下述法使施阿蘭(A·Gérard)話語中進一步印證。
“柏爾德密協(xié)議”后30年,第六款懸案在清廷內部未再起波瀾。直到光緒二十一年六月十八日(1895.8.8)張之洞上疏總理衙門,明確提出傳教士經(jīng)常援引的第六款“任法國傳教士在各省租買田地建造自便”在法文本中沒有。張是從美國議院所刊各國交涉政書中發(fā)現(xiàn)的,該書中有一份美國公使1886年10月6日報告,報告言明第六款的中法文之別。張將此份報告譯文上報給總理衙門。此外還援引《英例全書》中有關購產(chǎn)來歷不清、立契約不法等的相關規(guī)定,并提議總理衙門根據(jù)上述事實與法使商議限制教堂內地置產(chǎn)之法*朱金甫主編:《清末教案》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593-596頁。。張上呈的美國報告在當時影響較大,《翁同龢文獻叢編之六外交·借款》中也存有該報告譯本《節(jié)譯美國公使致外部公文:論傳教事》,翁題有“傳教事庚申內第六款華文與法文互異”*戚其章:《從〈翁同龢文獻〉看晚清外交》,《歷史教學》,2003年第9期,第25-26頁。。也許翁是經(jīng)張報告知曉此事的,因為時年翁為軍機大臣。另該報告曾有單行抄本流傳*《美國公使致外部論傳教事公文》,抄本,國家圖書館藏,登錄號:312002055735。。
面對此份上疏,總理衙門不得不做出反應,八月九日即照會法使,言明第六款中法文有別,根據(jù)條約傳教士無權在內地置產(chǎn)。對此法使施阿蘭回復:“中法各文兩歧一層,本因當年深知情形,且恐兩國文字因出兩歧,或致將來誤會生事,正所以法國駐京大臣會同總理衙門,于同治四年正月二十五日,另行商定專章之故,所謂柏大臣章程是也”*呂實強等編:《教務教案檔》第五輯,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7年版,第248-249頁。。該公使直白地承認了1865年另訂協(xié)議的真實用意,意在用“柏爾德密協(xié)議”取代第六款,通過外交交涉使不合法之權利合法化。此后當中方再指責法方無權在內地置買房地時,法方總以“柏爾德密協(xié)議”論之,而不提及第六款,這一點所帶來的影響是總理衙門始料未及的。
在照會法使前,總理衙門曾于七月初八日分別致函美國公使田貝和英國公使歐格訥詢問張之洞文中所提到的美國公使之報告與英例全書之內容有無舛誤*《教務教案檔》(第五輯),第224頁,第226頁。。七月十二日田貝回函則未對張所譯之內容正確與否作直接回答,只言“但系熟諳英漢文者,均可將全文譯出”,但卻指出中國既然已與柏大臣簽訂協(xié)議,認明了教會在內地置產(chǎn)權,現(xiàn)在如欲改之則為“有意背章也”*《教務教案檔》(第五輯),第224頁,第226頁。。田貝實際上是承認了張所譯之內容是正確的,但作為第三方不便對此明言,同時也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現(xiàn)在問題的癥結已不是中法《北京條約》第六款中法文本的差別,而是“柏爾德密協(xié)議”。英國公使是否做出回復不得而知,《教務教案檔》中未見相關記錄。
法方以“柏爾德密協(xié)議”巧妙地為天主教解決了內地置產(chǎn)問題,新教傳教士依據(jù)“最惠國待遇”成為第六款的受益者,而這一條款又被證明是缺乏條約效力的,新教傳教士在知曉真相后態(tài)度是復雜的。衛(wèi)三畏(S.W.Williams)認為像法國這樣的大國,在條約中文本中擅自增加內容的行徑是不值得的,同時這一增加的內容也是無效的*[美]衛(wèi)三畏:《中國總論》,陳俱譯,陳絳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47頁注39。。何天爵(Chester Holcombe)也認為法國這一行為沒有必要和意義,他認為1846年道光皇帝頒發(fā)了給還教產(chǎn)的諭旨,天主教傳教士已經(jīng)可以重新回到內地了*Chester Holcombe,The real Chinese question,New York:Young People’s Missionary Movement,1907,pp.160-161.。也有傳教士認為中方對此也有責任,丁韙良(W.A.P.Martin)就指出篡改的文字是中文的,總理衙門沒有理由抱怨受到了欺騙*[美]丁韙良:《花甲憶記——一位美國傳教士眼中的晚清帝國》,沈弘,惲文捷,郝田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99頁。。李佳白(Gilbert Reid)更是認為中方接受的是中文本,只有當中法文本產(chǎn)生爭議時才以法文本為準,由于在實際應用中這一條款沒有遭到中方拒絕,沒有產(chǎn)生爭議,因此不能認為這一款是無效的*Gilbert Reid:Chinese Law on the Ownership of Church Property in the Interior of China,Section I.The General Right Established,The Chinese Recorder(September,1889),p.424.。
清政府在知曉條約存在問題的情況下允許天主教到內地置產(chǎn),并在實際中默許了新教傳教士享有同等權利,這樣的舉動似乎令人費解。張之洞曾對此作出解釋:“其添設分堂醫(yī)院學塾等所皆系善舉,并非為牟利起見,故格外通融辦理?!?王樹枬著編:《張文襄公全集》卷一百一十八,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8476頁。曾為傳教士后擔任駐華公使的何天爵也支持這一看法,他指出中國政府沒有對傳教士進入內地居住和開展工作提出官方抗議,是因為認識到傳教工作是以慈善為目的的*Chester Holcombe,The real Chinese question,p.163.。正是認識到傳教工作的慈善性質,傳教士成為有別于其他外國人的特殊團體,得以深入內地置產(chǎn)建堂,而以營利為目的的商人按約被限于通商口岸。
中法《北京條約》第六款的“造偽”以及“柏爾德密協(xié)議”的出臺也使得英美在對待教會內地置產(chǎn)問題上顯得更為復雜。相較而言,中英條約中關于傳教的專門條款很少,且即使到1902年《馬凱條約》,英國傳教士在華都未能獲得內地置產(chǎn)權,特別是其中的購地權,如果要進入內地置產(chǎn),只得通過“最惠國待遇”援引法國條款,但總署早期并未同意英方援引,比如上述福建漳州案內,所以不斷有英國傳教士請求獲取與法國同行相同的權利,但英國政府對此卻并未予以積極配合。
從英國第一任駐北京公使卜魯斯(F.W.Bruce)開始,這項政策似乎是一貫的。進入內地置產(chǎn)傳教,同樣是英國傳教士的向往,他們時刻關注條約權利的進展,當發(fā)現(xiàn)他們的法國同行已經(jīng)突破港口,他們也紛紛追隨其腳步進入內地,但他們更希望中英條約正式給予他們這種權利,不過這種希望被駐華外交官撲滅。據(jù)1864年6月17日赫德日記記錄,當日他與公使談話,布魯斯表示他不會為傳教士的利益來運用他的官方影響力,但會給予他們與其他英國國民同樣的保護,因為他相信如果中英再戰(zhàn),那將是內地一些傳教糾紛引起的結果*[美]理查德·J·司馬富,約翰·K·費正清,凱瑟林·F·布魯納編:《赫德與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赫德日記(1863-1866)》,第175頁,第177頁。。很顯然,他受到法國悲劇的刺激,1856年馬神甫進入內地被殺事件是中法戰(zhàn)爭的導火索,而1861-1862年貴陽教案、1862年衡陽教案導致中法關系再度緊張,他不想英國步法國的后塵。
而在他知道中法《北京條約》第六款作偽以后,更有了拒絕傳教士的理由。1864年6月19日赫德日記載英國公使館職員柏卓安(J.Meleavy Brown)來訪告知,廈門傳教士巴恩斯纏著布魯斯,根據(jù)中法《北京條約》英文版(應該是翻譯自中文版——筆者)第六款,要求正式申請在內地擁有土地。公使向巴出示法文原本,他大為驚訝,因為看到了法文本沒有給予擁有內地土地的權利*[美]理查德·J·司馬富,約翰·K·費正清,凱瑟林·F·布魯納編:《赫德與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赫德日記(1863-1866)》,第175頁,第177頁。??梢?,英駐華使館已知第六款故事,但不知從何而知,時間上與前述赫德、總理衙門不謀而合,可能并非巧合,鑒于赫德與英使館間的密切聯(lián)系,也許是赫德轉達的。不過盡管英國外交官不欲為教士謀取內地置產(chǎn)的條約權利,但也沒有禁止他們進入內地。
而布魯斯的態(tài)度為其繼任者所延續(xù),當然有一些變相的波折。1868年正值《天津條約》規(guī)定的十年修約期,英國倫敦會(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曾寫信給外交大臣斯坦利(Lord Stanley),建議借修約之際在條約中加入允許英國傳教士到內地像在通商口岸一樣擁有居住和購買土地的權利,這一提議于5月2日由斯坦利告知駐華公使阿禮國(Rutherford Alcock),而8月又發(fā)生了內地會傳教士戴德生在揚州租房引發(fā)的沖突,阿禮國不得不正視該問題,9月11日他致信斯坦利:“我并不認為需要增加新的條款賦予英國傳教士在中國各地購買土地和居住的權利。關于這一點中法條約的第六款已經(jīng)非常明確了,根據(jù)‘片面最惠國待遇’賦予法國傳教士的權利也同樣地賦予英國。……但從傳教士的安全、維持和平與秩序、選擇在何處定居便于管理來考慮,將這一條約權利付諸實際是否明智與謹慎,是另外一個問題?!?“Sir R.Alcock to Lord Stanley”,British parliamentary papers:China,V.29,Correspondence,dispatches,cirsulars and other papers respecting missionsries in China 1868-72,Shannon:Irish University Press,1971,p.26.可見阿禮國認為從條約權利而言,英國傳教士根據(jù)“片面最惠國待遇”與法國一樣享有在內地“租買田地、建造自便”的權利;但從實際出發(fā),他并不十分贊同將此權利付諸實際??赡苁芑貜偷挠绊懀?2月1日斯坦利的答復是:“關于在全國各地購買土地和居住的權利,英國傳教士要謹言慎行,盡全力避免沖突的發(fā)生,如果當?shù)卣芙^承認他們有這樣的權利,不要強求應擱置爭議,向駐華公使投訴。如果發(fā)生了迫害傳教士的騷亂,公使要向北京的官員控訴,要求懲罰肇事者并賠償受害者”*“Memorandum upon the Treaty Rights applicable to British Missionaries and their Work,and the protection of Native Christians in China”,Church Missionary Society archive,Section VII,General Secretary’s papers,pt.3.Papers relating to Japan & China,1874-1952(CMS-Sect.VII-pt.3),REEL50,Marlborough:Adam Matthew Publications,2006.。斯坦利和阿禮國并不否認英國傳教士有內地買地權,但似乎并不鼓勵傳教士進入內地去實踐這項權利,擔心引發(fā)沖突,不過仍然會承擔保護傳教士的義務。
但1868年底斯坦利去職,克拉倫登伯爵(Lord Clarendon)出任外交大臣,12月18日他轉來倫敦浸禮會咨詢件,該會在山東棲霞因捐產(chǎn)而發(fā)生糾紛,特來信詢問根據(jù)條約有無租買房地及接受捐產(chǎn)的權利。1869年3月12日阿禮國進行了詳細答復:1.按條約規(guī)定,英國人民不允許在通商口岸以外的地方租賃、購買或以贈送的形式接受土地或房產(chǎn),以供教會或其他目的之用,但對法國是例外。法國傳教士根據(jù)中法條約第六款中文本最后一句獲得內地租地建房權,但這一句在法文本中是沒有的,而且根據(jù)中法《天津條約》第三款規(guī)定以法文本為依據(jù);2.目前的實際情況是,中國當局已經(jīng)采取新的方法(指柏爾德密協(xié)議)同意天主教在內地獲得產(chǎn)業(yè);3.法國獲得的這種權利英國傳教士經(jīng)過抗議是有可能獲得的。因為根據(jù)條約規(guī)定,中國當局不可能拒絕英國享有法國一樣的權利,但傳教士到底能否成功在各地置產(chǎn)與當?shù)胤磳εc否的實際情況有關;4.英國政府應否為新教傳教士求得與法國政府為天主教會在內地獲得的相等的特權問題,應慎重考慮后再作決定;5.傳教士已經(jīng)進入內地,一旦發(fā)生糾紛英國政府也不會坐視不管,但希望傳教士能夠用智慧和節(jié)制規(guī)范其自身行為,減少與中國民眾的摩擦*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9-141頁,第142頁,第161頁,第196頁,第188-189頁,第198頁,第143、146、149頁。。阿禮國的態(tài)度可簡單地總結為:無條約權利,但仍可爭取,爭取與否有待于政府決定,但對傳教士進入內地置產(chǎn)持謹慎態(tài)度。
阿禮國報告明確表示英國人在通商口岸以外不享有任何置產(chǎn)權,并指明法國的條約權利也有問題。而他在1868年9月沒有提到這一點,這種態(tài)度的變化,很有可能是因為阿禮國直到1869年才知曉第六款攙假之事,顧維鈞先生就持這種觀點*顧維鈞:《外人在華之地位》,第188頁。。1869年5月19日克拉倫登在得知法國條約的真相后,明確表示不會以中法條約中文本中添加的幾個字為依據(jù)為英國傳教士爭取與法國同樣的權利,還指出英國傳教士不享有超出一般英國人民的任何特權,甚至指示阿禮國可警告?zhèn)鹘淌刻热羲麄兺雽で蟾蟮奶貦嗪蠊载?,“不能指望女王陛下政府方面為救護他們而采取任何行動或強制性的干預”*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9-141頁,第142頁,第161頁,第196頁,第188-189頁,第198頁,第143、146、149頁。。這一態(tài)度表明英國政府的立場再次退卻,不但不支持傳教士尋求的條約權利,且較布魯斯的態(tài)度更為嚴厲。
克拉倫登隨后就此在英國上議院演說,英國各大報刊也予以了報道,引發(fā)了教會方面強烈的反響。先是1869年7月14日在北京的英國傳教士,包括倫敦會的艾約瑟、德貞和圣公會的包爾騰、顧惠廉聯(lián)名致信阿禮國,對克拉倫登和阿禮國所持的觀點進行逐條辯駁,不贊成他們所堅持的將教會限制在通商口岸的觀點,也不承認傳教是導致中英沖突的根源,而對法國條約的作偽,他們的解釋是“雖然法國條約的法文本沒有訂明這一條文,同時,從政治上的原因考慮,誰都清楚清政府是樂于撤回這一特權的,但事實上法國傳教士業(yè)已獲得這一特權”*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9-141頁,第142頁,第161頁,第196頁,第188-189頁,第198頁,第143、146、149頁。。接著傳教士又借用《北華捷報》等公共輿論表達不同的意見,香港維多利亞教區(qū)主教柯爾福也致信質疑克拉倫登:倘若天主教在法國保護下深入西南,而禁止圣公會傳教士進入內地,難道是公平和正當?shù)膯幔?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9-141頁,第142頁,第161頁,第196頁,第188-189頁,第198頁,第143、146、149頁。甚至汕頭領事阿查理也認為教會的發(fā)展有利于商業(yè)利益,其所到之處會為商人、旅客和官員鋪平道路*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9-141頁,第142頁,第161頁,第196頁,第188-189頁,第198頁,第143、146、149頁。。圣公會甚至認為克拉倫登上任后英國政府的政策發(fā)生了逆轉,斯坦利和阿禮國先前是支持傳教事業(yè)的,但被繼任者克拉倫登否決,后者堅持“除了天津條約第八款外,中英間沒有其他特別的條款可引證”*“Memorandum upon the Treaty Rights applicable to British Missionaries and their Work,and the protection of Native Christians in China”,CMS-Sect.VII-pt.3,REEL50.。
但這些反對聲音并未動搖英國外交部的態(tài)度,12月13日克拉倫登回復柯爾福拒絕了他們的請求,因為“深信其他的政策都將危及維護本國和中國之間的和平,并使女王陛下政府的人民在該國的巨大商業(yè)利益陷于困境,英國政府方面惟有采取克制和和解的政策始能獲得這種利益”*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9-141頁,第142頁,第161頁,第196頁,第188-189頁,第198頁,第143、146、149頁。??死瓊惖呛桶⒍Y國站在同一戰(zhàn)線,部分受到他報告的影響,阿禮國一直向倫敦表達這樣的觀點:中國官紳對傳教有強烈的反對情感,各地反教即為證明,所以必須限制傳教士在條約允許以及領事能夠保護和干預的范圍內,這樣不但傳教士能夠安全的工作,“不斷威脅兩國關系的根源亦將斷絕”。所以他視傳教為可能導致兩國沖突的根源,這必然會危及英國在中國的更大利益——商業(yè)利益,總理衙門在來信中也談到傳教問題“與商業(yè)利益的關系極為重大”,所以必須謹慎應對,“因為商業(yè)是一個偉大而又強大的國家所依靠的有力支柱”*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9-141頁,第142頁,第161頁,第196頁,第188-189頁,第198頁,第143、146、149頁。。正是這些成為了英國官方的主導意見,并支撐其政策走向強硬,而教會在各地引起的糾紛加劇了這種觀點。
在謀求添加內地置產(chǎn)權失敗后,英國教會不得不在既有的條約上做文章,因中英《天津條約》第十二款“各口并各地方”描述*中英《天津條約》第十二款:“英國民人,在各口并各地方意欲租地蓋屋,設立棧房、禮拜堂、醫(yī)院、墳基,均按民價照給,公平定議,不得互相勒掯?!蓖蹊F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出版社,1957年版,第97-98頁。,傳教士想從中尋找內地置產(chǎn)的條約依據(jù),1870年4月7日蘇格蘭圣經(jīng)公會(National Bible Society of Scotland)向外交部請愿,認為“各地方”可解釋為內地。但并未獲得外交部的認可,7月14日回信指出:“聯(lián)邦政府并不打算接受你們所提出的關于條約第十二款中‘各地方’的延伸性解釋,否則將交易限定在通商口岸就變成多余了。不管法國政府是如何聲稱其所代表的傳教士的利益,聯(lián)邦政府不認為傳教士與其他英國公民相比享有任何特權?!?“Mr.Hammond to the Hon.A.Kinnaird(April 14,1870)”,CMS-Sect.VII-pt.3,REEL50.外交部的回復打破了傳教士的最后一絲希望。顯然不能將“各地方”解釋為“內地”,否則依據(jù)中英《天津條約》早已享有內地置產(chǎn)權,就不會有前面的爭論了。
隨后繼任駐華公使威妥瑪(T.F.Wade)向各地領事發(fā)布兩份通知,對居住和置產(chǎn)問題進行了更為具體的指導。第一份通知于1870年9月20日發(fā)布,首先向各位領事轉達了上述外交部對蘇格蘭圣經(jīng)公會的回復,即英國傳教士只享有居住在通商口岸的權利,不享有其他特權。其次,有關通商口岸的區(qū)域界定,由領事根據(jù)各地情況自行判斷,總原則是“最安全的做法就是領事對其所控制地區(qū)負責并進行保護,不要隨便批準英國人到遙遠的、孤立的地方永久性居住?!?“Circular addressed by Mr.Wade to Her Majesty’s Consuls in China(September 20,1870)”,CMS-Sect.VII-pt.3,REEL50.這一規(guī)定是一種非常保守的政策,強調傳教士不但最好不要去內地而且只能限定通商城市的有限區(qū)域。最后針對傳教士已深入內地的事實,威妥瑪指示“盡管我現(xiàn)在非常明確的要求你堅持不要讓人們在遠離你的地方獲取土地或房屋,但我認為現(xiàn)在突然讓英國教會放棄已在內地獲得的傳教點也是很不明智的?!?“Circular addressed by Mr.Wade to Her Majesty’s Consuls in China(September 20,1870)”,CMS-Sect.VII-pt.3,REEL50.12月7日外交部批準了威妥瑪上述通知的內容。對傳教士而言,這表明英國官方想將其活動范圍限制在通商口岸,這對傳教而言是不利的。
1872年2月20日威妥瑪再次向各地領事發(fā)布通知,這份通知不僅再次向領事強調不要讓傳教士到遠離通商口岸以外的地方置產(chǎn),還進一步建議傳教士把在內地的產(chǎn)業(yè)置于當?shù)厝嗣?,并言明領事不對在其保護和控制范圍之外獲得的房產(chǎn)或土地提供支持*“Circular addressed by Mr.Wade to Her Majesty’s Consuls in China (February 20,1872)”,CMS-Sect.VII-pt.3,REEL50.。這份通知也得到了外交部的批準,根據(jù)英國圣公會的檔案記錄他們在1872年6月7日收到了外交大臣的來信,信中轉達了威妥瑪給領事的通知并建議傳教士遵守威妥瑪?shù)囊?“The Memorial of the Most Reverend the Vice-Patron,the Right Honourable the President,the Vice-President,and the Committee of the Church Missionary Society”,CMS-Sect.VII-pt.3,REEL50.。威妥瑪兩份通知自發(fā)布后沒有撤銷或修改,尤其是讓教會將內地房產(chǎn)置于當?shù)厝嗣碌淖龇?,引起傳教士們的不滿。圣公會曾希望英國政府能夠修改威妥瑪?shù)恼?,但未獲成功*“Memorandum upon the Treaty Rights applicable to British Missionaries and their Work,and the protection of Native Christians in China”,CMS-Sect.VII-pt.3,REEL50.。
英國政府對教會內地置產(chǎn)不僅受到中法《北京條約》第六款中法文本差異的影響,也與19世紀60年代英國對華政策的調整息息相關。兩次鴉片戰(zhàn)爭打開了中國大門,然而戰(zhàn)爭所帶來的經(jīng)濟利益卻并不如意。中國經(jīng)濟的實際情況使英國意識到戰(zhàn)爭代價太大,因此決定放棄武力威脅。而太平天國運動也大大影響了英國的在華利益。對此,英國轉而尋求通過一種和平的環(huán)境和穩(wěn)定的政局來維系其長久利益。為此,英國采取的一條重要原則就是減少英國人和中國人的接觸,這樣就可以盡量降低破壞兩國和平的摩擦*參閱[英]伯爾考維茨:《中國通與英國外交部》,陳衍,江載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10-59頁;Paul A.Cohen:China and Christianity:the missionary movement and the growth of Chinese antiforeignism,1860-1870,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3,pp.187-199.。英國對在華傳教士在內地置產(chǎn)的態(tài)度,是與英國政府的這一原則一脈相承的。
1902年中英商討《續(xù)議通商行船條約》之際,英方曾想借此機會為包括傳教士在內的所有英國公民獲得內地居留和置產(chǎn)權,但這一提議未獲中方同意*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總署研究室編譯:《辛丑和約訂立以后的商約談判》,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8、21、22、24-25、39、49、51頁。。雖然英國傳教士一直沒有獲得內地置產(chǎn)權,但其并未遵守外交官的決議,1860年以后傳教士深入內地租買房地是一個普遍的事實。
在1903年中美《通商行船續(xù)訂條約》簽訂以前,美國傳教士也只享有在通商口岸居住和置產(chǎn)權。美國官方在討論置產(chǎn)問題時常常從居住權出發(fā),這是因為居住與置產(chǎn)不僅息息相關,更是置產(chǎn)的基礎。這一點在條約描述中體現(xiàn)得更為直接:“大合眾國民人在通商各港口貿易,或久居,或暫住,均準其租賃民房,或租地自行建樓”*《望廈條約》第十七款、中美《天津條約》第十二款。。美國民眾是在享有居住權的基礎上才被允許租賃房地的。對于居住權,何天爵曾這樣總結:是否支持傳教士在內地居住對美國政府而言從來都沒有成為一個問題。因為我國政府的政策是不支持任何階級或職業(yè)享有特權,無論從事何種職業(yè),都以公民為基礎提供保護*Chester Holcombe,The real Chinese question,p.163.。對此歷任駐華公使的態(tài)度較為統(tǒng)一,即雖然根據(jù)條約美國傳教士無權到內地居住和置產(chǎn),但美國政府有盡力保護公民的義務。
和對英國一樣,總理衙門1860年代早期并未同意美國傳教士到內地置產(chǎn),1864年傳教士梅禮士在山東登州租屋,本來1858年登州已被開放為口岸,但因不便停船于1861年改設煙臺,所以登萊青道報請山東巡撫請總理衙門定奪,山東巡撫認為登州非通商口岸,按約不準租房,總理衙門同意,回復山東根據(jù)中美條約十二款“所有準租民房,系指通商口岸而言”,“今美國教士欲在登郡租房,既非通商口岸”,“核與條約不符”,并以此答復美公使蒲安臣。蒲安臣只得解釋登州本來是口岸,不得已被煙臺取代,“今洋租賃登州地方已歷幾載,非背條約”*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一冊),第409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編:《中美往來照會集:1846-1931》第二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43-444、450頁。。可見總署根據(jù)中美條約并不同意美國教士有內地置產(chǎn)權,而美國公使也承認這一點。
所以美國傳教士也與英國同行一樣不斷尋求法國條款的美國化,1867年美國傳教士也曾向駐華公使請愿,希望借修約之際增添與法國條約第六款相似的條款,讓美國傳教士在各省獲取租買土地建造的權利*H.Blodget:The Toleration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The Chinese Recorder(January-February,1881),p.11.。自然美國公使未能同意。但事實是美國傳教士早已突破口岸進入內地,比如在杭州,到1872年杭州置產(chǎn)案爆發(fā)時美南長老會傳教士吳思敦(M.H.Houston )、郝理美(Ben Helm)已在杭居住數(shù)年。案發(fā)后美駐華公使鏤斐迪(Frederick F.Low)明確指出美國傳教士在通商口岸之外沒有永久居留權*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五冊),第98頁,第98頁。。當然他也承認要求傳教士撤離不合時宜,僅能盡力保護,但不希望傳教士在內地擴充原有的機構或新增傳教機構*陳增輝主編:《清末教案》(第五冊),第98頁,第98頁。。鏤斐迪公使還指出以法文本并不存在的條款為依據(jù)而享有內地置產(chǎn)權是不妥的*Mr.Low to Mr.Beebe,F(xiàn)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FRUS)1875-’76 Vol.1,p.339.,所以美方也知曉了第六款的作偽之舉。
雖然沒有條約依據(jù),但美國官方并不反對傳教士通過自己的努力享有與法國傳教士同樣的特權。1874年12月28日公使艾忭敏(B.P.Avery)在回答福州領事戴蘭那(M.M.De Lano)有關傳教士在內地居住和持有房產(chǎn)問題時就指出傳教士可通過自己的謹言慎行享有這一特權,還聲明本公使不會妨礙他們已有的冒險行為,也不建議他們從已獲得中國官員允許的地方撤退,并不會阻止在必要時對他們提供合法的幫助。該公使并進一步提示傳教士如果做了任何違背法律或超越條約權利的事,仍可依據(jù)治外法權要求由本國政府的官員來處理*Mr.Avery to Mr.De Lano,F(xiàn)RUS1875-’76 Vol.1,p.334-336.。他想表達的意思是:美國傳教士可援引“最惠國待遇”認為自己享有與法國一樣的權利,但法國傳教士在內地租買田地也是缺乏條約依據(jù)的,首先第六款最后一句沒有法律效力,其次從嚴格意義上說“柏爾德密協(xié)議”不是條約,只能算清政府給予法國傳教士的一種特權,因此對美國傳教士而言,只能說是他們自己爭取到的特權。艾忭敏公使的這一看法得到了國務院的完全贊同和支持*Mr.Fish to Mr.Avery,F(xiàn)RUS1875-’76 Vol.1,pp.398-399.。
更有代表性的觀點是1885-1898年出任駐華公使的田貝(Charles Denby)報告,1886年他給國務院的報告明確指出按約傳教士和商人一樣“僅得在通商口岸買地造屋居住”,他提到傳教士曾向其援引法國條款,1885年前任楊約翰致國務院文也曾援此條以為教士可以住內地之例,但他強調中法條約法文本并無此句,根據(jù)中法天津條約第三款“則教士不可在內地居住固屬無可疑議”,并且美國“歷任出使大臣皆不以為然”,“英國政府向來亦明執(zhí)此議,不肯援此條為其國教士可入內地居住之例”。因中國對外人無管轄權,所以不便讓外人任意居住。不過因傳教是慈善之舉,各國偏袒教士,所以教士進入內地官府并不干涉,本來美國也可援此專許教士入內地居住。但為傳教士謀取超越其他國民的特權與美國法律法無歧視不符,所以欲修約為教士另立專條必須獲得中國首肯,而要達此目的必須讓中國官紳明了教士所為乃有益中國之事業(yè)*《美國公使致外部論傳教事公文》,抄本,國家圖書館藏,登錄號:312002055735。。田貝明了第六款作偽,也清楚美國歷來政策,但似乎并不排斥為教士爭取,不過10年過去并未成為現(xiàn)實。
直到1895年初,164名美國傳教士聯(lián)名向美國總統(tǒng)和參議院請愿,要求在中美條約中明確傳教士有權在中國內地居住,并可以個人或教會的名義持有房產(chǎn)。傳教士們還特別指出所求并非新權力或特權,因為中國政府已給予傳教士在內地居住權好多年,只是要求在條約中明確加入*Petition,Jules Dacids (Editor),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pers: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er.3,Vol.11,Wilmington:Scholarly Resources,1981,pp.15-16.。在請愿后不久,成都教案、古田教案等先后爆發(fā),面對教案紛起,民教關系日趨緊張的局勢,1896年9月田貝在國務院指導下起草了五條阻止排外騷亂的辦法,經(jīng)國務院同意后于1897年2月正式報給總理衙門*The Tsung-li Yamen to Mr.Denby,F(xiàn)RUS1897,p.61.。其中有兩條與美國傳教士在內地居住和置產(chǎn)有關:第一條為請中國政府發(fā)表一份正式聲明,承認美國傳教士有權在內地居?。坏诙l是說明美國傳教士有權在中國內地購地,并可以差會或教堂名義持有契據(jù)*Draft,F(xiàn)RUS1896,p.63.。
總理衙門對第一條的答復是:“這一權利在條約中已有。中央政府已經(jīng)下令要求對居住在中國的美國公民進行保護?!?The Tsung-li Yamen to Mr.Denby,F(xiàn)RUS1897,p.62.田貝雖然認為總理衙門的回復是很有價值的承認,但也指出直接的承認更有價值*Mr.Denby to Mr.Olney,F(xiàn)RUS1897,p.60.。對于第二條,總理衙門認為“盡管中美條約中沒有提到,但在此問題上美國傳教士應與法國傳教士受同等對待”*The Tsung-li Yamen to Mr.Denby,F(xiàn)RUS1897,p.62.。對此間接回復,美方也不是非常滿意,因為他們希望清政府發(fā)表一份公開諭旨,并下令各地官員遵守執(zhí)行,而非僅在信件中承認這些權利*Mr.Denby to Mr.Olney,F(xiàn)RUS1897,p.60.。不過總理衙門的答復頗令人不解,因為條約只有通商口岸的居住權,并未言明內地居住權,中美中英中法條約都沒有提到這一點??偫硌瞄T的意思也許是既然已給傳教士在內地租買田地權,那就相當于已經(jīng)給予內地居住權了。
直到1903年中美《通商行船續(xù)訂條約》訂立,美國教會內地置產(chǎn)權才得以實現(xiàn),該約第十四款規(guī)定:“美國教會準在中國各處租賃及永租房屋、地基,作為教會公產(chǎn),以備傳教之用,俟地方官查明地契妥當蓋印后,該教士方能自行建造合宜房屋,以行善事?!边@一條款為美國教會獲得了在中國各地租賃房屋、地基的權利,尤其是“永租權”,這在其他條約中是沒有的,但永租并不等于購買,因此在根據(jù)中美條約美國教會始終沒有取得購地權。但這一條款也帶來問題,因為條款是“美國教會”而不是“美國傳教士”,那么不屬于任何差會的自由傳教士是否有權到內地置產(chǎn)就成了一個新問題。1906年3月22日美國國務院在給駐華公使柔克義(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的指示中表示根據(jù)中美間的條約自由傳教士無權到內地置產(chǎn),但因為中國政府已經(jīng)將這一權利讓予了傳教士,國務院并不反對其在實際中獲得這種權利*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Minster Rockhill,F(xiàn)RUS1906,p.278.。
從嚴格的條約意義而言,只有美國在1903年中美新約中獲得了內地租賃和永租房地權,但沒有購買權,英法則始終沒有獲得內地置產(chǎn)權。盡管法國通過“柏爾德密協(xié)議”使清政府同意了天主教可在內地置買田地,但該協(xié)議不是條約。中法雙方從未正式公布或簽署過“柏爾德密協(xié)議”,這一協(xié)議是法國公使與總理衙門在往來照會中形成的,因此只能算是清政府給予法國天主教的一種特權。清政府考慮到宗教活動的慈善性,在明知中法《北京條約》第六款存在問題的情況下,不僅同意了“柏爾德密協(xié)議”,也默許了英美等國新教傳教士到內地置產(chǎn)。然而深入各地的傳教士帶來的不僅僅是教堂、醫(yī)院和學院,還引發(fā)了無數(shù)的教案,其中置產(chǎn)問題就是矛盾的焦點之一*陶飛亞,劉天路教授在對山東教案的研究中就將租地買房案歸為一種類型,并認為這類教案占了新教教案的絕大多數(shù)。詳見陶飛亞,劉天路:《基督教會與近代山東社會 》,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47-355頁。。正如馬士評價1860年中法《北京條約》中文本第六款:這一規(guī)定以巨大的權力武裝了天主教士,便于他們擴大宣傳到內地去,并注定引起未來的很多摩擦*[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一卷),張匯文,姚曾廙,楊志信,馬伯煌,伍丹戈合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695頁。。
對于傳教士深入中國各地置產(chǎn)傳教的事實,以及清政府的默許,英美政府采取了“大同小異”的態(tài)度。所謂“大同”即兩國均明確表示傳教士無權在內地置產(chǎn),但也并不要求傳教士從現(xiàn)有的傳教點撤離,一旦發(fā)生糾紛也不會坐視不管。也就是說,英美在承認傳教士的既得利益這一點上是相同的?!靶‘悺笔侵概c美國相比,英國希望能夠盡量將傳教活動限制在通商口岸以減少民教沖突,進而保持一個和平的環(huán)境以維護其在華經(jīng)濟利益,因此不支持其依據(jù)“最惠國待遇”享有法國傳教士的特權。而美國卻支持傳教士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與天主教一樣的特權,并積極地為此提供幫助和保護。
[責任編輯:王 戎]
本文受“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舊金山大學利瑪竇研究所“馬愛德獎學金”(Malatesta Scholarship)資助。
許俊琳(1982-),女,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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