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紀念與寄托
——宋代府名淺析

周　玥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

歷史研究

傳承、紀念與寄托
——宋代府名淺析

周玥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唐宋時期，我國的行政區(qū)劃建制出現(xiàn)新的發(fā)展，府成為了新的統(tǒng)縣政區(qū)。宋代大量升州為府，對府名的確定往往很花心思，既遵循了中國古代地名命名的一般規(guī)律，又有其特點。有的府名沿用了歷史上的郡號和軍額，有的府名使用了帝王年號，有的府則以所轄縣名為名，還有一部分府的命名選取含義美好的詞匯以寄托愿望。府名確定后會由地方官員或皇帝親自題寫并制成匾額和界碑，宣告四方，在特定情況下還會出現(xiàn)對府名的更改，以適應特殊需求。府名文化是宋代府制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值得關(guān)注。

宋代；府名；特點；紀念意義；美好寄托

唐宋時期，我國的行政區(qū)劃建制有了新的發(fā)展，府作為統(tǒng)縣一級政區(qū)，開始出現(xiàn)在歷史舞臺上。開元元年(公元713年)十二月，唐玄宗改雍州京兆郡為京兆府，這是府成為政區(qū)名稱的開端。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曾指出唐宋建府的特點：唐代“惟建都之地乃曰府”，“至宋，而大郡多升為府”①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全校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66頁。。府在宋代發(fā)展迅速，不僅設府的數(shù)目增多，而且設府范圍也擴展到全國。政區(qū)建制的改變，伴隨著具體地名的更改。唐、宋政府在升州為府之后，都會對新府賜予佳名，一來和原先的政區(qū)地名加以區(qū)別，二來也展示出政權(quán)對新府的重視。宋代的府名沿襲唐、五代的命名方式，在府前冠以兩個字的美稱。這兩個字或有歷史傳統(tǒng)，或寄托美好涵義，其選定需要經(jīng)過一定的程序，涵義頗為講究。而明清以后，則往往直接以“某州府”作為府的名稱，直接點名府與原州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我國古代地名的命名大概可以總結(jié)為以下幾類：因山水命名；因方位地形命名；因物產(chǎn)命名；因祥瑞命名；因年號命名；因史跡人物命名；寄托美好愿望命名等。宋代府名也基本遵從了這些原則，同時又有自己獨特的文化特點。

一、傳承歷史：郡號府名

宋代許多府的命名，沿用了當?shù)氐目ぬ??？ぷ鳛槲覈姓^(qū)劃的通名，誕生于東周，一直沿用千年，直到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才被最終廢除。

我國置郡最早期的記載，見于春秋時期?！蹲髠鳌分汹w簡子伐鄭的誓詞有“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②左丘明撰，杜預集解：《左傳(春秋經(jīng)傳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17頁。一說，可見郡的地位是在逐漸發(fā)展的過程中得到提升，才超過縣的。春秋時期關(guān)于郡只有少量記載，具體的設置和名稱直到戰(zhàn)國時才明確下來。戰(zhàn)國時的郡名，有的一直沿襲到唐宋，并被用為府名。例如秦莊襄王所置的太原郡，因其地廣大為“太”而地勢高平為“原”得名。唐玄宗開元十一年(723年)改并州為太原府，就沿用了“太原”兩字作為新府的府名。太原府在北宋曾一度被降為并州，嘉祐四年(1059年)在韓琦的建議下重新恢復為府，依舊以郡號“太原”命名。

秦漢時期是郡制發(fā)展的重要階段。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11年)，分天下為三十六郡。事實上，秦郡的數(shù)目，很可能隨著區(qū)劃的擴張和變更，有所變動。而漢郡與諸侯王國并行，即所謂“郡國制”，漢武帝時代漢帝國的版圖達到極盛，共有郡國109個之多。魏晉南北朝時期，刺史州逐漸由監(jiān)察區(qū)轉(zhuǎn)化為行政區(qū)，形成了“州-郡-縣”的三級政區(qū)制，但因為該體制自身弊病較為嚴重，州、郡之間職責和統(tǒng)區(qū)不夠明確，難以協(xié)調(diào)，所以隋文帝在代周之后“罷天下諸郡”，使得行政區(qū)劃再次回到二級制。隋大業(yè)年間，唐天寶年間和至德年間，均有過改州為郡的嘗試，但此時的州和郡已經(jīng)不再是兩級行政區(qū)劃，而是同一行政區(qū)劃的不同稱謂而已。最終乾元元年，郡又改回為州，以后郡作為行政區(qū)劃的通名，再也沒有重回歷史舞臺。

郡雖然在唐中葉以后不再作為國家行政區(qū)劃中名稱，但郡號作為古地名，仍然有著一定的影響力。經(jīng)過五代十國的混亂期，宋代的州縣有所增減調(diào)整，其中有一部分州保持了舊有的郡號，但不作為正式地名，而是“僅在封爵如郡侯、郡公、郡王之類，或文人行文時，稍有使用”*周振鶴主編，李昌憲著：《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宋西夏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8頁。。宋代的爵位分為十二等，其中以宗室近親身份來繼承親王爵位的，會被特旨封為郡王，宗室近親多被封為郡公。除了備封之外，宋人使用郡號的主要場合就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了。詩詞文章中使用郡號代指某地，一方面展示了作者的知識淵博，同時也令文字更加豐富多姿。通過文學作品的傳播，很多地方的郡號得以在郡制廢除后仍為人們熟知。

由于郡號傳承較久，能夠體現(xiàn)地方的歷史沿革和文化底蘊，而且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所以很多府在命名時都沿用或者化用了當?shù)氐目ぬ?。唐、五代時期的京兆府、太原府和江陵府都是以郡號為府名的例子。

北宋時沿用郡號為府名的情況依舊盛行，延安府、河間府、遂寧府、濟南府、平陽府、壽春府、東平府和襄陽府等八個府的府名都與當?shù)乜ぬ栂嗤Ｆ渲袎鄞焊撬稳首谮w禎任壽春郡王時的潛邸壽州，延安府是宋哲宗趙煦為延安郡王時的潛邸延州，遂寧府是宋徽宗趙佶為遂寧郡王時的潛邸遂州。這三個府使用郡號作為府名，可以清楚地展現(xiàn)出當?shù)嘏c帝王履歷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從而突出宋代以帝王潛邸為府的設府理念。作為宋神宗趙頊任郡王時潛邸的陳州雖然沒有直接沿用“淮陽”為府名，但府名“淮寧”可以看作是郡號的化用。其他幾個采取郡號命名的府均有悠久歷史，其郡號多表示山川地理方位(如河間、濟南、襄陽)。新府用舊郡號來命名，強調(diào)了地方的歷史沿革，雖然是新名，卻不至于有陌生感，容易被接受。

南宋紹熙元年(1190年)，宋孝宗任普安郡王時的潛邸劍州升府，府名并沒有依照北宋慣例被定為“普安”，而是定名隆慶府。事實上，整個南宋一百五十年間，直接沿用郡號的府名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這一方面是由于郡號在宋代的使用度下降而被逐漸忽略，同時也與北宋末年新賜郡號泛濫的情況有一定關(guān)系。宋徽宗在位期間，大規(guī)模為全國所有無郡號的州、府賜贈郡號，有意在全國范圍內(nèi)建立州名和郡號一一對應的完整體系。新賜郡號的舉動一來滿足了宋徽宗本人好大喜功、崇尚浮夸的心理，二來也為趙氏宗室的冊封增添了選擇空間。但新郡號因為缺乏足夠的歷史沉淀和實用價值，并沒有得到廣泛程度上的認可。南宋時中央政府棄用郡號作為府名，也是考慮到大量新郡號的存在無法為新府增加辨識度和歷史內(nèi)涵而做出的決定。

沿用或化用郡號的這一類府名，因為歷史悠久，廣為人知，所以被較高頻率地使用。很多郡號以府名的形式在元明清保持下去，一直成為現(xiàn)今還在應用的行政區(qū)劃名稱。

二、標識規(guī)格：軍額府名

宋代州在規(guī)格上有著兩套等級劃分的標準：其一是以戶口為基準的劃分體系，共輔、雄、望、緊、上、中、中下和下八等；其二是所謂“節(jié)度體系”，分成節(jié)度、團練、防御和軍事(又稱刺史州)四等。節(jié)度州是“節(jié)度體系”中的最高一級，其來源與唐代的方鎮(zhèn)制度息息相關(guān)。宋代由于文臣知州已經(jīng)形成制度，節(jié)度使逐漸不赴本州任職，而蛻變成為了武臣的遷轉(zhuǎn)階官。雖然節(jié)度使的職能已經(jīng)架空，但節(jié)度軍額仍被保留下來，成為宋代州府地名和等級標識的一部分。宋代府在設置時，對于原州的“節(jié)度體系”規(guī)格有一定要求，但對戶口的數(shù)額并沒有嚴格規(guī)定。

洪邁在討論宋代設府時，稱本朝“固未有稱府而不為節(jié)度者?！?②洪邁：《容齋隨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773頁，第773頁。可見按照規(guī)定，只有節(jié)度州才能夠升為府。但他隨后又指出：

“比年以來，升蜀州為崇慶府，劍州為隆慶府，恭州為重慶府，嘉州為嘉定府，秀州為嘉興府，英州為英德府。蜀、劍既有崇慶、普安軍之額，而恭、嘉以下獨未然，故幕職官仍云某府軍事判官、推官，大與府不相稱，皆有司之失也。信陽軍一小壘耳，而司戶參軍銜內(nèi)帶兼節(jié)推，尤為可笑。頃在中都時，每為天官主者言之，云亦不必白朝廷，只本案檢舉改正申知足矣。乃曰：‘久例如此?！瓜喑械浇瘛Ｎ陌补珖L為左選侍郎，是時，未知此也?！雹?/p>

可見，對于升府州規(guī)格限制的執(zhí)行情況，從北宋到南宋有著一個逐步放松的過程。北宋時，節(jié)度州升府的制度執(zhí)行較為嚴格，凡是具備升府條件的州，如果尚不是節(jié)度州，就會首先賜予軍號，升格為節(jié)度州，然后再進而升府。例如齊州最早為防御州，宋英宗因為曾任過齊州防御使，故而在治平二年(1065年)十一月建齊州為興德軍節(jié)度。到了宋徽宗時，才將齊州升為濟南府。趙州作為“國姓所出之地”*徐松輯：《宋會要輯稿》方域5-33，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399頁。，具有重要政治意義，因而升為慶源府。但趙州原本的規(guī)格只是軍事州，地位太低，所以其升府的過程經(jīng)歷了整整十五年時間：在崇寧四年(1105年)先賜軍額升為節(jié)度州，接著在大觀三年(1109年)又升成大藩，直到宣和二年(1120年)才正式升成府。隨著宋高宗南渡以后，國家的典禮制度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壞，原先的規(guī)定得不到嚴格執(zhí)行了。南宋有大量非節(jié)度州被直接升為府，有些雖然后來又補賜節(jié)度軍額，但已是在多年以后了。例如嘉州升為嘉定府是在慶元元年(1191年)，但直到開禧元年(1205年)才被升為嘉慶軍節(jié)度。甚至有的府直到南宋滅亡，仍然沒有帶節(jié)度軍額。

總體而言，擁有節(jié)度軍額的府占宋代新府中的多數(shù)，所以節(jié)度軍額也成為了宋代府名的一個重要來源。節(jié)度規(guī)格因為與當?shù)剀娛碌匚挥嘘P(guān)，故而在命名軍額時往往偏重于詞義，或顯示武力強勁，或期望邊防穩(wěn)固，經(jīng)常使用的有“鎮(zhèn)”“平”“寧”“定”“武”“安”等字眼。直接套用原州的節(jié)度軍額為新府命名，同樣始于唐代。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十二月升岐州為鳳翔府，而“鳳翔”二字便是岐州的節(jié)度軍額。有趣的是，“鳳翔”作為軍額名并沒有側(cè)重于尚武寓意，而是根據(jù)春秋時期秦穆公之女弄玉和其夫蕭史乘鳳凰飛升的典故而來。

宋初節(jié)度州的設置基本沿襲唐和五代的舊制，軍額名稱也沒有太大變化，只有部分因為避諱等原因而進行了調(diào)整。宋太宗于公元976年即位后，進行過一次相對大規(guī)模的改名活動：

“有司言官階、州縣名與御名下字同者，皆改之。彰義軍為彰化軍，義成軍為武成軍，保義軍為保平軍，感義軍為感德軍，義武軍為定武軍，昭義軍為昭德軍，崇義軍為崇信軍，歸義軍為歸化軍，大義軍為大順軍，義州為儀州，南義州為南儀州，義陽軍為信陽軍。”*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83頁。

這次改名中，原有州縣名和軍額中的“義”字都用其他字眼了進行替代。但縱觀宋代歷史，類似規(guī)模的改名活動并不多。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先后將自己曾任節(jié)度使的昭德軍和彰信軍改名為隆德軍和興仁軍，而在不久后的崇寧三年(1104年)又把“隆德”和“興仁”作為兩地升府后的府名，而軍額則恢復如舊。因此可以將徽宗這次更改軍額看作升府賜名的前奏。

另外，有一些唐和五代的非節(jié)度州在宋代被升為節(jié)鎮(zhèn)。這些州有的因為軍事上地位重要且有大量駐軍，需要提高等第以適應防衛(wèi)體系，如宋夏邊防重地陜西路的熙州、慶州、渭州等。而另外一部分州則是皇帝潛藩封地，為了符合升府的資格，而先特賜節(jié)度軍額，再進一步升府。后一種情況下，先賜的軍額就會被直接作為后來的府名。以潁州為例，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將自己昔日為潁王時的封地潁州升為節(jié)度州，賜軍額“順昌”，到了政和六年(1116年)，宋徽宗將潁州升府，命名與前賜軍額相同，即為“順昌府”。南宋的崇慶府和安慶府也是以此次序而得名的。

不過，由于南宋時“非節(jié)度州不能升府”的規(guī)定已經(jīng)成為一紙空文，所以出現(xiàn)了一種截然相反的地名現(xiàn)象，即因為某些府在設立時尚不是節(jié)度州，后來再升為節(jié)鎮(zhèn)時所賜的軍額是根據(jù)府名而來。典型的例子是寶慶府：邵州于1225年升為寶慶府，其命名原則是下文所要介紹的以年號命名，而時隔二十多年后寶慶府升為節(jié)度，所賜軍額亦為“寶慶”。

三、興元故事：年號府名

以皇帝年號作為地名是我國歷史上一種較為特殊的地名命名方式，具有較強的時代特征和紀念意義。最早的年號地名是東漢建安年間所設的建安縣(今福建省建甌市)，其后在三國、南齊和北魏時都有類似地名出現(xiàn)。而這一命名方式在唐代頗為盛行，有學者統(tǒng)計，“有唐一代共有77個年號，其中13個年號曾14次用于地名上”*華林甫：《中國地名學源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頁。。早期以年號為名的行政區(qū)大多是縣，而唐代興元府的設置和定名則肇始了宋代年號府名的使用。

興元府原為唐代梁州，是唐德宗躲避朱泚之亂時的駐蹕之地，在朱泚之亂平定之后，由當?shù)毓賳T和百姓上表請求升府。梁州升府的時間是唐德宗興元元年(784年)六月，而“興元”正是唐德宗回京之后所改的年號，以“興元”為府名，是具有紀念意義的舉措。宋代第一個以年號為名的府是紹興府，原為越州，其升府的原因和興元府十分相似：

“建炎三年十月庚申，車駕自杭州巡幸，御樓船渡浙江。壬辰，幸越州。四年，四月癸未御舟自溫、臺回，駐蹕越州。明年正月一日改元紹興。越州官吏、軍民、僧道上表乞賜府額。昔唐德宗以興元元年巡幸梁州，改梁州為興元府。于是朝廷用興元故事，改越州為紹興府。初車駕幸揚州，駐蹕逾年，又嘗經(jīng)郊祀。然未嘗建為府。則紹興蓋特恩也。”*③施宿等：《嘉泰會稽志》，《宋元方志叢刊》(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718頁，第6718頁。

越州升府屬于特恩，而其命名“用興元故事”③，可見興元府府名的紀念意義在宋代同樣得到認可。

宋代的年號府名集中出現(xiàn)于南宋時期，在紹興府之后，又先后有隆興府、慶元府、寶慶府和咸淳府四例。這四個府分別是宋孝宗、宋寧宗、宋理宗和宋度宗的藩邸封地，而作為府名的年號則基本上都是帝王登基時所建年號。年號府名具有紀念意義，同時也最能夠強調(diào)和體現(xiàn)府與帝王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畢竟皇子所能得到的封號和封地往往有很多，但能夠以年號命名的府卻只有其中之一。

宋孝宗于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十月壬子改鎮(zhèn)南軍節(jié)度。第二年五月被立為皇太子，六月受禪即位。登基后，宋孝宗的第一個年號是“隆興”，寓意國力興隆。而洪州是孝宗作為皇太子時的建節(jié)之地，順理成章在隆興元年(1163年)升府，并以當時年號“隆興”為名。宋寧宗即位于紹熙五年(1194年)七月，十一月改初封地明州為慶元府，而次年即改元“慶元”。這里“慶元”二字作為年號顯然早已議定妥當，只是因為尚未到歲首，所以先用于府的命名，隨后才正式成為年號。寶慶府的設置是在宋理宗即位改元寶慶之后，原為宋理宗的初封地邵州。相對而言，咸淳府的命名則有一番波折。

《景定嚴州續(xù)志》中保存有咸淳元年(1265年)的建府省札，討論了宋度宗即位后潛邸建府的府名確定情況：

“都司還房門下中書后省狀：照對兩省準尚書省札子，勘會溫、嚴、宜、忠州，系今上皇帝潛藩之地，合升府額，須議指揮。三省同奉圣旨，令中書門下省日下擬定，申尚書省等。今開具下項：一、溫州。本州有永嘉縣，系前代年號，今欲用紹興、隆興、慶元、寶慶典故，以初元為府號，欲擬升咸淳府；一、嚴州。本州有建德縣，今欲擬升建德府；一、宜州。本州系慶遠軍節(jié)度，今欲擬升慶遠府；一、忠州。本州有龍渠縣，今欲擬升興龍府。伏候指揮施行。申聞事。照得后省所申：溫、嚴、宜、忠四州，系今上皇帝潛藩之地，合升府額，內(nèi)嚴州擬升為建德府，宜州擬升為慶元府，嘉名已稱。第溫州元擬為咸淳府，近郡稱謂稍生；忠州元擬升興龍府，所稱尤覺未妥。今欲將溫州改升為瑞安府；忠州卻作為咸淳府。八月六日，奉圣旨依。右札付建德府。咸淳元年月日押?！?鄭瑤等：《景定嚴州續(xù)志》，《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353-4354頁。

由省札可知，當時最初議定以年號“咸淳”為名的，是宋度宗初為刺史時的封地溫州。而經(jīng)過官員的復議，認為“溫州元擬為咸淳府，近郡稱謂稍生”，于是改溫州為瑞安府，而把“咸淳”二字賜名給忠州，也就是度宗封王之地。初擬溫州改府后以年號命名，原無可厚非，因為宋寧宗和宋理宗時都是以即位年號作為初封地的府名，有一定規(guī)律性可循。而復議后改名的理由是“近郡稱謂稍生”，似與溫州當?shù)卣Z言的發(fā)音有關(guān)，屬于根據(jù)府名應用的實際情況而做出的調(diào)整。

年號府名基本貫徹了南宋歷史，除了兩個流亡小皇帝以外，只有在位時間較短的宋光宗和面臨亡國的宋端宗沒有用年號作為府名。但年號府名由于有著較強的時代性，其意義隨著朝代更迭而消減，很少能夠一直流傳下去。南宋這五個以年號命名的府，唯有紹興府經(jīng)過歷史洗禮，成為后代沿用的地名。

四、賜予佳名：其他府名

上文所引的《升建德府省札》顯示出南宋時確立新府后議定府名的過程包括三個步驟：中書門下省初擬府名，尚書省復議府名和下達正式公文確定府名。溫州、嚴州、宜州、忠州四個州升府后的命名方式正好是南宋時期命名新府的幾個主要方式：用軍額命名、用年號命名、用所轄縣名命名和復合詞義命名。前面兩種命名方式本文已經(jīng)做過介紹，下面要對另外兩種府名加以論述。

用原州所管轄的縣名作為建府之后新名是南宋建府賜名的新辦法之一，最早應用于宋寧宗慶元元年(1191年)時所建嘉興府，而宋度宗咸淳元年(1265年)時所建的兩個新府：建德府和瑞安府，都采用了轄下縣名作為府名。

嘉興府的命名直接冠用了秀州倚郭縣嘉興縣的縣名。倚郭縣作為本地治所所在，對于當?shù)卣谓?jīng)濟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其縣名被用為府名，正是這種重要性的體現(xiàn)。嘉興地區(qū)置縣始于秦朝，其縣名由“由拳”改名“禾興”并最終定名為“嘉興”二字，時間在三國時期。秀州升為嘉興府，是宋寧宗對祖父宋孝宗出生地的追封，這是宋寧宗登基后通過標榜孝道來穩(wěn)定民心的一項重要舉措。由于宋光宗拒絕為父親主持葬禮這一不孝行為而導致的朝野上下混亂局面，亟待新任統(tǒng)治者來改善。因此，宋寧宗建秀州為府的舉動足以昭告天下，重新建立帝王政治中的孝道精神。據(jù)《宋史》記載，趙子偁的夫人張氏“以建炎元年十月戊寅生帝于秀州青杉閘之官舍”*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15頁。。趙子偁是秦王趙德芳的后代，在建炎年間任秀州嘉興縣的縣丞。青杉閘即杉青閘，是嘉興縣北運河水閘?？梢哉f，嘉興縣才是宋孝宗的確切出生地。用該縣的縣名為新府府名，既考慮到了該縣縣名的歷史傳承性和代表性，同時更彰顯了該縣對宋孝宗本人的紀念價值，是非常符合當時宋寧宗建府目的的。

建德府和瑞安府定名時經(jīng)過了中書門下和尚書省的反復討論。瑞安府原為溫州，是刺史州，其府治所在是永嘉縣。溫州在建炎三年罷軍額，而原有郡號和倚郭縣名都是“永嘉”，雖然寓意祥和，但與西晉時晉懷帝曾用過的年號相同。所以一開始中書門下省給出的命名的意見是以年號“咸淳”作為府名，既避免新府名中出現(xiàn)過往王朝的年號，同時也能與“永嘉”相映成趣。但經(jīng)過復議之后，“咸淳”這一年號名因“近郡稱謂稍生”而被否決，府名經(jīng)過重新選擇后使用了原州所轄的另一個緊縣瑞安縣的名字。溫州轄下四縣，其中樂清縣為上縣，規(guī)格最低，缺乏代表性，而平陽縣的縣名“平陽”二字已經(jīng)是北宋晉州升府后的府名，故而均不適合作為新府名。在這種情況下，用“瑞安”做府名，是最為恰當?shù)倪x擇。

以縣名做為府名的方式更加突出府與縣之間的統(tǒng)轄與附屬關(guān)系，是對原有地名應用的擴大，具有標識意義。而宋代統(tǒng)縣一級政區(qū)中府的地位重于州、軍、監(jiān)是當時人的共識，故而成為府名對于原有地名的影響力也具有一定推動作用，從而獲得更為持久的生命力。至今，建德、嘉興和瑞安作為地名，都依然保留在當代中國的版圖上。

忠州原議的府名“興龍”是復合詞義府名，即組成府名的字分別有所指代，同時又組合出一個美好含義?！芭d龍”這一府名中，忠州龍渠縣的“龍”字成為了地區(qū)的指代，但龍渠縣只是忠州在南宋后增置的一個縣，拿來指代忠州顯然不夠有代表性，因此復議官員稱“所稱尤覺未妥”，否決了初擬結(jié)果。雖然忠州最終采取了以年號命名的方式，但復合詞義府名在宋代并不少見。例如潁昌府的命名，“潁”字得名于潁河，而“昌”字則可以聯(lián)想到許州的郡號“許昌”，兩個字結(jié)合寓示了對地方繁榮昌盛的期許。同慶府的“同”字源于成州的郡號“同谷”，而“慶”字源于升府時年號“寶慶”，兩字連用取意普天同慶。

中國古代帝制時期在地名的選擇上往往寄托了帝王和朝廷對政權(quán)穩(wěn)固和地方安定的良好意愿。府在宋代作為與帝王基業(yè)緊密相關(guān)的一級行政區(qū)劃，其名稱在用字選擇上更加講究。除了明顯帶有雙重復合的詞義府名外，宋代政府還會選取一些較有深意的詞匯或字眼為新府命名，以傳達建府的紀念意義和國家的美好愿景。宋州作為宋太祖的龍興之地，得名“應天府”，表達了宋太祖登基建宋是應天順命的意味。趙州因為州名與國姓相同而先后被賜予“慶源”二字作為節(jié)度軍額和府名，所慶賀的正是趙姓成為天下一統(tǒng)的事實。縱觀南宋所建新府，府名中最常出現(xiàn)的字眼是表達美好祝愿的“慶”“?！薄芭d”等。而標榜帝王品行的“德”字，也反復出現(xiàn)在府名中。

五、題額與更名

確定府名之后，地方政府在衙署以及城門等處題寫新名，以標明當?shù)匦姓^(qū)劃名稱的變更。府名的題寫一般由當?shù)毓賳T負責完成。由于府額的題寫并沒有具體格式規(guī)范，所以會產(chǎn)生爭議。《嘉泰會稽志》中指出，越州在紹興元年(1131年)十月升為紹興府后，由地方官吳說撰寫了府額：“州額初題越州大都督府，既賜府額，當題云紹興大都督府。而右朝奉大夫吳說乃題云大都督紹興府。議者或非之?！?施宿等：《嘉泰會稽志》，《宋元方志叢刊》(第7冊)，第6718頁。宋代承襲了一部分唐代的都督府號，作為地方行政等級的標志之一，其中越州是大都督府。“紹興”是新賜的地名，用以取代原有的地名越州，故而“紹興大都督府”這一提名方式更加符合邏輯。吳說的題寫方式則突出了“紹興府”的概念，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府”作為統(tǒng)縣一級行政區(qū)劃，已經(jīng)較都督府、藩府體系更加為人們所熟知。

府名的字體同樣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定。慶元府在寶祐五年(1257年)時，由吳潛重新題寫的府額，“八法端嚴，九鼎鎮(zhèn)重”*梅應發(fā)，劉錫撰：《開慶四明續(xù)志》，《宋元方志叢刊》(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931頁。，應為楷書。而據(jù)范成大編定的《紹定吳郡志》記載，平江府譙樓上的府額是篆書而成：“譙樓。紹興二年郡守席益鳩工，三年郡守李擢成之。二十年，郡守徐兢篆平江府額?！?范成大纂修：《紹定吳郡志》，《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23頁。

府名除了題寫在匾額上之外，也會通過立碑刻石的方式加以標識和保存。瑞安知府江萬頃在升府當年即“立石刻府名于郡治”*湯日昭、王光蘊纂修：《萬歷溫州府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98頁。；而明代整理四川地區(qū)碑刻古跡時，記載“忠州皇華洲有宋咸淳府廢基石刻”*杜應芳：《補續(xù)全蜀藝文志》，《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7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45頁。。

皇帝本人也會親自為部分府題寫新府額。宋徽宗時，廣東轉(zhuǎn)運判官燕瑛針對已升府的端州“府城規(guī)模未至宏狀”這一狀況，向徽宗請命，“欲望親灑宸翰，特改見今軍府額，賜以美名”*徐松輯：《宋會要輯稿》方域7-14，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版，第7431頁。。燕瑛希望宋徽宗親筆撰寫的府額可以帶動當?shù)馗堑臓I建。而宋徽宗在大觀二年(1108年)升瀛洲為河間府時，同樣欽賜御筆，書寫了軍額和府名。宋徽宗本人在書法上具有相當造詣，獨創(chuàng)瘦金體，由他本人撰寫的手詔多被地方政府制成石刻御碑加以保存?；实塾H自題寫的府名，與手詔御碑一樣，能夠進一步拉進帝王與地方之間的聯(lián)系，也有助于提升當?shù)毓賳T和百姓由于建府而產(chǎn)生的自豪感。

宋代府名在確定后很少再進行變更，但仍有肇慶(興慶)府、江寧(建康)府和江陵(荊南)府三例，其更名背后經(jīng)過各種權(quán)衡與考慮。

關(guān)于端州是否曾在政和三年(1113年)升為興慶府并又改名“肇慶”存在兩說，根據(jù)魯延召先生的考證，大概可以確認端州升府在政和三年而改名在政和八年(1118年)*魯延召：《“嶺南第一府”——北宋端州升興慶府考實》，《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9年第24卷第1輯，第53-59頁。。端州升府初名“興慶”，乃是沿用當時端州的節(jié)度軍額。但西夏所建國都亦名“興慶府”，作為宋徽宗潛邸的端州升府后與之同名，顯然不太妥當。故而將原定府名和軍額中的“興”字改為了“肇”字，意思相近，都表示初始，意味將來的蓬勃發(fā)展。肇慶作為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江寧府改名的時間是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建炎三年五月九日，詔江寧府改為建康府?！?徐松輯：《宋會要輯稿》方域6-24，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7417頁。當時宋高宗正駐蹕于此，故而為之改易佳名，其象征意義和駐蹕地升府相似。江寧府在三國時名為“建業(yè)(鄴)”，后因避西晉愍帝司馬鄴的名諱，改為“建康”，東晉和南朝一直延用，也是當?shù)氐墓?jié)度軍額名。這次改名相當于將府名從郡名換成了軍額。有了這一先例之后，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把江陵府“還為荊南府”*脫脫等：《宋史》，第2193頁。，和建康府一樣，采用軍額取代舊府名。根據(jù)洪邁所載：“荊州，軍額曰荊南，府曰江陵，而守臣則曰‘知荊南’，通判曰‘通判荊南’，自余掾幕縣官則曰‘江陵府’?！?⑤洪邁：《容齋隨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8頁，第48頁?？梢娊旮诟拿埃恢贝嬖谲婎~和府名混用的現(xiàn)象。所以這次改名更大程度上是為了讓府名和軍額在使用上取得統(tǒng)一。然而這一更改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時間，荊南府又恢復成江陵府，可見更改府名想要得到認可并不容易。不過，經(jīng)過兩次更改之后，江陵府的知府、通判及幕職官員的官名終于達成了一致，“始盡以‘江陵’為稱”⑤。

宋代府名確定的方式，北宋與南宋存在一定區(qū)別?？傮w而言，北宋更多采取該地區(qū)原先的郡號或者軍額來命名該府，而南宋則基本放棄了郡號命名的方法，而以軍額、年號和所轄縣的縣名來命名新府。除了這些命名方式以外，無論北宋還是南宋，都出現(xiàn)了許多詞義寓意美好的府名。宋代建府賜名是當時行政區(qū)劃變革的標志，是我國行政區(qū)劃變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宋代府名豐富了我國的地名文化，同時對后世地名的發(fā)展沿革起到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責任編輯：王戎]

周玥(1987-)，女，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

K244

A

1003-8353(2016)04-009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