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愛華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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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罪”與“病”：《古船》中隋抱樸形象再闡釋

莊愛華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作為《古船》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隋抱樸的命題在當下依然有重新闡釋的空間。作為一個獨特的經(jīng)受過多重苦難的思考者和追問者，以贖罪者與救贖者的形象來寬容苦難、救贖自我，使自我具有了內(nèi)在的形而上特質(zhì)。這個形象對“罪”與“病”、感情壓抑與靈魂突圍的展示，依然閃爍著某種深厚的人文精神與人道主義色彩，拷問著今天的我們。

《古船》；隋抱樸；罪；病；張煒

《古船》發(fā)表于《當代》1986年第5期，迄今已有30年的歷史。隨著時光流逝，主人公隋抱樸這一形象，也在當代文學更多五彩繽紛的人物形象的疊壓下顯得模糊了。但在當今歷史境遇下重讀這部作品，依然能感受到作品所蘊含思想的凝重與深遠，隋抱樸的歷史并未終結(jié)，反而以更為嚴峻和變形的方式在延續(xù)?；蛟S，我們可以在隋抱樸形象的重讀中，不但能夠發(fā)現(xiàn)那些積重難返的時代命題如何以變形的各種“新穎”方式繼續(xù)壓抑與剝削我們的靈魂，而且我們也終將明白人文精神和人道主義色彩是那么彌足可貴，尤其是那些發(fā)自自我內(nèi)在靈魂深處的人文精神與人道主義精神的渴望與訴求。

《古船》是作者張煒積多年人生歷練與思索而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正如他的夫子自道：“以往的生活、技藝，特別是情感的全部積累，都要用在第一部中?！雹購垷槪瑥堺愜姡骸侗３帧袄寺笔侨祟悓τ诔砷L悲劇的本能反抗——從“古船”到“高原”的文學對話》，《文藝爭鳴》，2011年第4期。這部小說以張煒想象的故鄉(xiāng)“洼貍鎮(zhèn)”為核心，書寫了這個小鎮(zhèn)在大躍進、還鄉(xiāng)團與文革等非理性政治運動中遭受的數(shù)十年水深火熱的災難生活。在作者的全能敘事視野中，刀光劍影、哀鴻遍野總是那么沉重、那么揮之不去；普通的民眾在時代的潮流裹挾中迷茫彷徨、隨波逐流，仿佛總是缺失自主的獨立思考與價值判斷。作者賦予了這個小說的時空以凝重的人文色彩與文化底蘊，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從文化和哲學的層面來審視《古船》，我們不能不感受到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責任、良心、人性、道德、理性、正義和戰(zhàn)斗精神，以及這些文化哲學層面的范疇所發(fā)出的燦爛的理想色彩、英雄主義情懷和深沉憂郁的批判精神?！雹谫Z振勇，魏建：《形而上悲愴與文化操守──從張煒小說看小說作為一種精神形式的價值》，《理論與創(chuàng)作》，1997年第4期。

小說主人公隋抱樸，他以懺悔者與贖罪者的形象，以“罪”與“病”的方式，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人物畫廊中的一個獨特存在。他精神上的重“病”與負罪、感情的壓抑與悲苦及靈魂的覺醒，也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主體張煒的精神發(fā)展與成長?！皬垷樄P下的人物，總是處在政治、道德、生活觀念的麻煩中，從來不飄飄然的?！雹圹獙殻骸丁耙庾R形態(tài)”與“大地”的二元轉(zhuǎn)化──略說張煒的〈古船〉和〈九月寓言〉》，《社會科學》，1994年第7期。隋抱樸正是這樣一個負重的人物形象。作者張煒依靠隋抱樸的精神發(fā)展歷程來建構(gòu)《古船》這一故事世界，來探討造成人性沉重和社會苦難的根源所在，其人文主義追求不但是那個時代的重要主題，即使在今天依然讓人在無奈中常常嘆息。“文學的諸多功能之中，一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喚起人類對一些根本問題的關(guān)注。”*陳思和：《現(xiàn)代都市的欲望文本》，《文匯報》，2000年第12期。《古船》正是通過抱樸這一獨特人物形象的塑造，以主人公對“罪”與“病”的象征性拷問，彰顯出凝重的人文情懷與人道主義精神，給今天的我們留下一個沉重的命題：人的自我救贖，何以能夠有效？何時才能有效？

一、“病”：精神的苦痛與紊亂

在人類生活中，精神或肉體“生病”大多是因為外界因素的不良影響，身體或精神受到壓抑或殘害，引起身體的排異反映，導致身體各個系統(tǒng)失衡而發(fā)生的生理或心理現(xiàn)象。最先讀《古船》這部作品時，有一個現(xiàn)象引起我的思考，那就是洼貍鎮(zhèn)的每個人都患過“病”，都要經(jīng)過老中醫(yī)郭運用中藥湯劑來治療。無論是老一輩的隋不召、李其生、史迪新、趙炳，還是年青一代的隋抱樸、隋見素、隋含章、李知常、鬧鬧等，他們都患過各種各樣的“病”，且病情復雜多樣。如抱樸所說：“咱們都是病人，老隋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病。我?guī)资甓荚谠O法戰(zhàn)勝它，默默地咬住牙抵擋著。”*③④張煒：《古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9頁，第212頁，第215頁。為何一個古鎮(zhèn)大多數(shù)人都會患“病”呢？這個“病”僅僅是生理的疾病？難道不是一種更深層的精神的苦痛與紊亂？

仔細研讀作品可知病因，洼貍鎮(zhèn)的百姓遭受過數(shù)十年至深的苦難，這些苦難在精神和肉體方面嚴重影響了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長期以來，苦難的折磨、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失落、物質(zhì)欲望的無窮膨脹導致每一個人身體與精神的失衡，以至于“生病”。尤其嚴重的是老隋家的長子隋抱樸，他的“怯病”從小就得下，他膽小怕事，躲避眾人，甚至不敢在公開場合大聲說話，抱樸自己也惱恨這一點，“從來沒有痛痛快快說過話，身上的血全淤在那里，真想照準自己隨便哪里扎一錐子?！胧沁@么想，從來也沒有那樣的膽子。什么也不敢，那就趴下過一輩子吧，偏偏又不能。偏偏又知道恨、知道愛，知道在暴雨天里往外跑?！雹坻?zhèn)子上有這種病的人絕不止他一個，但老隋家的人偏多偏重，隋不召、抱樸、見素及含章每人都“病”過，如隋不召的癲狂、抱樸的膽怯、見素的激憤絕望、含章的憂郁。抱樸是苦難的親歷者，“我最怕的就是撕咬別人的人。因為他們是獸不是人，就是他們使整個洼貍鎮(zhèn)血流成河，我害怕回想那樣的日子。我害怕苦難，一想起苦難，心里就打顫”，“苦難啊，快離開洼貍鎮(zhèn)吧，越遠越好，越遠越好，永遠也別回來！”④抱樸患有“怯病”的原因是他從7歲時曾親眼目睹一場場慘烈的人間悲?。哼€鄉(xiāng)團用一根鐵絲串起四十二人的肩胛骨，把八十歲的老太太活埋在地瓜窖里，當過幾天民兵的小伙子被扔進火堆活活燒死，幾歲的孩子被還鄉(xiāng)團踩著肚子流血而死；地主的女兒因為父親逃跑而被無辜凌辱致死，地主無辜的兒子在批斗會上被活活打死。尤其是老隋家整個家族的悲慘遭遇讓抱樸徹底洞悉了苦難的涵義。父親隋迎之一次次遭受批斗的精神折磨，最終在還賬歸來的路上吐血而死；土改時兄妹三人一次次地被隔離調(diào)查，遭受非人的折磨；文革武斗時兄妹三人驚恐萬分地藏在眉豆架下，無助地等待命運的審判；后母茴子為抗爭邪惡悲壯地點火自焚，死前還被惡棍趙多多撒尿凌辱，家族產(chǎn)業(yè)粉絲廠被仇人趙多多奪去，這一幕幕慘劇深深烙進抱樸幼小的心靈，令他在驚恐中度日如年。抱樸的“病”根已經(jīng)深深扎入靈魂深處，他被這種“病”時刻折磨著，但缺乏勇氣來仔細探究這種病的根源。

《古船》中“病”這一意象的設置意味深長?！安　笔乾F(xiàn)實社會的苦難遭遇在人們心中結(jié)出的一個“惡之果”，是嚴重的社會問題在個體的人生理和心理上的反饋，甚至可以說是病態(tài)社會的一個嚴重的象征。一個社會的基本細胞都患有疾病，那么這個機體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健康和良性的。當大部分的細胞都病至沉疴時，這個社會難道不是病至腠理？社會政治運動的更替、經(jīng)濟形式的變化及現(xiàn)代科技的快速發(fā)展導致每一個人精神的失衡，更是整個社會輕視人文精神的后果，如張煒曾經(jīng)這樣闡述現(xiàn)代人“病”的起因：“在這里借用中醫(yī)的概念做一個比喻。技術(shù)的那一部分東西，比喻是陽；人文精神的東西，比喻是陰。如果陰陽平衡的話，那么這個社會的機體就是正常的健康的；如果陰過分耗損，陽就多出來。那么這個生命就會出問題。中醫(yī)論述的一種病叫‘陽狂’，就是當一個人的‘陰’被一損再損時，陰陽即發(fā)生了嚴重失衡——陰太虛了，陽就相對太強，結(jié)果就得了‘陽狂’，癥狀是亂跳亂叫，就像精神狂躁癥一樣。一個人是這樣，一個國家也是如此，所以我們現(xiàn)在的世界，用中醫(yī)的觀點來鑒定，就是患了陽狂。無限地發(fā)展物質(zhì)，無限地發(fā)展技術(shù)，對人文精神無比踐踏和輕視，實用主義得到了空前的推崇?！?張煒：《在半島上游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頁。洼貍鎮(zhèn)就是處于這樣一種陰陽失衡的“病”態(tài)時空，人人失去生活的本真體驗，集體處于一種“癲狂”的病態(tài)中。如在浮夸成風的大躍進期間，李其生因指出玉米高產(chǎn)的虛假，被趙炳暗中指使民兵毒打，后來因參與革新發(fā)明成功受到表彰，一時興奮過度不能自持得了“狂病”，后經(jīng)郭運用湯藥醫(yī)治控制了病情。見素在爭奪粉絲大廠感到無望時內(nèi)心焦慮過度，缺乏精神的自我調(diào)整，也曾患有“陽狂”。洼貍鎮(zhèn)的百姓生活在這種是非顛倒的環(huán)境里，“病”是對他們生命狀態(tài)與現(xiàn)實生活嚴重失衡的一種警醒。

至此，我們從文本分析中已獲知隋抱樸患“病”的原因；那么，如何來救治才能讓他們解除精神或肉體的痛苦？張煒在作品中設置老中醫(yī)郭運這一意味深長的人物形象，讓他來拯救現(xiàn)代人“病”的苦痛。老中醫(yī)郭運是一個睿智的老人，是洼貍鎮(zhèn)生命的守護者，他以慈愛、善良、仁義、真誠的心態(tài)對待每一個來求治的病人，在抱樸的心里，郭運是最理解老隋家的人了，是老隋家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郭運一生信奉“吃虧是福”、“能忍自安”、“得民心者得天下”等人生至理。中醫(yī)本是傳統(tǒng)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洼貍鎮(zhèn)的百姓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幾乎每個人都患過“病”，值得尋味的是，這各種各樣的“病”西醫(yī)卻無能為力，只有郭運利用傳統(tǒng)中醫(yī)“望、聞、問、切”的醫(yī)術(shù)才能診斷，再配以中藥調(diào)理醫(yī)治而愈。如見素在城里患有絕癥，大醫(yī)院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無力救治，只能回歸洼貍鎮(zhèn)，由郭運用中藥慢慢調(diào)理他的病情，郭運是最理解老隋家的人了。見素只能跟著洼貍鎮(zhèn)最好的老人去“尋找那一線生的希望”。一位老人為何能賦予隋見素生的希望？抱樸把郭運看作精神的依靠，“老中醫(yī)是鎮(zhèn)子上唯一一個理解老隋家的人了，郭運如果表示無望，見素也就完了?！?③⑤ 張煒：《古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34頁，第82頁，第229頁。這一點尤其值得尋味，郭運為什么是“唯一一個理解老隋家的人呢？”郭運在抱樸心中，是同道者的形象，是精神的依靠，他和老隋家共同遵循傳統(tǒng)文化中的仁愛思想，堅守傳統(tǒng)人文精神，信奉與人為善，在喧囂的世界中始終保持內(nèi)心的純凈與本分，來抵抗外界各種無常的變化。在科學高速發(fā)展的時代，洼貍鎮(zhèn)卻依靠中醫(yī)郭運傳統(tǒng)的湯藥、針灸來醫(yī)治“疾病”，解除肉體與精神的苦痛，這意味著在科技進步的過程中作者對傳統(tǒng)文化“愛”與“善”的依戀。

二、家族之“罪”：懺悔與反思

洼貍鎮(zhèn)的種種苦難是《古船》的主要敘述內(nèi)容，隋抱樸面對苦難的生存環(huán)境，對人之“罪”的懺悔與反思來完成困境中力量的積聚。抱樸一再懺悔：“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個人！”③這個“罪”的具體所指到底是什么?如宋炳輝所說：“罪孽不論深淺輕重，總是指向某種具體的對象，作為一種人類行為，它總有一種指向性，即誰對誰犯下罪孽；作為一種后果，它同樣會在具體對象身上體現(xiàn)出來，在罪孽這個詞里，包含了一種刨根問底，緣果索因，追究肇事者的傾向性，正如通常所理解的那樣，好人受難總是有壞人作惡所致?！?宋炳輝：《面對苦難的現(xiàn)身說法──論張煒的三部長篇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5年第5期?！白铩痹谒灞愕囊庾R中是指家族祖輩因占有粉絲大廠，導致財產(chǎn)分配不公，從老一輩就開始虧欠了所有的窮人，致使洼貍鎮(zhèn)的窮苦百姓種著糧食卻挨餓受凍過著悲慘生活。抱樸對此有過深刻的反思：“一個人千萬不能把過生活當成自己一個人的事情，那樣為了自己就會去拼命，洼貍鎮(zhèn)又會流血。老隋家的人都是受過大苦的人，他們再也不敢為了自己活著。應該想一想鎮(zhèn)史上記了的和沒記的，不要認為那些事情多么遙遠。洼貍鎮(zhèn)人受的苦太多了、流的血太多了；他們餓得厲害，吃樹葉吃草，最后把白土的石粉也填進嘴里?！雹萃葚傛?zhèn)遭受的種種苦難，讓抱樸的靈魂承受巨大的打擊，以至于深陷精神的苦痛之中，極力反思自身的“罪過?！北阕晕乙庾R中家族獨占財富是導致窮人受苦受難的“罪孽”，父親隋迎之曾告誡抱樸家族從老輩兒就開始拖欠所有的窮人，這讓抱樸覺得家族的財富早晚不屬于自己，他打生下來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該是個一貧如洗的人。

老隋家的命運也許注定了要與這些老磨屋連在一起，抱樸帶著飽受“怯病”摧殘的靈魂退守在最大的一個磨屋里。老磨屋像古城堡一樣盤踞在河邊，經(jīng)歷了世代風雨的侵襲，仿佛是洼貍鎮(zhèn)的一個個深邃而博大的靈魂，飽含世事的滄桑。這些黑黝黝的破敗的老磨屋凝聚了洼貍鎮(zhèn)的全部精氣與晦氣，連接著鎮(zhèn)子的榮辱興衰。多年來，抱樸疏離于世事的紛擾，似乎對外面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他每天獨自坐在老磨屋里像一位老人那樣默默地守著老磨。人世滄桑，星轉(zhuǎn)斗移，他的青春年華在老磨不緊不慢地轉(zhuǎn)動中日漸失去了光彩。抱樸的外貌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寬厚的脊背，”每當苦難來臨，抱樸就使勁弓起了厚厚的脊背，像馱了一塊磐石一般沉重。這厚厚的脊背到底負載著什么，人們永遠也不會理解這個老隋家長子內(nèi)心的掙扎與負罪。

隋抱樸做粉絲的手藝在洼貍鎮(zhèn)公認為第一，憑他的技術(shù)完全可以擊敗趙多多，取而代之來管理粉絲大廠，但他盯著河岸上那一溜老磨屋驚現(xiàn)滿臉的恐慌與窘迫。他主動為粉絲廠竭盡全力來“扶缸”，不會計較任何個人的得失，這樣做并不是屈服于趙多多的淫威，而是心甘情愿為之付出，把它看作自己贖罪的一個機會。

抱樸獨坐于老磨屋中，遠離世事的紛擾。其實，他的內(nèi)心卻驚濤駭浪般拷問著苦難的根源，他恨著為自己拼搶的人，因為他們搶走的是大家的東西。這樣拼搶，洼貍鎮(zhèn)就擺脫不了苦難，就有沒完沒了的怨恨。他在苦苦思索中感嘆：“所害怕的絕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②張煒：《古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23頁，第62頁。在每次政治運動中的虐殺，人的兇狠、殘忍、慘絕人寰，到底是“人”哪個地方、哪個部位出了毛??？抱樸作為“善”的堅守者，面對苦難的人生，在苦苦思索制造苦難的“人”的“罪”的問題。

三、情感之“罪”：愛之不得

《古船》中隋抱樸的感情生活有三段：一是與桂桂短暫的婚姻生活，因桂桂患重病離開人世而終結(jié)；二是與小葵彼此相愛不能相守，小葵最終另嫁他人；三是與鬧鬧一起追求新生活。《古船》詳細書寫了抱樸與小葵的愛恨糾葛，抱樸自我意識到與小葵的情感糾葛中“罪孽”深重，因為小葵是老趙家族的姑娘，他擔心洼貍鎮(zhèn)幾大家族為此再起紛爭，而不敢爭取與小葵的婚姻幸福，直到小葵萬般無奈中嫁給了光棍跛四，抱樸心痛至極在雷雨之夜獨自哀嚎。如果說家族的“罪”是隋抱樸被動承受的，那么對深愛他的小葵的辜負是抱樸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這是他內(nèi)心承受的另一種“罪”，因為他意識到“老隋家的這一輩兒人可以有愛情，但不可以有婚姻……”②最終他葬送了自己的愛情來維持洼貍鎮(zhèn)的平靜生活。

抱樸與小葵相愛但最終只能分離的凄慘結(jié)局，具有很強的悲劇意識。小葵是一位溫柔、懂得愛而又十分隨和的姑娘，抱樸深愛小葵，他從沒發(fā)現(xiàn)比小葵更好看的女人，覺得小葵的性情是天底下最溫婉的。在抱樸與小葵暗中真情相愛時，四爺爺趙炳卻私自應允讓小葵嫁給李兆路。這件事情抱樸沒有任何能力來抗爭，盡管他最愛小葵，但他最終絕望地接受了這一事實，依舊安靜地坐在老磨屋里，可他內(nèi)心的渴念一分未減受盡了折磨。后來李兆路和小葵結(jié)婚后去了東北煤礦，在巨雷劈了老磨屋旁邊一棵臭椿樹的雷雨之夜，被飽受思念之情折磨的抱樸砸開了小葵的窗子與她相會，兩顆相愛的心終于得到暫時的相依。但抱樸看到臭椿樹被雷電擊垮后，內(nèi)心恐懼于上蒼的懲罰，更為了家族的名聲漸漸遠離了小葵。甚至在李兆路死于東北煤窯后，抱樸還是不敢娶小葵，十年間沒有任何來往。即便在小葵一個人照顧孩子的艱苦歲月里，抱樸依然沒有給予小葵任何溫情與幫助。抱樸擔心與小葵相愛會引來家族間的爭斗，洼貍鎮(zhèn)會再一次陷入苦難之中。他猶豫不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葵嫁給了光棍跛四，深深的歉疚始終開始折磨著他。抱樸意識到自己的“罪”過，他看見小葵的孝服就想到死在東北的兆路。抱樸恐懼鎮(zhèn)上的人知道他和小葵的私情，害怕被人指責有“乘人之危，奪人之妻”之罪，覺得一輩子愧對兆路。鎮(zhèn)上始終沒人會想到沉默寡欲的抱樸能做出雷雨之夜的事情，可是抱樸自己審判了自己。

因為感情的折磨，抱樸二十年來幾乎每隔幾天就要在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但再也沒有走進小葵窗口一步。他似乎總能聽到兆路“砰砰”的打瓢聲，聽到煤窯冒頂?shù)霓Z鳴聲及兆路的呼救聲，似乎看到了他在另一個世界譴責的眼神。抱樸曾對小葵如此懺悔：“我知道你恨我，多少年就這么恨下來?？晌冶饶氵€要恨我自己。咱倆多少年恨的是一個人。這個人毀了你的日子，對不起死在東北煤窯里的兆路兄弟，他有罪。他應該贖罪，他再不敢想一下打雷下雨的那天晚上，再不敢靠近老趙家的巷子……”*②張煒：《古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6頁，第224頁。抱樸對小葵情感的退縮源于內(nèi)心的懼怕，他明白自己再也沒有能力擔起生活的重壓，更擔心會背上奪人妻子的惡名，欠下兆路的奪妻之債無法償還，因為老隋家的后一輩人再也不能欠賬了。十年來，小葵一如既往的愛著抱樸，并且多次給了他娶她的機會。但抱樸一再錯過，這也許是他一生都要后悔的事情。

四、路在何方：靈魂的堅守與突圍

人性復雜，自古以來善惡交織，社會制度的變更或是國家政權(quán)新舊交替的動蕩時期，人性的復雜就越發(fā)明顯地呈現(xiàn)出來，洼貍鎮(zhèn)處于歷史劇烈變革的年代，各種力量爭斗不已，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殘害與虐殺，讓洼貍鎮(zhèn)遭受種種苦難導致人們“病痛”頻發(fā)。面對這種情況，抱樸一直在追溯“病”的根源，抱樸作為“善”的堅守者，面對苦難的人生在苦苦思索制造苦難的“人”的“罪”的問題。該如何堅守傳統(tǒng)文化中的“愛”與“善”，提升人文素養(yǎng)，逐漸達到人性的完善，實現(xiàn)“罪”的救贖與精神的突圍，讓洼貍鎮(zhèn)百姓不再為滿足物質(zhì)的欲望而發(fā)生爭搶制造災難，這是抱樸苦苦思索的問題，當然更是張煒的困惑之處，此也正是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

抱樸是張煒用心塑造的人物形象，作者在他身上寄托著自己的思想情感與價值傾向，抱樸的心路歷程某種意義上就是張煒對人生的思考。抱樸具有傳統(tǒng)文化中的仁善之心，他恐懼于人與人之間的殘殺與紛爭，如多次阻擋隋見素爭奪粉絲大廠的行動；同時抱樸又意識到歷史發(fā)展的洪流無法阻擋，期望現(xiàn)代社會科學技術(shù)得到快速發(fā)展而實現(xiàn)物質(zhì)的豐富。但他更擔憂的是人們對物質(zhì)的極度渴求會對人文精神造成傷害，如探測隊鉛筒的遺失造成了洼貍鎮(zhèn)百姓的恐慌，這種左右搖擺的性格導致抱樸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困惑，他退出洼貍鎮(zhèn)的世事紛爭自囚于老磨屋，思索懺悔以往的苦難人生。抱樸為積聚內(nèi)心突圍的力量，苦讀《共產(chǎn)黨宣言》這部理論著作，期望能獲取社會未來發(fā)展的知識，如督促李知常加速為粉絲大廠設計與安裝變速輪，實現(xiàn)機械化操作流程。

抱樸自幼接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教育，父親隋迎之曾用《論語·子罕》里孔子告誡弟子的話語“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來教育他，告誡他要講“仁義”、要“愛人”。抱樸守規(guī)矩講仁愛，在父親死后，他仍督促見素學習古典傳統(tǒng)文化，要做“仁愛”之人。在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下，抱樸仁義善良、本分勤躬、愛惜名聲并尊重人的基本價值與生命尊嚴。在世道混亂、罪孽當行之時，他懺悔原罪、反省自己、思考人性并致力探求人生的出路。“罪”從物質(zhì)方面來講，是指社會制度的不公平不合理，導致某些人獨占大量的物質(zhì)財富，致使大多數(shù)農(nóng)民窮苦潦倒的過日子，如老隋家曾經(jīng)獨占粉絲大廠，未能與窮苦百姓一起過生活。從精神層面來講，“罪”是人性中的原有的“惡”的存在，它誘發(fā)人類進行各種利益的紛爭，導致永無窮盡的人間苦難。抱樸懺悔家族的罪過，即是對人性中“惡”的思考，尋求“人靠人救”的拯救途徑。抱樸唯恐人世間的慘劇會卷土重來，他敢于質(zhì)疑自己，敢于追問造成人類苦難病痛的根源到底何在？“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人？沒有，人靠人救?！雹谌巳绾尾拍芫茸约耗?？如何才能從過去的苦難中走出來？“人”的可恨不在于已經(jīng)做了什么，在于他們還會再做什么！如果放任自流缺乏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浸潤，人類的苦難還會卷土重來。如抱樸拒絕和見素一起爭奪粉絲大廠，因為他深知見素存有私欲，完全是為了重振老隋家當年的威風而爭奪粉絲廠，缺失與洼貍鎮(zhèn)的百姓共同生活的良善之心，因此，抱樸堅決批判見素的復仇觀念，抵制他私欲的滿足。

抱樸苦讀《共產(chǎn)黨宣言》，他認為“這是一本討論過生活的書，一本值得讀一輩子的書?！?②張煒：《古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6頁，第366頁。抱樸苦讀這本書并思索其中的道理：人類一輩子又一輩子的苦難，就是因為沒有一塊過生活，這才是抱樸最難過的地方，他期望能獲知人類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找到人類和平生活的答案，所以才不停地讀《共產(chǎn)黨宣言》這本書。抱樸深知歷史的車輪轟然向前，任何人無法阻擋歷史前進的步伐，但機械科技的快速發(fā)展帶來物質(zhì)的極度集聚，這將對世界造成什么樣的影響呢？是否會給人類帶來精神與肉體的傷害與異化？文本中有一個典型的事故：勘探隊“鉛筒的遺失”一度造成洼貍鎮(zhèn)的極端恐慌，因為鉛筒會影響生育后代并導致惡疾的發(fā)生，這種巨大的不幸讓人不寒而栗，空中慘切的聲音長久彌漫在每個人的心頭。此后，引起全鎮(zhèn)更加恐慌的是最富有爭議的隋不召，協(xié)助李知常設計變速輪進行粉絲廠機械化的改造。在機械剛剛啟動的那一刻，隋不召就被親手安裝的變速輪吞噬而喪命。面對洼貍鎮(zhèn)的種種苦難，引起抱樸深深的思索，他質(zhì)疑自己甘愿囚于“老磨屋”究竟是善還是惡，并進一步懷疑自己的善良與公正是否有用，詛咒自己曾經(jīng)逃離過現(xiàn)實生活耽誤了大好時光。隋抱樸終于走出“老磨屋”，勇敢地走進現(xiàn)實生活，他自薦擔任粉絲公司總經(jīng)理，帶領(lǐng)洼貍鎮(zhèn)的百姓遠離苦難勇敢前行。他意識到“最重要的是自己不阻攔自己。這比什么都重要。我們滿身都是看不見的鎖鏈，緊緊地縛著。不過我再不會服輸，我會一路掙脫著往前走?！雹诮?jīng)過深刻的自我審判與懺悔，最終意識到人類應該如何生活才能遠離苦難，那就是用人性的“愛”與“善”逐漸消除或減弱人性的“惡”，抵制物質(zhì)欲望對人性中“愛”與“善”的沖擊，最終實現(xiàn)精神的突圍達到世間的和平。

在30年前《古船》這部作品里，張煒曾深深擔憂人類對物欲的過度追逐將會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巨大沖擊。時至今日，張煒的擔憂不幸都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當今世界高科技的快速發(fā)展讓我們不得不面對核輻射的巨大污染、土地重金屬超標、環(huán)境嚴重惡化、食品轉(zhuǎn)基因與霧霾遍布等一系列社會問題，這些問題讓我們驚恐不已而又無處躲藏，更無處可逃！《古船》對苦難的書寫，是對人類發(fā)展前景深沉的憂患意識與悲憫情懷。隋抱樸這一人物形象之所以在文學世界中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就因為他所懺悔的靈魂深處的“罪”不單單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人類存在的一個普遍問題。他的懺悔與反思警醒著每一個人，只有人類用“愛”與“善”來消除人性中的“罪”與“惡”，人世間才能少了紛爭與苦難，多了和平的曙光。作者的這種意識與情懷，賦予了《古船》以宏闊的文化視野、深沉的人文意識和憂郁的反思力量。

一部小說、一個人物形象，如果歷經(jīng)歷史風云的滄桑變化、穿越具體時空的限制，依然能夠給予人以深度的思考和人生的體悟，那么其價值所在也就會隨著歷史和社會的變遷，逐漸展現(xiàn)與不斷深化。雖然說，如果以當下的閱讀眼光來重新審視《古船》審視隋抱樸，它在閱讀習慣和審美趣味上或許已經(jīng)顯得稚拙；但是，正如昆德拉所言：“小說考察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存在；而存在不是既成的東西，它是人類可能性的領(lǐng)域，是人可能成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小說家通過發(fā)現(xiàn)這種或那種人類的可能性，描繪出存在的圖形。但是再說一遍，存在意味著‘在世之在’。這樣，人物和世界雙方都必須作為可能性來理解?！?[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唐曉渡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44-45頁?；蛟S，只有當我們站在“可能性”這個支點上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隋抱樸的命題的存在方式或許已經(jīng)過去，但這些問題存在的可能性與已然性，已然有著巨大而沉重的慣性，甚至說在新的時空條件下以置換的方式變得更加瘋狂與不堪。我們閱讀小說除了要關(guān)注審美感受，但審美感受背后的小說道義內(nèi)涵或許更值得我們深入探索?！豆糯泛退灞?，在某種意義上甚至說是在藝術(shù)本源層面上之所以依然具有重要價值，在于我們不但在小說和小說人物身上感受到了人性和社會層面所具有的精神備忘錄的價值；還在于通過這份精神備忘錄，我們有可能去追復或重建存在于作品世界的“存在的圖形”和“這種或那種人類的可能性”。這或許是我們今天重讀隋抱樸的緣由所在。明白沉疴得以形成的緣由，我們才能擺脫舊神的桎梏與束縛，走向光明、走向民主、走向美與自由。

[責任編輯：曹振華]

莊愛華(1974-)，女，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山東財經(jīng)大學金融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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