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清
(湖南方言與科技文化融合研究基地,湖南 湘潭 4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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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國形象的文學祛魅
李勝清
(湖南方言與科技文化融合研究基地,湖南 湘潭 411201)
新時期文學對于“文革”中國形象主要持論一種批判性立場,其具體的解構行為表征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三個方面。就政治維度而言,新時期文學批判了“文革”極左的政治話語與階級斗爭模式;就經(jīng)濟方面來說,它消解了僵化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從文化角度來說,它解構了狹隘的工具論文學觀及其文化體制。新時期文學用以解構“文革”中國形象的主要價值依據(jù)是改革開放與思想解放。
“文革”;中國形象;政治話語;經(jīng)濟范式;文化秩序
晚清以降,建設富強文明與獨立自主的民族國家就一直構成中國知識分子的啟蒙烏托邦訴求與歷史承諾,其間雖有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各種關于中國形象的理論設計與實踐努力,但從總體上看,這些具有很強觀念示范與社會改良性質(zhì)的變革實踐并未實現(xiàn)中國形象建構的根本轉型,迨至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關于中國形象建構的全新邏輯框架與提問方式才首次在體制架構的意義上成為現(xiàn)實。很顯然,如果沒有“文革”十年的政治浩劫,這種新的中國形象就不但能在技術體制層面獲得進一步的完善,而且也會在精神內(nèi)涵方面逐步實現(xiàn)其質(zhì)性的變革,問題的這種提法就說明,盡管“文革”在主觀與形式層面形構了所謂新的中國形象,但是從其所賴以建構的過程手段與現(xiàn)實呈現(xiàn)的客觀效果來看,它所形構的中國形象并未獲得積極意義的發(fā)展完善,相反,它使得中國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呈現(xiàn)出一種負面化、消極化甚至是倒退化的歷史癥候,換言之,在中國形象的當代建構史上,“文革”主要是以一種否定性與解構性的形式表征了中國現(xiàn)代形象建構的斷裂性與非連續(xù)性,作為它的歷史批判形式,新時期就是希冀立足于“文革”的斷裂處與病灶所在并在承繼啟蒙理想的基礎上接續(xù)現(xiàn)代性中國形象的塑造任務,以期從形象譜系史的意義上建構中國形象的當代形態(tài)與新的意義域。在這樣的語境規(guī)定中,廓清“文革”影響并修正其關于中國形象的理論設計與實踐操作就成了新時期文學關于中國形象重構的歷史前提與立論基礎,就此而言,要重構新的中國形象,文學首要的任務就在于解構,即對“文革”語境及其所塑造的具有極左傾向的“政治中國”進行解構,歷史地說,也正是這種特定的解構活動構成了新時期之初文學對于中國形象建構的本體論承諾與歷史使命。
無論是從本土視野抑或是異域視野來進行觀照,“文革”語境中的中國形象都呈現(xiàn)出唯政治化的特點,這種價值取向不但形構了中國形象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存在與精神輪廓,而且座架了中國形象以及社會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與實踐方式的意義邊界,任何試圖超逸或拒斥這種意義模式的思想和行為都會被視為瀆神或僭越而受到無情的懲戒,作為宰制性的國家表情與國家形象建構的“欽定式”意識形態(tài)資源,極左政治話語與階級斗爭模式成為了一切社會生活與思想觀念是否具有合法性的唯一依據(jù),也正是基于這樣的語境性質(zhì),當時的中國形象呈現(xiàn)出一種單向度的泛政治化或過度政治化的色彩,在很大程度上,“文革”中國形象的唯政治化性質(zhì)既體現(xiàn)在其特殊的實體性政治體制與政治話語方面,也體現(xiàn)在其一般意義上的功能化政治層面,即被政治化了的經(jīng)濟、道德、文化生活等方面,它們由于受到政治話語的價值規(guī)訓和意義編碼而在功能意義上變成了政治話語的潛文本或副文本,政治視域規(guī)定了它們的絕對視域。解構“文革”中國形象在定性的意義上就是對于極左政治體制與階級斗爭話語模式的批判與否定,新時期之初所出現(xiàn)的思想解放運動及其所催生的“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等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并且正是直接針對這些問題而進行了中國形象的重構,其基本策略與過程機制就是通過解構來敞顯建構,基于建構而解構。
在新時期之初的文化審美思潮與文學實踐中,“文革”中國形象的政治之維是作為一種應該被克服和超越的消極形象而納入人們的批判視野的。“文革”結束與“四人幫”倒臺以及1978年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直接催生了全國性的思想解放運動,它為批判“文革”中國形象并重新審視其建構問題提供了語境基礎,而文學作為這種思想解放運動的題中應有之義以及觀念表征則率先對極左政治體制與階級斗爭話語模式進行了質(zhì)詢與批判。在“文革”語境中,中國形象所賴以建構的政治資源主要表征為一系列被人為夸大了的狹隘的政治標語和政治符號,人們在國家形象及其自我形象的認識與理解上主要也是從政治尤其是極左政治方面獲得感性體認的,以階級斗爭為綱、階級斗爭擴大化、“反右派”、對于革命前輩的狂熱政治批斗、對于知識分子和學術權威的政治迫害和政治排擠、以血統(tǒng)論和家庭出身論劃分階級成分與階級立場等等做法使得中國形象鮮明地呈現(xiàn)出一種狂熱與恐怖的“紅色”專制主義表情,在“文革”結束與“四人幫”被打倒之后,這些政治傷害依然以思想殘余的形式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與國家形象的建構,問題的這種性質(zhì)就意味著,要實現(xiàn)中國形象以及新時期語境中人們自我形象的結構性重塑與意義更新,準確厘定并廓清“文革”與“四人幫”的歷史謬誤就成為新時期文學表意的邏輯基點與價值初衷。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知青文學以及遍及各種藝術領域的具有商品性特征的通俗文化與世俗審美思潮在對待“文革”問題以及關于未來中國形象的建構方面存在著不盡一致的訴求,但就當時的總體目的而言,它們卻又處于一種價值結盟的關系狀態(tài),以期從不同面向實現(xiàn)對于“文革”中國形象的解構。新時期文學及其審美思潮對于“文革”中國形象的解構主要表現(xiàn)為從宏觀和微觀相結合的意義上祛除其所具有的極左政治化傾向,在類比的意義上,這是一種直接針對“文革”所釀成的準宗教性與神話性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所實施的文學祛魅行動,有論者以通俗文學思潮對于“文革”的解構為例說明了這一點,“由于中國從來不是一個典型的宗教國家,中國文化注重人世事物,因而在中國,世俗化也必然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簡言之,它所消解的不是制度性宗教神權,而是準宗教性的、集政治權威與道德權威于一身的專制王權以及教條化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盵1]針對“文革”期間中國形象建構與社會關系結構性質(zhì)的階級斗爭認同模式與所謂的“陰謀論”政治生態(tài),新時期文學一方面揭批了這種傾向的極端非理性與偏激性,另一方面則還原性地抒寫了“文革”語境中普通人們之間那種難能可貴的相互理解與相互同情,以此凸顯中國形象與社會關系所具有的雖然處于潛藏狀態(tài)但又現(xiàn)實存在的溫情性質(zhì),這實際上說明,盡管“文革”期間的中國因為在“四人幫”的宰制下被建構為一種前景性的并具有強勢話語性質(zhì)的極左政治化的專制形象,但是在民間與廣大知識分子與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與價值觀念中卻被想象和體認為一種雖則苦難但又不乏人間溫情的民族共同體。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實踐層面,新時期文學以撥亂反正的政治情懷尖銳地揭示了極左政治所造成的社會傷痕與文化災難,“從1976年10月到1977年,各級報刊一方面圍繞著‘陰謀文學’及其理論與實踐發(fā)表了大量批判文章,另一方面為受到‘四人幫’誣陷的作家作品發(fā)表了大量翻案文章,《上海的早晨》《保衛(wèi)延安》《紅巖》等優(yōu)秀作品得到重新評價,并為30年代文學翻了案?!盵2]傷痕文學從個體人性與總體社會生活的苦難遭遇角度揭示了極左政治所造成的浩劫,以真實的筆觸書寫了“文革”苦難中國的形象,表達了回歸正常人性與社會關系的內(nèi)在訴求;反思文學與改革文學也是以解構“文革”中國形象為基本的意義基點,它們不但致力反思和檢省“文革”所由造成的深層歷史原因,而且從審美政治學的角度思考了如何走出“文革”并建構新的中國形象以及新的主體形象的問題,以此來宣示“文革”中國政治化形象存在的非法性與非人道主義偏向,知青文學雖則記錄了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青春激情歲月,但是其中也不乏檢視和批判“文革”的理性思索,其基本意義基調(diào)依然沒有逸出解構“文革”的價值邊界。就總體情勢而言,“文革”極左政治化中國形象及其文學表意與新時期文學的去政治化實踐及其試圖建構的非政治化中國形象處于一種鮮明的價值對立關系狀態(tài),“文革”極左政治化的中國形象及其具體經(jīng)驗表征不但構成新時期文學關于新的國家形象與社會關系建構的價值初衷,也構成其價值表意的歷史性旨歸,具體到文學實踐層面,新時期文學正是通過致力于祛除“文革”極左政治化中國形象與偏狹虛假的政治意識在社會生活與文學審美中的傷痕性影響以達到解構這種國家形象本身的目的,“它所祛的是以‘文革’時期的樣板戲為最高典范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之魅,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工具論’文學之魅,是‘三突出’的創(chuàng)作方法之魅和‘高大全’的英雄人物之魅。”[3]很顯然,新時期文學正是通過對“文革”極左政治話語的批判解構實現(xiàn)了其對于“文革”中國形象的解構與超越。
不可否認,新時期文學關于新的中國形象與社會關系的建構雖然具有濃重的政治色彩,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視為是一種政治的文學修辭學形式與政治潛文本,但是作為對某種以往不合理政治話語與歪曲國家形象的批判性敘事,這些撥亂反正的舉措至少從文學本身的角度言說了“文革”極端政治化中國形象和文化專制主義的非法性與新時期國家想象與政治秩序的合理性,申言了對于中國形象進行意義重構的時代訴求。后“文革”時代的政治形勢之于新時期文學的間接但又積極的意義就在于,一旦批判和解構了“文革”政治話語以所謂“神圣”之名所呈現(xiàn)的政治專制主義與偽崇高意向,一種關于新的中國形象的提問方式就獲得了歷史性的澄明,同時也綻放了新的中國形象建構的價值意向與基本向度及其所內(nèi)含的新的生活方式、言說方式與實踐方式,新的主體結構與國家架構需要新的在世方式,一如有論者所指出的,這種過程需要新時期文學“重新確認自己的認同,這不只是把握自己的一種方式,而且是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新的信仰和自我認同需要新的社會制度作為實踐條件,因此,尋找認同的過程就不只是一個心理的過程,而是一個直接參與政治、法律、道德、審美和其他社會實踐的過程?!盵4]對于新時期文學來說,一旦超越出“文革”國家形象框架,“意識形態(tài)不再是他們唯一的表達主題,國家權力也不再是他們唯一的服務對象,越來越廣闊的社會生活和情感內(nèi)容被囊括進了藝術視野?!盵5]27而在這種新的社會生活與社會關系的支撐下,新的中國形象就會成為新時期文學言說的自覺價值認同與歷史選擇。
盡管“文革”語境中的國家形象與國家角色主要表征為一種極左政治化的意義基調(diào),但這并不意味著該歷史時期的國家形象僅僅具有單一的政治化色彩,就其現(xiàn)實性而言,“文革”國家形象還具有政治維度之外的表情與角色,因為在其總體性上,任何國家形象都是一種結構性的功能形態(tài),除卻政治因素而外,該總體性歷史語境中的經(jīng)濟因素與文化因素也是國家形象的積極建構因素,唯有在這些互文性因素的綜合性建構視域中,一種較為完整的國家形象才可能獲得現(xiàn)實性的對象化存在。問題的這種提法就說明,“文革”中國形象的“文革”性質(zhì)不但關乎當時的政治關系,而且也指涉著與這種政治關系具有同構性的經(jīng)濟關系與文化關系,具體來說,“文革”中國形象的結構性特點是極左政治化的,因為當時的極左政治關系在國家形象的塑造過程中居于統(tǒng)治地位,起著價值定性的作用,但作為這種國家形象的題中應有之義,其中的經(jīng)濟關系也從定量的維度規(guī)定著這種國家形象的政治化走向的程度與方式,因此,設若解構“文革”中國形象及其極左政治化的國家表情,新時期文學就勢必在對“文革”政治形態(tài)進行解構的同時,也對“文革”語境的生產(chǎn)方式與經(jīng)濟關系形態(tài)進行關聯(lián)性的解構,唯此,“文革”中國形象才能從一種基礎性的層面喪失其合法性依據(jù)。
如果說解構唯階級斗爭論與極左政治構成新時期文學解構“文革”中國形象在政治層面的意義對象,那么相應地,它在經(jīng)濟層面對于“文革”中國形象進行解構的直接對象與任務就是與高度政治化呈現(xiàn)一種同構關系的單一計劃主義經(jīng)濟范式。在新時期的文學版圖中,以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為核心價值訴求的商品文學、通俗文學以及文學消費主義思潮成為解構“文革”經(jīng)濟范式的基本力量與主體性文學形態(tài)。文學消費主義一方面確證了社會發(fā)展世俗化與商品化轉型的合法性、合理性,同時也從文學審美的視域反向地言說了“文革”時期極左政治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選擇的不合理性。文學消費主義以及由之所建構的社會語境對于社會發(fā)展的設計不再僅僅耽于某種抽象社會主義的制度層面與觀念層面,而是謀求社會主義在物質(zhì)財富與商品消費獲得極大的發(fā)展與豐富以滿足人們的需要尤其是物質(zhì)層面的需要,但是“文革”時期的現(xiàn)實生活卻恰成相反,作為一個強調(diào)階級斗爭觀念與極左政治意識形態(tài)遠勝于物質(zhì)財富的歷史階段,“文革”顯然是輕視甚至是敵視物質(zhì)生產(chǎn)和商品生產(chǎn)的,“文革”的標語總體上都是政治性的和思想性的,即便是涉及到物質(zhì)生產(chǎn)與經(jīng)濟建設的也概莫能外,“一不為名,二不為利”,“斗私批修”,“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狠斗私字一閃念”,“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等等,所有沾染世俗物質(zhì)享受與物質(zhì)性的經(jīng)濟行為都被嚴格抑制,人們處于一種物質(zhì)普遍匱乏與基本需要難以滿足的狀態(tài)。文學消費主義所要解構的正是這樣的社會狀態(tài),其理據(jù)就在于,“一種觀念(或思想)如果始終不能轉化為粗鄙化的真實存在(或轉化為一種世俗化的社會實踐),其精神的持久性就很容易使人懷疑,一場思想運動的存在時間相對來說就比較短促?!盵6]很顯然,“文革”歷史就處于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而以追求實體性物質(zhì)財富為價值歸依的文學消費主義則昭示著,一個正常的社會形態(tài)不但應該依靠某些政治信仰和意識形態(tài)觀念來維系,而且也應該生產(chǎn)出與此相匹配的能滿足人們生活需要的各種物質(zhì)性的生活資料與社會財富,這個問題對于生產(chǎn)力尚不發(fā)達的國度而言意義尤其重大。在改革文學與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中,那種僵化的的單一計劃經(jīng)濟模式日益顯示出歷史的不合理性,而以反映和表達國有企業(yè)改革、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改革以及大力發(fā)商品生產(chǎn)的題材卻日益獲得歷史的合法性存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多種所有制經(jīng)濟關系的存在事實為新時期文學解構“文革”經(jīng)濟范式提供了深刻的社會學基礎與語境支撐,各種具有世俗性傾向和商品意識的文學形式盡管在直接的意義上是從文學審美層面表征了新時期初期人們對于多元生活方式與生活需要的價值期望與想象,但是在間接的意義上卻言說了以往單一計劃經(jīng)濟體制以及由它所決定的生活方式與精神生態(tài)的不合理性,換言之,就經(jīng)濟層面而言,“文革”中國形象也呈現(xiàn)一種否定性與負面的癥候特點。
文學消費主義及其所要建構的經(jīng)濟范式是直接以“文革”極左政治及其單一計劃經(jīng)濟模式的斷裂形態(tài)而表明自己的公共身份的,自由的商品交換、市場流通以及滿足人的世俗感性需要等都是文學消費主義所內(nèi)涵的經(jīng)濟學意義,也是它用以解構“文革”經(jīng)濟范式并建構市場經(jīng)濟范式所倚重的主要符號學資源與技術指標。從嚴格意義上講,“文革”的經(jīng)濟范式以及人們的世俗感性需求并不構成社會生活的主導關切,它相形于政治斗爭生活與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偏廢而言僅僅顯示了極其次要而邊緣的意義,其本質(zhì)就是一種禁欲主義。這種禁欲主義使得“文革”語境中的人性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一種自我分裂和二重化的困境,即精神上的高蹈狀態(tài)與物質(zhì)層面的生物學生存狀態(tài)的矛盾,基于政治狂熱與意識形態(tài)的推論懸設,在精神意識上顯得是超越而無限的人,實際上卻因為受制于生物學需要的無法滿足而被迫淪為粗陋性與有限性的存在物,在海德格爾的意義上,這無疑是人的一種非本質(zhì)性的存在狀態(tài)或人生的殘缺樣式,相應地,由這種經(jīng)濟范式所建構的顯然不是一種正常的國家形象,而是一種殘缺的國家形象。
作為一種總體性的壓抑機制,“文革”中國形象對于社會生活的宰制不是局部和零碎的,而是全方位的,它不但從技術層面形構了一個單向度的社會形態(tài),而且從精神實質(zhì)上座架了社會生活與人性發(fā)展的殘缺狀態(tài)。后“文革”語境之初,盡管實體意義上的“文革”社會形態(tài)已然被超越,但是社會生活的價值邏輯與人們的思維方式依然沾染著揮之不去的“文革”元素。問題的這種性質(zhì)就表明,要真正徹底地消弭“文革”的消極意義影響,僅僅屬意于單純政治維度或者經(jīng)濟維度的解構顯然只能解決部分問題,問題的全部解決只能訴諸全部的解決問題,一如盧卡奇所說,“某一問題的歷史實際上變成諸問題的歷史。某一問題的文獻表達方式,表現(xiàn)為某一歷史整體的表達方式,表現(xiàn)為這一歷史整體的各種可能性、界線和問題的表達方式。”[7]它意味著,“文革”作為一個總的問題,其相關的問題域總是由具體的政治關系、經(jīng)濟關系和文化關系等一些互文共在的次級問題及其互動關系所建構起來的,一俟各該具體問題獲得解決,“文革”中國形象作為一個總問題便自然獲得解決。
作為一種依附性的敘事形態(tài),“文革”文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學發(fā)展的異化形態(tài),在很大程度上,除卻仍然保留了文學的形式命名之外,它的基本精神實質(zhì)和價值身份已然被非文學因素所篡改了。極端的階級政治意識書寫成為了當時文學的根本存在理由與合法化依據(jù),迎候狹隘的階級政治需要被確立為文學表意的核心旨歸。受制于這樣的邏輯框架與價值規(guī)約,“文革”文學在主題思想、題材選擇以及表意機制方面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異常強烈的簡單化與儀式化的傾向,政治權威崇拜、宏大革命敘事、階級斗爭話語、主題先行模式、傳聲筒與概念化的結構方式、“樣板戲”題材論、“三突出”創(chuàng)作論等等成為了“文革”文學的鮮明文本特征。在這樣的文學座架中,感性化、個人化與世俗化的生活趣味或者被褫奪了言說的正當性,或者被迫轉入地下成為某種社會的潛文本,有論者以《金光大道》為個案揭橥了“文革”文學的基本敘事規(guī)制,“壓抑肉體以突出精神,壓抑個人以突出集體,壓抑人性以突出黨性,這是主要英雄人物形象得以建立起來的‘突出’敘述模式。”[8]人性的復雜性與有限性、愛情生活與世俗經(jīng)驗被體制性地宣布為文學言說的禁區(qū),導致文學陷入一種單邊主義與千篇一律的泥淖。很顯然,新時期文學不但顯示了它對于“文革”范式解構的政治意義與經(jīng)濟意義,[9]而且就其本位身份而言,它也顯示了對于“文革”文學范式與美學規(guī)制的針對性的解構意義。在很大程度上,新時期文學正是以“文革”文學的主題禁區(qū)作為自己的書寫對象的,關于愛情的體驗、正當?shù)奈镔|(zhì)訴求、世俗化的人生趣味、個人化的日常經(jīng)驗與娛樂化的時尚生活等等都漸次進入了文學表現(xiàn)的苑囿,成為一道久違了的審美風景線。“金庸熱”“瓊瑤熱”“三毛熱”等等一時蔚為大觀,曾經(jīng)被“文革”美學規(guī)制定性為“黃色小說”的消遣娛樂文學現(xiàn)象以及被冠以“封、資、修”標簽的武俠小說、言情小說與商業(yè)題材文學或者呈現(xiàn)某種復興之勢,或者由某種曾經(jīng)的地下潛流狀態(tài)轉變?yōu)楣_狀態(tài),合法性的存在已然成為一種事實。在這樣的情勢下,上世紀90年代初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局課題組撰寫了《關于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文藝領域面臨的新問題》一文,主張“面對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對文藝功能重新審視”。該文在堅持文藝的意識形態(tài)性和教育作用的前提下,承認了文藝的消遣娛樂功能和通俗文學的合法存在。在一種論辯的意義上,流行藝術、通俗文學與世俗書寫等具有文學消費主義審美趣味的審美風尚一旦成為某種合法性的事實,那在另外的意義上就意味著“文革”極左政治文學范式及其對于所確立的美學規(guī)則的合法化危機,“文革”極左政治的文學形態(tài)已然成為了一種癥候性的文化現(xiàn)象。新時期文學通過對普通人性人情以及人們世俗生活的“輕攏慢捻”式軟性言說宣示了一種人性豐富性、復雜性的歸來以及一個有日常喜怒哀樂與世俗欲求的正常人形象的重構,以往那種按照階級政治單維度所建構的“高大全”式的抽象而片面的人物形象轟然倒塌,真正地淪為“假大空”的否定性人性鏡像。新時期文學的出現(xiàn)并非某種孤立的文化現(xiàn)象,它實際上深刻地指涉著一個不同于“文革”文化語境的新的文化語境與問題框架的出現(xiàn),它作為一個因素的在世事實上敞顯了一種新的審美視域,即文學多樣化表意范式的出現(xiàn)。在直接的意義上,新時期文學的出現(xiàn)是對 “文革”極左政治文學觀的解構,而在一種間接的意義上則意味著事關文學的多種可能性的萌生,身體意向在祛除“文革”的規(guī)訓之后成為文學既具必要性又具可能性的言說對象,“在當前,一直隱藏于私人領域的身體伴隨著私人領域的合法化也粉墨登場了,其結果就是當前審美文化表現(xiàn)出強烈的身體化傾向?!敝苯俞槍Α拔母铩钡墓残越鈽嬕饬x就在于,“當理性變得可疑,傳統(tǒng)失去了說服力,國家權力也被緩沖、擱置之后,當下的身體感覺和感性體驗也就成了人們與外界相連的可靠紐帶與信息回路?!盵5]51文學娛樂功能與商業(yè)價值的初步張目直接宣示了“文革”文學唯政治化傾向的非法性,港臺流行音樂、武俠小說與影視和言情小說關于世俗情感的敘事直接架空了“文革”的極端意識形態(tài)論文藝觀,對于情感本位的回歸在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自律意識與獨立品格重新成為文學的本體論承諾。任何文學秩序的維系都有賴于某種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學思想與一套相應的物化設施的存在,即特定形式的話語生產(chǎn)、傳播與接受制度與相關機構。阿爾都塞所謂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所指涉的對象就是這些事關文學活動的制度體系與技術設施。“文革”極左政治文學形態(tài)之所以能夠取得絕對性的話語霸權,除卻仰賴于某種專制性的文學觀念之外,它所直接立基于其上的那些體制、機制和技術設施也顯示了這方面的重要意義,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對于那些被“文革”極左文學秩序判定為所謂“異端”的文學形態(tài)來說,正是這些具體的物化設施、體制規(guī)則與技術機構實施了嚴苛的規(guī)訓與懲罰,它直接從現(xiàn)實性上褫奪了其他文學形態(tài)的存在可能性。問題的這種性質(zhì)就說明,就新時期文學來說,解構“文革”極左政治文學的體制場域與技術設施至少就與解構其專制型的文學觀念具有了等價性,因為在事實上,這本身不過是同一個問題的不同方面而已。
文學場域與制度技術的變化本質(zhì)上反映了文學生產(chǎn)方式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文革”極左形態(tài)的生產(chǎn)方式、文學秩序與話語模式正是由一套相應的觀念系統(tǒng)與操作機制所共同維系的,一旦這些觀念系統(tǒng)和操作機制被解構,就意味著它們所表征的生產(chǎn)方式被另一種新的生產(chǎn)方式所代替。作為一種新的問題意識與邏輯范式,新時期文學以新的價值范式重構了文學生產(chǎn)、傳播與接受的體制機制,重新確立了文學表意的現(xiàn)實邊界與存在方式,而在這種新的文學表情中,“文革”中國形象借以自我建構與想象的審美鏡像就被遭到了改寫與重構。
一旦“文革”語境所賴以維系的三種結構元素或文化表情都被加以解構,作為系統(tǒng)性功能形態(tài)的國家形象或國家角色便自然遭到結構性的解構。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超越“文革”并解構“文革”的意義殘余成為中國歷史發(fā)展撥亂反正的主要內(nèi)涵,而作為這件重大歷史事件的文化表征與觀念先導的新時期文學則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介入其中并表達了自己獨特的承諾,就此而言,新時期文學的出現(xiàn)決不僅僅是一種純粹的文化現(xiàn)象,在其象征意義上,它還意味著“文革”中國形象的歷史終結與新的中國形象與國家角色的歷史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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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聲波
Literary Disenchantment of the Chinese Image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LI Shengqing
(The Research Base of Hunan Dialects and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ulture, Xiangtan, Hunan 411201, China)
The New Period Literature holds critical attitude towards the Chinese image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Its specific deconstruction lies in such three aspects as politics, economics and culture. For politics, The New Period Literature criticizes the extreme leftism political discourse; For economics, it deconstructs the rigid planned economic system; For culture, it deconstructs the narrow literature view and culture system of tool theory. The New Period Literature deconstructs the Chinese image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ccording to reform and opening-up and ideological emancipation.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e Chinese image; political discourse; economic paradigm; cultural order
10.3969/j.issn.1674-117X.2016.05.014
2016-03-22
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新時期以來‘中國形象’的文學建構研究”( 12YBA144)
李勝清(1971-),男,湖南耒陽人,湖南方言與科技文化融合研究基地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中西文化。
I207.42
A
1674-117X(2016)05-007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