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寬杰
她初到紡織廠上班時,穿一件過時的棉布裙,雖土氣卻也清新素雅。工資發(fā)了好幾回,她依舊是來時的幾件衣服。姐妹們拉她出去聚餐,她從來不去,獨自一人去食堂吃飯。大家暗地里都說她吝嗇,漸漸與她疏遠。她家里窮,父親治病欠下的藥費和弟弟的學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對誰也不說,穿梭來往于機器轟鳴的車間。
食堂提供的免費飯菜,一年四季,來來回回就幾樣。大多數(shù)人都去外面的小餐館吃飯,來食堂吃飯的人少,菜做得就更不像樣。冬天,食堂的菜,只有清炒蘿卜絲和白菜豆腐湯,少鹽無油,寡淡無味,讓人難以下咽。
那天,她正低頭吃飯。一個爽朗的男聲,打破了食堂的靜寂?!拔屹I了炸魚和雞腿,一起吃吧。”她抬起頭,正遇上他滿含笑意的目光。他是廠里的維修工,笑起來有淺淺的酒窩?!安挥昧?,我吃飽了?!闭f完起身落荒而逃,她實在不愿讓別人窺見她的貧窮。
每次路過食堂,他都會看到她的身影,孤單落寞。時間長了,他的目光里,竟?jié)u漸多了一絲憐愛和疼惜。他特意買了菜,想讓她換換口味,卻不曾想她是一倔強的女子。望著她逃離的身影,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唐突。
他不再去外面的餐館吃飯,而是天天到食堂打飯。彼此熟悉了。她問他,你怎么也吃食堂的飯呢?他撒謊說,父親失業(yè)了,弟弟上大學,家里正缺錢。她輕聲說,我也一樣,不過,我相信總會好起來的。如水的雙眸溢滿了鼓勵,他的一顆心歡喜如小鹿亂撞。
她偶爾說起愛吃家里腌的咸鴨蛋。一個月后,他遞給她一個咸鴨蛋,“嘗嘗味道怎么樣?我自己腌的。”她驚訝地問:“你會腌咸鴨蛋?”他若無其事地說:“跟我媽學的,小時候我也愛吃咸鴨蛋?!彼齽冮_蛋殼,白嫩的蛋青,咬一口是粉嫩流油的蛋黃,她對他贊不絕口,臉上的笑明媚生動。
他常常帶兩個咸鴨蛋去食堂,怕她拒絕,總是說,腌得太多了,一人吃一個,幫幫忙,要不然就壞了?她羞澀地點點頭,她是那般聰明,怎會不懂他細膩的心思呢!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心里是花開般的幸福。清水煮白菜的日子里,流著黃油的咸鴨蛋,溫暖了她的味蕾,暖香了一段清苦的日子。
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日子漸漸好起來,她卻依舊愛吃咸鴨蛋。婆婆來家小住,廚房里婆婆對著一壇咸鴨蛋問,這么多咸鴨蛋,你腌的???她答,他腌的,不還是跟您學的嗎?婆婆疑惑地望著她說,以前家里養(yǎng)鴨子,常拿咸鴨蛋當菜吃,他都吃膩了,最討厭吃咸鴨蛋的。
她呆住了。她想起那個冬天,他陪著她一起吃咸鴨蛋,總是等她吃完了,他才三兩口吞下去,她笑他吃鴨蛋怎么能狼吞虎咽呢,他總說,這樣吃別有一種滋味。她也學他的樣子,一大口下去,卻是又咸又澀堵在喉嚨里,被噎得臉色發(fā)紅,咳嗽不止。他笑著說,這滋味只有我喜歡,你還是細嚼慢咽吧。
而今,她終于知道,那滋味里包含的是愛。
臺灣作家羅蘭曾說“當你真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是會忘記自己的苦樂得失,而只是關心對方的苦樂得失的?!币驗閻?,所以甘愿。哪怕再咸澀難咽,都是內(nèi)心的一抹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