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浩
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是一篇催人淚下、感人至深的祭文佳作,千百年來深受人們喜愛。《祭十二郎文》何以感人?歷來大多數(shù)的解讀都指向了情感因素:情真則意濃,情深則意豐,情切則意長。筆者以為,除了情真、情深、情切的因素,更因為文中流淌著作者濃重的生命意識。
生命誠可貴,可貴就可貴在生命的不可復制性和生命歷程的不可逆性。每一個人的生命都具有唯一性,不管他社會地位的高低、擁有社會財富的多寡、支配社會資源能力的大小。每一個人生命都免不了要經(jīng)歷出生、成長、衰老、死亡的過程,也免不了疾病、苦痛、聚散、得失等等諸多的經(jīng)歷。所以對生命出生的喜悅、對成長的希望與迷茫、對疾病衰老的痛苦掙扎、對死亡的恐懼不甘,都是人之常情。對生命本身和生命歷程的觀照就形成了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或隱或顯、或主動或被動、或多或少地以不同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對于作家,則往往以文學作品的形式表現(xiàn)?!都朗晌摹肪屯ㄆ灤┲n愈對生命和生命歷程的觀照。
一、對生命不幸夭亡的悲悼
死亡是生命的終點,人所難免。對生命的凋零,常人都會表現(xiàn)出悲傷痛悼之情,這是物傷其類的必然。如果是身邊人、至親之人,這悲傷痛悼則又更甚。韓愈和十二郎(韓老成)自幼一起成長,名為叔侄實為兄弟手足,此悲傷則又更深一層?!都朗晌摹纷饔谔曝懺拍辏n愈時年三十六歲。當時十二郎(韓老成)多少歲呢?歷來注家未曾有明確考證。據(jù)文中“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一語可推知,韓老成年紀小于韓愈是確然的。那么韓老成死之年一定不會超過三十六歲。二人年紀相差不大,韓老成生年應在三十三四歲左右,這正是生命最為絢爛的時候。方其盛年卻猝然而逝,即便是毫不相關(guān)之人,聞之也會傷感動容,心有戚戚焉,何況是至親之人。韓愈的悲傷可想而知。
短命為夭,韓老成之死即為夭亡。所以韓愈文中一直對“夭”耿耿于懷,多次提及。例如:“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笔鬼n愈尤其不能釋然的就是韓老成的夭亡。生命之花未曾舒展就已凋謝,生命的歷程還未前行便已終結(jié)。這是生命本身的極大不幸,是人生的悲歌,是死者之殤更是生者之痛。所以韓愈在文中反復追問,再三自責。這其中流露的是對生命的關(guān)注與悲憫。人死不可復生,生命前進方向是不可逆的,正是基于對生命認知的這個前提,韓愈才能也才會在文中放縱自己的情感,抒發(fā)痛徹骨髓的悲傷痛悼。
二、對自身生命的隱憂
在悲傷痛悼的同時,韓愈也著眼從病理學的角度探討追尋十二郎生命終結(jié)的原因。他說:“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極乎?”軟腳病,注家解釋為腳氣病。十二郎之死,韓愈探究病因,將其歸結(jié)為腳氣病而又不甚自信,故又有“抑別有疾”一問。這本身頗值得玩味。聯(lián)系其家族父兄壽考的長短,不難看出韓愈此問既有對生命無常的宿命意味又有對自身生命長度的隱憂。這隱憂是在家族生命的經(jīng)驗基礎(chǔ)上生發(fā)出來的。
在《祭十二郎文》中韓愈引述給十二郎的信說自己“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fā)蒼蒼,而齒牙動搖”。據(jù)考證這封通過孟東野(孟郊)轉(zhuǎn)給十二郎的信作于唐貞元十八年,韓愈時年三十五歲。文中又說“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今年即為貞元十九年,韓愈三十六歲。三十五六歲的人,正值壯年,應是身體最強壯精力最旺盛的年紀。而韓愈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頭發(fā)花白、視力模糊、牙齒松動脫落、精力衰減這些生命開始衰老的癥狀。聯(lián)系韓愈生平,他生于公元768年卒于公元824年,終年五十六歲,壽考不長,文中所言應為實情。
十二郎之死對韓愈打擊十分沉重。既痛逝者,更傷自己。自己正值壯年卻未老先衰,而衰老又一天天加劇,生命正由衰老向死亡這樣不可逆的進程一步步逼近。他不由得擔心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是人之常情,盡管不可避免,但人都想延長生命的長度,韓愈也概莫能外。探究十二郎的夭亡之因,除了針對十二郎之外,韓愈一定程度上還在試圖尋找類似現(xiàn)代醫(yī)學上所說的家族病理或遺傳基因。
父兄子侄的壽考皆不長,是否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或不可抗拒的因素在主宰?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也是由人及己,推想到自己的生命長度。父兄早歿,子侄又夭,那么自己呢?由十二郎之死,韓愈不由得不去思考自己的生命。限于祭文的文體,他只能在文中較為隱蔽地表達對自身生命的憂思,因為“祭”的主角不是自己。
三、對家族生命的迷茫
由十二郎的生命到自身生命,韓愈心中揮之不去的是對家族生命的迷茫。
生命不是孤立的存在,家庭構(gòu)成了生命的聚合,家族是家庭的進一步外延。在古人的觀念中人們都希望家族如綿綿瓜瓞般子孫眾多、人丁興旺。對于韓愈津津自稱的昌黎韓氏這樣的望族,這樣的觀念肯定更有甚之。韓愈肯定自小深受這樣的觀念影響,并且家中男丁稀少的現(xiàn)狀更是能催生出對家族人丁興旺的極度渴求。然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韓愈家族人丁不興,福祚不長。韓愈三歲喪父,由長兄撫養(yǎng)?!都朗晌摹分兴^“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不幸的是“中年,兄歿南方”。韓愈有兄弟三人,更不幸的是“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兄輩零落,“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一個家族,兩代人只剩兩個人,何其可憐!更可憐的是兩個人中又有一個盛年夭亡。這不由使韓愈心生迷茫:韓氏家族男丁皆壽考不長,莫非真有不可控制力在操縱,或者家族有某種可遺傳的病理?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自身又是否會不久于人世了呢?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要去探究十二郎的病因,并對自己的生命有隱憂。韓愈正是把十二郎和自己納入到整個家族生命、命運的大背景下來考察的。
對父兄的悲哀包括對自己生命軌跡的考察后韓愈無疑是失望的。如他所說“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那么進一步向下考察下去又如何呢?此時侄子韓老成已經(jīng)夭亡,家族中的再下一代又如何呢?“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韓愈是悲觀的,在家族生命的問題上他是迷茫的,所以他只能“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再三嘆惋,這是家族生命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
現(xiàn)實既無可奈何,生命又必須延續(xù),該怎么辦呢?
四、對生命延續(xù)的承擔與守望
人類之所以能生生不息就在于個體生命通過后代延續(xù)其生命。個體生命的長度有限,家族生命的長度則是無限的。父兄子侄已歿,韓愈雖然對家族命運表現(xiàn)出迷茫,但他并非無所作為?!都朗晌摹纷詈笏f:“自今已往,吾其無意于人世矣!當求數(shù)頃之田于伊潁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睋狃B(yǎng)下一代成人、婚嫁,這是對家族生命的承擔與守望,是對生命的守護。這也就不難理解他會對自身生命產(chǎn)生憂慮。如果自己也早逝,那么幼子幼女又將由何人撫養(yǎng)?家族生命豈不中斷消亡?至此對十二郎之死的傷痛和對自己死亡的恐懼就可以有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了。因此,哀嘆疾病、恐懼死亡,指向只有一個,就是為了活著。活著是對生命尊嚴的維護,這里體現(xiàn)出韓愈對生命的擔當。
生命意識是什么?就是對生命的熱愛。熱愛自身的生命,熱愛他人的生命,熱愛生命本身,熱愛生命的歷程與延續(xù)發(fā)展。因為有熱愛所以有所怕,怕疾病,怕衰老,怕死亡。有所怕才有所期待,有所希望,由此這種怕也就可以理解為敬畏。敬畏生死就是敬畏生命,只有敬畏生命才有可能去珍惜生命,善待生命。
先秦以來的儒家在對待生命的問題上有時不免矛盾。既講“仁者愛人”,也講“舍身取義”“殺生成仁”。對待他人的生命要愛,對待自己的生命則要“殺”與“舍”,這是對自身生命的漠視。那種大無畏的、一往直前的舍我觀念其實值得反思。韓愈揚棄了孔孟的傳統(tǒng)生命觀,對生命有留戀有敬畏,不把死亡講得那么理直氣壯,其實是人性的一大進步。
韓文如潮,波濤洶涌,《祭十二郎文》感情充沛、深情綿邈的表層之下流淌的正是人性的覺醒與生命意識的巨大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