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黎星
(銅仁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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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的訓詁方法與特點探析
田黎星
(銅仁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
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在研究中主要運用了聲訓,征引前人、時賢的訓釋成果,歸納句法、用例進行疏釋,根據上下文加以分析等幾種方法。在具體實踐中,馬瑞辰對這幾種方法常常是綜合運用。這些方法的運用,使其訓詁實踐呈現(xiàn)出如下特點:既注重旁征博引,又要擇善而從;既重視文義,但又能結合句法;更注重用聲訓來破假借。
馬瑞辰;訓詁;方法;特點
《毛詩傳箋通釋》一書成書于道光十五年,據馬瑞辰《自序》,著成此書耗時十六年而成[1],可謂是殫精竭慮之作。馬瑞辰此書與胡承珙的《毛詩后箋》、陳奐的《詩毛氏傳疏》,皆作于嘉道年間,同為清代考據《詩》學的代表,成就令人矚目,且作者亦有交流往來,因此在詩經學史上,常被相提并論。漆永祥在《乾嘉考據學》一書中稱“在十三經清人新疏中,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和陳奐的《詩毛氏傳疏》承正統(tǒng)考據學派之學,是對當代學術成果繼承總結的代表之作”[2]246。統(tǒng)觀《毛詩傳箋通釋》全書,其顯著特點就是博采諸家,不辟門戶。而這個特點正上承乾嘉戴震一派“會諸經而求其通”“雖出入漢儒門戶但不守藩籬,講求綜貫會通,不偏主一家”[2]130的學術特色。正是這種“求是”態(tài)度,使得其多有創(chuàng)獲,備受好評。比如,何海燕在其博士論文《清代〈詩經〉學研究》的《緒論》部分,就說道:“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無門戶之見,秉承戴震一派實事求是之精神,將《毛詩序》、毛《傳》、鄭《箋》、孔《疏》等都納入檢查的范圍,所取得的成就最大?!盵3]1
馬氏《毛詩傳箋通釋》的成就主要在考據訓詁方面,因此,學界對《通釋》在訓詁方面成就的研究也比較集中。有研究者從整體出發(fā),對《通釋》一書所用的訓詁方法、訓詁特色作整體探討,如王曉平《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的訓釋方法》[4]313、程瑩《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的訓詁特色》[5]62;也有研究者擇取馬瑞辰的某一研究方法或訓詁對象進行詳細分析,比如,從聲訓方面探析的有夏春蓮的碩士畢業(yè)論文《〈毛詩傳箋通釋〉聲訓研究》,從名物訓詁方面進行探析的有馬楠的碩士畢業(yè)論文《〈毛詩傳箋通釋〉名物訓釋研究》;而從假借方面進行研究的學者就更多了,有臺灣學者王安碩的碩士畢業(yè)論文《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通假字研究》,李書良的碩士畢業(yè)論文《〈毛詩傳箋通釋〉通假研究》,丁曉丹的碩士畢業(yè)論文《試析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對假借字的論說》等等。而現(xiàn)已出版的洪文婷的論文《〈毛詩傳箋通釋〉析論》也主要著眼于訓詁方面對《通釋》一書進行分析。今筆者綜合各家觀點,間下己意,將馬瑞辰主要運用訓詁方法總結為以下幾點:聲訓(包括假借、右文等),征引前人、時賢的訓釋成果,歸納句法、用例進行疏釋,根據上下文加以分析。馬瑞辰在具體訓詁實踐中,對這幾種方法常常是綜合運用。因此,馬氏在具體訓詁過程中對這幾種訓詁方法的交叉使用也是筆者的主要關注點。本文擬對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的訓詁方法與特點進行探析,具體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論述:
《毛詩傳箋通釋》的一個鮮明特征就是旁征博引,引證繁多。《通釋》的重點在于疏釋《詩經》以及毛《傳》、鄭《箋》等的相關條目。在疏釋過程中,馬氏既要剖析《傳》《箋》《正義》對《詩經》的解釋,又要對所征引歷朝諸儒解《詩》的舊說,歷代重要小學類著述以及其他經傳注疏進行辨析。然而,遍觀古籍,則會發(fā)現(xiàn)其中一詞多義、一物多名的情況屢見不鮮,因此,馬氏在利用前賢時修的訓釋成果來在疏釋《詩經》之時,也需要對各家不同的釋義進行判斷擇取。諸儒解《詩》之作以及其他典籍中所載相關解《詩》條目,可以為馬瑞辰疏釋提供最為直接的證據。因此,今首先探討的是馬瑞辰在面對各家解《詩》的說法不同時,如何進行決斷。
1.文義暢達與詞義擇取
正如趙振鐸所言,“古書注釋的任務在于解讀古書里面難懂的詞句”[6]37,疏釋具體典籍必須考慮釋義是否切合語境,馬瑞辰在進行訓釋時,十分強調利用上下文來判讀詞義,在一詞有多種釋義的情況下,他常將文義文脈是否暢達作為判斷詞義的重要標準。比如:
“率是農夫”,《箋》:“又能率是主田之吏農夫?!比鸪桨矗骸稜栄拧め屟浴罚骸爱彛r夫也?!睂O叔然曰:“農夫,田官也?!惫耪哂晒俜Q田畯,《七月》詩《傳》:“畯,田大夫也?!薄稜栄拧费浴爱?,農夫”者,畯之言俊,謂長也;夫當讀如大夫之夫。王尚書曰:“率人曰夫。凡經傳言準夫、牧夫、嗇夫、馭夫、膳夫、宰夫,皆率人之義,故《郊特牲》曰:‘夫也者,夫也。夫也者,以知帥人者也?!贝嗽娧詾樘熳铀?,《正義》云:“若田農之夫,非王所親率,故知農夫是典田之吏。”蓋申鄭說則然,至毛《傳》不釋農夫,據《甫田傳》“農夫食陳”,則《傳》意農夫及農人,于下文“駿發(fā)爾私”文氣尤順。李黼平曰:“《國語》‘王耕一墢,班三之,庶人終于千畝’,庶人即農人,何言田農之夫非王所率!”《正義》以《箋》義為《傳》義,失之。
——《周頌·噫嘻》[1]1069
上述引文中,馬瑞辰需要對“率是農夫”中的“農夫”一詞進行疏釋。對于“農夫”的釋義,文獻中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為田官,另一種則為農人。《爾雅》有將之解為田官的相關記載,王引之將“夫”解為“率人”者,并引《禮記》為證,則“農夫”確實可以解為田官。對于本詩的“農夫”,鄭《箋》就解為“主田之吏”,即田官。而《正義》則申明鄭《箋》,以“田農之夫,非王所親率”證“農夫”為“典田之吏”。而毛公在本詩中,并未對“農夫”加以注釋,但他在對《小雅·甫田》的“我取其陳,食我農人”進行注釋時說道:“尊者食新,農夫食陳?!盵7]832由此來看,毛《傳》以農人為農夫。馬瑞辰據此推斷本詩《傳》意以“農夫”為農人,并作出“于下文‘駿發(fā)爾私’文氣尤順”的論斷,而后他再征引李黼平的說法,駁斥《正義》認為農人非“王所親率”的觀點。由此,可見他更偏重將“農夫”釋作農人。今按:《噫嘻》“率時農夫,播厥百谷”下云“駿發(fā)爾私,終三十里”?!膀E發(fā)爾私”之“私”,義為“民田”[7]1319,至于“駿”,馬瑞辰贊同鄭《箋》訓為“疾”,而“發(fā)”則為“發(fā)土”[1]1070。依馬瑞辰之義,此句應指迅速開耕,而所耕作之田為民之私田。因此,上文將“農夫”訓為農人,更切合文義,釋義明白曉暢。
2.借句式用例輔佐論斷
馬瑞辰對各家觀點進行辨析時的依據并不只是詩歌上下文義,有時,通過句式用例也能輔助論斷。根據上下文義可以輔助辨析詞義,而通過篇章結構歸納出的句式、用例也能為辨析詩文中的詞義提供依據。例如:
“瞻彼淇奧”,《傳》:“奧,隈也。”瑞辰按:《正義》引陸璣《疏》云:“淇、奧,二水名?!薄夺屛摹芬恫菽臼琛吩唬骸皧W亦水名?!眲⒄选犊尽纷⒁恫┪镏尽吩疲骸坝袏W水流入淇水?!薄端涀ⅰ吩疲骸胺嗜?,《博物志》謂之澳水?!苯癜矗簥W本隈曲之名。水之內為奧,與水相入為汭同義。古人或名泉水入淇處為淇奧,因有奧水之稱,猶夏汭、涇汭亦名汭水也。但《詩》言淇奧與汝墳、淮浦、淮濆,語句相類,不得分為二。仍從《爾雅》“澳,隈”之訓為是。
——《衛(wèi)風·淇奧》[1]189
根據引文可知,毛《傳》和《爾雅》都將“奧”釋為“隈”,即水的彎曲處;而《釋文》和《正義》引文則都將“奧”釋為“水名”,《博物志》也有關于“奧水”的記載。馬瑞辰根據“奧”的本義推究了“奧水”命名的緣由,以及把“淇奧”解為“泉水入淇處”這種情況。但就本詩“淇奧”的理解,馬瑞辰則根據“語句相類”原則,將之與“汝墳”“淮浦”等歸為一類,即認為淇、奧為定中關系而非并列關系,此處“淇奧”應隨毛《傳》解為淇水的曲隈處,而非具體地名。
上條引文可見馬瑞辰根據詞組的結構關系來選取恰當?shù)尼屃x,反之,他也會因句法不類而對故訓提出質疑,進行論辯。例如:
“方斲是虔”,《傳》:“虔,敬也?!薄豆{》:“椹謂之虔。正斲于椹上。”瑞辰按:“方斲是虔”與“是斷是遷”對舉,正與《魯頌》“是斷是度”、“是尋是尺”,文法相類。斲與虔二字平列,方猶是也。或言方,或言是,互文以見參錯。猶《桑扈》篇“彼交匪敖”,《左傳》引作“匪交匪敖”,知彼亦為匪,而《毛詩》上彼下匪者,亦互文也。虔當讀如虔劉之虔。方言:“虔,殺也?!薄稄V雅》虔、伐、刈并訓殺,是虔猶伐也,刈也?!痘茨稀ふf林》:“譬猶削足而適履,殺頭而便冠”,高注:“殺,猶削也?!笔侵獨⑷酥^之虔,削伐木亦謂之虔,“方斲是虔”猶云是斲是虔也?!笆菙嗍沁w”是斬伐木于在山之時,“方斲是虔”是削伐木于作室之際。《傳》訓虔為敬,固非詩義;若如《箋》訓為椹質,必改經文為“方斲于虔”而后明,又與“是斷是遷”句法不相類,胥失之矣。
——《商頌·殷武》[1]1189
此段引文,馬瑞辰對“方斲是虔”句進行疏釋。毛《傳》、鄭《箋》對“虔”的釋義不同,《傳》釋之為“敬”,而《箋》則釋之為“椹”,即砧板。馬瑞辰在對“虔”的釋義進行辨析時,先對“方斲是虔”的結構關系進行辨析:將“方斲是虔”與上一句“是斷是遷”相結合,并與《魯頌·閟宮》的“是斷是度,是尋是尺”句聯(lián)系起來,斷定這四句話的句法結構相似。由此“方”與“是”同義,都為助詞。而“方斲是虔”上言“方”而下作“是”,則是《詩經》中“互文以見參錯”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而這種手法在《小雅·桑扈》也有體現(xiàn)。而根據《方言》《廣雅》記載,“虔”可訓為“殺”,而《淮南子》高誘注又言“殺”可釋為“削”,因此,“虔”義可釋為“削”。而此解釋與上文“是斷是遷”正好相應,切合文義。因此,馬瑞辰將“虔”釋為“削”。而依據鄭《箋》的解釋,將“虔”釋為砧板,從而將這句詩解為“正斲于椹上”,也說得通。馬瑞辰根據“于”字釋義來源不明,以及這種解釋使“方斲是虔”與上句“是斷是遷”的“句法不相類”,因此不同意鄭《箋》的說法。
3.借音韻知識以助辨析
馬瑞辰在訓詁過程中,多應用到音韻知識。以音韻知識佐助辨析也是他對各家觀點進行分辨時常常使用到的方法。他在對《周南·關雎》“窈窕淑女”條[1]30的疏釋之時,就已用到這一方法。今就此條內容稍加分析如下:
“窈窕淑女”,《傳》:“窈窕,幽閑也?!比鸪桨矗骸稄V雅》:“窈窕,好也。”窈窕二字疊韻?!斗窖浴罚骸榜?,美也。陳楚周南之間曰窕。秦晉之間,凡美色或謂之好,或謂之窕。”又曰:“秦晉之間,美心為窈,美狀為窕?!鄙w對言則異,散言則通爾?!墩f文》:“窈,深遠也?!庇?、深義近,幽與窈亦雙聲也。窕與姚通,姚冶一作窕冶?!墩f文》:“姚,美好也。”《方言》:“窕,好也?!瘪挥钟栭e?!稜栄拧罚骸榜唬e也。”《方言》:“窕,言閑都也?!遍e都亦好也。又窕與嬥聲近。《廣雅·釋詁》:“嬥,好也?!薄夺層枴酚衷唬骸皨鄫?,好也?!焙涎灾畡t曰窈窕?!秱鳌吩啤坝拈e”者,蓋謂其儀容之好,幽閑窈窕然?!段倪x》李善注引薛君《韓詩章句》云:“窈窕,貞專貌。”《楚辭》王逸注云:“窈窕,好貌。”《廣雅·釋詁》:“窈窕,好也?!绷x皆與毛《傳》同?!稜栄拧め屟浴罚骸摆ぃ滓?。”幼,或謂即窈之假借。《說文》:“窈,深遠也?!薄夺屟浴酚衷唬骸榜?,肆也?!睋墩f文》:“窕,深肆極也?!睒O深為肆,是窈、窕皆有深義。窈窕通作窈窱,又作杳窱?!墩f文》:“杳,杳窱也?!薄稄V雅》:“窈窱,深也。”幽、深義相近?;蛞誀顚m室之深邃,班固《西都賦》“又杳窱而不見陽”是也。至此詩窈窕,則不取深義?!豆{》云:“幽閑處深宮貞專之善女”,亦謂幽閑貞專之善女處于深宮耳,未遂訓窈窕為深宮也??住妒琛分^窈窕為“淑女所居之宮,形狀窈窕然”,殊誤。
此處馬瑞辰用近四百字疏釋“窈窕”一詞,廣泛征引了《爾雅》《廣雅》《方言》《說文》以及《文選》李善注等文獻中的相關釋義,他喜旁征博引的特點在此已可見一斑。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他所征引的條目釋義并不一致,而他則是在對詩文“窈窕”的釋義的辨析擇取過程中,對毛《傳》、鄭《箋》的解釋加以申明,并對孔《疏》的理解進行駁斥。此處他所征引的關于“窈窕”的解釋有“幽閑”“閑都”“貞?!薄昂谩薄懊馈薄坝纳睢钡鹊?。毛《傳》將“窈窕淑女”釋為“幽閑貞專之善女”[7]22,窈窕即“幽閑貞專”之義,用以形容“淑女”(“善女”)。而馬瑞辰顯然是贊同毛《傳》的說法,他得出結論“《傳》云‘幽閑’者,蓋謂其儀容之好,幽閑窈窕然”之前,所引自《廣雅》《方言》等之釋義,基本上都可以總結為“好”(而他所引《說文》“窈,深遠也”條則例外),而且在他看來,《文選》李善注引薛君《韓詩章句》訓窈窕為“貞專貌”,王逸注《楚辭》釋窈窕為“好貌”以及《廣雅》釋窈窕為“好”,這些釋義“皆與毛《傳》同”。這即是把“幽閑”“閑都”“貞?!薄昂谩薄懊馈钡攘x都歸結為“好”,而這個“好”是為描述“淑女”。
而關于本詩的窈窕還有一種解釋,即“幽深”,用以描述“淑女”所處的地方??追f達即持這種觀點,他將“窈窕”理解為“謂淑女所居之宮形狀窈窕然”。馬瑞辰對這個觀點并不贊同,他直接說道“至此詩窈窕,則不取深義”。實際上,孔《疏》得出窈窕指深宮的結論,發(fā)端于鄭《箋》。鄭《箋》將“窈窕淑女”釋為“幽閑處深宮貞專之善女”,比之毛《傳》多了“處深宮”三字。由于“窈窕”可訓為幽深,因此,就可能以《箋》義“窈窕”是為形容“深宮”。《正義》云:“窈窕者,謂淑女所居之宮形狀窈窕然,故箋言幽閑深宮是也。傳知然者,以其淑女已為善稱,則窈窕宜為居處,故云幽閑,言其幽深而閑靜也?!盵7]24據此可見,孔《疏》之誤,源于錯解鄭《箋》,進而誤讀毛《傳》??资险J為窈窕是為形容“淑女”所居之宮,也是毛《傳》的觀點。對讀毛《傳》與《正義》就能發(fā)現(xiàn)二者大相徑庭,孔氏對毛《傳》的理解是錯誤的。此時馬瑞辰是站在毛《傳》的立場上,批駁孔《疏》。至于他贊同毛《傳》的原因則沒有具體說明。今人關于本詩“窈窕”應釋為幽深還是美好,也還有討論。劉毓慶通過形訓考證窈窕指深宮,蔡英杰等則通過聲訓考證窈窕為形容淑女的體態(tài)[8]156。今按:馬瑞辰于此提到“窈窕二字疊韻”,而他將窈與幽、窕與姚、窕與嬥等詞系連起來,主要也是通過它們的音韻關系。他在疏釋《陳風·月出》“舒窈糾兮”條時,又說道:“窈糾猶窈窕,皆疊韻,與下憂受、夭紹同為形容美好之詞?!盵1]417聯(lián)系兩篇,可見,對“窈窕”“窈糾”,雖然馬瑞辰尚未把二者點明為連綿詞,闡明它們之間的同源關系,但已經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的聲音聯(lián)系,從而注意到它們的意義相關性?!对鲁觥菲獰o疑沒有“深宮”的歧義,此篇將“窈糾”釋為美好,則《關雎》篇也與此釋義相類。這里馬瑞辰將窈窕解為“謂其儀容之好”,與他對音韻知識的熟諳可謂關系密切。
又如:
“依其在京”,《箋》:“文王但發(fā)其依居京地之眾。”瑞辰按:王氏《經義述聞》曰:“依,盛貌。依其者,形容之詞。依之言殷,殷盛也。言文王之兵盛,依然其在京地也?!苯癜矗和跽f是也。依、殷二字雙聲,古通用。此詩“依其”正與《鄭風》言“殷其”句法相同。
——《大雅·皇矣》[1]850
此段引文馬瑞辰所疏釋的對象是“依其在京”,而重點則是對“依”的解釋。以鄭《箋》之意,是將“依”釋為依憑,而清代學者王引之則將“依”讀為“殷”,釋為“盛貌”。馬瑞辰根據“依”“殷”之間的雙聲關系(“依”屬影母微部,“殷”屬影母文部,故為雙聲),判斷二者通用,因而贊同王引之的觀點。其后再提到“依其”與《鄭風》“殷其”的“句法”相同,作輔助說明。今檢閱經文,《鄭風》無“殷其”結構,此結構只見于《召南·殷其雷》篇。而馬瑞辰在訓釋《鄭風·羔裘》篇“羔裘晏兮”句時,根據“晏”“殷”雙聲關系,將“晏”讀為“殷”訓為“盛”[1]263,此處馬瑞辰引述有誤。從這段引文可見,馬瑞辰對所引各家訓詁說法進行辨析時并非只運用某一方法,而是將不同方法結合在一起。
筆者在對馬瑞辰引證特點進行概括時提到,他多采本證,而其采用本證在訓詁方面,則表現(xiàn)為根據上下文義訓釋詞句及經文結構用例訓釋詞句兩種形式,即他所說的“以全經明其義例”。對古書進行注釋時,必須考慮釋義是否切合語境。而《詩經》多重章疊句,有的詩篇的章節(jié)與章節(jié)之間,不只在語義上相互聯(lián)系,在結構上也具有相似性。此時利用上下文判讀詞義,不僅可以利用其章節(jié)間的語義聯(lián)系,也可以利用其結構關系的相似性。當然,結構關系的相似性,并不限于單篇詩文之內,也可能橫貫多篇,甚至跳出《詩經》的藩籬(此時則不屬于內證的范疇)。在上文中,已對利用文義及結構句例等判讀詞義作過討論,只是重點在于探討他如何利用文義、句法等對其所引注釋作辨析,著眼點在于他對前人對《詩經》的疏釋的繼承方面。今主要著眼于他利用文義、結構判讀詞義后所立新說,所得創(chuàng)獲。
1.以上下文義判讀詞義
利用上下文義對詞義進行疏釋,是馬瑞辰進行訓詁時常常使用的方法,現(xiàn)就這一點略舉兩例:
“玁狁匪茹”,《箋》:“茹,度也?!比鸪桨矗骸稄V雅》“茹,柔也。”“柔,弱也?!狈巳阊苑侨崛酰瓷险隆矮N狁孔熾”也。故下接言“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皆甚言其強恣。
——《小雅·六月》[1]543
此條引文中,馬氏疏釋“玁狁匪茹”句,其中“茹”字的釋義則是其主要關注點。鄭《箋》將“茹”釋為“度”,于文義頗為難解,孔穎達申明《箋》義云:“言玁狁之來侵,非其所當度為也?!盵7]636馬瑞辰據辭書《廣雅》對“茹”的釋義,將“茹”釋為“柔弱”,“玁狁匪茹”則指玁狁強恣。如此,這句詩既與上文言“玁狁孔熾”相應,又與下文中說玁狁“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相接,相較鄭《箋》之說,更為切合文義。
又如:
“其軍三單”,《傳》:“三單,相襲也”《箋》:“邰,后稷上公之封,大國之制三軍,以其余卒為羨。今公劉遷于豳,民始從之,丁夫適滿三軍之數(shù),單者,無羨卒也?!比鸪桨矗喝龁畏侨刂^,今(陳金生校云:今疑當為《傳》)以為相襲,非也?!豆{》以無羨卒為單,亦似未確。今按《逸周書·大明武》篇“隳城湮溪,老弱單處”,孔晁注:“單處謂無保障?!笔菃渭磫翁幹^。此詩“徹田為糧”承上“度其隰原”言,“豳居永荒”承上“度其夕陽”言,則知“其軍三單”亦承上“相其陰陽,觀其流泉”言之,謂分其軍,或居山之陰,或居山之陽,或居流泉之旁,故為三。公劉遷豳之始,無城郭保障之固,故謂其軍為三單耳。
——《大雅·公劉》[1]909
在上述引文中,馬瑞辰對“其軍三單”進行疏釋。此條經文頗為費解,而對“三單”的訓釋則是疏通這條經文的核心。毛《傳》釋之為“相襲”,而鄭《箋》則以之為三軍無余卒。馬瑞辰認為這兩種說法都不妥。據《逸周書》“隳城湮溪,老弱單處”之注,“單處”指“無保障”。根據詩文所述,此時在公劉初至豳地,尚未筑成城郭,未有保障。因此,用“單”描述“軍”。其后,他將“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句與其上句“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及下句“度其夕陽,豳居永荒”句進行類比,因為“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永荒”句的上句與下句之間都有前因后果的聯(lián)系,則“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內部三小句之間也應如此,“相其陰陽,觀其流泉”之后才有“其軍三單”。因此,他將“其軍三單”釋為把軍隊分為三支,分別駐扎山陽、山陰及流泉之旁。這種解釋依據詩文的語義關系進行論證,也可備一說。
2.以句法結構判讀詞義
疏釋詩文不只可以根據上下文的語義關系,根據其句法結構常常也能夠輔助訓詁。今略舉幾例:
“美目揚兮”,《傳》:“好目揚眉?!比鸪桨矗骸斗窖浴罚骸昂媚恐^之順。燕代朝鮮洌水之間曰盱,或謂之揚?!笔菗P為好目貌?!懊滥繐P兮”與下章“美目清兮”《碩人》詩“美目盼兮”句法同,皆狀其目之美。邱光庭曰:“揚者,目開之貌,《禮記》‘揚其目而視之’是也?!薄秱鳌芬該P為揚眉,又云“目下為清”,并失之。
——《齊風·猗嗟》[1]312
在這段引文中,馬瑞辰對“美目揚兮”進行解釋,而其辨析的重點是“揚”字。毛《傳》認為“揚”指“揚眉”,馬瑞辰并不贊同?!斗窖浴分杏小皳P”釋為好目之貌的記載。而且“美目揚兮”與“美目清兮”“美目盼兮”句法結構完全相同,此“揚”應當與下章“美目清兮”之“清”及《碩人》詩“美目盼兮”之盼用法相同,釋義相近?!洞T人》篇“美目盼兮”之“盼”,毛《傳》釋為“白黑分”[7]224,馬瑞辰已引《說文》對其加以申明,其意為眼睛黑白分明的樣子。因此,本詩“美目揚”“美目清”中的“揚”與“清”同樣是描寫眼睛的美貌,此“揚”應依《方言》的解釋。丘光庭將“揚”解為“目開之貌”,正與馬瑞辰之說相近。而毛《傳》把“揚”解為“揚眉”,下章“美目清兮”之“清”又解為“目下”,則不妥當。此段引文中,馬瑞辰根據句法結構,在對“揚”進行釋義的同時,也對下章的“清”進行了疏釋。
又如:
“穹窒熏鼠”,《傳》:“穹,窮。窒,塞也。”瑞辰按:詩以“穹窒”與“熏鼠”及下“塞向”、“墐戶”四者相對成文。穹,窮也;窮,治也,盡也。穹通作焪?!稄V雅》焪與糞、寫并訓為盡,又曰:“糞,寫除也?!笔邱分^除治之盡也?!稄V雅》:“窒、塞,滿也?!笔侵分稀秱鳌酚柛F塞者,謂除治其室之滿塞也?!吨芄佟迨稀贰罢瞥C物,以莽草熏之”,正此詩熏鼠之事。《赤犮氏》“掌除墻屋,凡隙屋除其貍蟲”,注:“貍蟲,、肌蛷之屬?!奔创嗽婑分现隆Iw貍蟲隱于墻隙,易于窒塞,故必除之務盡?!墩x》乃謂“穹塞其室之孔穴”,失《傳》旨矣。穹窒與熏鼠為二事。
——《豳風·七月》[1]461
這段引文中,馬瑞辰主要就“穹窒”進行疏釋。毛《傳》關于“穹窒”頗為簡奧難解?!墩x》疏釋毛《傳》云:“以窒是塞,故穹為窮,言窮盡塞其窟穴也?!盵1]503此即將“穹窒”視為狀中關系,認為“穹”是描述“窒”的狀態(tài)。而馬瑞辰并不贊同這一觀點,他對“穹窒熏鼠”與下文“塞向墐戶”的結構關系進行判斷,認為“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四者相對成文”,即這四個詞組都是一樣的結構關系?!把蟆敝g無疑是動賓關系,“穹窒”應該也是動賓結構。因此,他將“穹”看作“焪”的假借字,解為“除治之盡”,而“塞”則為滿塞之物。其后他又在《周禮·赤犮氏》中找到文獻根據,古有除去墻屋縫隙中的貍蟲之事。因此,他將“穹窒”釋為除盡墻隙中的貍蟲與“熏鼠”之事并列。
3.結合句法與文義判讀詞義
在詩篇之中,詩句的結構與文義是并存的。因而,馬瑞辰把詞匯置于詩篇之中進行訓詁時,常常將文義與句法結構結合起來,對詞匯進行訓釋。今就此也略舉兩例:
“死生契闊”,《傳》:“契闊,勤苦也?!薄夺屛摹吩疲骸捌蹰煟俄n詩》云:約束也。”瑞辰按:契闊二字雙聲。毛讀契如“契契寤嘆”之契,故訓為勤苦;韓讀契如絜束之絜,讀闊如“德音來括”之括,故訓為約束。但據下章“于嗟闊兮”正承上“契闊”而言,則契當讀如契合之契,闊讀如疏闊之闊?!逗鬂h書·臧洪傳》“隔闊相思”,闊亦闊別也?!捌蹰煛迸c“死生”相對成文,猶云合離聚散耳。
——《邶風·擊鼓》[1]121
這段引文中,馬瑞辰“死生契闊”的“契闊”進行訓釋,也是將上下文義與句法結構結合起來進行論說。馬氏首先對毛《傳》和《釋文》所引《韓詩》的意思進行說明。其后,他將這句詩中的“契闊”與下一章“于嗟闊兮”的“闊”聯(lián)系起來,判斷毛、韓二家之解都不切合詩義,本章“闊”義與下章同,都含疏闊之義,相反,契則為契合?!捌蹰煛闭门c“死生”相對成文,結構相似。因此,依《后漢書》將“闊”解為“闊別”,更為符合詩義。所謂“契闊”即指相聚分離。
又如:
“防有鵲巢”,《傳》:“防,邑也?!比鸪桨矗捍苏隆胺馈迸c“邛”對言,猶下章“中唐”與“邛”對言。邛為丘名,則防宜讀如隄防之防,不得以為邑名。鵲巢宜于林木,今言“防有”,非其所應有也。不應有而以為有,所以為讒言也。詩之取興,與《采苓》同義。至《說文》:“邛,地名,在濟陰?!薄逗鬂h郡國志注》引《博物記》曰:“邛地在陳國陳縣北,防亭在焉?!贝松w后人因《詩》附會,不足取以證詩。
——《陳風·防有鵲巢》[1]414
這段引文中,馬瑞辰主要就“防有鵲巢”的“防”的含義進行辨析。毛《傳》將“防”釋為“邑”。馬瑞辰根據章句結構的對應關系以及詩義,對毛《傳》提出異議。本詩首章云“防有鵲巢,邛有旨苕”,次章云“中唐有甓,邛有旨鹝”。兩章的上下兩句之間,結構相似。馬瑞辰根據“防”與“邛”、“中唐”與“邛”之間的對應關系,認為“防”與“邛”的釋義應當相對應。毛《傳》既將“邛”釋為“丘”,則“防”釋為“邑”則不當,應釋為“隄防”?!胺烙轩o巢”即指喜鵲筑巢于堤壩之上。而“鵲巢宜于林木,今言‘防有’”則是以其“不應有而以為有”喻指讒言的興起。本詩之《序》云:“《防有鵲巢》,憂讒賊也。宣公多信讒,君子憂懼焉。”[7]405馬瑞辰贊同詩《序》,將“防有鵲巢,邛有旨苕”“中唐有甓,邛有旨鹝”結合起來對其進行疏釋,認為“鵲巢”“甓”“旨苕”“旨鹝”都處于其不當處的位置,以此來證明“讒言之不可信”[1]414。因此,在疏釋“防有鵲巢”句時,馬氏直接將此句與全詩意旨聯(lián)系起來,進行解釋。
乾嘉學者強調以聲音通訓詁,在聲訓方面成就卓然。馬瑞辰對其方法及成果皆有繼承,并應用于訓詁實踐之中,取得顯著成就,尤其體現(xiàn)在論說通假字方面。馬瑞辰在 《毛詩古文多假借字考》篇中論斷說:“毛《詩》為古文,其經字類多假借?!f《詩》者必先通其假借,而經義始明?!盵1]23而他在《自序》中介紹自己的研究方法時,即“以雙聲疊韻別其通借”作為其中之一。由此即可看出他對《詩經》假借字的關注。本節(jié)就馬氏破假借方面的方法與成就進行論說。因學界對馬瑞辰《通釋》之假借進行過研究的人甚多,因此,本節(jié)主要就破假借與其他訓詁法的綜合使用方面進行論述。對每種情況只舉一例,以資求證,不多贅言。
毛《詩》古文多假借,指其中有許多字本為古字,后書寫時直接以音同音近之字表示。因此,在對毛《詩》進行疏釋時,對這類字必須破讀為其本字,才可能得出正確的解釋。破假借最主要的依據就是聲音。以古音古韻考求毛《詩》傳注,則可見其中多有關于假借字的論說。馬瑞辰即以此法考證毛《傳》,將其對《毛詩》經文假借字的訓釋方法歸納為兩種:“毛《傳》釋《詩》,有知其為某字之假借,因以所借之正字釋之者;有不以正字釋之,而以所正字之義釋之者。”[1]23馬瑞辰在對毛《傳》的這類注釋進行申明時,即對《詩經》中假借情況進行了論說。例如:馬氏在對《周南·汝墳》“惄如調饑”條《傳》文“惄,饑也”進行疏釋時,即對“調”為假借進行了詳細論說。而毛《傳》并未將經文中所有的假借字都加以注釋,毛瑞辰在疏釋經文時常常離開毛《傳》,自己對經文用字進行判讀,提出新解。而此時,他就需要聯(lián)系其他訓詁方法,尋找依據,進行說明。
遍尋經傳典籍,尋找異文,通過對異文釋義的考證來判斷《毛詩》是否應該破讀,這是馬氏判斷假借字的一個重要方法。上文中所引馬瑞辰對“執(zhí)訊獲丑”的疏釋中,就可見他利用《隸釋》中載有“執(zhí)訊獲首”之語,判斷“丑”為首之“丑”假借。
利用文義與結構輔助判斷詩文是否應當破讀,也是馬瑞辰多有使用的方法。例如:
“不遂其媾”,《傳》:“媾,厚也。”《箋》:“遂,猶久也。不久其厚,言終將薄于君也。”瑞辰按:上言“不稱其服”,此言“不遂其媾”,媾與服對,亦當為服佩之稱。媾蓋韝字之假借?!秲葎t》“右佩玦捍”,是古者玦與捍并佩。《芄蘭》詩《傳》“能射御則佩韘”,韘者玦也。佩捍猶佩玦也。捍一名韝,一名遂?!墩f文》:“韝,臂衣也。”《鄉(xiāng)射禮》“袒決遂”,鄭注:“遂,射韝也。以朱韋為之,箸左臂,所以遂弦也?!迸屙x而不能射御,是謂“不遂其媾”,正與“不稱其服”同義。韝之借為媾,猶玦之借為決也。若訓媾為厚,則與上章文義不相類矣。
——《曹風·候人》[1]439
這段引文中,馬瑞辰將“不遂其媾”之“媾”判定為“韝”的假借,主要的根據就是詩句的上下文義。毛《傳》將“媾”釋為“厚”,鄭《箋》贊同毛《傳》觀點,并對其加以申明,而馬瑞辰不贊同毛《傳》,認為這種解釋“與上章文義不相類”?!恫茱L·候人》第二章云:“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钡谌略疲骸熬S鵜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兩章結構完全相同,釋義也應當相近。因此,馬氏認為“服”與“媾”相對應,利用“服”之釋義推測“媾”也“當為服佩之稱”,但“媾”并沒有相關義項,因此,馬瑞辰認為“媾”為“韝”之假借?!抖Y記·內則》中有“右佩玦捍”之載,將“玦”“捍”并列。《芄蘭》詩“童子佩韘”之“韘”,毛《傳》解之曰:“韘,玦也。能射御則佩韘?!盵7]239因此,馬瑞辰據毛《傳》將本詩之“玦”解為《芄蘭》之“韘”。馬瑞辰在對“童子佩韘”進行疏釋時引《說文》云:“韘,射決也,所以勾弦,以象骨,韋系,著右巨指?!盵1]218由此可見,“玦”為“韘”,即為射決。而馬氏又云:“韘為指沓,與韝捍為臂沓,其義正同”[1]218,正是將“韘”與“韝”并列而言,二者都是射御所憑藉之物。而“捍”又名“韝”,又名“遂”,三者同實異名。因此“玦捍”即為“韘韝”?!多l(xiāng)射禮》所載“決遂”,亦即“韘韝”,因此,馬氏引之來闡釋“韝”的釋義,由此,“不遂其媾”即指其人與其所服佩不相稱,正與“不遂其服”意義相似。
馬氏在《芄蘭》篇中所引毛《傳》作“韘,決也”,所引《說文》作“射決”,因此他特意說明“決”為“玦”的假借字。據《正義》有云:“玦,本又作‘決’,音同。”[7]239因此,“決”“玦”音同而通用。據《說文》,“媾”,“從女,篝聲”[9]362;“韝”,“從韋,篝聲”[9]152。“媾”“韝”也音同,因此,“韝”可以借為“媾”。
馬瑞辰在對經文用字進行通假與否進行判斷時,也并非孤立使用某種方法,而是常常將幾種方法綜合起來使用,增加說服力。比如:
“實始翦商”,《傳》:“翦,齊也?!薄豆{》:“翦,斷也。大王自豳徙居岐陽,四方之民咸歸往之,于時而有王跡,故曰是始斷商?!比鸪桨矗呼迮c踐古同音通用。《玉藻》:“凡有血氣之類,弗身踐也?!编嵶ⅲ骸佰`讀曰翦?!笔囚蹇山枳髹`矣。竊謂踐亦可借作翦。此詩“翦商”當讀為踐履之踐。周自不窋竄居戎狄之間,及公劉遷豳,皆近戎狄。至大王遷岐,始內踐商家之地,故曰“實始翦商”。翦商即踐商也。與《書序》“周公踐奄”文法相類,踐奄即《書》所云“周公居東”?!妒酚洝纷鳌皻堁佟?,音近假借。鄭訓翦滅,亦為未確。惟《呂氏春秋·古樂篇》云:“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踐伐之?!备咦ⅲ骸佰`,往也?!闭c踐履同訓?!夺僭娮V》云:“至商之末世,大王又避戎狄之難而入處于岐陽。”言入者,正對舊處戎狄在外言之。“實始翦商”正承上“居岐之陽”,故知其為踐商也。毛、鄭訓為齊斷,既與大王所處之時事不合;惠氏棟訓翦為勤,又與下文“纘大王之緒,致天之屆,于牧之野”文義不貫。
——《魯頌·閟宮》[1]1139
這段引文中,馬瑞辰綜合利用古音、文義、句法結構及歷史事實的考證來論證“實始翦商”之“翦”,應被視為踐履之“踐”的假借字。馬瑞辰根據“翦”“踐”古同音(“翦”屬精母元部,“踐”屬從母元部;精母、從母皆為齒音,可互轉),并舉《禮記·玉藻》鄭注將“踐”讀為“翦”為證,由此,推論“翦”也可以讀為“踐”。其后據周代的歷史,論證大王之時才開始離開戎狄之地,向商朝境內遷徙,因此本詩云“實始翦商”。其后他根據“翦商”與《尚書》所載“周公踐奄”之“踐奄”文法相似,利用諸家對“踐奄”的解釋來類比“翦商”。對于“踐奄”之“踐”,鄭玄仍訓為翦滅,而至《呂氏春秋·古樂篇》高誘注把“踐”訓為“往”,則與馬氏觀點相同,故馬氏以高誘注印證自己的釋義。其后根據《豳詩譜》并聯(lián)系上文“居岐之陽”,再次論證遷居岐陽,義為入處商地,即“踐商”。再根據大王之時周國尚弱的事實,反駁《傳》《箋》將“翦”釋為“齊斷”的觀點。而后根據下文“纘大王之緒,致天之屆,于牧之野”,證上文“翦商”不應釋為“勤商”(即輔助商朝),如此,則上文言輔助,下文言討伐,文義不相貫通。
訓詁是馬瑞辰《通釋》一書最為顯著的成就,其所使用的訓詁方法也相當多元。本文第一部分就馬瑞辰如何對諸儒解《詩》之作以及其他典籍中所載相關解《詩》條目中的不同觀點進行討論,著眼點在于他對前人釋《詩》成果的繼承方面;第二部分對馬瑞辰利用文義及句法以訓詁及第三部分對馬氏破假借以訓詁的探討,主要關注點都是馬瑞辰在訓詁過程中所得創(chuàng)獲。馬瑞辰上承乾嘉治學之風,論述十分強調證據,不作鑿空之論。在《例言》部分就說道,他考證毛《詩》經文所用假借字,對“可證之經傳者,均各考其源流,不敢妄憑肊見”。這一原則,并非只針對假借字的論說,而被馬氏貫徹到全書的寫作過程中。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深入了解到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一書在訓詁方面的成就。許多《詩經》學史著作(例如,夏傳才的《詩經研究史概要》,洪湛侯的《詩經學史》等)都將“文字訓詁”視為馬瑞辰最主要的成就。甚至有研究者認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將《毛詩傳箋通釋》當作《廣雅疏證》的補充,作為一部訓詁專書使用?!盵10]44筆者認為,這些看法、評價是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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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鐘昭會)
2016-05-29
田黎星(1966—),男,貴州石阡人,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學與文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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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99(2016)05-0165-08
10.15958/j.cnki.gdxbshb.2016.05.025